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娜在營地旁邊築巢。它跟我們整天在一起已經有一個多星期了。一天早晨,我醒來時,聽到一陣氣喘吁吁的嗥叫,聲音似乎來自離營地只有200米的河邊。我感到,這是陌生的聲音:既非蒂娜亦非威廉,可能是野生黑猩猩。
普赫在平台上睡得正香。蒂娜和威廉大概在峽谷裡。當時天剛朦朦亮。我立刻帶著普赫走出來。野生黑猩猩並不在「浴池」邊(當時我們稱一段河水為「浴池」),而是在下游。聽聲音,它們正向我們這邊走來。我和普赫隱蔽起來,它是那樣困,坐在我腿上仍然是半睡不醒的樣子。大約一刻鐘後,於良找到了我,他是和蒂娜、威廉一起來的。嗥叫聲停了,我心裡在嘀咕:野生黑猩猩走了嗎?過了幾分鐘,三隻黑猩猩向小河走去。我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它們,但聽得見普赫打鬧的聲音。突然,蒂娜發出急促的吁叫聲;它所處的位置比我們低20來米。它躲在灌木叢中,有一些叫聲與蒂娜相呼應。於是,蒂娜輕輕地咳嗽,表示順從,接著又叫了一聲,向高處奔去。我衝進草地,正好看見蒂娜到了營房後面的山谷裡。三隻野生黑猩猩從我前面首先進入高地,它們開始追逐蒂娜。前面的兩隻個子特別大,其中一隻公黑猩猩的頭呈棕褐色,身上的毛厚而發亮。第三隻也是公的,跑得慢些,看樣子它比較老。我等它過去後,就跟隨著它。普赫跳到我的背上,但我不知道威廉這時在什麼地方。我沿著山谷輕輕地跑著。
蒂娜哼叫不停。我快到營地時,兩隻野黑猩猩正在攻擊蒂娜。蒂娜的哼叫聲變成了低沉的應戰聲。後來它成功地擺脫了它們,飛快地爬上了斜坡。另有兩隻野黑猩猩卻死追蒂娜不放,我真為它捏一把汗。我爬上一個光禿禿的懸巖,學著黑猩猩氣喘吁吁地叫了幾聲。當蒂娜一面叫,一面攀登山谷的斜坡想回營房時,野生黑猩猩轉身走了。野黑猩猩看到我背著普赫站在懸巖上,好像都驚呆了。我學黑猩猩叫的時候,普赫也「哇啊啊」地挑釁般連叫了兩聲。
我突然聽到威廉的驚叫聲,差一點從懸巖上摔下來。它在谷底,正朝著野生黑猩猩所在的方向溯河而上。它離野黑猩猩比我近。我那富有魔力的叫聲一停,野黑猩猩急忙衝向斜坡,但到達營房前面時,它們又轉身往回走,消失在峽谷的另一邊了。蒂娜攀緣在屋後的籐條上,看到我就發瘋似地叫起來,並開始去舔順著前臂流下來的血。在它右肘的上部有個很大的傷口,手上還擦破了皮。它有點發楞,尤其使它不安的是血。蒂娜謹慎地舔著自己身上的毛。舔完毛,它直挺挺地躺在樹枝上休息了。
我遞給蒂娜幾個洋蔥頭,以示安慰;平時,它特別喜歡吃這玩意兒,但這次拒絕了,竟朝峽谷揚長而去。它走得不快,使我驚奇的是,它走路時腿腳僵直;但願它的傷勢不致比我看到的更嚴重。威廉跟在它的背後。它們走進一個小樹林,威廉爬到一棵樹上。蒂娜跟著上去,不過只用兩條腿和一隻胳膊使勁,而把受傷的胳膊貼在胸口上。爬到樹枝上,蒂娜開始檢查傷口,舔了又舔,然後吃了些樹葉,才躺下休息。突然蒂娜站起來,身子筆直,像根樁子,眼睛望著山谷。它轉向威廉,把手伸給它,聊以自慰。蒂娜不安得嘴角上翹,露出了滿嘴的牙齒。
威廉向蒂娜靠近,順著它的目光看去。威廉豎起全身毛髮,立即從樹上下來;到了低處,我看不見它了。當時傳來一聲短促的嗥叫,但啥也看不到。不管怎樣,這不是威廉的聲音。至於蒂娜,它仍在我的視野之內,而普赫待在前面稍遠處,朝峽谷走去。嚎叫之後,是嘶啞的喘息聲:是一隻膽怯的黑猩猩卑躬屈膝地向另一隻黑猩猩致意的聲音。
