我們生活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家,但很多地方還是可以看到寺廟或教堂,它們是各類信徒舉行宗教儀式的場所。
在基督教堂、天主教堂或佛教寺院,信徒們對著神的偶像祈禱或頂禮膜拜。
伊斯蘭教反對偶像崇拜,但大多數清真寺都對著伊斯蘭教聖地--麥加,因為那裡有穆罕默德的陵墓。人們通過崇拜與上帝交流。
一般來說,科學是反對崇拜的。但隨著電腦和網絡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隨著迅速更新的高科技產品進入每一個家庭,隨著大量指點未來的報刊和廣告對人們現實生活的衝擊,公眾不由對未來、對飛速發展的時代懷有一種宗教般的敬畏之情。對未來和速度的崇拜,說到底,都是對科技的崇拜。
在行將過去的20世紀,許多國家的人們經歷了各種各樣的信仰危機,但惟獨對科技的崇拜不但沒有任何危機,而且日益盛行。雖然現代教育讓我們相信,科學與神話迷信和宗教信仰離得最遠,但科技崇拜這個說法卻使兩者緊密地嫁接在一起。兩極相通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科技崇拜一說並非中國人的發明。多少年來,世界上有不少思想家都對此發表過議論。德國法蘭克福學派的奠基人霍克海默在《啟蒙的辯證法》一書中說:
技術崇拜使以理性為基礎的技術非理性化了。音樂社會學家阿多諾則批評說:在這個工具化和管理化的社會中,音樂蛻變成功利主義藝術,它依賴的是技術理性模式,在這裡,啟蒙讓位於消遣。
這些批評大體有一個共同點:它們的矛頭並非針對科學和技術,而是指向用科技一匡天下的科學崇拜。然而,現代人為什麼會以崇拜這種非理性的方式來對待作為理性化身的科學和技術?其中必定有相當深刻的原因。人類向來需要從信仰中獲得力量。雖然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人可以有不同的信仰,但信仰的含義就是給人們指示一條生活之路。對宗教的信仰和對科技的信仰都具有這個特徵。
怎樣相信就怎樣生活,這就是人的歷史。說到宗教信仰或崇拜,我們不能不提到在人類歷史上影響深遠的《聖經》,它包含《舊約》和《新約》兩部分。《舊約》是猶太教的經典,《新舊約》則是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基本指南。由於歷史的原因,伊斯蘭教的《古蘭經》與《舊約》有著密切的血緣聯繫。目前,這三大教的信眾約有幾十億人,由此可見《聖經》對歷史和當代生活的影響有多麼巨大。《聖經》首先向人們展示了大量令人敬畏的聖跡或奇跡,比如《舊約》開篇就繪聲繪色地描寫了上帝開天闢地、創造萬物的神話,《新約》也講述了耶穌在海面上行走,用五個餅、兩條魚讓五千人吃飽飯的故事。上帝由於能夠無中生有地製造奇跡,所以又被稱為造物主。人們崇拜他,實在因為他具有無所不能的、令人難以企及的創造力。沒有什麼是他不能做的,這就是作為造物主的上帝。
同時,《聖經》還是上帝與人訂立的契約。這契約是上帝起草的,由《舊約》中的眾先知或《新約》中的上帝之子耶穌向人們宣佈的。《舊約·出埃及記》寫到,上帝對以色列先知摩西說:你上山到我這裡來,我要把石板和我所寫的律法和誡命賜給你,使你可以教訓百姓。於是摩西造了一個精緻的包金約櫃,用來保存這些誡律。這正是《新舊約》名稱的來歷。
在兩本約書中,最著名的契約是《舊約》中的摩西十誡和《新約》中耶穌所作的登山寶訓。以摩西十誡為例,它對以色列人宣佈:除耶和華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不可(像各種異教那樣)雕刻上帝的偶像;不可妄稱上帝的名字;不可在上帝的休息日(禮拜日)工作;必須孝敬父母;不可殺人;不可姦淫;不可偷盜;不可作偽證害人;不可侵犯貪戀別人的財產。
不用說,所謂契約都是上帝對人類提出的宗教和道德命令,它們規定了什麼可做,什麼不可做。如果人們遵守這些命令,他們就有福了,可以得到永恆的快樂,反之,一旦人類違反這些規定,《舊約》中的上帝就會發動洪水或降下天火硫磺來掃蕩這些敗壞了世界的生物。《新約》中的耶穌稍微仁慈一些,他說:咱們一千年以後再見,那時我將進行末日審判。顯然,上帝在這裡充當了一切人類歷史和道德價值的制定者和裁判者。上帝是造物主,又是一切生活準則的制定者和裁判者。從能力上說,他能做任何事情,所以是全知全能的;從道義上說,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所以是超出一切善惡規範之上的。反之,人不是全能的,有許多事情他沒有能力去做。此外,人是受道德命令約束的,所以即使那些能做的事也有可做與不可做的分別,這就是《聖經》這部宗教福音書的真諦。人類因為有大量不能做的事,所以崇拜上帝;又因為有大量不可做的事,所以順從上帝。這就是宗教存在的原因。
