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華德路的「萬歲俱樂部」。霓虹燈管的五個大字在夜幕下不安分地亂舞著,瞬間一片輝煌耀目,但瞬間一片死寂,然後再神經質似地閃耀起來。
大廳裡更是亂哄哄地,煙霧在變幻的燈光中顯出微小的塵粒,雪茄、香檳的氣味浸淫著整個大廳,幾個半裹半露濃妝艷抹的女子在台上甩胳膊扔腿的亂舞著。
巫慕雲站在吧台後,給客人調著酒。
客人們酒意正酣,口若懸河唾液四濺。一個油光的小分頭揚著酒杯,說:
「這場仗他奶奶的遲早還得打起來!娘希匹的小日本兒!我看現在就是發的時候了,越亂越發!現在煙土不行,軍火也早了,我瞧著這陣兒只能在鹽上發!」
「沒錯!」另一個酡紅著臉,大著舌頭,「要得甜,加把鹽,白花花的銀子!」
「他奶奶的!打吧,狠勁打!前方要是不吃緊,咱們後方又怎麼能緊吃呢?」
周圍的一圈人哈哈地笑起來。
一個老者笑瞇瞇地:
「諸位,諸位,咱們只談風月,莫談風聲啊!」
不遠處,一個滿臉油光的中年人正唾液四射地講他在交易所「搶帽子」的壯舉。
「跌!跌!那時候才真叫個『跌』字!那節骨眼兒,你就是叫『親跌』都沒用!一個赤佬當場就從三層樓上跳了!我也把老婆的私房底連帶我娘的棺材板錢全貼近去了。我都已經準備下一分鐘就脫背心跳黃浦江了,誰知道,他媽的,收盤前五分鐘又往上連翻了兩個跟頭!發!這就叫發!什麼叫發?嗯?就是幾分鐘夠你淌八輩子臭汗。Waiter!Waiter!威士忌!每人一杯!老子今天請客!」
周圍一陣歡呼,場面頓時混亂了。侍者穿梭著送酒。
「發什麼春秋大夢呢?還不倒酒?」一個巴掌「啪」地落在巫慕寬的腦門上。巫慕寬全身一震,像剛剛酒醒了一樣。
「這就來!這就來!」
「冰塊!冰塊!」
「好,來了!來了!」
等客人都各取了所需之後,巫慕寬才虛脫似地軟下來。他整晚都魂飛魄散似地神不守舍。
他揉了揉滿是血絲的眼睛,暗叫晦氣。昨晚在福熙路賭場,應該在風調雨順的時候就該收手,誰知道貪心不足,越戰越勇,最後連偷出來的慕容地戒指都抵進去了,還欠著一屁股的債。
還有,上次路過「綠寶」賭場,一時心癢,結果出來時,險些被那幾個彪形大漢扔到吳淞江口裡去種了「荷花」,寫了借據,畫了手壓才被放出來。
他偷偷挪用了俱樂部的錢才暫時避過了被曝屍街頭的下場,現在是舊債剛平,新債又起。這一次,怕是把自己削了皮賣都頂不上。
他看著銀櫃裡花花綠綠的鈔票,心臟又開始大力地怦怦地跳。
「巫慕寬,老闆有請!」一個夥計向他喊。
巫慕寬一抖,老闆有請?老闆有請,多半是鴻門會,凶多吉少。
他戰戰兢兢的敲了敲老闆的門。
「進來。」
巫慕寬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減小了雙腿抖動的幅度,這才推開了門。
老闆谷中村是日本人,十幾歲就隨大和商行的老闆井上太郎來上海淘金,說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
此刻,他正坐在辦公桌後面,叼著雪茄,騰出一縷孤直的青煙。
「巫慕寬,坐!」他圓胖的臉上堆滿了笑,八字鬍須也撇開了,「來人,上茶!」
他遞過來一支粗大的雪茄,然後「啪」得一摁,金黃色的打火機竄出一條紅焰。
「不敢!不敢!」巫慕寬誠惶誠恐,也不敢深坐下去,屁股懸在椅座上。除非是讓人捲鋪蓋,老闆什麼時候這麼客氣過?他要是冷口冷臉的,巫慕寬還舒服點兒。
巫慕寬心中戰戰兢兢地吸了一口:「老闆有什麼吩咐即管吩咐就是了,小的在這裡洗耳恭聽著呢!」
