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吉爾卡之後出世的奧爾莉的孩子,突然病倒了。這幼仔四周之前才問世,當時我們沒在貢貝;回來後一聽到他出生的消息,感到很高興。我們首先想知道的是,吉爾卡會怎麼對待自己的弟弟?她是否會像菲菲待弗林特那樣,無微不至地關心自己的弟弟呢?母親的反應又將怎樣呢?
這一天,奧爾莉來營地比往常晚些。她珍愛地將小傢伙緊抱在懷中,走得十分緩慢和小心,生怕驚動他。實際上,母親每作一個劇烈的動作,小傢伙都要發出刺耳的尖叫,看來他痛得很厲害。他無法緊貼在母親身上,一會兒這隻小手,一會兒另一隻小手或小腿懸在空中,母親不得不老是用手托住他。
到後來,奧爾莉帶著孩子坐在地上,開始吃香蕉;吉爾卡為母親捋著毛。無意中吉爾卡看到了小傢伙的一雙小手,就關心地撫弄他手上的毛,這使我們想起了菲菲類似的舉動。這一次,奧爾莉不僅允許女兒捋嬰兒手上的毛,還允許捋他頭部和背部的毛。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如果吉爾卡想為自己弟弟捋毛,奧爾莉就會把她推開。
第二天清早,我們知道小傢伙病得很重了,他的小小的手足軟弱無力地搖晃著,母親每走一步他就大聲叫喚起來。奧爾莉坐著,細心地將自己的兒子放在膝上;吉爾卡緊挨在身旁,眼睛一直盯著弟弟。不過這一次她壓根兒沒想去碰他一下。
吃了兩隻香蕉,奧爾莉站了起來,抓住嬰兒沿著小路慢慢走向谷地。吉爾卡和我跟在她後面。孩子的不停的叫喊,攪得奧爾莉心神不寧;她每走幾步便停下來,並將無助的兒子緊緊貼在自己身上。嬰兒安靜下來了,奧爾莉就起身向前,可是他立刻又叫了起來,母親只得重新坐下等他安靜下來。這樣過了將近半個小時。我們只走了不到一百米。奧爾莉爬到樹上,在樹枝上坐下後,細心地將嬰兒放到膝上,把他無力的小手和小腳伸展開。他安靜了,奧爾莉和吉爾卡著手修飾起來:她們彼此捋身上的毛,幾乎不再去注意小傢伙了。
過了約一刻鐘,下起雨來了。這是真正的熱帶的暴雨;密集的雨點傾瀉到我們身上。我坐在一棵大樹下,身子彎得低低地蜷縮成一團;除了傾瀉的水流,我什麼也看不見。暴雨持續了約半個小時,看來這段時間裡小傢伙是死了,或者失去了知覺。雨止以後,奧爾莉從樹上滑下;這時小傢伙的頭無力地下垂著,毫無聲息,連一絲活氣也沒有了。
我感到十分驚奇,奧爾莉竟然變成這樣了。她原來的關懷和擔憂都到哪裡去了呢?她從樹上下來,漫不經心地將幼仔挾在一隻手中,下到地面後又將它扔到肩上。難道說她明白了兒子已經死去?看來,至少作母親的本能告訴她,嬰兒不再啼哭,不再活動,再也用不著她的照料了。前不久我曾觀察了另一位年輕的沒有經驗的母親,她的初生子夭亡了;可是在死後頭兩天,她還依然細心地帶著這無生命的軀體,將他關切地抱在懷裡。
第二天,奧爾莉帶著吉爾卡來到了營地,死了的幼仔還在她背上晃動著。一俟母黑猩猩坐下,屍體就帶著低沉的響聲跌落地面。奧爾莉重又起身,將他拽到身邊。幾隻年輕的母黑猩猩和兩、三隻狒狒,被這一場面所吸引,圍攏在奧爾莉的周圍。可是,奧爾莉絲毫也沒去理會它們。
當奧爾莉和吉爾卡離開營地時,我重又跟蹤著她們。奧爾莉像夢游似地漫步走著,她沒向四周觀望,逕直穿過了樹林;幼仔的無生命的軀體,合著她走步的節拍,在她的肩上跳動著。走到將近半山腰,奧爾莉坐了下來,不經心地從肩上扔下屍體。過了半小時光景,奧爾莉發呆了:她坐下,呆呆地望著一處,幾乎紋絲不動,只是間或用手驅趕著不知從哪兒飛來的蠅子。
