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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士德與梅菲斯特的契約


  擬人化的電腦的網絡正以最富於人情味兒的虛擬化方式充當著人的代理者,這對人來說最終意味著什麼呢?

  毫無疑問,它意味著人類將變得更加自由。在現代人工智能專家眼裡,電腦不僅是物--一種供人使用的工具,而且還代表著一種智能,即人工智能。科技專家希望讓智能機器盡可能滿足人類的各種懶惰要求:你不願意走路,網絡就讓你在家裡學習、辦公、購物;你懶得計算,電腦就幫助你計算;你對篩選和檢索資料不耐煩,將來--電腦專家許諾說--會有一種聰明的電子信息處理器給你充當小秘;當你甚至連手都不想動一下時,能夠識別你的聲音的電腦就為你自動開門、鎖門,聽你口授文件,並保證不會出現文字和語法錯誤。

  你還有什麼要求?對了,你不願意從事瑣碎的家務勞動。沒關係,早就有不喜歡做家務的日本專家(我相信他們大都是男人)在為你研製由電腦控制的機器人保姆。如果你喜怒無常又得不到人的理解,尼葛洛龐蒂等專家也已經想到要製造一個能夠對人的情感作出恰當反應的電子弄臣!

  在人類歷史上,還沒有哪一種機器能夠離人這樣近,能夠如此全面地包攬人的各種需求,並準備代理人類從物質到精神和情感的各種活動。讓網絡和智能機做人類不想做的任何事,人類就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就是人類科技創造所追求的目的,也就是所謂全面的自由。在如今關於互聯網的討論中,我常常聽到人們又重提馬克思在一個半世紀以前描述的那種自由生活前景:我有可能隨自己的心願今天幹這事,明天幹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後從事批判。麥克盧漢便認為,一旦地球村的理想實現,馬克思的這個設想就會變為現實。

  人類思想家一向認為自然與自由具有一種此消彼長的對立關係:自由使人脫離自然,脫離動物界,甚至脫離上帝的控制。1943年,法國思想家薩特發表了一個很有影響的劇本《蒼蠅》。劇中的主人公俄瑞斯忒斯代表人類同萬物之神丘比特進行了這樣一場對話:丘比特:俄瑞斯忒斯!我創造了你,創造了一切!我讓日月星辰井然有序地旋轉;我讓萬物繁衍不息:人生人,狗下狗;我讓海浪輕吻著沙灘,並按時退回;我的氣息指引著氤氳的雲霧繞地球旋轉。我創造了世界,我就是善的化身!俄瑞斯忒斯:是的,丘比特,你是諸神之王,你是岩石和群星之王,你是大海波濤之王,但你不是人間之王!丘比特:我不是你的王?無恥小兒,那麼誰創造的你?俄瑞斯忒斯:是你,但你不應該把我造成自由的人。……

  一旦有了這自由,我就不再屬於你了。……我不會回到你的自然了:儘管有千萬條路通向你,我卻只能走自己的路。因為我是一個人:自然是怕人的,你,諸神之王,也是怕人的!

  這是一段震聾發聵的精彩議論。自然怕人,神也怕人--怕人獲得自由!人的自由來源於製造工具代理者,這些代理者使人越來越自由。人的技術發明、人的世界、人的文明和人的自由是同步發展的。然而,人是個從不滿足的動物,他總要追求自由的最大值。這個最大值就像人們用鐵絲繫在貓尾巴上的老鼠模型,引逗得它不斷追逐奔跑。德國作家莫裡斯·布朗代爾就是這樣刻劃人的本性的:人所擁有的一切並不能使他滿足。因為他一旦擁有,對他來說也就失去意義了。……這道並不豐盛的食物只能喚起他更大的飢餓感。他還沒來得及在自己生命的頂峰上樹立偶像,就已經厭惡了它。它樹立偶像只是為了再次推倒它。人類創造代理工具的情形不正是這樣嗎?他們從不滿足工具對自己的代理程度,他們似乎想讓工具代理自己的全部生活!我在許多討論會上都聽到人們激動地議論說,智能型的電腦和網絡將代理一切,它們甚至可以給人合成營養,並用機器手把它送到我們嘴裡。且不說這種想法是否屬於現代科技給人帶來的白日夢,單是這種慾望本身就夠令人擔憂的。德國詩人歌德在其不朽長詩《浮士德》描寫了浮士德與魔鬼梅菲斯特之間所做的一樁交易:梅菲斯特答應作浮士德的忠誠僕人,他的任務是絕對服從浮士德的命令,用各種法術讓這位對生活充滿厭倦的老博士重新獲得徹底滿足。一旦浮士德對生活說出你真美呀,請停留一刻,那麼根據契約,梅菲斯特就將佔有他的靈魂--他將成為魔鬼的僕人。在詩中,那位慇勤的僕人梅菲斯特是通過施展魔法來滿足浮士德的要求的。他用一劑返老還童魔湯使浮士德恢復年輕,用幻術讓他神遊古希臘並追求最美的女人海倫,最後又賦予他移山填海的偉力。在今天的網民看來,這些魔法實在沒什麼了不起,虛擬化的網絡空間不是同樣可以造成類似的效果嗎?當然,最重要的問題還在於那個主僕關係契約。

  無獨有偶,與歌德同時代的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在《精神現象學》中講過一個主人與奴隸的故事:主人最初依靠他過人的智慧、強大的自由意志統治著奴隸。他讓奴隸為他耕作、買賣,讓他為主人脫靴,倒香檳酒,這樣主人就可以過上一種悠閒的自由生活。然而,隨著奴隸越來越能幹,主人對他的依附性也越來越強。

  最後,黑格爾說,主人變得不自由了,而奴隸則獲得了自由的能力。在當今世界上,誰是梅菲斯特?誰又是那個僕人呢?當人工智能專家向我們推薦那個可以把我們伺候得週身舒坦的電腦、網絡和機器人時,這是不是很像梅菲斯特和我們訂立的契約呢?不僅如此,當人的大部分活動都被工具代理之後,他與工具相比就淪落成一個有缺陷的、無能的有機體。有一位叫安德爾斯的外國作家在《人類已經過時》一書中寫到:我們今天的身體與過去沒什麼兩樣,還是我們父輩那樣的身體,還是我們祖先那樣的身體。火箭製造者的身體與穴居人(原始人)的身體幾乎毫無區別。在形態學方面,人的身體沒有變化;從工具的角度看,人是保守的,沒有進步的,陳舊的,不可修改的,是工具進步中的一個累贅。簡言之,自由的和不自由的主體變換了--物是自由的,人是不自由的。人是一個有缺陷的有機體,這正是人類將自己與自己的產品進行對照後得出的結論。人通過用工具代理自己的活動,克服了自己身體的有限性或局限性,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然而,工具代理者的出現恰恰是對人自身的否定:隨著龐大工具世界的日益進步和完善,我們日益發現人的天然身體和頭腦簡直原始得讓人不可容忍。每天從自動化機器裡,產生出精美的機器,我們卻始終醜陋不堪,變得陳腐過時。

  於是,人開始從製造自然的代用品發展到製造自身的代用品。人工智能專家渴望造出全方位代理人的智能機器人,現代生物工程專家則要造出比人更強大的克隆人。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尋找人的替代者或代用品。由此可見,人類自由實際上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情:從克服自己天然器官的若干缺陷開始,直到把自己當做全部缺陷加以克服結束;從對世界的有限虛擬化活動開始,直到人生的全部虛擬化境界結束。這就是浮士德與梅菲斯特契約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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