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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若冰一掃前幾日的低氣壓,一整天都顯得格外的好興致,談笑風生起來。

  章若海雖然不動聲色,但也不能無動於衷。妹妹是個七情上面的人,有什麼風吹草動在她臉上準能找到蛛絲馬跡。

  果然,下午不到五點鐘,若冰就不見了人影。

  問陳訥,陳訥完全沒有頭緒,只說若冰今天脾氣出奇的好,但沒讓他感覺到如沐春風,而是如履薄冰。

  張若海有一絲隱隱的預感,他當然清楚此時誰最能左右妹妹的喜怒哀樂。

  「廣和樓」酒樓的金色大招牌在夜色中熠熠生輝,它只對達官貴人送秋波,因而熱鬧但不雜亂。

  台上花旦正舞著水袖,小廝正穿梭著為雅座茶客遞上噴了花露水的熱毛巾。

  若冰剛一進來,角落裡就有人走過來,畢恭畢敬地:「是張若冰小姐?」

  若冰連忙點頭。那人躬著身,把若冰延引到樓上盡頭的一間幽靜的廂房門前,然後才退下。

  若冰推開門,巫慕雲從桌後站起來。

  「若冰,坐。」

  一見到巫慕雲,若冰所有的怨氣彷彿已經雲淡風清了,微笑從心底升上來,但仍直聲直氣地說:

  「喂!巫大少,別叫你那幫蝦兵蟹將在這兒前呼後擁的!」

  「我保證今晚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若冰臉立刻紅了。

  他坐下來,忍不住從茶杯邊沿悄悄凝睇眼前這個年輕人。仍然一襲的灰袍,沒有哥哥的氣宇軒昂,反而顯得幾分羸弱,但是神清骨秀,輪廓間甚至有幾分不經意的纖柔,眉際間一閃而逝的寂寥和落寞,讓人不禁為之心動。

  巫慕雲被她直瞪瞪地看著,不好意思地清咳了一聲。

  若冰醒悟過來,立刻垂下眼瞼,連耳根都燒紅了。

  不一會兒,桌上已擺滿佳餚酒菜,但兩個人各懷心事,根本食不知味,眼光偶爾碰上又立即分開,都埋頭在飯碗裡,好像來到這是專程為了大快朵頤。

  「我還不知道你這麼能喝酒呢。」若冰看著巫慕雲悶頭飲酒。

  「你不知道我的事還多著呢!」

  「是嗎?」若冰笑了,挑戰地,「不如說?」

  「比如說,我是不是每晚都肉池酒林?我是不是夜夜都醉生夢死?」

  若冰笑:「那個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比勞山道士還勞山道士。」

  「年輕人誰願意無緣無故地去做道士?你難道不懷疑我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許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怪病,你不怕?」

  若冰一凜,但仍勉強笑著:「我不怕,我哥哥是上海的名醫,把你交給他就是了。」

  聽到「我哥哥」這三個字,巫慕雲面色沉寂下來,半晌說:

  「你沒聽說,巫家是被人下了咒的?」

  「怎麼講?」

  「只和巫家沾邊的女人都沒有好結果。」巫慕雲面無表情,「我母親上香遇到馬驚,早產流血而死;慕容的母親因他父親爛賭,傾家蕩產,勞累積鬱而死;我爺爺的姨太,年輕美貌如花,活活殉葬而死;還有……」

  「巫慕雲!」若冰已經臉色發白。「我還沒有說完。年前,一個下女見我睡房深夜點著燈,就端著茶點進來,結果……第二天,他就失了蹤,幾天後,在黃浦江上發現她的屍體。」

  「巫慕雲!」若冰整個人彈起來,「原來你把我叫到這裡,就是想告訴我,以後別再和你們巫家沾邊,是不是?」

  「是,以後我不想見到你。」

  「你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你討厭我。」

  「我不討厭你,我只是不想再見到你。」

  「我知道你未必喜歡我,但我不知道,你這麼討厭我!」

  「若冰!」

  「是我蠢得像隻豬,自己送上門來給你踐踏!」

  若冰轉身向外跑,一看到她蒼白的面色,巫慕雲就知道,自己又把一切弄砸了。自己只是不想再傷害她,沒想到一出手卻傷她更深。

  巫慕雲情急地拉住她:「若冰,我從來沒有討厭你,我是真的從心底裡喜歡你!」

  「放開你的髒手!你以為你有錢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巫少爺,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什麼時候說真話?什麼時候說假話?」