吉爾卡瞅了一眼冷漠的母親,終於和弟弟玩了起來。這個場面是夠叫人害怕的。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正散發著臭氣,它的臉部和腹部已清楚地呈現綠斑;瞪大著的眼睛呆滯而毫無表情。斜瞥了一眼母親,吉爾卡謹慎地將無生命的弟弟的身子挪近自己。托在手裡,開始細心地為他捋毛。當我想起接著出現的場面,總是免不了毛骨悚然。吉爾卡抓住死去的弟弟的手,給自己的下巴頦呵癢,而她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可憐的吉爾卡呵!當她有了可作為未來遊伴的小弟弟時,我們曾多麼為她高興啊!可是。看起來她命中注定是孤苦伶仃的。吉爾卡再次迅速瞥了母親一眼,經心地抓住屍體,緊抱在懷中。直到此時,奧爾莉終於發覺了所發生的一切。她趕忙從女兒手中奪過屍體,扔到了地上。
後來,年老的母黑猩猩起身從原路返回營地。她在這裡吃了兩隻香蕉,重又進入森林漫遊。我繼續跟蹤奧爾莉和吉爾卡將近三個小時。每隔十分鐘奧爾莉就坐下來或躺倒地上。而吉爾卡就立即抓住死了的弟弟,和他玩耍。
最後,我的在場驚擾了奧爾莉,她加快了步伐,不時回過頭來看著,看來是想躲進密林;我只能勉強地跟上她。於是我決定返回營地。從內心深處感到慶幸的是,我終於走出了叢林——濕熱的空氣中長久地瀰漫著一臉難聞的屍體的腐臭;而因為我跟在奧爾莉的後面,簡直就不敢呼吸。再說,一大群被這種氣味招引來的蠅子,都聚集在我們剛剛走過的叢林裡,一直在折磨著我。
當奧爾莉和吉爾卡第二次在營地露面時,已經不帶著死仔了。看來,她們在樹林中漫遊時,終於扔棄了它。
假如當時我知道,奧爾莉的幼仔是開始流行的可怕的傳染病的第一個受害者,我就無論如何不會跟著這一家在樹林中轉游兩天的。因為這時我正懷著孕。可是在吉爾卡的弟弟死後兩周,才有新的受害者死於這種病。那時我才明白,脊髓灰白質炎已在非洲居民中蔓延。因為黑猩猩幾乎能感染上人類所有的傳染病,其中包括脊髓灰白質炎,因此毫無疑問,可怕的疾病也已經殃及我們禁獵區了。營地以南十五公里,剛好在禁獵區邊界上,有一個非洲人村落,那裡已經有兩個人死於脊髓灰白質炎了。猿猴常常走進這個山谷,在離該村落不遠的樹上採食。很可能,最初的感染正是從這裡來的;然後疾病迅速蔓延,並殃及我們的黑猩猩群。
當知道爆發了流行病時,我們十分震驚。我們害怕的是,無論雨果、我或是我們的助手艾裡斯·福爾特,都還沒有經過全療程抗脊髓灰白質炎疫苗的注射;危險還降臨到黑猩猩頭上,為了使它們健康成長,多年裡我們曾花費了多少心血啊。我們毫不遲延地和利基教授聯繫,他組織專機飛到基戈馬,給我們送來了當前急需的疫苗。我們沒法知道,正在爆發的流行病將擴散到何種地步,因此決定對禁獵區的全部居住者進行預防接種。自然,我們接種的對象只能是那些經常來訪問營地的動物。
內羅畢普費采爾實驗室送來了大批藥片形式的疫苗,我們將這些藥片塞在香蕉裡。每一隻動物每月應一次服藥三片,共服三個月。一般說來,大多數黑猩猩吃了帶藥的香蕉以後,沒有什麼反應;可是,某些猿猴對藥物敏感,吃了藥就立即嘔吐。雖然根據我們的感覺這藥是毫無異味的。我們專門給這些特別愛講究的動物,吃三隻香蕉,每隻帶一片藥,而不是通常的一隻香蕉裡一下子塞進三片藥。我們還得照看好,不讓那些已經服了每月劑量的等級較高的公黑猩猩,從他的臣服者那裡奪走帶藥的香蕉。