與此同時,我又聽到一陣「哇啊啊」的驚叫和幾聲嗥吼。蒂娜向峽谷跑去。剛才是一種害怕的驚叫聲,而不是撕打的嗥吼。接著又是一片寂靜。這大概是野生黑猩猩碰到了雷內和於良。我伸長脖子向峽谷的另一邊望去,可什麼也看不到。十來分鐘後,普赫飛奔到我身邊,坐了下來。還是不見蒂娜和威廉。峽谷裡死一般的沉寂。我小心地走著,並用望遠鏡搜索著另一面陡坡。我看到高處有只黑猩猩正向我們眺望,這正是威廉,而攀登在它身旁籐條上的是蒂娜。我向它們走去。我們非常希望弄清剛才這裡發生的事情,想知道它們究竟遇見了多少野生黑猩猩。我想可能是兩隻或三隻,也許都是母的,說不定正是野黑猩猩看到威廉後才發出了那種恐懼的叫聲。
在貢貝保護區時,我聽人講過兩個相鄰的黑猩猩群之間的敵對情緒。我還聽說,某些黑猩猩擁有一種類似豁免權的權利,可以自由地從一個群來到另一個群。有時某個群的年輕母黑猩猩能轉入另一個群里長期生活。貢貝的黑猩猩數量比尼奧科洛多得多。根據我掌握的有限資料,就黑猩猩吃的東西而論,阿斯裡克山要比貢貝豐富得多。因此,我希望尼奧科洛的野黑猩猩不要唯恐自己的地盤有失,在接受或容忍「外來客」方面要更通融些。普赫和威廉年齡還小,不會對這裡的公黑猩猩的等級序位構成什麼威脅,蒂娜是年輕的母黑猩猩,我想它會被野生黑猩猩接受,不會有多大問題。
雨季裡,到處是果子,野生黑猩猩結成更大的群,並變得更容易動怒。早晨蒂娜遭到三隻公黑猩猩襲擊的原因可能即在於此。事情很簡單,襲擊蒂娜的黑猩猩,大概是些性情暴戾的老傢伙。但總的說,峽谷裡的野生黑猩猩並沒有凶殘成性,從聲音推測,甚至可以說它們是相當溫和的。
以往蒂娜整天在營地外遊逛,現在不那麼經常了。普赫和威廉每天跟著我們到遠處散步。有一個時期,周圍似乎連一個果子也沒有了,甚至下雨時也是如此。一種果樹的結果期要結束了,必須等待另一種果子成熟。但是,蒂娜很快就教會我們取食別的東西:某些樹葉、花草以及各種各樣的樹皮。我甚至感到,有的味道還很可口。它使我們發現了七種能吃的野生穀物,還教給普赫和威廉怎麼吃食猴麵包樹的還未成熟的青果子。
蒂娜進一步使威廉和普赫相信,能吃的不僅僅是植物。有一天,路過一棵小樹時,它停下來,不是摘樹葉吃,而是折下一根小嫩枝,用嘴咬住一頭,用手將葉子捋掉,最後把留在嫩枝一端的兩片葉子也咬掉。
我屏住呼吸,看著蒂娜向白蟻巢走去。它用食指的指甲扒去上面的小土包,露出洞口。它折下一段樹枝,巧妙地插進洞裡,立即又抽出來,小枝上什麼也沒有。這樣作了十來次,一無所獲。它繞著蟻巢走了一圈,又扒開一個洞口,並將另一節小棍捅了進去。捅到第六次時,小枝頭上沾了兩個白蟻,它迫不及待地吃掉了它們。這個地方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白蟻。蒂娜手握「釣桿」,小枝從洞口出出進進,它釣得很輕快,而且卓有成效。有幾隻白蟻掉在它的胳膊上,還沒來得及吃,就鑽進了它那厚厚的毛層中;要用嘴把它們從毛裡咬出來,得花不少時間。最使人吃驚的是,蒂娜用的方法跟數千公里外的貢貝的黑猩猩完全相同。
每當小枝弄斷時,蒂娜就揪下一節,所以它的工具很快就短得不能用了。它另找一根合適的,去掉葉子,又開始釣白蟻。普赫揀起蒂娜丟棄的小短枝,試著插入自己找到的每一個洞穴裡。我想叫它學會釣螞蟻,並決定親自教他。我走
到蒂娜折樹枝的小樹旁,掰下一根小枝,照蒂娜的樣子如法炮製,去掉上面的葉子。普赫越來越感興趣地瞧著我。我在蒂娜找到的第一個蟻洞裡試釣。學蒂娜那樣拿著小枝釣了幾次,終於釣到了兩隻白蟻。它們沾在小枝的一端,模樣使人很不好受。