不過,人從一開始就不是上帝的馴服造物,他對上帝的反叛是從違反不可做的誡律開始的。在《聖經》關於可做或不可做的所有道德命令之上,有一個第一戒律:人不可偷吃伊甸園中的分別善惡之果或智慧果。敏感而嫉妒的上帝知道,人一旦偷吃了這個果實,就可能變得智慧起來,最終將與上帝平起平坐。所以,當亞當和夏娃在蛇的誘惑下偷食智慧果後,上帝便對夏娃宣佈:我一定要多多增加你生育子女的痛苦。同時又對亞當說:從今以後,你必須終身勞苦,才能從地上得到吃的,你必須汗流滿面方能餬口。儘管兩千年來的基督教一直把亞當夏娃偷吃智慧果當做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犯罪--即原罪,但不少近代人類思想家卻對此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德國現代心理分析思想家埃裡希·弗洛姆曾經說過:
人類歷史開始於一次不服從行為,……這種不服從行為使亞當和夏娃獲得了自由。
所謂'原罪',遠非人的墮落,它是人類歷史的開端。有意思的是,在古希臘神話中也有這麼一個不服從的英雄,這就是普羅米修斯。弗洛姆說:普羅米修斯從天上盜火給人類,奠定了人類進步的基礎。沒有他的這樁'罪惡',就不會有人類歷史。同亞當和夏娃一樣,他也因為'不服從'受到懲罰。但他並不後悔,也不請求寬恕。他說:'我寧願被鎖在岩石下,也不願成為神的僕從。儘管《聖經》中的上帝用痛苦的生活來懲罰人類,但他全然沒有想到,人既然因為違反不可做的第一誡律而獲得了自由和智慧,所以就能不斷突破不能做的界限。這樣,他決不會安於上帝強加給他的痛苦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說,知識和智慧就是人類為擺脫痛苦命運而找到的另一部《聖經》。在古希臘時代,最高的知識就是哲學--這個詞的本意正是愛智慧或愛知識。現代電腦和網絡直接受惠於以數學和數理邏輯為核心的知識,這種知識的主要源頭在古希臘。柏拉圖曾對數學和幾何學給予很高的評價,他認為,數學代表著純粹理性的陽光,它可以使我們糾正許多感覺錯誤。伯特蘭·羅素就此寫到:數學是永恆和精確真理的基石,也是超感官的概念世界的主要支柱。……所有的理性推斷都可以得出理想化的結論,它們與我們對事物的感覺總有差異。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說,思想比感覺更高貴,思想的對象總是比可感覺事物更真實。在古希臘時代,幾乎所有自然科學和知識理論都體現著對數學的迷戀。當亞里士多德提出著名的實踐原則之後,這種對數學的迷戀就不再局限於對世界的解釋,它日益變成一種用數學和邏輯的眼光來看待世界、改造世界乃至設計和創造世界的強大力量。在漫長的中世紀結束以後,各門近代自然科學充分發展起來,它們都具有精確的數學和邏輯框架,並且都能迅速地轉化為實用性技術。所以17世紀英國思想家培根宣稱: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可以不斷積累、繼承並加速發展,它的本性就是擴張。
隨著現代高科技的發展,人們日益感到,科技不僅可以使我們從繁勞的生命的壓迫下徹底解脫出來,而且簡直可以使我們無所不能。沒有什麼是他不能做的,這已經不再是上帝的唯一榮耀,現代科技專家已經在上帝的餐桌旁就座,他們要分享造物主的樂趣。有意思的是,現代科技專家只想扮演造物主的角色,他們對上帝作為人類道德制定者和裁判者的職能並不感興趣。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中,一個小女孩就是這樣回憶自己的父親的:有一次她問父親是否信上帝,他回答說:'我相信造物主的電腦。'孩子之所以記住這個回答是因為它很奇特。
'電腦'這個詞很奇特,還有'造物主',父親從來不說'上帝',總是說'造物主',彷彿他想把上帝的重要性僅僅局限於他的工程活動。把上帝理解為一個工程學家,這就使當代科技專家獲得了像上帝一樣至高無上的地位。然而把上帝僅僅理解為工程學家,這就使現代科技成為一種單純使生活和世界迅速旋轉起來的力量,至於人在這種漩渦中有什麼感覺,這種飛速變化對人來說意味著什麼,那不是一個科技問題。現代科技專家只充當了半個上帝,他們那本科技《聖經》只承襲了《新舊約全書》的一半內容:即如何像全知全能的上帝那樣創造出前所未有的工程或奇跡。而那本古老《聖經》的另一半,那與人的文化歷史遺產、生活意義、生存目標和價值有關的另一半,反倒成了與現代生活無關的、陳舊的東西。套句中國古話,我們可以說現代科技是以半部《聖經》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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