脊髓灰白質炎在禁獵區內逞兇的這幾個月,是我一生中最愁悶的時期。每當我餵過食的黑猩猩中有哪一隻突然不再拜訪飼食站時,我們就不禁恐懼地想到:我們永遠也看不到它了;即使看見,它也將會留下傷殘了。這大概是最可怕的事了。我們的猿群中。已經有十五隻患了病:其中六隻死了。其餘的比較幸運,落下了運動器官的輕度傷殘,終於活下來了。吉爾卡一隻手落了病,密利莎則是頸部和肩胛一帶落了病。當兩隻出色的年輕的公黑猩猩,別彼和法賓——我們猿群的榮耀和驕傲——在短期缺席後重又出現在營地時,我們痛苦地發現,這兩隻黑猩猩都有一隻手軟弱無力地下垂著。
還有一隻年輕的公黑猩猩很久沒來營地,我們幾乎確信他已經死了。可是他終究回來了。這是何等悲慘的情景啊!他的一雙手已經癱瘓,勉勉強強才算走到了營地。他立即奔去,用嘴唇揀起撒落在地上的香蕉皮和其他吃剩的殘渣;他瘦得皮包骨頭,以至無力用手去夠食物和拿住它。最後,為了結束他的痛苦,我們不得不用槍把這只不幸的動物打死了。
病魔奪走了我們許多可愛的動物。簡-比,這只愛鬧的、健壯有力的簡-比,我們都對他非常熟穩,可是他如今永遠也不再出現在營地裡了。另外還有一些受害者,可是,最可怕的還是馬克-格利戈爾的得病和慘死。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但是,每當想起它,我們還是感到十分痛苦。……那一天晚上,雨果看到芙洛、菲菲和弗林特走出營地,在低矮的灌木叢旁停留,凝視著深草叢中的什麼東西;不
時挺身直立,並且不安地喊叫著。我們趕到那兒想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蠅子。它們在枝葉上厚厚地覆蓋了一層,使整個灌木叢閃出藍綠色的金屬般的光澤。被我們驚擾的蠅群,飛向空中,發出喧鬧的嗡嗡聲。我們判斷,灌木叢中可能是猿猴的屍體,可是當我們走近一看,原來是活著的馬克-格利戈爾先生。他坐在地上,用手摘下長在他頭頂的樹枝上的紅色小漿果,放進嘴裡吮吸著。只是當他想去夠著離身較遠的樹枝時,我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的心驚嚇得顫慄起來。老年公黑猩猩的腳已完全癱瘓。他用雙手抓住低矮的樹枝,抬起自己軟弱無力的身軀,和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的腿,向預定的目標靠近。現在他已經能夠到漿果了,於是他用兩隻手支撐在地上,艱難地向後傾倒,重又坐了下來。
芙洛和她的一家早已走開,而我和雨果一直站著,觀察看不幸的馬克-格利戈爾。眼看天色入暮,而這時老年公黑猩猩以原先那種方式,挪近一棵下部枝條挨著地面生長的樹,試圖爬到樹上去。他肌肉的力量十分驚人。他終於爬上了樹,並且僅僅憑借雙手的力量爬到相當高的地方,甚至在那裡築起了一個不太像樣的巢。一群蠅子始終糾纏著他,可是直到此時我才弄明白究竟為什麼會這樣。馬克-格利戈爾的膀胱括約肌已經失去控制。每次當他想去夠著高處的樹枝時,肌肉由於緊張而發生收縮,同時一小股尿流便順著癱瘓的腿向下淌。他身上有多處皮膚已經撕掉,腿和臀部都流血不止。顯然,這可憐的動物到達營地以前,在路上走了很久。次日,我們查訪了這條小路:被踩倒的血跡斑斑的青草,指引我們走過下面的小溪,並登上對岸的山坡。大約走了一百五十米遠,在被水流沖刷的陡坡上,一切痕跡都看不出來了。
