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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泊無名島

--原載《19號太陽門》,少年兒童出版社1991年1月出版
 

  人的一生,能有我那樣的一段經歷,真可謂不負此生了……

  我們的海洋考察船「順風號」,在大西洋上已經航行了21天。

  傍晚,我走上甲板。天空黑沉沉的,朵朵烏雲低低地壓在頭頂上,不知疲倦的大洋躁動著。面對波濤翻滾的、無邊無際的洋面,我忽然明白了:我們的祖先之所以要造永動機,一定是因為受了海洋的啟發。

  「看,陸地!」

  聽到這聲驚喜的喊叫,人們都爭先恐後地跑上甲板。

  遠處,剛剛落下太陽的地方,從雲縫中透過一片耀眼的金光,那片光亮的邊緣有一段依稀可辨的黑線。

  我疑惑地舉起望遠鏡,我看出那的確是個島嶼。

  船長完全是一副驚愕的表情,他急忙翻看了所有的海圖,也不能說出這是什麼島。

  「順風號」離那無名島越來越近。島上高大的建築,使我們個個目瞪口呆。

  20多天的海上生活,足以使大家深感遠離人世的孤單、寂寞。看來,今天晚上,我們的雙腳就可以踏上堅實的土地了。但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呢?

  船長40多歲。他那飽經風霜的面孔上,輕易不表露感情,此刻卻佈滿疑雲。他用望遠鏡長時間地觀察之後,陷入了沉思。我試探地說了一句:「看來,島上住著高度文明的居民……」

  船長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不過,真不可思議……」

  離無名島更近了,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島上的建築。天色越來越暗。真奇怪,這麼大的一座島嶼,一排排高大的建築物,怎麼竟會沒有一盞燈?

  「順風號」小心地繞過一個個暗礁和淺灘,一個多小時後,終於在離島兩百多米處拋了瞄。無名島用無聲和黑暗迎接了我們。

  人們默默地彼此凝視,似乎都充滿了無盡的疑慮。船長讓大家隨便活動活動,但絕對不可走遠,因為我們對這個島還一無所知。

  我同另外兩個水手乘坐一條舢板,首先上了岸。我們停靠的岸邊不是港口,倒像一座大劇院,門廊是高大的雕花石柱,靠海一側的牆壁已經坍塌。我們從殘垣斷壁上攀過去,踏上寬大的階梯,到處是一堆一堆的石頭建築,有的像廟宇,有的像宮殿,還有一條條寬闊的街道。所有這一切,都被無數寄生物和海藻群遮蓋起來,無邊的黑暗中撒滿星星點點的磷光。

  我不明白,島上怎麼會有這些海底生物,而且我們的腳下也像海底那樣光滑。我的一個同伴不小心跌倒了,腿上的傷口流血不止。我們步步遇到艱難,而且,究竟該往哪裡去,誰也說不上來。於是,我們只好返回船上。

  夜裡,無名島像隻怪獸臥在那裡。好奇心使我無論如何不能入睡。我悄悄爬起來,簡單地打點了一個背包,裝進一把鋒利的匕首,一把鐵錘,一個大手電筒,一根尼龍繩。我真想找到一支槍,但怕驚動船長,只得作罷。不過,我找到了一根鐵手杖。於是,我一個人悄悄劃著舢板到島上去了。

  天完全暗了。下弦月低低地掛在天上,整個海島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銀色裡,比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倒亮了許多。我靠鐵手杖的幫助,很快地越過幾堵坍倒的石牆,來到一條寬闊的街道上。沿著這條街道,我向島的深處走去。整個島上佈滿了縱橫交錯的街道,以及大大小小的石頭建築。這些街道和建築物上,也都蓋滿寄生物和海藻群。

  走著走著,我突然看見一棵大樹——一棵完全石化的樹。接著,我又看見無數這樣的石頭樹,有的立著,有的歪扭著,有的倒在地上。我是科學工作者,不相信超自然的魔法,但我無法解釋眼前的這一切。

