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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的哥哥

--(原題《失去的十五年》。原載1957年7-8月《中學生》)
 


公安局來的電話


  「喂!喂!是東山路16號張家嗎?」

  「是呀!你找誰?」

  「你是誰?」

  「我是張春華。」

  「好極了。我是公安局。你們家裡走失了小孩兒吧?」

  「小孩兒?沒有的事!你們是公安局,就該知道我還沒結婚。」

  「真是這樣嗎?請你想一想:有沒有一個小男孩兒,叫張建華的?」

  「張建華?是我的哥哥呀!你們找到他啦?」

  「好極了,那就對了!」

  「不對,你們一定搞錯了。我今年22啦,哥哥比我還大3歲哩!」

  「這,這……不過,這小孩兒的確叫張建華。」

  「是他自己說的?」

  「不,不是他說的。我們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件可靠的證據。」

  「為什麼不問問他自己?」

  「這有什麼辦法呢,他不能說話啦!」

  「難道說,你們找到的是我哥哥的屍體?」

  「現在還不能這樣說。」

  「什麼?連死的還是活的,你們都沒搞清楚?」

  「實際情況正是這樣。張春華同志,你甭著急。請你馬上到我們局裡來,我先陪你到現場去認一認,這個小孩兒到底是不是你們家的。」

  張春華再要問,只聽得「喀噠」一聲,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15年


  張春華的確有個哥哥叫張建華,失蹤已經15年了。這件不幸的事發生的時候,張春華還不滿7歲;他哥哥10歲,在小學上三年級。

  是個初夏的黃昏,晚飯已經擺在桌子上了。張春華坐在桌旁等哥哥回來。屋子裡靜悄悄的,使他因得連眼皮也抬不起來了。爸爸跟平日一樣,坐在大籐椅上看報。

  「當,當,當……」時鐘突然敲響,驚醒了張春華,也驚動了他的爸爸。爸爸推開報紙,站起來說:

  「都7點啦!小春,你哥哥怎麼還不回來?」

  哥哥為什麼還不回來,張春華怎麼會知道呢?他睜大了眼睛望著爸爸。爸爸也明白從他那裡是得不到答案的,只有打電話去問學校。學校裡管門的老頭兒回答說,今天是5點放的學;5點30分,所有的學生都離開學校了。並且他親眼看見張建華背著書包,走出校門去的。

  「唉,這孩子,不知又晃蕩到哪兒去了!」爸爸歎了口氣,對張春華說,「小春,你先吃吧,我找你哥哥去。吃完了飯就上床睡覺,不用等我們。」

  爸爸披上外套,戴上帽子,匆匆忙忙出門去了。

  飯涼了,菜也涼了。張春華故意慢吞吞地吃,一碗飯足足扒了一個小時,可是爸爸還沒回來。屋子裡更靜得可怕,只有「滴答滴答」的時鐘的聲音。睡吧,不,他還要等。他把大籐椅搬到窗子跟前,爬在椅子上向窗外探望。路燈亮得刺眼睛,大街上空蕩蕩的,連個人影兒也沒有。望著,望著,他不知不覺臉貼在玻璃窗上睡著了。

  驚醒張春華的,是推門的聲音。他睜開眼睛,只看見爸爸獨自一個人站在他面前,頭髮蓬蓬鬆鬆,帽子提在手裡。

  「哥哥呢?」張春華問。

  「還沒找著。」爸爸有氣無力地回答。

  爸爸在外面已經跑了一夜,幾乎走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車站碼頭。他只怕在電話裡沒說清楚,先到學校去問;又想可能誰家把這位小客人留住了,敲了許多人家的大門,驚醒了熟睡的親戚和朋友;最後,他只有去問公安局了。公安局還沒得到有人撿到小孩兒的報告,他們答應盡一切可能,派人分頭尋找。

  一直盼到中午,公安局才來電話說有了線索:有人在6號漁業碼頭上撿著一個書包,書包裡的課本上有張建華的名字。是游泳淹死在海裡了嗎?爸爸忘記了疲倦,立刻趕到碼頭上去。可是除了書包,連一隻鞋子也沒找著。難道這孩子連鞋子也不脫,就跳進海裡去了?決不會的。爸爸茫茫然地望著波濤滾滾的海面,只見那水天相連的遠方,飄著幾縷紗一樣的青煙,一隊漁輪正趁著退潮駛出港口。對了,這孩子一定偷偷地爬上漁輪,到海洋上去過他那一心嚮往的「冒險生活」了。爸爸又連忙趕到漁業公司,請求他們打無線電報訊問出海的漁輪。各條漁輪的回電傍晚就到齊了,都說船上沒有小孩兒的蹤跡。

  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張春華的哥哥仍舊沒有消息。希望看來已經斷了,爸爸不願意這樣想。他常常沉默地陷入深思,有時候又似乎自言自語地說:「小春,你哥哥不知這時候在做什麼?」無法擺脫的憂傷使他頭上的白髮一年比一年增多了。直到今年臨終的時候,他還夢想大門突然「呀」的一聲推開了,一個漂亮的陌生小伙子突然撲到他懷裡來:「爸爸,你不認識了嗎?我就是你的失蹤了15年的小建呀!」


推理和證據


  張春華放下電話,急忙拉開抽屜,取出一本相片簿,從裡面揭下一張舊相片來,塞在口袋裡。然後跑出大門,騎上自行車。他一面蹬一面想:

  「哥哥比我大3歲,假設現在還活著,應該是25歲。但是公安局找到的張建華,是一個小孩兒。」

  「假設這個小孩兒的確是我的哥哥,那麼只可能是我哥哥的屍體。同時也證明了,我的哥哥的確在15年前已經死去了。」

  「假設這個小孩兒不是死的,而是活的,那就一定不是我的哥哥。因為哥哥如果還活著,應該是25歲,決不可能仍舊是一個小孩兒。」

  「同名同姓是常有的事。可是我寧願這個張建華不是我的哥哥。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兒了:他們找到的小孩,到底是死的還是活的呢……」

  張春華念的是數學系,他習慣於運用數學的推理形式來思考問題。死的還是活的,的確是這個問題的關鍵,也是最容易判斷的事實。可是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公安局,愈是問題的關鍵,他們愈是說得含含糊糊,模稜兩可。

  「嘟!嘟!」一輛汽車在前面的橫路上疾馳而過。張春華本能地捏緊剎車,抬頭一看,已經到了公安局門口。

  傳達室的同志把張春華引進辦公室:

  「陳科長,張春華同志來了!」

  「來啦?好極了。」坐在寫字桌後面的中年人站起來說,「你是張同志?請坐吧!」

  「我是張春華。陳科長,我……」

  「方纔我們又打電話到你家裡去了,鈴兒響了半天也沒有人接。」

  「我一接到電話就趕來了,家裡沒有旁的人。」

  「好極了!」陳科長頗有點得意似的說,「我打第二個電話是為了要告訴你,我們已經完全證實了,這個小孩兒的確是你的哥哥。」

  「證實了?」張春華不由得冷了半截,「你們又找到了新的證據?」

  「證據仍舊是這一件,從你哥哥身上找到的一本學生證。你想,還有什麼比這本學生證更加可靠的證據呢?」

  陳科長拿起桌上的一本硬面小冊子,打開來,興致勃勃地念道:

  「第四中心小學學生證。姓名:張建華。年齡:10歲。班次:三年乙班。我們於是打電話到第四中心小學去問,他們回答說,三年級乙班沒有這麼個學生。虧得上面還有家庭地址和電話號碼。我們又馬上給你打電話。可是你的回答,把我們完全給搞糊塗了……」

  「你們的回答,才把我完全搞糊塗了。」

  「應該說,把咱們搞糊塗的,是這個案件的本身。可是我們終於抓住了問題的關鍵。你看,」陳科長把學生證送到張春華面前,「填寫日期:19××年2月。這一大滴墨水漬,恰好把『19』後面這兩個數目字蓋住了。我們綜合分析了案情和兩個電話的記錄,考慮到關鍵可能就隱藏在這滴墨水漬下面。我們把它送到光學偵查室去拍了一張紅外光相片。果然,在照相底片上,墨水漬下面的字完全顯露出來了,原來不是『75』,而是『60』。這本學生證還是15年前的。再翻出1960年的檔案來一查,絲毫不差:東山路16號張家,在那年5月裡走失了一個小男孩兒,名字叫張建華。想不到無意之中倒了結了這一件15年沒作結論的懸案。」

  「那麼你們已經肯定,這小孩兒一定是我的哥哥?」

  「不會錯了。學生證,案卷,還有你提供的材料,三方面對證,完全一致。」

  張春華用顫抖的手,摸出口袋裡的相片。他幾乎懇求地說:「是這個小孩兒嗎?請你再認一認。」

  「好極了,你真是個精細人,把相片也帶來了。是15年前的嗎?讓我看,完全對,就是這個小孩兒。連身上穿的,也就是這一件藍柳條的翻領襯衫。」

  「這樣說起來,我的哥哥早就死了!」張春華完全絕望了。

  「非常抱歉,我只能說老實話。當初我的確是這樣肯定的。可是那位陸工程師硬要跟我爭,說你的哥哥還有活的希望……」

  「還有活的希望?」張春華信不過自己的耳朵,「你說的哪一位陸工程師?」

  「第一冷藏廠的陸工程師。我想,如果他知道了案情的新的發展——已經15年了,他一定會改變當初的看法。張同志,你也不用難過,不幸固然是不幸,已經過去15年了,並不是現在才發生的。咱們到現場去看一看吧?陸工程師還在等候咱們哩!」


人不是魚


  「6號漁業碼頭,第一冷藏廠。」陳科長吩咐了司機一聲。汽車開出了公安局的大門,直向海濱駛去。

  張春華有點兒迷惘,他近乎自言自語地說:「還有活的希望,陸工程師真是這麼說的嗎……」

  「就是這麼說的。」陳科長用手指頭彈了彈放在膝蓋上的皮包,「兩個鐘頭以前,我接到他的電話,說他們廠裡發現了一個凍得失去了知覺的小孩兒,——他認為是凍得失去了知覺,並沒有凍死,——要我們立刻派人去。我趕去一看,只見你哥哥躺在速凍車間的一個角落裡,身上蓋滿了雪白的霜……」

  「速凍車間?」

  「是呀,『迅速』的『速』,『冰凍』的『凍』,就是這麼個古裡怪氣的名同。我隔著手套,摸了摸你哥哥的額角,哎呀,簡直比冰還冷,凍得我指頭都發木了。但是奇怪,他的身子還是軟的,臉色也還紅潤。也許就憑這些表面現象,陸工程師以為他才凍僵不久,還有活過來的希望。他哪裡會想到,你哥哥已經凍僵了15年呢?15年,請原諒我說老實話,一個屍體能保存這麼久,已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還要他活過來,我看……」

  陳科長說到這兒就打住了,他瞥了張春華一眼。張春華皺緊了眉頭,不斷地咬著嘴唇。雖然陳科長沒有把話說下去,張春華也知道結論已經明擺著了。但是除了這個一般性的結論,會不會有特殊的例外呢?特殊的例外,得根據各種不同的情況來探討。想到這兒,他抬起頭來問:

  「陸工程師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沒有呢:一個人凍僵了十天半個月,後來又活過來了?」

  「我敢肯定,他從來沒有遇到過。第一冷藏廠是以凍活魚、凍活蝦出名的,想來你也知道。可是他們從來不曾凍過小孩兒呀。魚蝦凍了一年半載能活過來,當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陸工程師憑他凍魚凍蝦的老經驗,說人凍僵了也有……」

  「活過來的可能?」

  「是呀,他就是這麼說的。他還不讓我們把你的哥哥搬出來,說一搬出來就沒有希望了,除非預先做好使你哥哥活過來的準備。當然,我也希望你的哥哥能活過來。但是人不是魚,何況又凍僵了15年了。」

  張春華又沉默起來。他想起有一年冬天,金魚缸裡結了冰,把金魚都給凍住了。他把魚缸搬到火爐旁邊烤了一會兒,等到冰化了,金魚又慢慢地游動起來。但是,陳科長說得對,人不是魚……

  汽車停下了,停在碼頭旁邊一座沒有窗子的白色大樓前面。


哥哥和弟弟


  陳科長和張春華在會客室裡才坐下來,門口進來了一位鬍鬚花白的小老頭兒。他穿著一件白罩衫,看打扮好像是大夫。

  陳科長立刻站起來招呼說:「陸工程師,我們把那個小孩兒的家屬給找到了,就是這位張春華同志。」

  「好呀,你們的工作效率真讓人欽佩。」老工程師拍了拍陳科長的臂膀,又握住張春華的手說,「張同志,你的小弟弟失蹤了多……」

  「嘻嘻……」陳科長連忙忍住了笑,「您完全弄錯了,工程師同志。這位張春華同志,才是您認為凍得暫時失去了知覺的那個小孩兒的弟弟哩!」

  「什麼?」老工程師吃了一驚,「你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開玩笑,陳科長說的是真話。他……」張春華的聲音有點硬住了,「他的的確確是我的哥哥,失蹤已經有15年了。」

  「張同志,請冷靜一點。」老工程師仍舊不相信,「你還沒有去看過,怎麼就肯定是你的哥哥呢?」

  「看當然要去看的,」陳科長代替張春華回答。他很有把握似的打開皮包,取出一疊證件來,「可是案情已經全部得到證實。這就是那張學生證的紅外光照相底片。您看,墨水漬下面的字完全顯出來了,原來是『60』,不是『75』。說明這個小孩兒是個15年前的——1960年的小學生。再看這張相片,也是15年前的。不但面貌完全一樣,連身上的襯衫也就是這一件。我把15年前的檔案也帶來了,您可以看一看摘要。」

  老工程師戴上眼鏡,映著燈光仔細看了照相底片,又把相片端詳了一會,最後拿起檔案,輕輕地念起來:

  「『走失男孩一名,張建華,10歲,第四中心小學三年級學生,住東山路16號。失蹤日期:1960年5月20日。』哎呀天哪,今天正好是5月20,他在我們廠裡整整凍了15年啦!」

  「是呀,整整15年啦!」陳科長接過檔案,把全部證件塞進皮包裡。

  「可是我有點兒不明白,」張春華問老工程師說,「我哥哥在你們廠裡15年了,怎麼會直到今天才發現呢?」

  「這倒沒有什麼可奇怪的。」老工程師恢復了平靜,「你要知道,我們的速凍車間是全部自動化的。開工那一天,我們把大門鎖上了,16年來從沒打開過。今天的事也非常偶然,要不是自動傳送帶出了點兒小毛病,我們還不打算進去哩!」

  「既然大門從來沒有打開過,我的哥哥又是怎麼進去的呢?」

  「一定是自動傳送帶把他帶進去的。」老工程師說,「我領你到速凍車間去看一看吧。看了之後,你就會明白這可能是怎麼一回事了。陳科長,你也再去看一看,好嗎?」

  「好極了,」陳科長從椅子上站起來,「我正想聽一聽,您對這個案件的發生經過的解釋。」


在速凍車間裡


  3個人來到速凍車間門前。他們戴上了防凍面具、防凍手套,穿上了防凍衣、防凍靴。這樣打扮,頗有點兒像準備下海去的潛水員。

  從外表看,速凍車間很像一座銀行裡的保險庫。陸工程師轉動把手,打開了大門。這扇大門又厚又結實,可是份量很輕,原來全部用軟木做的。3個人走了進去,工程師立刻把大門關嚴了。裡面是一條短短的筆直的市道,藉著淡紫色的燈光,可以看到通道的那一頭也是一扇同樣的大門。

  「我們是輕易不肯進來的。」老工程師說,「大門雖然有兩重,可是打開一次,總要損失不少冷氣,得多耗費許多電力來保持車間裡的低溫。誰也沒有想到16年沒有打開過的小門,在今天這一天裡,卻已經打開第3次了。」

  「不是第3次。」張春華糾正老工程師說,「您已經進來過兩次,出去過兩次,現在應該是第5次了。所以我更加覺得抱歉……」

  「抱歉的應該是我們!」老工程師打開了第二扇大門,「請進去吧!」

  第二扇大門又關上了。一道筆直的小巷橫在前面,很像煤礦裡的坑道。牆壁,地板,天花板,全是白色的泡沫塑膠做的。一條自動傳送帶,跟煤礦坑道裡的鐵軌一個樣,從小巷的這一頭直通到那一頭,上面一個挨一個地排滿了白色的搪瓷鐵箱。