「也好,開門見山說吧,永盛公司的董事長巫長榮是你的大伯?」
巫慕寬心中一凜,他當然已經聽說了大和商行和巫長榮在南京一役,遭遇重創,損兵折將。谷中村是大和商行的井上太郎一手栽培起來的,他豈能坐視?現在谷中村突然間問到自己的頭上來,巫慕寬心裡上下忐忑。
「他是我大伯,但我們關係形如陌路。」
「我只是奇怪,都是一脈相傳,你堂哥巫慕雲就揮金如土,手裡掌管永盛的紗廠、綢緞莊、成衣鋪,你卻要在這裡給人調酒,這是哪門子道理?」
「這是巫家老祖宗的道理!誰讓我比我堂哥晚出生了七天!巫家老祖宗說,一棵大樹,如果分枝、分叉太多,主幹就不會強壯。所以,不許分家產,只能由長孫繼承。結果就這七天,永盛公司就是他的了!」
「老祖宗的規矩?這我又不清楚了,怎麼你們這麼聰明的活人還要聽死人的擺佈?」
「話是這麼講,但是在巫家的長老們面前,我孤掌難鳴,能有什麼作為?」
「都姓巫,都是一脈血緣,憑什麼就憑死人的一句話,你堂哥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做人上人,你就要低聲下氣地看人臉色。你太沒出息了!如果你還有一點血性,還算男人也不會甘心!」
「可我堂哥排在我前面,什麼都在他手裡,我能怎麼樣?」
谷中村悠悠地噴出一串清冷的煙圈,慢條斯理地說:「我可以幫你。」
「你幫我?」巫慕寬摸不著頭腦,「你為什麼要幫我?」
「免得你再拿俱樂部的錢去還賭債!」
巫慕寬心口猛地一跳,嗆進一口煙,劇咳起來。
他撲通一聲從椅子上直接跪到地上,頭如搗蒜。他怎麼也想不到谷中村這麼快就洞悉一切。
「谷老闆,我是一時糊塗,以後再也不敢了。」
「你放鬆!」谷中村哈哈大笑,「我有沒有說要追究你。你既然是一時糊塗,我也既往不咎。但我這個人就是看不慣不公平的事,你的是我是幫定了!」
巫慕寬腦子仍然渾渾噩噩的,谷中村掏出一疊鈔票:「你欠的債再不還,就要被丟到河裡『種荷花』去了。」
「谷老闆……」
「別太高興,等『永盛』歸你了,這些帳我會同你一筆一筆算清楚的。」
巫慕寬感覺是在發夢,剛才還在為一屁股的賭債坐困愁城,現在突然峰迴路轉。天上掉下來一塊大餡餅,正好掉在自己嘴裡。
「但是我不喜歡有人和我作對,誰擋我的前面,我就會搬掉誰。巫長榮父子現在是我的絆腳石,我就會搬走這塊石頭。包括你,我可以把你放到那個位置,也一樣可以把你從那個位置拿下來。你是個聰明人,從哪邊能得到好處,你應該很清楚。」
巫慕寬暗暗想著,只有日本人才能幫上自己,管他是出於什麼目的呢,管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呢。日本人利用自己,自己又何嘗不可以反用日本人?只要能坐上那個位置,自己就有根基了。
「谷老闆,這些年來,我和妹妹吃糠咽菜,受盡白眼,看著我大伯堂哥他們寧可揮金如土,也不肯接濟我們,現在終於有您肯替我出頭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谷中村笑出來:「你能想得清楚最好不過!」
他斟滿兩個酒杯,兩人心照不宣地舉杯相碰,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細雨霏微,暮靄堆積。
巫慕雲默然地坐在窗前,硯台上散著濃墨,兩隻上好的小精工架在筆山上,一張潔白的素箋攤在眼前,還有一個空空的酒杯。
窗外終年是桑榆晚景的淒清,傍晚的殘陽掛在光禿的枝頭上。