我拿起掐死的一隻白蟻,等它不活動了,就遞給了普赫,可是,儘管我學著露出一副饞相,想使它相信這好吃,但它仍然表示懷疑。我只有一個辦法:把死白蟻放進自己嘴裡,吃掉它,並且不停地發出恰如其分的滿意的咂嘴聲。我想,準會有一股噁心味兒,可奇怪的是,竟沒有任何怪味道。我掐死第二隻白蟻,又放到嘴裡,然後再去釣白蟻。最後,我終於使它試嘗了一隻,但它似乎不怎麼欣賞,並吐了出來。我不能為了說服我那執拗的「學生」沒完沒了地吃螞蟻,所以我最後罷手了。第一堂課的結果使我太失望了。
我沒有取得多大成果。蒂娜繼續釣了35分鐘。正好在蒂娜放下「釣桿」之前,普赫拿起了我的小枝。由於蒂娜剛在那兒釣過,所以它幾乎是馬到成功。普赫坐在那兒瞧著白蟻,不知該怎麼辦好,它試著用手抓了一隻。白蟻爬到它的手指上,它嚇了一跳,發出一聲驚叫,想抖手把它摔掉,但螞蟻卻扒得很穩,於是普赫趕緊在地上蹭手。它在一定時間內對釣白蟻不感興趣,這是不足為奇的。雷內和於良說,有三種植物的根可以吃。我教普赫和威廉用棍子挖根,它們很快學會識別了,但需要挖得相當深,還得很小心。通常挖到一半,威廉就沒有耐心了,於是便去拔。莖被拔斷了,根原封不動地留在土裡。它們常常把我拉到想挖根的地方,給我一根棍子,要我替它們挖。我挖得較深,讓根露出來,吊它們的胃口,促使它們自己去繼續挖。有時,它們也能挖出來,但還是失敗的時候多。根的味道固然鮮嫩可口,但它們似乎認為,這得不償失。我感到,它們學會了一種其他動物大概還不會的覓食方法,必要時即可求助於它。
在採集蘑菇過程中,它們也學會了吃蘑菇。我擔心它們以為所有蘑菇都能吃,但實際上它們只吃我們采過的那些蘑菇。蒂娜對蘑菇研究得很仔細。它採來蘑菇後,嘗之前要聞上好幾遍,但它好像不怎麼喜歡蘑菇的鮮味兒。對於新的事物,特別是涉及到吃的東西,它總是犯猶豫。比方說:它從來不吃植物的根,對於米飯,只是在看著普赫和威廉吃了好幾個月之後,它才開始吃了。我很高興,適時地把它放回到森林去。當時它對叢林生活尚有記憶,而且還年幼,容易適應環境的變化;一隻年幼黑猩猩,一定會自然地倣傚它所尊敬推崇的年長黑猩猩的行為、動作。到了青少年期,就難辦多了。幸好,蒂娜的年齡比普赫和威廉都大,可以使它們敬畏自己。它們對蒂娜,可以說是亦步亦趨,見什麼學什麼。這樣,蒂娜成了它們的良師益友。
陰雨連綿的時期到了,雨一下就是幾天、幾周,甚至幾個月,空氣日益潮濕,植物長得鬱鬱蔥蔥。黑猩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壯、高興,它們逐漸熟悉自己的新領地。然而,營地仍是可靠的基地,它們從這兒出發,去察看周圍的天地。營地還是需要的呵。它們充滿自信;輕鬆愉快時,能輕易地學會做某些事情。由於它們不是被迫為生存而奮鬥,所以能不知不覺地習慣新的生活方式,這至少是我的印象。它們喝茶的情況越來越少了,甚至連它們自己也沒有覺察到。它們知道,在叢林中遊逛幾天後,跑到河邊喝一肚子清水,照樣可以解渴。它們變得更壯實、更敏捷,想吃東西即下到山谷裡。我若認為普赫白天吃得不太飽,就讓它和我一道吃晚飯;威廉自個兒能對付,它長得快得簡直叫人吃驚。然而,它還是常常來營地偷這摸那,這倒不是由於它有多餓,而是因為在它心目中,營地的食品是高級玩藝兒,它愛吃那些東西。
