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隆(Clone)是個生物學術語,它的意思就是無性繁殖或複製。本世紀以來,遺傳學家發現細胞核中包含著可以進行細胞複製的遺傳物質(DNA)。有趣的是,生物遺傳密碼的基本單位也是比特。一旦破譯了這種密碼,遺傳學家就可以在實驗室對提取到的供體細胞進行處理,然後根據自己的需要複製出兔、牛、羊、猴乃至人。前不久,關於克隆猴的報道已經在輿論上引起了軒然大波,人們擔心,萬一有一天實驗室中跑出一個長著天使翅膀、像愛因斯坦一樣智慧和希特勒一樣凶殘的克隆人,這世界該怎麼辦?
我無意深入探討公眾對克隆人是否有什麼誤會。當我們把目光從生物遺傳這個比特世界轉移到另一個比特世界--互聯網--時,竟發現這裡正在製造著一些信息克隆人:他們每天都克隆著網上的信息,克隆著這樣那樣的觀點。
說到信息克隆,人們自然會想到近來報端不斷討論的所謂網上剽竊和網上著作權問題。
在網絡世界之外,著作權一向是個很難界定、令人頭疼的老問題。雖然中國新聞出版總署每年都要處理一些剽竊作品,但它處理的只是那些過於笨拙、顯而易見的抄襲作品。聰明的剽竊者決不會忘記抹掉原作的影子,在結構和文字上加以潤色。如今許多報刊圖書的內容大同小異、似曾相識。它們實在很像文摘或文摘的文摘。這不奇怪:書太多了,使人可以博采;新聞傳輸太快了,使人可以迅速挪用。知道底細的人明白,在不少美倫美奐的雜誌中,那些長篇報導、照片插圖不乏進口貨,難怪在其濃重的新聞味兒中又透著一股子洋味兒。再看那些五花八門的電腦教材和網絡讀物,它們或是直接來自編譯,或是通過塊移動或粘貼拼湊成文,令人難分魯魚亥豕,好像都出自一人的手筆。
這正應了一句俗語,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這種情況的出現有一個現實背景:在目前快節奏社會中,閱讀日益變成一次性快餐行為。於是有不少休閒雜誌、解困新聞,還有不少像流水線產品一樣的暢銷書。這些書大都標題新穎醒目,導語驚世駭俗,包裝透著股奶油味兒,其文字也大都煽情,能抓住你的眼睛,但容不得你細想。如果我們到街頭書攤轉轉,會發現那些書或可放在床頭,或可讀於廁所。沒有幾本書是為你的書桌準備的。剽竊是批量製造信息商品的最便捷手段之一。這種商品需要的是錢,而不是認真的讀者。10多年前有人感歎:現在寫詩的比讀詩的多!現在似乎可以說,出書的比認真讀書的要多。人們向來以剽竊為可恥。但在互聯網上,我們忽然發現抄襲是無所謂的,或者無所謂抄襲。因為如果說服務器的首要功能是貯存大量信息,那麼網絡的功能不正是迅速便捷地傳播和複製這些信息嗎?近來讀一篇鼓吹網絡的文章,作者以讚美的口氣說:據我所知,'xx專欄'的編輯先生之所以能用最快的速度發佈最新的信息,所仰仗的無非是Internet這一強大無比的服務器。新聞界在剽竊問題上向來具有無形的豁免權:由於時效性強,人們通常不關心某條新聞的最初發佈者是誰。然而日前有報載,某大學一位教師用來評職稱的論文有抄襲之嫌,其內容多半是從網上截取來的。於是人們問:網上作品是否享有著作保護權?將網上信息據為己有甚至用來謀利是否算抄襲?這些問題並不是空穴來風,我們在一些BBS 上就可以看到許多在正式刊物上沒有發表的作品。我無意從法律上探討網上著作權問題,但卻由此想到,雖然剽竊是個非法信息克隆問題,但信息克隆的含義卻遠遠超出了法律問題的範圍。從法律的觀點看來,任何作為信息產品的文本都有一個明確的作者。這裡隱含的假定是:該作者獨立地創造了這個信息產品。