  「跟我來,你哥哥就在那邊角落裡。」老工程師抓住了張春華的臂膀。

  3個人沿著傳送帶往前走。紫色的燈光雖然很暗淡,張春華已經分明看見,有個小孩兒躺在小巷的盡頭。他走到跟前俯下身子來一看,正是他的哥哥,簡直跟相片上一模一樣:臉上的白霜已經拂除了,露出了紅潤的雙頰;眼睛很自然地閉著,好像在沉睡,只是沒有鼻息。張春華忽然想:要是父親還活著,他看到了這樣的情景是喜歡呢,還是悲傷呢?失蹤了15年的兒子突然找到了,可是找到的兒子已經失去了生命……就說自己吧、也辨不清心裡頭到底是喜歡還是悲傷。張春華只覺得鼻子一陣酸,眼角上涼颼颼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了。

  「陳科長,」張春華聽得老工程師在他背後說,「這一頭是傳送帶的進口,有兩道自動開閉的門,外邊就是漁業碼頭。漁輪一靠碼頭,自動起重機把活魚活蝦放進傳送帶上的鐵箱裡。鐵箱經過兩道門,從這兒進來。不到1分鐘,活魚活蝦就凍透了,再隨著自動傳送帶穿過車間,送到冷藏庫裡去貯存。我想這個小孩兒一定以為我們廠裡有什麼好玩的,趁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偷偷地躲在空鐵箱裡,讓傳送帶給帶了進來。可是一進車間,他就凍得受不住了,只想逃出去。哪兒知道才爬出鐵箱,他已經凍得失去了知覺。」

  「好極了,您的解釋可以說合情合理。」陳科長說,「可是要得到證實,只有讓這個小孩兒活過來,再問他自己了。」

  「也許有這樣的可能……」

  張春華聽到這裡,立刻跳起來問:

  「什麼?您說我哥哥凍了15年,還有活過來的希望?」

  「是的。我說的僅僅是可能。」老工程師很平靜地回答,「咱們出去再談吧。在這兒待得太久是不相宜的。至於你的哥哥,再讓他在這兒多待幾天吧,咱們不要去動他。好在他在這兒已經待了15年了。」


生命的暫停


  回到會客室裡,張春華才坐下來,就性急地問:

  「陸工程師,您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一個人凍得失去了知覺,隔了很長的時間,後來又恢復了生命?」

  「我嗎?當然沒有遇到過。可是聽我的朋友王大夫說,在1957年,西伯利亞曾經有過那麼一回事:一個人在雪地裡凍僵了18個小時,後來讓大夫給救活了。」

  「僅僅18個小時嗎?」張春華感到希望又斷絕了。

  「是的,18個小時。據王大夫說,這是凍僵時間最長的記錄。可是他又說,並不是1957年以後,醫學在這方面沒有一點兒進展,而是救護工作越來越迅速了,所以18年來,沒有再遇到過凍僵得更久的病例。」

  「現在可遇到了,」陳科長似乎故意提醒陸工程師,「您應該通知您的朋友:遇到了一個足足凍僵了,——不,照您的說法,是凍得失去了知覺整整15年的病例。」

  「是呀,真是個特殊的病例。」老工程師捋了捋鬍須,一本正經地說,「別的病人都是在露天,——都是在冰天雪地裡凍僵的。而張同志的哥哥,卻是在我們的速凍車間裡……」

  「難道這也有什麼不同嗎?」陳科長奇怪起來。

  「當然不同。」老工程師說,「我們廠的凍活魚和凍活蝦,就是速凍車間的出品。活魚活蝦進了車間,經過超冷速凍,它們的生命現象停止了,可是並沒有死去。在冷藏庫裡貯存了一年半載,把它們取出來,放在10℃左右的水裡,它們就會甦醒過來,恢復生命。」

  「這是什麼道理呢?」張春華又活躍起來。

  「道理很簡單。破壞身體組織的不是冷,而是冰。身體組織一旦被冰破壞,生命當然也就完結了。我們用超冷速凍的方法,只是暫時停止活魚活蝦的生命現象,並不讓它們的身體組織結冰。」

  「那麼據您看,我的哥哥……」張春華兩隻眼睛盯住了老工程師的臉。

  「你的哥哥,看起來似乎也不曾結冰。結了冰,身體就僵硬了,你哥哥的身體不是仍舊很軟嗎?可是我只懂得魚蝦,對於人,我不敢貿貿然下判斷。這是大夫的事。況且救活一個人,也決不像使凍魚凍蝦恢復生命那樣簡單。許多困難都不是我能預料得到的。所以我想請王大夫來看一看,跟他仔細商量一下,看應該怎麼辦。」

  「哪一位王大夫?讓我們去請吧!」陳科長熱心地說。

  「不用了。就是市立第二醫院的院長,我跟他是老朋友,等會兒打個電話去通知他就成了。張同志,空著急沒有用,你應該冷靜一點,現在回去休息吧。我跟王大夫商量之後,不管有沒有辦法,都馬上通知你。到那時候,陳科長,恐怕還得勞你一次駕。」

  「好極了,」陳科長滿口答應,「我當然要來的,這是我的責任。」


養分和滋味


  市立第二醫院院長王大夫跟陸工程師是老朋友。他們相熟的經過非常有趣,那是20多年前的一天,陸工程師突然跑到醫院去找王大夫,冒冒失失地說:

  「王大夫,讓我自己介紹吧:我姓陸,第一冷藏廠的工程師。我請求您幫個忙,希望您答應。」

  「是身體不舒服嗎?」王院長看他神色沮喪,以為他得了什麼病。

  「不是,我想請您寫篇文章。不,不是我,是我們冷藏廠想請您寫篇文章。」

  「哎喲,這件事我可辦不了。」

  「一定辦得了。王大夫,您知道最近一年來,我們冷藏廠的營業很不景氣,凍魚凍蝦在菜市場上簡直賣不出去。這兩個月魚蝦是淡季,人們還是寧願出兩倍三倍的價錢去買鮮魚鮮蝦,不願意買我們的『冷氣貨』。所以我們想請您寫一篇文章發表在報刊上,說明冰凍不會損壞食品的養分,說明凍過的魚蝦跟鮮魚鮮蝦有同樣的營養價值。憑您在醫學方面的成績和威信,您一定能扭轉人們對待『冷氣貨』的偏見。」

  「真是這樣嗎?那麼我就試一試看。」王大夫答應了陸工程師的要求。

  文章寫好了,不但在報刊上發表,廣播電台還播講了好幾遍。一個星期之後,陸工程師又來找王大夫,他更顯得垂頭喪氣了。

  「怎麼啦?」王大夫關心地問,「我的文章怕沒有什麼反應吧?」

  「唉,反應倒是有的。報社給我們轉來了許多讀者的意見,他們說讀了您的文章,都相信您的話是對的。可是他們又說,魚蝦凍過以後,養分雖然沒變,味道卻的確不同啦!吃在嘴裡發死發實,完全不像新鮮的那麼活泛,完全失掉了魚蝦那種甜津津的鮮味……」

  「所以他們不願意買?」

  「結論就是如此。」陸工程師頗有點痛心地說,「想不到人們對滋味的要求,有時候竟比養分還來得苛刻。」

  「依我看,這種要求是正常的,正是人民生活提高的表現。」

  「您的話有點兒道理。」陸工程師茫然若失地點了點頭。

  「那就用不著垂頭喪氣啦。」王大夫鼓勵陸工程師說,「您就應該想法子來滿足人們對滋味的要求,盡一切可能使冷藏不損壞魚蝦的滋味。」

  陸工程師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握住王大夫的手,目光炯炯地說:

  「謝謝您的指點。您說得對,我應該這樣做。」

  在往後的日子裡,陸工程師常常邀王大夫去吃便飯。菜經常是四碗:兩碗魚,做法完全一樣,要醋溜都是醋溜,要紅燒都是紅燒;還有兩碗蝦,或者是炯蝦段,或者是炒蝦片,做法也完全相同。

  「大夫同志,請嘗一嘗吧!」陸工程師說,「這裡是兩碗魚,兩碗蝦:一碗是新鮮的,一碗是冰凍過的。我不告訴您是哪一碗,看您嘗得出來不。」

  王大夫在動筷之前,總要問:「這一回您採用的,又是什麼新的冰凍方法呢?」

  陸工程師的回答回回不同:這一回,他把冰凍的溫度降低了10℃;下一回,又把冰凍的溫度提高了2℃;還有一回,在冰凍之前,他把魚蝦進行了低溫乾燥;他甚至還試驗過,把魚蝦先用開水燙熟之後再進行冰凍……可是各種各樣的努力都失敗了,王大夫只要每碗嘗一口,就能正確地回答陸工程師提出來的問題。

  有一回,王大夫嘗了魚和蝦之後,又搖了搖頭,嚴肅地對陸工程師說:

  「我看,您是在瞎撞。固然,瞎撞也有碰巧撞對的可能,可是這樣的機會究竟太少了。科學研究不能靠僥倖,瞎撞決不是辦法。」

  「我也在這樣想。」陸工程師沉思地說,「有時候,我覺得我簡直像一隻急於要飛出屋子去的蜜蜂,一味地蒙著頭向窗玻璃上亂撞……」

  「終於撞得頭昏眼花了,是不是?那麼就應該歇下來靜靜地想一想了。至少得先找出一條路子來,或者說,先認定一個方向。希望我的批評不會影響您研究的決心。」

  「那是決不會的。」陸工程師的態度非常認真,「我沉得住氣,請您放心吧!」


凍豆腐裡的小窟窿


  自從那一回以後,陸工程師一連半年多沒有信息。他是不是放棄了研究呢?王大夫正在這樣想的時候,陸工程師又來電話請他去吃便飯了。

  桌上仍舊擺著四碗菜。這一回既不是蝦,又不是魚,卻是兩碗清蒸豆腐,還有兩碗紅燒凍豆腐。

  「真有意思,」王院長打趣說,「今天請我吃起素齋來了。」

  「怠慢得很。」陸工程師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興奮,「不過您一定會替我高興,我已經找到了路子了!」

  「什麼路子?」

  「忘記了嗎,我的大夫同志,就是冷藏不損壞滋味的路子呀!您說:凍豆腐的滋味為什麼會跟豆腐不一樣呢?」

  「哈哈,就因為凍豆腐已經凍過啦!」

  「對,可是您的文章寫得很清楚,冰凍不會損壞食品的養分。豆腐原來含的什麼樣的蛋白質,凍過以後還是含什麼樣的蛋白質,成分一點兒也沒改變。可以見得食品凍過以後滋味所以改變,決不是由於什麼化學變化,而是由於冰的物理作用。」

  「路子摸對了,應該從這方面設想。」王大夫伸出一個指頭,點了兩下。

  「不是設想,而是事實。豆腐一凍,裡面的水結成了許多小冰塊。冰塊要膨脹,就把蛋白質擠緊了。凍豆腐煮過以後,冰是化了,蛋白質卻不能復原,因此留下了許許多多小窟窿,吃起來滋味也就不同了。我想魚蝦經過冷藏所以會變味,一定也是這個道理。所以我改換了材料,研究起凍豆腐來。結果我發現:溫度越低,凍得越快,凍豆腐裡面的窟窿就越多,越小。」