雨季即將結束時,我們在峽谷裡大量採集果子,這是一些大串大串的蛋形果子,熟了呈金黃色或桔紅色。果子的水分很多,稍有點酸,味兒特別濃,黑猩猩非常喜愛。結果期那幾個星期,山谷變成了名符其實的樂園。飛瀑附近有十來棵這種果樹,每棵都是碩果纍纍,好一派迷人的景象。每次我們走近那裡,三隻黑猩猩快樂地叫著,互相擁抱,高興得不知怎麼好,接著就在一片發瘋似的嚎叫聲中衝上果樹。
有一天,它們在樹上呆了一個小時後,蒂娜從樹上下來,悄悄地消失在峽谷裡。蒂娜的態度使人驚訝,我站了起來。我聽到了野生黑猩猩急促的吼叫,不過,似乎離這兒還遠,是在阿斯裡克山腳下。普赫和威廉還在樹上,但全神貫注地望著高地。它倆的毛全都豎了起來;是不是看到了野黑猩猩?高地上突然爆發一陣尖叫,並雜有急促的沉重腳步聲。普赫和威廉急忙輕手輕腳從樹上下來,威廉朝蒂娜剛才去的方向走了。普赫站在我前面幾米遠的地方,舉目眺望傳來瘋狂叫嚷的地方。我聽到一陣沙沙的草響,知道有一隻黑猩猩接近了。
我剛躲到樹後,看見一隻年幼的母黑猩猩,個頭比普赫稍小,正從果樹下面走入林中空地。它扁平的小臉上,長著一對東方式的小杏眼,類似我見過的王女士的那雙眼睛。它在離普赫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瞧瞧普赫,逕直向它走去。普赫一步不動。這時,又來了一隻成年母黑猩猩,肚子上還吊著一隻小黑猩猩。它離得非常近,我又藏到樹後,所以沒看到普赫和小母黑猩猩相會的整個場面。黑猩猩媽媽從我面前走過,然後轉過身來看著普赫,做了個鬼瞼。我盡量不出任何聲音,但此時,它的臉快正對著我了,剎那間我們倆的眼睛對視了。它一蹦就逃開去了。普赫看著它像箭一般從面前穿過,驚叫了一聲,那隻小母黑猩猩亦跟隨而去。我幾乎哭了起來。由於我,普赫才錯過了一個與野生黑猩猩相會的夢寐以求的機會。然而,實際上這正是它遇到的好機會;但不管怎麼樣,野黑猩猩對它是挺客氣的,特別是那隻小母黑猩猩。
我帶著普赫和威廉向高地爬去,希望野生黑猩猩看見我們不致害怕。而後,我們又回到樹林裡。我確信,可以說是我嚇跑了野黑猩猩。不過,我和於良還是坐在密密的草叢後,想碰一碰運氣。
普赫和威廉先待在藏身處。幾陣新的叫聲說明野生黑猩猩沒走遠。威廉出去了,開始吃草,普赫坐在一根枯樹幹上,漫不經心地在撕樹皮。一小時之後,它爬到一棵果樹上去吃東西;威廉呆在地上休息,顯然是吃飽了。我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一陣貪饞的哼叫,看到威廉向我走來。它毛髮倒堅,嘴角上翹,露出一副害怕相,它抓住我一隻手,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又瞧瞧它發現的第一隻野生黑猩猩。我們藏身處的下面有一棵果樹,結著一串串的果實。大約有四五隻黑猩猩正在盤根錯節的籐蘿中,沿著枯樹幹,魚貫而行地走向果樹,並發出貪饞的叫聲,有的甚至高興得狂呼亂叫。普赫也高興地叫起來。領頭的母黑猩猩發現了它,歡樂的叫聲頓時倍增。威廉走進林中空地,表現得非常出色。我高興極了。它笑容滿面,表示順從,野黑猩猩揮舞著彎曲的雙臂,也顯出溫和的姿勢。
第一隻野生黑猩猩走近威廉,威廉仍是一副尊敬和馴服的樣子。並沒有後退。另一隻呆在籐蘿中的野黑猩猩,突然嗥叫起來,彷彿有誰在威脅它。普赫激動得忘乎所以,發出一聲具有恐嚇意味的「哇啊啊」,其他黑猩猩(它們現在有十來只)也都應聲而叫。普赫又叫了一聲,這次它是和威廉一道叫的,比上次要放肆得多,因為它們知道有我在場保護。我害怕得打哆嗦:叫聲厲害得叫人受不了,有幾隻黑猩猩很強壯。叫聲越來越厲害,肯定要出事。