往後的十天裡,我們天天都關切著這位可憐的朋友。這些日子真可怕呀,簡直是度日如年。我們一直都在期望,有朝一日病魔會離開馬克-格利戈爾,他那癱瘓的雙腿會重新獲得活力。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而格利戈爾還是和原先一樣,連一隻腳趾也沒有得到恢復。在這些日子裡,他都在營地周圍活動。到上午十一點甚至更晚,他還留在巢內,然後慢慢地下到地面,並坐下來喘息。有時他就這樣坐上近半個鐘頭,向四處張望,或者整飾身上的毛。然後,將自己龐大的身軀挪近灌木叢,或者下部長有果子的樹木,進行早餐。
有一天,我們看見格利戈爾採用新的方式走動了。他將頭部低彎著,笨拙地翻著觔斗朝前移動。我和雨果高興得不得了,我們以為,他那癱瘓了的肢體已經漸漸恢復了活力。仔細一觀察,我們才明白,馬克-格利戈爾這樣的滾翻動作,完全是靠了他驚人的膂力才把笨重而又半僵的整個身軀翻轉過去的。不過,這隻老年公黑猩猩只有利用成叢的硬草,或者伸出的樹根作為支撐時,才能這樣移動。
第四天中午光景,馬克-格利戈爾已經爬回巢內。患病期間,他一共築了三個巢,其中兩個在同一棵樹上。剛開始生病時,他曾三次爬到另外的一棵樹上去——費了好大勁才爬上下部的樹枝,然後又同樣費力地爬回到地面來。
我們想盡力幫助不幸的動物。開始他不讓我們走得很近——一走近他就發出瘖啞的咳聲,並且揚手威嚇。可是過了兩天,看來他已感到我們是想幫他的忙,於是他的舉止便明顯改變了:他仰天躺下,允許我把浸水的海綿擠出水來,直接滴進他張開的嘴裡。我們用枝葉編成象筐似的東西,放進香蕉、油棕果以及營地周圍所能採集到的別的食物,然後利用一根長棍把這些送進馬克-格利戈爾的巢中。等到早上、當公黑猩猩外出進早餐時,我們爬到樹上為他的巢作一下清理工作;因為現在他的一切活動都在睡覺的巢中進行了。
為了減輕蠅子對老黑猩猩的騷擾,我們每次都在巢的四周灑上專門的煙霧劑。開始時馬克-格利戈爾對於這種處理頗為提心吊膽,可是後來好像明白了,這樣做可以使他擺脫纏擾不休的嗡嗡聲。從此,看到裝著殺蟲劑的噴霧器,他就大表歡迎了。
可是,在這惡夢般的經歷中最叫人害怕的是,別的黑猩猩竟然如此對待落下殘疾的同類。很自然,殘廢者的古里古怪、不習見的姿態,首先使它們大吃一驚。我們曾親眼見到過,患過脊髓灰白質炎的黑猩猩病後首次在營地露面時,其它黑猩猩的反應。例如,當黑猩猩看到別彼耷拉著一隻手,無可奈何地從山坡上滑下來時,他們都驚慌失措,趕忙彼此觸碰和擁抱;憑借這類身體接觸以免於驚嚇,達到平靜。不幸的別彼,弄不清引起猿群驚慌的根由,比誰都更加張惶無措:他困惑地向後面看了一眼,想弄明白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的同類如此驚慌。終於一切平靜了,於是別彼重又一瘸一拐地向下走去。漸漸地,別彼終究和法賓一樣,學會單用後肢移動,腿部肌肉逐漸加強;不靠耷拉著的病手,完全可以應付自如了。至於別的黑猩猩,他們也很快地對年輕公黑猩猩的有些白怪的樣子習慣起來,再也不感到驚奇了。