  我無目的地地沿著一條更寬的大道向前走去,道路兩邊是石化的松樹,還有倒下的石柱,巨大的堡邸。

  道路的盡頭,有一座金字塔形的建築。我停下腳步,然後又繞著它仔細打量。整個建築高150多米,底邊各有200多米長,是用巨大的石塊砌成的。金字塔從上到下分3層,有石頭階梯,每層又有兩米多寬的平台,正中間都有巨大的拱門。這樣,4面各3層共有12道拱門。這12道門,只有臨大街這面中間一層的門是開著的,其餘的都用石頭砌死了。

  我沿著階梯登上了中間一層。平台靠外一側,有石頭雕的廊柱扶手,齊胸高,多數已折斷。所有這一切都被裹在昆布、海帶、鹿角菜所形成的厚被子裡。

  站在這50多米高處,我向「順風號」望去,船上的探照燈正發出慘白的光,照射著黑□□的海面。

  突然,我感到身後拱門裡燈光一閃。我轉過身,下意識地抓緊手杖。隻身上島後,我一直沒有任何恐懼感,但此刻,這短暫的閃亮,卻使我不禁毛骨悚然了。

  昏暗的橘黃色燈光,是從金字塔深處射出來的,大約過了10秒鐘,燈光一下子熄滅了,周圍變得更黑暗。

  難道這裡有人?會是什麼人?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我有點後悔:不該獨自一人冒冒失失地闖到這種地方來。我忙在拱門邊一根粗大的石柱後躲起來。大約10分鐘後,燈又亮了。我藉著燈光仔細觀察,不見別的動靜。後來,我發現燈光每隔10分鐘亮一次,每次亮10秒鐘,這肯定是一種自動裝置。

  裡邊不像有人,我便放心地走進拱門。

  這是一間黑洞洞的大廳。藉著手電和那忽明忽滅的燈光,我看清楚了,大廳中間有一個石雕的巨人,巨人匍匐在地,頭低垂著,似乎在祈禱。巨人背上馱扇磨盤似的圓石,圓石上嵌著用整塊水晶石雕琢的燈罩,忽明忽滅的橘黃燈光,正是發自這裡。我仔細查看這個石雕巨人,發現它背上那扇磨盤似的圓石上,有一個豁口。豁口裡安有一個石頭扳手,好像是個能扳動的開關。

  開關?這個念頭鼓舞了我,直感告訴我,扳動它,一定會出現什麼不尋常的事。於是,我急忙用匕首把開關附近的淤泥和海藻都刮去。我雙手握住,使勁扳,還是扳不動。我用鐵錘敲了一陣,扳手有點活動。我用手電筒再仔細照了照。噢,原來豁口裡,還住滿了甲殼類、介殼類等小動物,我又用匕首拚命挖呀,摳呀,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這些東西都清了出來。我再用錘子一下下敲打扳手,扳手緩緩向一邊移動,終於,「啪」的一聲,扳手完全移到另一邊了。

  隨著那「啪」的一聲響,水晶燈大放光明,整個大廳被照得雪亮雪亮。這時我看到了,大廳的四周有100多個匍匐在地的石人,它們無一例外地面向廳中央的水晶燈,雙手合十,低垂著頭,似乎在祈禱。

  我正猜測這些石像的寓意,忽然,水晶燈的圓盤石座嗡嗡地響起來。又將發生什麼事情了呢?我不知所措地呆住了。

  那嗡嗡的聲音逐漸變小,正對拱門的那面牆壁亮了起來,似乎是一面巨大的屏幕,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在屏幕上清晰起來,他的穿著打扮很像古代埃及法老。他身後是遼闊的藍天,碧綠的草地。那老人的巨大身影正由遠而近地向我走來。他滿面愁容地站住了,雙手合在一起,微微彎腰,白鬍鬚一動一動地像在說話,聲音也由遠而近,越來越大,我終於聽清楚了,他在說:「歡迎你——來自9000年以後的客人……」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中,但分明不是在夢裡;我懷疑自己的耳朵,但我真切地聽到我被稱做「9000年以後的客人」。

