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一章談到,網絡的歷史就是人們落網的故事。由於網絡在人們心目中代表著未來,因此落網也就是向未來移民。
認真追究起來,那驅趕著人們向網絡移民的力量不僅是高速發展的現代信息技術,而且還有伴隨著這種技術而形成的一系列觀念。它說明了一個道理:人類賴以創造世界的虛擬化力量不僅是工具,也包括觀念。
從崔健瘖啞的歌喉中,我常常能聽出瓦罐破碎時發出的聲響,然而他的歌詞卻既清醒又理智。他在一首歌中唱道:真理在遠方,姑娘在身旁。在那些對現代社會持批評態度的人看來,這無疑證明當今社會是一個觀念的沙漠。它在瓦解人們傳統意識的同時,並沒有形成對現代生活具有足夠影響力的觀念形態。
但這確實是一種誤解。就現代信息技術而言,它不僅給我們提供了各種品牌的電腦和功能日益多樣的計算機網絡,而且也製造出了像傳統宗教一樣強有力的觀念形態。人們在這種觀念的驅策下走上一條通向遠方的不歸路。
如今大量關於互聯網的文章和著作都在向讀者推銷三種觀念,這就是未來意識、速度觀念和科技至上的思想。為了強調這些觀念的准宗教含義,我們也不妨稱它們為未來崇拜、速度崇拜和科技崇拜。讓我們先從未來意識談起。
前面已經提到,隨著高科技的飛速發展,明天日益向我們走近,它猶如一張從未來發來的分辨率極高、細部相當清晰的照片。正因為這樣,本世紀中葉以來,未來學用科學預測全盤接收了傳統科幻作品的世襲領地。
到未來學,許多學院派學者都對它嗤之以鼻,認為那不過是些聳人聽聞的不經之談。在1986年發表的《信息崇拜》一書中,美國歷史學者洛扎克就對奈斯比特的《大趨勢》和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十分不以為然:這類圖書屬於當代文學的一個十分流行的領域,叫做'未來學',它是一個庸俗社會科學、星期日副刊通俗文學和預言的拙劣混合物。其特點是輕鬆愉快地描述未來世界,並把這種廣告宣傳抬高到學術研究的水平。
洛扎克把未來學稱為當代文學,這無非是說未來學不過是一些虛構的故事。
然而讓洛扎克哭笑不得的是,《信息崇拜》一書剛剛問世,許多人就把它當做另一種類型的未來學暢銷著作來看待了。
其實,未來學的重要價值不在於它是一種學,而在於它的話題是未來。正因為不同時代和不同身份的人越來越關注未來這個話題,所以未來學才成為五花八門的學科。不過,從未來學的發展史來看,它在通俗化或庸俗化的同時,也日益獲得了比較嚴密的科學形式。我們不妨看看那些比較著名的未來學家都是些什麼人。我們已經提到,19世紀以來的科幻作品是現代未來學的先聲。那時的科幻作者,包括凡爾納、維爾斯、貝拉米或查爾斯·裡希特,都是些職業作家或二流思想家。但隨著未來學在二戰結束後真正開始登堂入室,未來學家的人員構成發生了顯著變化。那個曾經預測到地球同步衛星的英國人克拉克是一位從傳統科幻作家向未來學家轉變的過渡型人物。他不僅在大學中接受過系統的電子技術教育,而且成名時是一位皇家空軍雷達軍官。
在未來學誕生之初,它的主要奠基者大多是些社會學家。如德國未來學先軀弗萊希泰姆(O.K.Flechtheim)在40年代是柏林自由大學社會學教授;荷蘭未來學的奠基人F.波拉克(Fred Polak)是鹿特丹大學社會學教授;法國未來學創始人儒弗內爾(B.deJouvenel)最初學習法律,以後從事經濟社會學研究,曾在英國牛津、劍橋和美國哈佛等著名大學講授經濟社會學;美國未來學先行者之一麥克海爾(J.McHale)曾獲社會學博士,後來是美國休斯頓大學社會學院綜合研究主任。
這樣多的社會學家把目光轉向未來,這本身就是一個重要象徵。用波拉克的說法:
傳統社會學只關注從過去成長起來的現代社會。但從現在起,人類與其說生活在現代社會,倒不如說生活在未來世界。因此,我們更關注未來。應該看到的是,未來學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社會學專擅的領域。50年代以後,一大批在自然科學領域中成就斐然的專家躋身於未來學家的行列。如維納是公認的控制論創始人,美國著名赫德森研究所創始人之一赫爾默是一位數學家,提出地球村觀念的麥克盧漢也是一位電信工程師。至於包括羅馬俱樂部在內的許多未來學國際組織,其成員多是科學家和技術人員。科技專家的大量介入使未來學、特別是未來預測日益具有一種較為嚴密的科學表達形式。
當然,像奈斯比特、托夫勒這樣的未來學家主要是靠寫暢銷書成名的新聞記者,但正是這些人使當代世界的公眾真正感受到了未來的衝擊--未來開始成為當代人類意識的主宰。我們都記得70年代羅馬俱樂部成員米都斯(M.Meadows)曾用《增長的極限》一書震動了世界。儘管今天許多學者認為該書的看法過於悲觀,若干結論不無聳人聽聞之嫌,但它的確使公眾感受到,我們這個星球在人口、能源、環境等問題的壓力下已經變得步履蹣跚,我們的世界已經接近一個臨界點。
如今,比爾·蓋茨和尼葛洛龐蒂等當代信息技術領域中的鉅子也被歸入未來學家一流,他們不僅向傳統科技專家那樣研製產品,也不僅像傳統管理型專家那樣去經營企業,而且開始像暢銷書作者或熟練的廣告商那樣用網絡=未來社會這樣的口號來轟炸當代社會,催眠當代讀者。他們猶如一群從未來向公眾走來的遊客,那些準備向未來移民的人們迫不急待地向他們打聽關於未來的消息。
看哪!清晨正披著紅褐色的大氅踏著朝露從東方山頂上走來--當年哈姆雷特曾對著初升的太陽發出了這樣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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