然而細細想來,作品的署名並不等於該作品是獨立創作的。中外學者向來認為一部好的作品應該言必有據、旁徵博引,甚至無一字無來歷。這無非是說,該作品準確地引用了大量事實、數據乃至前人的論述,這些材料很少是天上掉下來的,也很少是作者自己杜撰的。當然,事實和數據只是材料,人們需要用自己的觀念把它們組合起來。但現代人日益發現,一個觀念即使再新穎,也屬於一個公共的話語系統,否則它就是不可理解的。
再往遠點說,我們從小就受教育,科學知識和傳統的價值觀念就通過教育克隆著我們的意識;我們使用語言交談和寫作,語言就在這使用中克隆著我們的言論;我們讀唐詩、欣賞音樂和繪畫作品,藝術就通過這欣賞克隆著我們的感受力和趣味。所以有思想家說:不是你用語言說話,而是語言用你說話。更何況,許多觀念都有自己的來源,它們往往是對其他觀念的適度改寫,並在自己身上保留了改寫的痕跡。根據這一點,哲學家說,任何文本都不是封閉的,它們表現出了相互文本性,也就是說,從一個文本中可以看到許多其他文本的痕跡。相互文本性包含著信息克隆的意思,但這種克隆的含義無非是說:人在社會中。任何思想和作品都保留著文化的遺傳因子。文化就是靠這種遺傳因子的遺傳和變異來發展的。剽切當然也是信息克隆。但它的惡劣之處不在於克隆了什麼,而是侵犯了信息商品所有者的利益。雖然從根源上說,任何產品都包含著信息克隆的成分,但在商業社會中,它們都有一個明確的所有者。
互聯網正是對這種傳統社會中的信息所有權提出了挑戰!互聯網是一個信息密集型社會。人們常把它比喻為一個超級大腦或超大型服務器,但它更像一個巨大的、由許多人共同書寫的文本。人們在上面書寫的方式既可以是在線聊天,也可以是在自己建立的主頁上發佈消息,還可以是從網上獲取信息,經過自己頭腦的粘貼和剪裁之後又把它放回到網絡。當然,網絡上也有所有權問題,或者說網絡的信息也有具體作者。目前報刊上常有關於外國公司在互聯網上搶注中國名牌產品的網址的報導,當然也提到國內不法分子非法盜用或複製國外軟件的事,所以與網絡有關的商家最關心為網絡著作權立法。
但對大多數網絡居民來說,傳輸軟件或網絡上的文本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沒有人會關心它的最初作者是誰,更不必說許多人經常採用匿名或假名發佈信息。
我喜歡一首詩山那邊的月亮,就把它down下來。至於它的作者Jean是誰,我不想知道,也不會知道。如果一定要說出個作者的話,這個作者就是網絡!有時我不僅接收文件,而且還在對它略作修改後,再把它拽回到網絡上去。所有信息來自網絡又回到網絡,因此網絡體現著一種相互文本特徵!總之,在這個各種信息迅速交換和流動的世界中,人們對一條信息或作品的作者日益不感興趣,它們都是從網上來的,這就夠了。難怪有人說:在互聯網上,著作權法是個過時的法律。
經常上網的人有共同的語言(甚至是象形文字)、共同的趣味,如果將來有可視交流,我想人們還會有共同的髮式和裝束,簡言之,人們有共同的生活方式。這就是網絡對人的克隆。在以口耳相傳為文化主要傳播方式的遠古時代,無論是一個傳說、一段史詩還是一些迷信故事或宗教儀式,都沒有一個明確的作者。因此瑞士文化心理學家容格稱那些作品反映了一種集體無意識。當網絡成為大量信息的唯一明確作者之後,我們似乎又回到一個那個集體無意識時代。所以,儘管有不少專家說,網絡給每個人提供了自由表達自己想法的空間,但如果你到網上各個論壇走一遭,會發現那裡的許多言論從形式到內容都像是一個模子中複製出來的。因此,我們不妨把這些言論稱為集體自言自語!德國詩人海涅講過一個故事:
一隻巨大的猴子蹲在鍋台上,把尾巴伸到鍋裡去煮。原來它是一隻靠吃自己尾巴為生的猴子!信息時代的網絡是不是很像這隻猴子呢?
思想不等於信息量
不久前在《通訊產業報》上讀到一篇採訪文章:《在網絡上探索網絡文化》。
其中一位被採訪者說:信息時代的來臨幾乎等於精神時代的來臨。這話聽起來不錯:信息讓人聯想到精神,信息無所不在,精神當然也就無所不在!然而且慢!