  「原因找到沒有呢?」王大夫聽得出了神。

  「當然找到啦!」陸工程師得意地說,「原來凍得慢的時候,豆腐裡一部分水的分子先聚在一起,結成少數冰粒,其餘的水分子再慢慢地附著在這少數冰粒上凍結,所以最後結成的冰塊比較大。要是溫度降低,凍得快一點,先結成的冰粒就很多,最後結成的冰塊反而小得多了。您嘗一嘗我的凍豆腐吧!這一碗是凍得比較快的,窟窿就比那一碗凍得慢的小而且多。」

  王大夫拿起筷子來嘗了兩塊。陸工程師接著滔滔不絕地講下去:

  「如果凍得更快一些,情形又怎樣呢?我開始作進一步的試驗。我把溫度降得越低,凍豆腐裡的冰塊就越多越小。最後,到了-120℃的時候,奇怪,豆腐裡簡直找不到冰塊了。就是在顯微鏡下面,也看不見冰所造成的小窟窿。原來溫度太低,凍得太快,水分子來不及聚集在一起,來不及結成冰粒已經停止了活動。於是出現了一個奇跡——凍而不冰!」

  「凍而不冰?您真個做到了凍而不冰?」王大夫驚異地問。

  「要是不信,您就嘗一嘗蒸豆腐吧!這兩碗裡面,有一碗就是在-120℃凍過的,可是保證你嘗不出來,不但樣子一點兒沒變,連滋味也跟沒凍過的完全一樣。」

  「我告訴您,您也許還沒有充分認識您的研究的價值。」王大夫興致勃勃地說,「人所以會凍死,就因為細胞裡的水結成了冰。冰要膨脹,它不但破壞了細胞內的蛋白質的物理性,還把細胞膜給脹破了。全身的細胞遭到了這樣的徹底破壞,人的生命當然就完了。如果您真個能做到凍而不冰,那麼活的魚蝦凍過之後,不但滋味不會變,還可能恢復生命。」

  「真的嗎?」陸工程師張大了眼睛。

  「我是個大夫,您還不相信我的話嗎?祝您早日成功!」

  過了兩個月,陸工程師又把王大夫請去了。他準備了一大盆鹽水,從超冷冰箱中取出一對凍蝦來,放在鹽水裡。不一會兒,只見蝦的鬍鬚擺動起來,像戲台上呂布頭上的野雞毛一樣飄逸,肚子底下的小腳也一齊划動起來,忽然尾巴一彈,幾乎跳出了水盆。

  又過了半年,陸工程師設計的自動化速凍車間開工了。冷藏廠從此一年到頭把大量的凍活魚和凍活蝦供應市場。不用說,人們都很讚賞第一冷藏廠的這種奇異的新產品,甚至認為是中國在冷藏技術方面的驕傲。

  在事實面前,人們對「冷氣貨」的看法終於徹底改變了。往後的這些年裡,新建的第二、第三、第四冷藏廠也陸續開工。這些新廠,有的專貯藏瓜果,有的專貯藏蔬菜,都採用了陸工程師設計的速凍裝備。許多既容易腐爛,又害怕冰凍的瓜果蔬菜,在市場上終年可以買到,不但豐富了食品的供應,更大大鼓舞了農民增加生產的積極性。


好心的假定


  可是現在遇到的問題不是什麼凍魚凍蝦,而是要使一個凍了整整15年的小孩兒恢復生命。陸工程師只知道魚蝦,對於人,他一點兒經驗也沒有。送走了張春華和陳科長,他立刻拿起電話來撥了號碼。

  「是第二醫院嗎?接院長辦公室,我找院長王大夫。是王大夫嗎?我是冷藏廠陸……」

  「啊,陸工程師!」話筒裡傳來熟悉的聲音,「好久不見啦,您今兒又打算請我吃什麼凍活魚凍活蝦嗎?」

  「不,不是什麼魚呀蝦的,是一個人——一個小孩兒。」

  「小孩兒?誰家的小孩兒病啦?」

  「不,沒有人鬧病。我們的速凍車間裡發現了一個小孩兒,想請您來看一看,該怎麼治。」

  「小孩兒怎麼跑進那個冷地方去啦!凍了多久了?」

  「15年」

  「15年?」王大夫大吃一驚。

  「是的,足足15年。記得您曾經說過:人所以會死,就因為細胞裡的水結成了冰。這個小孩兒好像還沒結冰。」

  「您這是憑什麼判斷的?」

  「第一,他是在我們的速凍車間裡;第二,他的身體至今還是軟的。不管怎樣吧,您總得來看一看。」

  「我當然要來看的。可是凍了15年,怕沒有什麼希望了。這小孩兒現在放在什麼地方?」

  「還在速凍車間裡。在您診斷之前,我不敢移動他。」

  「您做得對。我馬上就來!」

  不過半個鐘頭,王大夫已經來到第一冷藏廠。陸工程師陪他到速凍車間去看了一遍,兩個人回到會客室裡。

  「對這樣的病人,」王大夫歎了口氣說,「說句老實話,我也沒法診斷。您想:聽診器,體溫表,血壓計,這幾件做大夫的隨身法寶,對他來說都使用不上。從表面看,您的估計似乎是對的,他可能還沒結冰。但是您能說,他的心臟和大腦也一點兒沒結冰?」

