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工具只能部分取代人的活動時,它只是人的代理者,換句話說,當人只獲得有限自由時,自由對他才有意義;反之,如果工具全面取代人的活動,它就是人的替代者,也就是說,當人想獲得全部自由時,這種對自由的追求就可能把他自己全部吞噬--這就是工具與自由的悖論!
代理與替代雖只一字之差,但卻刻劃了技術進步可能給人帶來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
不過,樂觀主義者從不相信工具能夠全部替代人。我們知道,從技術上說,任何一個封閉的計算機網絡都有一個暗門,只有網絡的設計者或控制者掌握著暗門的鑰匙--密碼。它保證設計人員可以對該網絡進行檢查、改造甚至修復。在樂觀主義者看來,人是工具的設計者或控制者,他總把持著掌握工具的最後一把鑰匙,即智慧或意志。這正是人之所以為人、電腦之所以為物或工具的秘密。換句話說,只要智能機不會像人一樣思考,那麼即使它成為人類須臾不可離開的夥伴,在人的眼裡也永遠是一個它--就像人們把自己親密的寵物統統稱為它一樣。
應該說,這種樂觀主義是有理由的。如今的電腦雖然在計算型的智力遊戲(如下棋)和記憶方面已經比人類強大,但它在情感、意志和想像力上還是個低能兒。洛扎克便興奮地寫道:我們可以擁有一台在棋盤上戰勝大師的計算機,但這台計算機也許還沒有聰明到懂得如何避雨!
但是,從50年代起,信息技術領域中出現了一批被稱為強人工智能專家的人,他們認為精神不過是一台肉體電腦。因此,讓電腦模擬人的情感和意識就成了他們畢生追求的事業。讓電腦模擬人腦,讓智能人模擬人,這無形中就使機器和人展開了一場競賽。這些專家相信,智能機終將(有人說這不過是50年之後的事)
在所有重要的意識指標上超過人。
顯然,他們想使智能機從它變成他!這是神話嗎?也許是。但我們前面已經指出,在當今時代,今天的虛擬現實完全可能成為明天的現實。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馬文·明斯基在1970年曾斷言:人類將創造出這樣一種智能機,它能讀懂莎士比亞的著作,會給汽車加潤滑油,能玩弄各種政治權術,會講笑話,甚至還會爭吵。到了這個程度後,它將以驚人的速度進行自我教育。既然能夠進行自我教育,那麼從邏輯上說,它們當然也能學會自我設計和控制,甚至學會掌握自己的密碼。我想,到了這個程度,它就不再是人的代理者,它要取代人了!讓智能機從人的代理者成為替代者,這是強人工智能專家的理想,也是更多的人懷疑或反對人工智能研究的主要理由。國外學者已經出版了許多諸如《計算機不能做什麼》、《機器畢竟是機器》或《皇帝新衣》等對人工智能極限加以探討的著作。它們偏重從技術上論證人工智能不可能替代人腦。按照流行的看法,人腦過於複雜,目前的腦科學尚未對它有清晰的意識,電腦又怎麼能取代它呢--畢竟人腦不僅僅是細微的導線和開關的集合!這種看法認定:如果電腦不能做得像人腦一樣,它就不會取代人!遺憾的是,這種看法忽略了一個簡單的事實:在動物界,任何野獸所以能夠吃掉弱者,並非因為它與那個犧牲者有同樣的生理結構。
1950年,阿倫·圖靈在文章中搞了一次著名的圖靈測試:他假定被試者是一個人和一台電腦,他(它)們處在質詢者看不到的地方。質詢者對他(它)
提出一系列刁鑽古怪的問題。如果在一系列質問之後,提問者仍然不能分清哪些問題是由電腦或人回答的,那就可以認為雙方具有同樣的意識。圖靈測試中肯定包含著許多專業上的技術難題,但它的重要意義在於引入了一種行為主義的判斷標準:我們不必關心電腦與人腦的物理(或生理)差別,而要關注它們能否做同樣的事!讓機器與人競賽,這不止是對當代人機關係、人與工具關係的比喻性概括,它已經成為活生生的現實。近10年來,國際象棋大師卡斯帕羅夫與IBM 深思機和深藍機機的大戰吸引了整個世界的目光。普通觀眾最關心對弈的勝負,中國觀眾更為這些電腦的設計者是兩個美籍華人而自豪。然而在我看來,這個事件首先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圖靈測試的判斷:深藍電腦雖然不懂得直覺思維,但它卻以非直覺的計算方式達到與象棋大師同樣的水準。
此外,這個事件更具有一種不可忽視的象徵意義:作為人的創造物的電腦居然坐在了它的創造者--人類--對面!它開始坐在他的位置上了!電腦開始向人出招了,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事件。智能機雖然開始僭用他這個屬於人的稱呼,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將與人為伍,成為一個普通的他人。在基督教中,教徒們總是使用一個大寫的He(他)來稱呼上帝,這意思是說,上帝永遠比人強大。同樣,如果智能機全面地代理人的活動,它就將成為那個大寫的他,從而取代那君臨人類的上帝的地位。到那時,與電腦共生將被改寫為與上帝同在。電腦將要反客為主了。在機器與人的競賽中,人天然地處於不利的地位。前面已經提到,在數萬年中,人類的大腦和身體從形態上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但電腦卻在剛剛誕生半個世紀後就在棋盤上把頂尖兒國際象棋大師搞得灰頭土臉。當然,懷疑人工智能研究的學者一再強調,與強人工智能專家在本世紀50年代所作的預測相比,人工智能研究進展是相當遲緩的。然而,從天地造化、人類歷史的時間來看,50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由於人的天然體能和智力基本是一個常數,而人工智能研究正未有窮期,此消彼長,誰都可以看出時間對強人工智能研究、對機器更加有利!人們最後會說:
即使智能機在物質活動、情感和意識活動方面都成為人的替代者,人類依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這正如,人雖然造出了最先進的代步機器,但依然在奧運會上設置了賽跑項目;人造出會賣東西的機器人後,依然可以找到其他門類的服務性工作。一位美國漫畫家調侃說:當智能機器代替人去做大量的實質性工作之後,人們為了保持自己的忙碌,依然可以找些不太重要的事情去做:他們可以相互給對方擦皮鞋,相互給對方開出租車,相互給對方做手工藝品,相互當waiter(侍者),給對方倒酒布菜,在對方的桌子前聽候吩咐。說到做手工藝品,我想起墨西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描寫的一位老人:他用幾十克黃金製作成詡詡如生的小金魚,然後按黃金成本價把它賣出,再買幾十克黃金做成小魚,再把它賣出……。他通過這種循環往復的無聊活動來排遣無聊,從西西法斯式的工作中得到充實和滿足。
這些事情聽起來的確很滑稽,是不是?但它恰好說明,如果要求工具能做人所做的一切,人的所作所為也就是無所作為了。所以我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強人工智能專家的理想就是要取消人!使人成為一個笑柄。這時我們再重新品味一下前文引述的那句話,一定會受到強烈的震動:物是自由的,人是不自由的!中國古人向來有役物和役於物的分別。役物就是讓物為我所用,而役於物則是使自己受外物的控制。在現代科技高度發展的今天,人們忽然發現人類正走在一條從役物到役於物的道路上。對工具來說,這是一條從代理到替代、從它變成他的道路,對人和人類文明來說,這是一個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現代信息技術使人們嘗到了得樂園的喜悅,但它同時也給人帶來了失樂園的恐懼。這是我們在談論虛擬現實時不能不深長思之的問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