我開始感到,藏在草叢裡,如同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獅子。我們離這些完全被激怒的強悍的黑猩猩太近了,萬一它們發起攻擊,能毫不費事地抓住我們。我叫於良輕輕地走出去,坐到幾米外的高草叢中,注意別亂動他和黑猩猩之間的茅草。當時,是一片震耳欲聾的吵鬧聲。於良走後,我也出來了。當我轉身去取背包和雨衣時,聽到在通往我們藏身處的路上,野生黑猩猩已經發動了進攻。一隻我從未見過的大塊頭黑猩猩朝我的藏身處衝過來,我連滾帶爬地逃跑,險些兒沒有躲開。它衝到離我不到三米遠時,驟然停住,轉身跑了。我嚇壞了,兩腿戰慄得格格直響。普赫和威廉坐在我的旁邊,抓著我的褲腿。然後,威廉爬到我身後一棵樹的低技上,但普赫還抱著我的腿不放。我把它抱在懷裡。幾乎同時,響起一陣驚叫,接著是沉重的腳步聲;第二隻黑猩猩突然竄到路上。它穿過我們的藏身處,正好在我面前停住,很快也轉身跑了。在其他黑猩猩繼續大聲嗥吼時,威廉一直在「哇啊啊」地尖聲亂叫。我相信,只有那兩隻在路上與我迎面相遇的野黑猩猩,才知道我藏在這兒。似乎這是件幸運事。幾秒鐘後,樹枝又劈劈啪啪作響,第三隻成年黑猩猩冒冒失失地順小道走了,它全身毛髮倒立,身後還拖著一根樹枝,另一隻接踵而來。當它們看見我抱著普赫從離它們僅有一米的藏身處走出來時,它們便愕然站了一下,轉身跑了。叫聲突然停止,繼之而來的是急促的腳步聲。我抬頭一看,它們轉眼之間都不見了。
我感到雙腿哆嗦得簡直沒法走路,但希望野生黑猩猩都能看見我們,並且都能理解我們對它們並無傷害之意。我手裡抱著普赫,身後跟著威廉,飛快地向上爬去。到了高地上,我一屁股坐在一塊很顯眼的岩石上,把普赫放在一旁。威廉爬到稍遠的一棵樹上。過了一會兒,我發現一隻黑猩猩在窺視我們,但並未停住腳步。若是普赫不「哇啊啊」地亂叫,情況可能會另一個樣。但無論如何,第二次相遇反正一點沒有友好氣氛。我甚至覺得,當時發生的是一場小小的戰爭。
第二天,我的黑猩猩又爬在被一串串果實壓彎了枝頭的樹上。快9點時,從樹林另一邊傳來一隻小黑猩猩的嗥叫。好幾隻黑猩猩出現在河床上。有的爬到威廉剛才吃果子的那棵樹上,也有的向果樹林的方向攀登。很難數清有多少,因為大部分被茅草遮住了。普赫和威廉坐在我身旁。普赫興奮極了,它拍著手,但不太響,身上的毛半豎著。四隻黑猩猩在樹上吃果子,其中有一隻年輕的黑猩猩和一隻性皮稍顯紅腫的母黑猩猩。普赫安靜了,看著他們。在樹下的草叢裡似乎還有其他黑猩猩,但我看不清它們是幾隻,也不知道它們在幹什麼。
有一隻黑猩猩在樹枝上向前移動,顯然是想摘取樹梢那幾大串饞人的桔紅色果子。突然聽到可怕的「卡嚓」一聲,樹枝和黑猩猩一起掉到了地上。普赫拍起手來了。我屏住呼吸繞懸巖轉了過去,心裡有點不安,想看看那只可憐的傢伙有沒有摔傷。別的黑猩猩繼續在吃食,並未去照顧一下不幸的同伴。草太高,我看不到它,但什麼聲音也沒有。我認為:它或者安然無恙,或者昏過去了。總之,它摔得夠戧,因為樹枝離地有六米或更高些。可是,樹下的草叢裡爆發了一場廝鬥。我看見一隻性皮很紅腫的母黑猩猩,嚎叫著飛快地跑向果樹林。普赫又「哇啊啊」地叫了一聲。我放輕腳步,回到原來的岩石後面。心想,它們最終是會看見我們的。但是,大概嘈雜的爭吵聲掩蓋了普赫的嗥叫,因為樹上的野生黑猩猩還照樣在吃果子呢!