  「我不敢說。」陸工程師用商量的眼光看著王大夫,「可是,咱們能不能這樣假定呢?」

  「假定當然是可以的,何況這是個好心的假定。」王大夫點了點頭,似乎自言自語地說,「即使他的心臟和大腦都沒有結冰,咱們有沒有力量使一個靜止了15年的心臟恢復跳動呢?有沒有力量使一個停止工作了15年的大腦重新對全身發號施令呢?」

  「只要心臟和大腦沒有損壞,就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困難了。凍活魚,凍活蝦,不都是例子嗎?我認為,咱們只要設法使這個小孩兒恢復正常的體溫……」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王大夫打斷了陸工程師的話,「您也明白,凍的時候因為是超冷速凍,所以他的身體才沒結冰。如果咱們把他搬了出來,讓他的體溫在溫暖的空氣中自然而然地漸漸升高,在升到接近冰點的時候,他很可能全身突然結起冰來。如果這樣,您的好心的假定就全部落空了。」

  「決不會發生這樣的事。」陸工程師爭辯地說,「在使凍活魚凍活蝦恢復生命的時候,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形。」

  「魚蝦是一回事,人又是一回事。魚蝦是冷血動物,能忍受短暫的結冰。人呢,就是四肢凍傷了,也得護理很久才能復原;如果心臟和大腦結了冰,那就沒有什麼挽救的辦法了。」

  「那麼,您認為無論如何是沒有希望的了?」陸工程師逼緊一步問。

  「倒不是這個意思。」王大夫冷靜地說,「咱們必須預先想好辦法,使這個小孩兒的體溫很快地升到冰點以上,使他身體裡的水來不及結冰。越過了這個危險的階段,才敢說可能有希望。當然,這個希望還建立在您的好心的假定上:假定他的心臟和大腦也一點兒沒結冰。」

  「只要有一絲希望,咱們就應該盡一切可能來試一試。」陸工程師只怕王大夫撒手不管。

  「當然要盡一切的可能來試一試,這是做大夫的責任。總而言之,咱們不能就這樣把他從速凍車間裡搬出來,不能讓他的體溫自然而然地升高。咱們得作好一切準備,使他的體溫盡可能迅速上升,闖過接近冰點的這個危險的關口。」


手術的把握


  張春華做什麼事情也安不下心來,他每天至少要打兩次電話給陸工程師,探聽哥哥的消息。陸工程師的回答卻搖擺不定:有時候好像一切都不成問題,一再勸張春華放心;有時候好像困難重重,語氣不再那麼肯定,只是說他跟王大夫一定盡最大的努力來試一試。這樣過了半個月,陸工程師才通知張春華說:一切都準備定當了,手術在明天上午8點鐘開始,仍舊不過是試一試,沒有絕對的把握,請他明天一早就上冷藏廠去。

  這一夜,教張春華如何睡得著呢?哥哥能不能活過來,明天就要見分曉,可是現在,連陸工程師也說沒有絕對的把握。他開頭不是挺樂觀的嗎?本來麼,哥哥已經凍了15年,保不定早已凍死了。如果是這樣,那麼任何手術也只是枉費心機。誰敢肯定地說,一個人凍了15年還沒有凍死呢?王大夫說得很坦白,對這樣的病人,他沒法作直接的診斷。陸工程師雖然說可能還有希望,他的假設是用魚和蝦作根據的。但是人怎麼能跟魚蝦相比呢?就算哥哥還沒有凍死吧,也很難擔保在手術進行的過程中不發生什麼意外。陸工程師說沒有絕對的把握,那麼到底有幾成把握呢?七成八成呢,還是一成二成呢?按理說,不是死就是活,要說有沒有把握,應該是五成對五成。但是這又不是什麼數學問題,決不能作這樣機械的估計……

  張春華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一夜,看看窗子外面漸漸發白了,才自言自語地說:「好吧,要發生的事就讓它發生吧!」他跳下床來,胡亂洗了個臉,騎上自行車,迎著清晨的涼颼颼的海風,向漁業碼頭駛去。

  第一冷藏廠的大門還關得緊緊的。張春華按了一下門鈴,卻聽得背後有人在叫:

  「張同志,你來得真早!大概一夜沒有睡好吧?」

  張春華回頭一看,原來是公安局的陳科長:

  「陳科長,你怎麼也這樣早?」

  陳科長握了握張春華的手:「跟你一樣,我也睡不著呀!陸工程師打電話給我,說8點給你哥哥動手術,一定要我到場。我當然非來不可,這是我的責任。並且我衷心希望,這件15年的懸案,今天能有個令人滿意的結局。」

  「謝謝你的好心……」張春華的喉嚨又哽住了。

  這時候,大門打開了,來開門的正是陸工程師自己。他一看見兩位客人,就顯得很興奮:

  「呀,你們都來得這麼早,是一同來的嗎?張同志,我們已經把你的哥哥搬出來啦,咱們去看看吧!」

  原來他們把會客室當做了臨時的手術室。會客室中央放著一個嶄新的大玻璃櫃子。張春華的哥哥就躺在玻璃櫃子裡。他胸前綁著個航海用的救生馬甲一樣的東西。陸工程師說,這是人工呼吸機。櫃子的玻璃是雙層的,兩層玻璃之間的空氣已經全部抽掉了,這是為了保持櫃子裡的低溫。陸工程師說,張春華的哥哥現在體溫仍;日是-12o℃,跟在速凍車間裡完全一樣。在手術開始之前,最好不讓他的體溫增高。

  櫃子旁邊有5盞大燈,好像是太陽燈。還有一鋼筒氧氣,有一根橡皮管通到櫃子裡面。在櫃子旁邊的小桌子上,放著自動的體溫記錄器和脈搏記錄器,都有電線接到躺在櫃子裡的張建華的身上。