可是,馬克-格利戈爾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他不但用一種以猿猴的眼光看來是不正常的方式走動,而且,他的出血的傷口的樣子,尿的氣味,以及大群蠅子老是釘著他轉,這都使他看起來很不正常。當馬克-格利戈爾第一次在營地出現,並且在離進食地點不遠的草叢裡坐下來時,所有成年公黑猩猩都走近這只殘廢著,眼睛盯著他,毛髮聳立,開始威嚇他。他們不僅威嚇這只有病的老黑猩猩,而且有的還真地向他發起了進攻。他呢,既逃不脫,又無力自衛,由於驚嚇臉面都扭歪了,牙齒也露了出來。他只好縮著脖子,蜷起身子,準備接受對方的攻擊。戈利亞頭一個在他背上揍了幾下,以後,其他成年公黑猩猩都毛髮聳立,揮起粗大的樹枝,在不幸的馬克-格利戈爾身上飛舞。我和雨果見此情景,再也無法忍受,決心將殘廢者從大聲喧嘩的黑猩猩群中救出。當我們剛一擋住他們的道,對方就立即轉身跑散了。
過了兩、三天光景,猿群已經全都看慣了馬克-格利戈爾的怪相和走路的方式,不過都有意避開他。我還記起那一天的情景,這是十天中叫我最苦惱的一個日子。有八隻黑猩猩呆在樹上,細心地互相捋著身上的毛。馬克-格利戈爾從自己的巢裡,能夠清楚地看見他們在做什麼,並且細心地察看著他們的動作,不時發出瘖啞的哼哼聲。彼此捋毛,這是黑猩猩最喜愛的活動之一,它們在這上面要花費相當大部分的時間;而老黑猩猩在整個患病期間,沒能參加這種十分需要的活動,被剝奪了與同類接觸的機會。最後,他再也耐不住了,就從巢裡爬了出來。他艱難地下了樹,用自己所掌握的方式行走,終於走完了他和其它黑猩猩坐著的那棵樹之間五十米之遠的距離。經過這一長時間的旅行之後,馬克-格利戈爾已經精疲力盡,便在樹蔭下坐下歇了一陣;然後振作起精神,使出最後的力氣爬上了靠下部的樹枝。最後他終於走到了目的地,他高興地大聲呼喊著,向坐在離他最近的兩隻公黑猩猩伸出手去。可是,不幸的殘廢者剛剛伸出手去,兩隻黑猩猩就閃電般地跳到樹的另一頭去了,滿不在乎地坐在那裡,繼續干他們原來的事兒,甚至對馬克-格利戈爾連瞅也不瞅一眼。有兩分鐘光景,老黑猩猩目不轉睛地瞅著自己的同伴,然後慢慢地,極其艱難地重新回到地面。唉,在這一剎那,我是多麼痛恨那些欺負他的傢伙啊!我的淚水不由奪眶而出;我走開了,再也不忍心看一眼這位不幸的殘廢者。而此時此刻,他正孤獨地坐在樹下。
我和雨果以前就曾猜測,侵略性很強的成年公黑猩猩哈姆弗裡,或許是馬克-格利戈爾先生的弟弟。他們倆常在一起漫遊;每當較年輕的那只黑猩猩遭遇危險時,年長的格利戈爾就往往趕去救助。在馬克-格利戈爾臨死前的那段時期,我們確信這兩隻黑猩猩是兄弟倆——只有他們之間存在著親屬關係,才能解釋哈姆弗裡的行為。
在老黑猩猩患病期間,哈姆弗裡盡量使自己不遠離有病的夥伴。當然,有時他得跑到峽谷對面的山坡上去尋找食物,但不到一小時就返回來,靠近馬克-格利戈爾的巢邊坐下,著手整理自己身上的毛;雖說他一次也沒曾想為格利戈爾捋毛。返回營地的頭一天,馬克-格利戈爾就爬到樹上相當高的地方築了個巢。但是戈利亞也爬上了這棵樹,並在老黑猩猩巢旁逞起威來。他使勁揮動樹枝,樹葉雨點般落到正在巢中的不幸的殘廢者身上。格利戈爾的號叫聲變得越來越大,為了避免從巢內摔出,他使出平生力氣抓緊樹幹;此時只見巢在他腳下顫動,晃落的樹枝打在他的臉和背上。