  這時,他接著說下去:「我是9000年前這幸福島的法老。9000年前,當我們決定毀滅自己的時候,又做出另外一個決定:就是在這島的最高峰,修建這座保存記憶的建築。每隔1000年,這座建築物及四周的部分島嶼,就要露出海面1天,直到有人啟動這架機器,瞭解到遙遠古代那真實的一幕幕,或者,由機器自然損壞……」

  只有一天,那就是說,明天黎明……

  我不敢往下想。我聽那老人繼續說下去:「好心的人啊,你想知道我們怎樣由希望到絕望的嗎?請你沿著階梯登上這建築物的最高處……」

  接下來,屏幕和嗡嗡聲都消失了。我不顧一切地登上金字塔的最高處。攀登了一段石頭螺旋階梯,我從塔頂的圓形天窗爬出了金字塔。

  真奇怪!外面原來是晴朗的白天!我看看表,時針正指向凌晨1點10分……

  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站在金字塔頂端,並沒有邁步,但不知怎麼回事,已經來到一個繁華的街市上。只見很多女人,有的三三兩兩地牽著手,有的領著大大小小的女孩,還有的抱著更小的女孩。她們議論紛紛,匆匆忙忙地走著。

  我想問問她們,這裡是什麼地方,她們這樣急急忙忙要到哪裡去,但她們對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想拽住她們,卻發覺自己的手總是抓空。我只好跟著她們走去。

  這是一個很大的廣場。老老少少的女人,大大小小的女孩,把這裡擠得水洩不通,我卻毫無阻擋地穿過人牆,一直來到廣場中心。

  有兩個非常高大的男人,正在分別操縱兩台儀器。那些女人、女孩排成一字長隊,緩緩地從儀器前通過。通過一個,儀器便「喀嚓」響一聲,這女人或女孩便把一枚金幣扔進一隻木箱裡。裝滿金幣的木箱,已堆得像座小山。

  這是醫生給患者治病嗎?可是,為什麼來的都是女人?

  我發覺有兩個排隊的女人正在交頭接耳,我忙湊到她們跟前。這兩個女人長得很美,尤其是那個年輕的,簡直跟希臘神話中的維納斯一樣。她說:「姐姐,我不相信這兩個人,生男孩或生女孩都是安拉的旨意,誰能改變得了呢?」稍大一點的女人說:「維納妹妹,你沒聽說嗎,這兩個人是外星球來的科學家,他們的儀器可靈了。有好多就要臨產的女人,被這種儀器照過之後,回家都生了男孩,沒有一個例外的。他們門前都點起吉祥的彩燈,興高采烈地慶賀了!」

  這時,我才發現在一旁的大樹上,掛塊大招牌,寫滿了我不曾見過的文字,但我一下子讀懂了它的意思,那就是「W星最新發明,經此儀器照射過的女人、女孩,終生將只能生男孩!」

  原來,9000年前,人們就這樣重男輕女!

  維納正在沉思,她仰起臉向著天空,卻微微閉著眼睛。突然,她睜開水汪汪的大眼睛,說:「姐姐,我,我太累了!我要回家休息一會,等大家都照過了,我再來……」說完,就匆匆地走了。

  我眼前的景物快速地運轉起來,好像影片的快鏡頭:家家戶戶生的都是男孩,人們喜洋洋地互相祝賀,家家戶戶門前點上吉祥的彩燈,大擺筵席……家家戶戶生的仍都是男孩,但人們已不那樣喜氣洋洋了,門前的彩燈也變得稀稀落落了……家家戶戶生的還都是男孩,漸漸的,人們臉上都籠罩著憂愁和驚慌。

  這時,我看見大海邊上,走來兩個男青年。個子稍矮的那個,長得格外秀氣,粉白細膩的皮膚,明亮溫柔的大眼睛,還有那高聳的鼻樑,真好像在哪兒見過。

  他們面對大海,並肩坐了下來。矮個青年掐了一朵野花插在帽子上。高個青年拽了一把草放到嘴裡,邊嚼邊說:「阿麗,你要是個女孩多好,我就帶上一籃鮮花,到你家去,對你媽媽說:『維納大嬸,讓你的阿麗小姐嫁給我吧!』」