威廉從我面前穿過,往下朝野生黑猩猩走去,快接近它們時,它不斷地點頭哈腰。小聲哼叫表示順從。目睹著此情此景,我是多麼吃驚!在威廉離它們15到20米時,我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突然爆發了一陣瘋狂的嗥叫,所有黑猩猩一下子逃進了山谷。我相信,野生黑猩猩沒有發現我們,既沒看到我,也未瞧見雷內。那麼,是否可能它們因普赫和威廉而想到有人,因而害怕呢?威廉在我背後轉圈,瞧著黑猩猩逃跑。它沉重地倒在地上,眼望著山頭。
等了半小時,我又悄悄地潛到那棵樹下,心想,萬一那只摔下來的黑猩猩仍然躺在草叢裡呢?樹枝斷成了三截,可連黑猩猩的影子也沒有。還能聽到嗥叫聲,但它們早已走遠了。我為它們逃得過於快而感到遺憾,可同時也覺得高興,因為普赫和威廉有機會這麼近地觀察野生黑猩猩。特別使我感到自豪的是,威廉自動地接近這一小群黑猩猩。我心裡在納悶,它那種裝腔作勢的順從樣,是從哪兒學來的,怎麼學會的?從我收養它以來,它很少表示過屈服,而這一次,它卻表現得很出色。
一小時後,我收起記事本,準備返回營地。我偶然朝果樹上膘了一眼,有一隻個頭很大的成年黑猩猩正在悄悄地爬樹。又來了一群黑猩猩,普赫和威廉還沒有看到,直到一隻黑猩猩發出嘴饞的哼叫時才發現。它倆聚精會神地看著野黑猩猩。五隻成年的黑猩猩正在樹上吃果子,其中至少有三隻是健壯的公黑猩猩。普赫和威廉靜靜地瞧著。普赫走來坐在我的身旁,用胳臂摟住我的腰,它有點不安。
野生黑猩猩在樹上呆了大約一刻鐘,然後一個接一個下來,消失在草叢中。四週一片寂靜。五分鐘過去了,我想它們已經走了。我穩步地離開所在的山巖,想看個究竟。兩隻黑猩猩正輕輕地朝著我往上爬,這是一隻個子和普赫相仿的年輕黑猩猩和一隻成年母黑猩猩。我趕快回身藏起來,心砰砰直跳。威廉又做起點頭哈腰、滿臉堆笑的那一套。並尖聲叫著,咳嗽著,以表示敬意和服從,接著就向陌生的「來客」走去。它從我面前走過,在山巖正前方約6米的地方停住了。我迫切希望它能再往下走一點,不然我將會被發現的。普赫走近成廉,默默地在它身邊坐下,毛髮半立,眼睛盯住山腳下。威廉點頭哈腰更頻繁了,急著想往前走,但看來它太害怕了。他不停地左顧右盼,又朝後看看我。從我所在的地方,看不到山腳下的情景,但從威廉的表情與動作來推斷,野生黑猩猩正向它走近。我激動得直發抖,祈禱著普赫和威廉這次能被它們接受。從懸巖的另一邊,傳來一隻野生黑猩猩表示順從的咳嗽聲,並且急促地低聲叫著。多麼令人懸念啊!普赫和威廉終於和一隻野生黑猩猩聯繫上了。它們互相認識時,沒有大聲嗥吼,沒有任何挑釁性的行為,只有快樂的輕輕的哼叫聲。我冒險望了一眼。晦,在那兒的已不是那只年幼的小黑猩猩和我認為的「母親」,而是五隻毛髮稍稍豎起的成年公黑猩猩。有一隻與威廉相隔僅僅幾厘米,另一隻朝著坐在夥伴後面的普赫走去。其他三隻邁著平常的步子走近,神色有點不安。我擔心被它們看見,不敢看得太久。威廉繼續玩著它那一套,不斷地小聲哼叫。氣氛確實緊張,不過,如果野生黑猩猩真想進攻,它們早就可以動手了。
普赫站起來,稍微走過了雷內藏身的那塊懸巖。它有點兒害怕,但還沒怕到求助於保護者的程度。我希望野生黑猩猩爬到山頂上去,但時間一種一秒地過去,它們仍然停留在我們所在的懸巖後面。接著,有一隻長得挺帥的公黑猩猩慢慢地爬向雷內所在的懸巖。它離我趴的地方不到兩米,完全在我的視線之內。它的毛色並沒有想像的那樣光滑發亮,絲毫沒有好鬥的表現,只是舉止有點兒不大自然。
