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工具系統,目前的互聯網顯然沒有一個中心。然而,如果說互聯網代表著一個沒有中心的社會,那就要十分慎重。如今的網絡雖然沒有一個明確的控制和管理中心,但由此斷言網絡社會沒有中心尚為時過早。從目前現狀來看,互聯網還只是一個新興的領域,它在許多方面還處於實驗和有待完善的階段,因此有人說:互聯網每天都是新的!
此外,從互聯網的普及範圍來看,它還遠遠沒有納入人類社會生活主流,更不用說取代現有社會結構了。當人們說整個互聯網沒有一個董事長一類的所有者時,他們顯然沒有注意到美國未來學家丹尼爾·貝爾和托夫勒提到的一個事實:在工業社會後期,所有者已經退居二線。他們把一個管理者階層推向前台,自己則成為控制這部運轉著的社會機器的隱身人。隱身人的說法使我們又想起了羅伯茨設計的ARPAnet。這個無中心的網絡本身並沒有取消一個軍事指揮中樞,只是把這個指揮中樞變成一個隱身人:沒有人知道它在哪兒,但這句話的另一半意思恰恰是:它可能無處不在!豈止是網絡,美國的F117戰鬥機被稱為隱形飛機。
技術專家通過對機體形狀的特殊設計,使雷達電波在觸及機身時被折射到其它方向,這樣地面雷達監視器就無法顯示目標的存在。這種隱形技術使戰鬥機具有了隱蔽攻擊的能力,但我們不能因此說,戰鬥機沒有了。
隱身,就是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但隱身不意味著它不存在。現代社會(也就是許多人談論的後工業化社會)與傳統型社會的重大區別似乎並不在於它是無中心的,而在於這個中心日益隱蔽。它是個隱身人控制的社會。西方制度理論常常談論兩種規則:一種是所謂設置性規則(InstitutingRules);另一種是運用性規則(Applying Rules)。前一規則確立基本制度,後一規則指的是在該制度提供的限度內通權達變的活動。說話要遵循語法,下中國象棋,要知道馬走日、象走田,這些都是預先設定好的設置性規則。然而每個人說的話可以千差萬別,每個棋手可以有不同棋路風格,這就是運用性規則在起作用。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這個意思。由於我們通常說話時感覺不到語法的存在,下棋時也習慣了基本規則對我們的約束,因此,設置性規則又稱隱型規則。由於在互聯網上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人們通常很難感到這裡有什麼中心或規則的存在。
法國當代思想家福科曾以一種別出心裁的方式研究所謂社會監視問題。他首先考察了19世紀法國監獄的模式:那是一個由環型的監房圍成的院子,院子中心是崗樓,每個監捨的窗口都正對著崗樓。這些窗戶顯然不僅是用於通風的,更是為了使哨兵監視牢房中的動向。現代社會不同了,他說,我們很難感覺到誰在監視我們。然而如果你仔細看,就會發現在城市路口、高速公路、超市和精神病院中,有許多不起眼的'電子眼'在注視著我們。換句話說,在文明社會中,監視成為隱藏著的目光,這種目光幾乎無所不在。福科的故事告訴我們,不要輕易相信後工業社會無中心化的神話。當你談論現代社會的中心問題時,單靠感覺是不夠的。當然,在福科考察監獄歷史時,互聯網還沒有問世。然而,隨著網絡的發展,當今世界一些網絡協議機構、網絡專家以及政府正在制訂或修訂一些越來越嚴格的網絡管理規則。這些規則或者是一些溫和的網絡道德命令:不要讓你的信件或交談太粗俗;不要試探或使用他人的密碼;發現計算機系統問題最好盡快通知網絡管理員。
然而,除了這種沒有約束力的勸告之外,還有一些帶有強制色彩的規定:任何網絡服務機構都要將用戶地址上報有關機構備案;網民對網絡不法行為有舉報的義務。這就是一種沒有商量的法規了。儘管自由主義者呼籲應當鼓勵並尊重個人主義,一旦網絡涉及到國家、企業或某一集團的利益,它們就不會允許網絡擁有治外法權。正如ARPAnet 最初是由美國軍方出資建設的一樣,在許多國家中,擁有最先進網絡技術的機構往往是情報或安全部門。許多科研機構直接為這些部門服務。這些工作當然是為了強化對網絡的監督和控制,這種控制通常是在你不知不覺中存在的。
就連比爾·蓋茨和尼葛洛龐蒂那樣的樂觀主義者也已經感受到這種隱藏著的目光的威脅。在《數字化生存》中,尼葛洛龐蒂指出:唯一的危險來自想要控制網絡的政府和政客。……更糟的是,包括美國在內,不少國家希望能確切地找到辦法來'竊聽'網上訊息。假如這還不足以使你毛骨悚然的話,你最好警醒一點。相比之下,比爾·蓋茨談得更充分:保密性的失去是信息高速公路的另一個主要問題。私人公司和政府機構已經收集了大量有關社會每個人的信息,而我們往往對它被怎樣利用,它是否準確等等一無所知。……在一個日益工具化的世界中,也許會有一天,攝像機把公共場合中發生的大部分事情都記錄下來。
電視攝像機目前在許多公共場合已經比較普遍了。它們常被隱秘地放在銀行、機場、自動收銀機、醫院、高速公路、商店、旅館和辦公樓的大廳即電梯等處周圍。
這種描述與福科幾十年前的描述何等相似。在這種環境中,每個人都不免像生活在公共浴池中。雖然尼葛洛龐蒂等人相信,關於隱私權的立法將會使每一個人的權利得到保障,他卻忘記了一點,在我們的隱私權得到保護之前,我們幾乎已經沒有隱私了。我在這裡無意討論未來社會的隱私權問題,而是要證明:在談論網絡有中心嗎這個話題時,我們不能以現狀替代未來。即使今天的網絡是一個自由主義者的樂園,那無非說明現代社會管理者尚不具備管理這一全新事物的手段和經驗,但它決不意味著這些管理者不想管理,並且永遠缺乏管理能力。作為一種強有力的信息工具,網絡也許會暫時削弱社會管理者的控制能力,但它也可能大大強化這種能力。社會管理者不僅可以把這種普遍的、隱蔽的監視用於善良的目的(如抑制犯罪),也可以把它運用於非善良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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