有時一個過於明顯的論斷反倒隱藏著許多誤解。上文提到的那位T.洛扎克先生在《信息崇拜》一書中寫到:信息,到處都是信息,惟獨沒有思考的頭腦!這話讓人想起上世紀德國思想家尼采在一封信中說的話:我的頭腦,不是別人的跑馬場!這些說法給我們提供了另一個考慮問題的角度:信息量的膨脹肯定有助於形成一個高度發達的物質生活社會,但它不一定是人類精神之樹的合適土壤。如今人們習慣於談論信息,習慣於用比特這個數量單位來衡量信息的價值,當然也就習慣於用信息量來定義人的思想和意識。然而按照H.德雷福斯在《計算機不能做什麼》一書中的看法,這顯然是把人的意識降低到了機器的水平。換句話說,它把人的精神等同於一種數字算法能力,把人的思想視為各種信息材料的接收器。在這個層面上,我們確實可以提出一個問題:是人玩機器,還是機器玩人?我很喜歡崔健演唱的歌曲,其中一首歌唱道: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當一個人的頭腦成為由信息流推動的水輪機時,他的確很難找到自己的感覺。其實,信息只是有待處理的數據和材料,誰來處理它們呢?或者是電腦,或者是人腦。在電腦中,處理的含義無非是對數據加減、排序和貯存。
人腦當然也是一種處理器,它也具有接收和貯存信息(記憶)的功能,但如前所述,它在數據貯存的數量上遠遠比不上機器。莊子說:鼴鼠飲河,不過滿腹。這鼴鼠的肚子即使再大,也只能取一瓢飲。人腦與現在電腦的根本不同之處在於它具有精神和觀念。據報載,1996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一次題為信息化與教育的會議上畫出了一個金字塔示意圖:塔基是數據,上面依次是信息、知識,塔尖是智慧。對於一個圖表來說,這種分層說明是可行的。但在現實中,所謂信息、知識和智慧決不是一種低級與高級的關係。沒有智慧和觀念,信息就沒有用,它就不成其為信息。信息、知識和觀念本來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
精神的本質特徵不在於貯存而是創造。按照幾百年來德國人的說法,它是一種不斷湧動的力,這力就是生命之源,是綿綿不斷的創造之源,而其產品則是人類文明和文化。有一則神話說:最初世界上只有沙漠。後來一位創造神用金色的手杖在沙漠上一點,清冽的泉水便汩汩流出,在它經過的地方形成了樹林和綠洲。
法國藝術家羅丹後來說,那柄金杖就是想像力,而那一點就是創造。在古代希臘傳統中,詩藝和技藝(它與我們後來說的技術不同)都本於創造。它們提供了一個構想神奇的空間,使各種材料、念和目的按照一種獨特的方式融合為一體。正如一段美妙的詩可能由許多司空見慣的語詞組成,但在它們構成的詩句中,那些很平常的詞忽然獲得了完全不同的魅力;或者如同一塊大理石,它在米開朗基羅手中變成了一個幾乎與石頭毫無共同之處的雕塑。當然,更恰當的例子還是哥白尼,當那個時代大量的信息都告訴人們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時,他卻只憑一架小小的天文望遠鏡所提供的可憐信息和強大的精神斷定:太陽是這個世界的中心。精神的活動依靠一定量的信息,但它不能還原為信息和信息量。如果說網絡通過信息克隆複製著我們,那麼精神就保證我們不致淪落成低級的信息複製品。信息說到底是一些無序的事實和材料:有怎樣的處理器,它就形成怎樣的產品。早在幾十年前,計算機理論界就流傳著一條著名的GIGO法則:輸入的是垃圾,輸出的也必定是垃圾!這無非說明,電腦並不會使雜多的材料自動變成思想。但GIGO法則不適用於那些善於思考的頭腦。
19世紀的美國精神領袖R.W.愛默生用充滿詩意的語言描繪說:最初的學者將他周圍的世界納入心中,潛心地思考它。在經過一番新的咀嚼之後,將這些思考傾吐出來。世界進入他內心的時候是生活,從他內心出來的時候是真理;它進入他內心的時候是一瞬間的活動,從他內心出來的時候是不朽的思想;它進入他內心的時候是世俗瑣事,從他內心出來的時候是詩。當初它是死板板的事實,現在它是活生生的思想。……它所來自的那顆心靈有多麼深沉,它的飛昇就有多麼高遠,其歌唱也就能繞樑不斷,這種對應關係是分毫不差的。這就是目前人腦優於電腦的根本所在。這裡所說的人腦不是一個生物體,而是一種活生生的精神。
這種精神需要一定的思考、品味和想像的空間,過多的龐雜信息反倒會使它失去輕靈透徹的品性,使它淪為一個信息材料倉庫。所以洛扎克警告說:信息太多反而會排擠觀念,使人在空洞零散的事實面前六神無主。信息可以同屬於人腦和網絡,只有精神是屬於人的。
春秋時期晉國有一位了不起的樂師名師曠,相傳他能奏《清徵》、《清角》,一奏而玄鶴雲集,延頸展翼而舞,再奏則鳳凰來翔,大合鬼神。據說他最初學藝時總嫌進步太慢,說:技之不專,由於多心;心之不一,由於多視。於是用艾絨熏瞎雙眼,終於練成鬼神不測的絕藝。後世因此稱他為樂聖。這個故事雖然誇張,而且充滿五色使人盲,五音使人聾的道家情調,但它可以提醒我們:在這個信息爆炸時代,為自己的精神留下一個思想的和創造性的空間。如果沒有這個空間,我們的頭腦就只能像一個吃什麼、拉什麼的腹洩患者,網絡則成為一個病態精神的宣洩場所。
一旦人們有了屬於自己的明確目的和問題,信息量才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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