我屏住呼吸,期待著它能看見我。它又向上爬了幾步,正準備跳到鄰近的一塊岩石上去時,雷內的頭抬起來了。看到一隻如此強大的野東西正好出現在自己的上方,即使對最有膽量的人來說,也是一種考驗。雷內和於良雖然都領教過威廉的發怒和力量,可是威廉的塊頭還不及這些黑猩猩中任何一隻的一半。雷內跳起來,撤身後躍。黑猩猩蹦起老高,看了我們一眼,拔腿就跑下山去了。它的夥伴們毫不猶豫,都跟著逃走了。當時,我非常驚奇,威廉竟大步流星地跟著它們跑了一陣,同時左右觀望,想弄明白到底是什麼使它們如此恐懼。雷內和我同時走出藏身處,各自坐到一塊顯眼的平頂岩石上。普赫抱著我的腰,至於威廉,它還不理解其他黑猩猩為什麼突然逃跑了。怎麼才能使它懂得,它所信任的人竟使野生黑猩猩害怕到這種地步?
當我回顧發生的事情時,我感到自己的喜悅在增長。普赫和威廉重新處在野生黑猩猩之中了。雷內說,他甚至看見一隻公黑猩猩摸了一下威廉的臉。它們往山上爬時,身上的毛還半豎著,但快到我們這兒的時候,它們就平靜下來了。
第二天上午,我們又守在自己的崗位上。首先,四個新巢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們築在前一天野生黑猩猩發現我和雷內的那個地方的樹上。野生黑猩猩大概是在我們走後的黃昏中築起這些巢的。當進一步尋找時,在另一棵樹上發現了第五個巢,築得稍微低一點。總之,它們可能沒有走遠,甚至是看著我們走的。也許,它們並沒有想像的那樣害怕我們。但是,這些都不能肯定,因為也可能是另一群黑猩猩築的巢。
我在每個巢中都找到了一些新的糞便。很可能,它們看見我們到來,便在幾分鐘前離開了。我拿起小棍,檢查糞便,看它們吃些什麼。實際上,只看到一些成串生長的果子的核。在一個巢中,我還發現了一些碎的葉片,像是猴麵包樹的葉子,以及一些細長的樹皮纖維。在各處散步時,常常見到一些被剝光皮的猴麵包樹枝。因此,知道蒂娜真的像尼奧科洛的野生黑猩猩那樣,在教會夥伴們尋找東西吃。這真是一件大好事。
這天上午,我決定到高地旁邊的一個掛滿籐蘿的小樹林中去等待;如果野生黑猩猩向山上爬來,我至少可以就地隱蔽而不被發現。一小時以來,我和於良坐在藏身處,普赫和威廉在不遠的地方吃草莖的內質和玩耍,也許是在休息。就在這時,一隻年幼的母黑猩猩,在小山的瀑布那兒突然慘叫起來,同時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
威廉爬上高地,繞著我們藏身的地方轉了一圈。然後從野生黑猩猩叫的那邊走下山去,還氣喘吁吁地咳嗽著,表示歡迎。我側耳靜聽,不放過任何細微的聲音,藉以想像當時的場面。又傳來一聲尖叫,這是受驚的黑猩猩發出的瘋狂的嗥吼。威廉大概已遇上黑猩猩,甚至已經靠近了它們。剛才的吼聲像是一隻母黑猩猩的尖叫,或者是一隻在生客面前因自信心不足而感到拘束的小黑猩猩的叫聲。普赫頗有興味地聽著,但仍舊呆在我身邊。
然後,響起一陣挑釁性的嗥叫,威廉又跑往高地。它猶豫了一兩分鐘,便在野生黑猩猩的方向消失了。沉靜了大約十分鐘。我猜想,野生黑猩猩可能已經逃跑了,但很快又聽到威廉用喘氣和咳嗽向野生黑猩猩致意。立即爆發了一陣叫喊。這一次,有一隻黑猩猩三番五次地跺腳。這使我想到,野生黑猩猩正在做出兇惡的表示。威廉連滾帶爬地回來了,走近藏身處,通過樹葉間隙望著我。它做了個鬼臉,我撫摸了它一下,使他不致害怕。野生黑猩猩不追趕它,它們也有點兒害怕。我確信,這是由於我的原因,它們把威廉和我聯繫到—起了。