可是到後來,眼看掙扎已經無用,他只好屈從於命運,在墜落的途中,和一根根樹枝相碰。等到清醒過來,他開始慢慢爬到一邊。突然哈姆弗裡出現了,往常他總是怕戈利亞的,但這時卻立即跳到樹上,伴以恫嚇的叫聲,撲向戈利亞--後者在等級上要比他高出許多——向他發起了攻擊。哈姆弗裡的舉動迥非尋常,如果不是我從頭至尾親眼看到了這全部情景,那末,我絕不會相信這一切竟然是真的。另一次,馬克-格利戈爾以那種方式拖著身子走了三十米相當陡的上坡路,勉強來到了飼食站。大群猿猴已經在這兒吃過了,可是我們還有保留起來沒打開的箱子中的食物,可供享用。他開始吃起東西來,一時間,他重又感到自己是猿群中享有平等權利的一員了;因此,當全體猿猴打算離開時,格利戈爾決定跟著它們走。不過,儘管他拚命努力,最後還是落到後面,而猿群早已消失不見了。
但是過了五分鐘,我們看到哈姆弗裡從小路上走回來了。他站了一會兒,望著在攀爬和翻觔斗的夥伴,然後又去追趕其它黑猩猩了。不過,哈姆弗裡迅即重新返回,又長久地望著不幸的殘廢者所作的種種努力。這一次,他甚至揮舞著雙手——就像公黑猩猩迫使不順認的母黑猩猩跟著他走時所採取的舉動。最後,哈姆弗裡終於放棄了追上猿猴的想法,和格利戈爾一起留下,在離營地不遠處築起巢來。
到了第十天,我們象原先那樣,為我們的「病人」捎去了晚餐。但是哪兒也找不到他;他既不在巢裡,也不在樹旁。經過短時間的搜索,我們發現他坐在深草叢中——原來,他有一隻手受到嚴重的損害,已經無法保留了。於是我們懂得了,第二天早晨我們不得不把我們的老朋友馬克-格利戈爾槍斃掉。在這些苦惱的日子裡,我們總是竭力在驅趕這種念頭,並且期待著出現奇跡。可是奇跡沒有來到。
天色漸暗……格利戈爾越來越頻繁地朝上面張望,望著他已夠不到的樹;我知道,他是想在晚上築一個巢。我拆下一整抱綠色的樹枝,放在他的身邊。他艱難地橫躺在上面,靈巧地使用一隻手,並用下巴顏幫助拆彎樹枝。終於弄成了一個舒適的床鋪。
我回到營地,夜間又重新回到格利戈爾那兒。在使人目眩的提燈的亮光照射下,老黑猩猩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可是當一聽到是我的聲音,又泰然自若地合眼睡去,雖然我站在離他總共不過一米遠的地方。他是多麼地信賴我們哪,我們的可憐的受折磨的朋友!可是,我們又多麼殘酷無情地辜負了他的信任呵!第二天清早,正當他什麼猜疑也沒有,正滿意地咕嚕咕嚕地吃著心愛的食物——我們給他作為早餐的兩隻雞蛋——時,我們扣動了手槍的板機,終於結束了他的痛苦。
任何一隻猿猴也沒有見到馬克-格利戈爾的屍體;哈姆弗里長久搞不清楚,他的年長的夥伴藏到哪兒去了。大約有六個月之久,他常常來到馬克-格利戈爾度過他一生中最後時光的那塊地方。哈姆弗裡久久地坐在樹上,打量著四周。用心傾聽著最細微的沙沙聲。當黑猩猩到鄰近谷地作長途旅行時;他跟著一起走了一段路程,而幾小時後又返回這裡重新坐下,期待著能再一次聽見老格利戈爾那宏亮而高亢的聲音。但是,那聲調和他十分相近的格利戈爾的聲音,永遠,永遠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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