  「你們看,」陸工程師把手一攤,「一切都準備好了。等王大夫一到,手術立刻可以開始。」

  「好極了。」陳科長早就想問了,「我想打聽一下,這次手術到底有幾成把握?」

  「把握麼,那就很難說了。」陸工程師微微地搖了搖頭,「從表面看,張同志的哥哥好像還沒結冰。但是現在沒法診斷他的心臟和大腦到底結了冰沒有。即使也沒結冰吧,王大夫說,也難保在手術進行的過程中不突然結起冰來。」

  「那怎麼辦呢?」張春華更加著急了。

  「就為了這個,我們想盡了辦法。王大夫說,在體溫升高到接近冰點的時候,是個最危險的關口,要結冰就在這個時候。闖過了這個關口,就可以說有了九成的把握。我們又考慮到,你哥哥雖然是個小孩兒,身體到底比魚和蝦要大得多,如果單從外面加熱,裡外的溫度就不可能一致,身體內部停留在接近冰點的時間就會延長。所以我們採用了5盞熱波燈。這種燈能放射出透過性非常強的熱波來,使你哥哥身體裡裡外外的溫度同時迅速升高。張同志,凡是我們能考慮到的,我們都盡可能採取了最周到的措施。但是王大夫說,像這樣沒經過診斷的手術,他還是第一次做,因而不敢說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張春華默不作聲,只是低著頭,看著直挺挺地躺在櫃子裡面的哥哥。


滿意的結局


  時鐘打了8下,王大夫準時走進了臨時手術室,背後跟著兩位女護士。

  「張同志,」陸工程師迎上去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就是王大夫。這位就是那個張建華的弟弟——張春華同志。」

  「哈哈,弟弟倒比哥哥大,真是天下奇聞哩!」王大夫開玩笑地說,「陳科長,您也來了。」

  「這樣特殊的戶籍問題,我不能不親自來看看。王大夫。那位哥哥要是真個能活過來,就成了轟動世界的大下奇聞了。」

  「是呀,」王大夫點點頭說,「所以應該盡一切努力來試一試!」

  「謝謝王大夫!」張春華握住了王大夫的手。

  「也應該謝謝我的老朋友陸工程師。但是現在不忙謝,你的哥哥到底能不能活過來,說實話我們兩個現在都還沒有把握。讓我再把各種裝置檢查一遍吧。」

  王大夫檢查了一下玻璃櫃子,打開了體溫記錄器,記錄器的筆尖指在「-12O」上。他又試了試脈搏記錄器,再把熱波燈、人工呼吸機的各個電線接頭仔細檢查了一遍,最後還試了試氧氣筒的閥門。

  「一切都很好。現在開始吧!」王大夫向護士揮了一下手。

  護土轉動熱波燈的電鍵。5盞熱波燈都「嗡嗡」地響起來,把暗紅色的光射在玻璃櫃子裡面的張建華的身上。體溫記錄器的筆尖畫出了一條筆直上升的斜線,「-100,-80,-60,…,0」。

  「零!」張春華輕輕地喊了一聲,問身邊的陸工程師說,「你說的這個危險的關口,是不是已經過去了?」

  「過去是過去了,」陸工程師說,「但是現在還沒法斷定,在渡過這個危險的關口的時候,是否已經發生了意外。一切都得者結局如何。耐心一點兒吧,結局很快就能看到了。」

  體溫上升到冰點以上30℃了。張春華看他哥哥仍舊直挺挺地躺著,心裡焦急得什麼似的。王大夫命令把熱波燈關上,開始進行人工呼吸。

  護士扭開了氧氣筒上的開關。人工呼吸機開始有節奏地壓迫張建華的胸部。所有的人的視線都跟著王大夫集中在脈搏記錄器上。記錄器的筆尖畫出了一條水平的直線。大家都懷著等待的心情,覺得這條直線好像要無限止地延長。

  「看!」王院長突然興奮地壓低了聲音叫。

  筆尖跳動了一下。雖然跳動非常細微,卻是真正的生命的信號。

  最初,脈搏的跳動不但微弱,並且是間歇的,跳了幾下,又得停一小會兒。慢慢地,筆尖畫出了連續的曲線,擺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大了。再看體溫記錄器,斜線又開始緩緩地上升。熱波燈早關上了,現在體溫的每一分上升,都是生命的活力的表現。

  大家都舒了一口氣,緊張的空氣已經緩和下來了。王大夫關上了氧氣筒,打開櫃子,輕輕地解下了綁在張建華胸前的人工呼吸機。現在可以看到,張建華的胸口在自然地一起一伏,就像沉睡一樣,發出輕微的鼻息。

  張春華握了握陸工程師的手,又握了握王大夫的手:

  「謝謝你們兩位,真是謝謝!」他再也想不出別的感激的話來。

  「張同志,你哥哥醒過來了!」陳科長喊。

  張建華真個醒過來了,小眼睛睜得圓圓的。他看見周圍儘是陌生人,害怕得叫起來:

  「爸爸!爸爸!」

  張春華撲上去,眼眶裡含滿了淚水。他像抱一個小弟弟一樣,把哥哥抱了起來。這位哥哥卻還使勁地推開他的弟弟:

  「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不要怕,不要怕。」王大夫拍了拍張建華的小肩膀,「他會帶你回家去的。」

  這15年,對張建華來說,完全是一片空白。要跟他把每一件事情解釋明白,決不是三言兩語能辦得到的。何況他還是個三年級的小學生,他還缺乏理解自己這段經歷的必要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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