  阿麗羞澀地一笑,說:「為什麼非讓我變成女孩,你怎麼就不變成個女孩?」高個子青年哈哈大笑,說道:「我變成女孩?你見過長鬍鬚的女孩嗎?」

  阿麗臉紅地低下頭,她沉默了一會,低聲說:「蘇曼,如果我真的是個女孩,你能娶我嗎?」蘇曼吃驚地瞪圓眼睛,仔細端詳阿麗,好一會才搖了搖頭,說:「真能開玩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你怎麼會突然變成女孩呢?」過了好一陣,他又歎口氣說:「咳!由於我們父母的錯誤,如果我們不想娶比自己大得多的女人,就只好打光棍了!」

  這時阿麗抬起頭來,一本正經地說;「蘇曼,我不開玩笑,我真的是女孩。我媽媽沒讓那種儀器照過,所以她生了兩個哥哥之後,又生了我。媽媽怕爸爸生氣,只好讓我從小就裝扮成男孩……」

  景物又快速運轉起來,蘇曼的父親帶著蘇曼到阿麗家來求婚。阿麗的父親開始時根本不相信,聽了維納的敘述之後,他先是發怒,接著驚喜,接著狂笑地喊起來:「現在我們全國都是男孩,年輕的女孩只有阿麗一個人了!我要把阿麗嫁給法老的兒子,那我就是未來法老的岳父了,哈哈哈……」他讓僕人把求婚者趕出去,又讓女僕們看好阿麗,他自己就到王宮去找法老。於是宮廷衛士把阿麗搶進宮,鎖在頂樓上一個華麗的房間裡。

  整座宮殿張燈結綵,裝點一新。

  阿麗跪在地上,一次一次吻著地面,嘴裡喃喃地祈求著:「萬能的安拉,你保佑蘇曼今天晚上來救我吧,明天我就要和那個乖戾醜陋的太子結婚了。」

  宮牆外,蘇曼把一根長繩子拴到一支箭上,再把箭射進頂樓的窗口。

  阿麗順著繩子很快地溜下來。

  蘇曼拉著阿麗向海邊飛跑。

  蘇曼和阿麗乘上一艘帆船,扯起帆,順風順海流,帆船無聲地飛駛而去。

  宮裡一片混亂,法老下令殺了所有看守阿麗的衛士。太子瘋了一般,把能抓到手裡的東西全摔壞了,把所見到的人全打傷了。

  幸福島上最年輕的一個女孩逃離了。這是一個唯一沒有被外星人用儀器照射過的女孩。她是這個島國所有人繁衍後代的唯一希望所在。幸福島一片混亂,人們不再勞動,有人醉生夢死,有人成了盜賊,多數人都跪在地上祈禱:「至高無上的安拉,快拯救這些因絕望而犯罪的人吧!」「求安拉降希望於人間……」

  一切景物都不見了。

  我傻愣愣地站在螺旋石梯上,剛才見到的情景似乎還在眼前。突然,石梯微微震動兩下,我心中一驚。一看手錶,快到三點了。我記起幸福島只在海面上呆一天的話,趕緊跌跌撞撞地順石階向下飛跑。

  經過中間大廳時,只聽得「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大廳裡頓時漆黑一片,原來是水晶燈罩炸碎了,遍地都是水晶碎塊。我順手揀起一塊,放在口袋裡,又順原路往外奔跑。

  「順風號」的探照燈一亮一滅地晃動著,這是通知我:船要起錨了!

  整座海島都晃動起來。當我爬上舢板,向「順風號」劃去時,海水正泛著白沫,急速地向岸邊湧來,舢板被大股的海浪推搡著,怎麼也不肯前進一步。

  我只好潛水逃生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跳進海水裡,水下的波浪小多了。我潛水朝「順風號」漸漸逼近。

  等我爬上「順風號」的甲板,再向島上看去,只見我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正是全島的頂端。大股大股的濃煙正從那裡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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