威廉在藏身處休息;普赫卻在玩,聲音很響——它繞著自己在地上搭的窩,翻滾一塊大石頭。兩小時後,威廉又向高地跑去。在這段時間中,沒聽到野生黑猩猩那邊有任何叫聲,但折斷樹枝的聲音不斷傳來,這說明它們還在那裡。奇怪的是,儘管普赫搭窩時弄出那麼大聲音,野生黑猩猩卻依然呆在那兒。威廉先有點猶豫,而後沿著高地邊走去,從稍低處黑猩猩正在吃東西的樹叢前穿過,最後爬到一棵無花果樹上。它不斷朝山谷那邊瞧。我提醒普赫,威廉正在吃熟透了的無花果,鼓動它向威廉學習。為了討我喜歡,它漫不經心地走向無花果樹,並爬了上去。正當它想開始吃的時候,威廉發出了喘息似的叫聲,彷彿一隻野生黑猩猩走近了。
普赫露出一副害怕相,尖叫一聲回到了藏身處。威廉跟在後面,但在離藏身處10米的地方停了一下,然後又走了。它點著頭,發出先前那老一套的叫聲,顯而易見它還有點不安。到了高地邊上,它又慢慢地退回幾步,後退時又是咧嘴又是叫,還頻頻地點頭。它很想會會那只我還分辨不清的陌生黑猩猩,但心裡又在嘀咕:將受到何種接待。它進了三次,又退了三次,當它第四次向前時,有一隻黑猩猩發出了驚恐的強烈嗥叫。我還是什麼也看不見。威廉的眼睛瞅瞅我的藏身處,於是我撥開樹葉,讓它看到我,知道我一直在這兒。它又做起點頭哈腰那一套拿手戲,反覆做了大次,到第六次時,它開始一步步後退,越退越遠。從態度來看,我知道有一隻野生黑猩猩在向它迫近。幸虧它退向高地的另一邊,而不是向我們這邊來。
一隻成年公黑猩猩朝威廉走去,身上的毛稍稍豎起。我看不清楚威廉反應如何。這只野生黑猩猩的樣子並不和氣,但也沒有明顯的想攻擊誰的姿態。事實上,它多半是疑慮重重、信心不足。威廉停住腳步,仍然不斷地點頭。野生黑猩猩竟來了個驚人的動作,在我看來好像它把臉貼在威廉的臉上,而威廉做著怪樣,小聲尖叫著。第二隻公黑猩猩也走向高地,並停下來凝視著普赫和威廉。第一隻公黑猩猩又作出了更離奇的行動:邁著謹慎的步子從威廉面前繞過去,停了一下,又小心地繞到高地邊上。我不敢動了,心想:「我的上帝呀,可別再砸了鍋!」我的手提包放在藏身處的口上,用幾片樹葉蓋著。它好像想去聞我的包,可是只瞧了瞧,然後蹲下來,腦袋向裡面伸,身上的毛還有點豎著。
藏身處的進出口大部分被籐蘿擋著,所以它不一定能發現我們。它驀地立起來,轉過身去,走過威廉的面前;這一次威廉比過去鎮靜得多。它爬上了無花果樹。第二隻黑猩猩跟過去,看來它比第一隻惶惑不安得多。第一隻搞了幾個無花果,但它的心情遠沒有輕鬆下來。它在樹上擺盪了幾次,眼睛盯著我們的藏身處。第二隻黑猩猩也爬到樹上,神態亦很不安。它們在樹上呆了三分鐘光景,然後爬下來,從原路回去了。我把威廉擁抱了好幾次,貼著它的耳朵讚揚它的勇氣和頑強。它似乎很滿意,用一種親熱的動作撫摸著我的手。過一會兒,它和普赫一道又回到無花果樹上吃食去了。起初,它的眼睛還瞅著小山的方向,野生黑猩猩在15米以外的地方吃東西,它們至少又逗留了20分鐘。之後,一切都平靜下來了。普赫和威廉在無花果樹上呆了約半小時後,回到藏身處。威廉站起來,望了望山谷那邊。我們繼續在那裡待了幾小時,偶爾還傳來野生黑猩猩的嗥叫。然後,它們大概走遠了;反正在藏身處附近的無花果樹上已經沒有一隻黑猩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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