屋內靜悄悄的,巫慕雲提起筆,看看眼前的素箋,又望望蕭蕭淫雨。暮春的雨並未呈現出太多的生氣,緩緩地,似乎連傾注的勇氣都打不起。雨送黃昏,很容易地就沾濕了人的心情和精神。
鏡中人明顯地落了形,兩頰消瘦,把一雙眼睛顯得更大更空洞,灰色的袍子更加空蕩。
巫慕雲想起若冰和慕容。
一個活潑嬌憨,一個含蓄典雅。若冰衣著繽紛而摩登,永遠不吝粉紅鮮黃。
而慕容是另外一種毫不輸蝕的美。端莊樸素,像是精緻的珍板線裝書,泛著淡淡的書香,是要呵護地溫柔地用心地捧著來讀的。
如果說若冰像從西洋油畫上走下來的美女,那麼慕容就是工筆畫上的濃墨凝練出來的典雅的仕女。
而自己是什麼呢?巫慕雲對著鏡子苦笑。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你是雄雌?!」然後嘔心瀝血似地笑,「你究竟是雄,還是雌呢?二十年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雄還是雌呢?」
二十年來,從出生落地以來,就一直被像對男孩一樣對待。著男裝,梳短髮,稱少爺。二十年來,無一時無一刻不是被人提醒著是一個男人,直到——直到連自己也想不起。
直到那個清霜的深夜,張若海出現了,披著一襟的月色,帶著兩袖的清風,出現在面前,蟄伏了二十年的女兒心才倏然驚醒。
是張若海,讓自己二十年來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灰袍子下面其實一副女兒身。
四目相視的一瞬,那感覺像是突然被人迎面摑了一掌,她臉上發紅,深深震盪,要久久地,才平復下來,才敢轉過頭來再去迎視他的目光。
巫慕雲斟滿了酒杯。
那辛辣的液體直竄入喉嚨,順勢逼上鼻骨,湧進眼眶,進而模糊了整個視線。
但張若海的音容笑貌反而模糊中變得更加清晰。
在他措手不及的時候,他已佔據了她的整個腦海;在她剛剛醒覺的時候,他早已在那裡生了根。
因為毫無設防,所以一敗塗地。
她抬頭的時候,他在天幕中;低頭的時候,他在水面上;她想逃避的時候,他又含笑在風裡。他無處不在,像個神通廣大的精靈,在撕碎的書籤上,在壓碎的花片上,在夜闌的燈盞下。
她只是身不由己地想去靠近他,接觸他,不存其他奢望,只要他走他的路時,自己可以遙遠地以目光相追隨就可以了。
他的風裁俊逸,他的溫文含蓄,他的挪揄調侃,還有——他的憤怒。
天!他竟讓她去追求若冰!
她不知道自己會蒙另一個女孩子的「錯愛」,從若冰的眉梢眼底發現自己已經鑄成一個天大的誤會時,想抽身迴避,卻已是身不由己了。
自己的話一定是把他氣到極點了。那天她在河邊醒來後,他就那樣一瞬不瞬地,沉默地深深地望著自己,似乎心如刀絞。他目光裡的異樣,使她更加手足無措。而他就這樣定定地望著她,然後握住了她的手。
她只能惶然無措地站在那兒。
自己能做什麼呢?既不可以向做哥哥的表白,更不可以向做妹妹的示愛,所能做的只能是無言的,惶惶地望著他。
他一言不發地用自己的外套裹住她,把她塞進一輛黃包車裡。
她不明白他突然何以不再怒斥她了。
她只記得當車子漸行漸遠,她遠遠回望時,他仍佇立在暮靄中,目送著自己。晴天的風撲進她的褲管裡,飄飄地拍著翅膀……
不能再迴避若冰了,時間拖得逾長,傷害只會逾深。已經承蒙「錯愛」了,不能再承蒙「錯恨」!
但是該怎樣告訴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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