  「你想聽真話?」巫慕雲拉住她的手,「我今天說你出來,就是要告訴你真話。若冰,好妹妹,我從來沒討厭過你,我是真心喜歡你。」

  「你喜歡我?」若冰想從巫慕雲的眼裡找出破綻,但那雙眼睛太真誠,太急切,讓若冰覺得有一點的懷疑都不應該。

  「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你活潑,開朗,大方,笑時可愛,生氣時也可愛,和我以前接觸的人完全不同。你們的世界裡有說有笑,而我的世界只有單調昏暗。我找各種借口想接近你們,但在你們面前,我只有自覺形穢。現在,對著你,我更覺得自己罪該萬死。若冰,好妹妹,回家去吧,聽我的話,好好睡一覺,醒來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只當發一場夢。」

  「為什麼?」

  「別問為什麼,回家去,像抹去一灘污水似的,把我從你的記憶力抹掉!就當你從沒認識過我!」

  「但是,為什麼?你剛剛不是說……」

  「你非要逼我說出來?也好,我告訴你……」

  房門突然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張若海,身後跟著慕容。巫慕雲的話一下子卡住了。

  順著哥哥的眼光,若冰才發現自己的手仍被巫慕雲緊握著。她連忙抽出來,面色已經緋紅。

  「若冰,你果然在這裡。」慕容說,「你個就差把上海的地皮掀起來找你了!還好,找到了巫家的車伕,說慕雲在這裡,我們就來了。」

  巫慕雲哼了一聲。「張院長,何必緊張,你還怕我會非禮你妹妹嗎?」巫慕雲又恢復了慣常的冷漠和譏諷。

  張若海深深地望著她,沒有作聲。

  「若海,」慕容暗暗拉著張若海的衣袖,「何必要干涉他們呢?你到現在還看不出來?」

  「看出來什麼?」他只是機械地重複,眼睛仍然沒有離開巫慕雲。

  「你看他們兩個多相稱,而且……」慕容附耳對他低聲說著。

  若海?什麼時候慕容對張若海的關係已從「張先生」昇華到「若海」了?巫慕雲聽不清他們說什麼,但是只消看看他們,也不能不由衷讚歎,好一對璧人!

  他們並站在一起,簡直會折射出一圈光環!一個是年輕才俊,一個是嬌俏美人,溫柔婉約。再挑剔的眼光也都不得不承認,他們真是一對璧人!

  巫慕雲只覺這道光環,像針一樣地刺痛自己的雙眼。

  刺痛的視野裡,慕容對著張若海嗔怪著笑靨盈盈。張若海仍雙眉緊鎖,深沉莫測。而若冰,是滿面桃紅的。

  這一刻巫慕雲感覺自己好像已用盡元氣,只有說不出的疲倦。

  她自顧自地在桌邊坐下來,搖鈴叫侍者進來加酒。

  酒滿於杯,淚滿於睫。酒杯在視線裡越來越模糊,巫慕雲不敢動彈,因為蓄滿眶的淚,像盈滿杯的酒,稍稍震盪,就會湧出來。

  一隻手按住了他手中的酒杯。她抬頭,遇到張若海的眼睛。

  「你也喝了不少了,別再喝了,就當是為了你自己吧。」她端起酒杯,「以往我對你若有什麼怠慢,這杯酒算我向你道歉。」

  他雙眼潮濕,煙視霧望,無限迷瀠而柔弱。張若海覺得後面的話越來越吃力了,他艱澀地說:「這杯酒之後,我希望,我們從此你走你路,我走我路,我和若冰不會再去打擾你,你也沒有必要再來找我們。至於你父親,你放心,我會再向他推薦其他可靠的醫生。」

  他剛舉起酒杯,若冰已經衝過來。

  「哥,你這是在做什麼?他到底哪一點得罪你,你幹嘛逼著他一刀兩斷?」

  慕溶也急急地說:「若海,你這是何必?若冰和慕雲是兩相情願,為什麼一定要和他們過不去呢?」

  巫慕雲唇邊現出一絲苦笑。

  「張先生,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你。我本來也就沒奢望過能和你們做朋友。我知道怎麼去做。這杯酒還是讓我來敬你,能和你們相識,我已經很滿足了。」

  「你們兩個到底在做什麼!說話稀奇古怪!」若冰說,「如果你們這樣喝法,誰都不許喝!事情因我而起,害得你們吵架,你們要我怎麼樣,你們才可以和好?算我求你們,好不好?」

  她說著,就要跪下來。

  「若冰!」巫慕雲和張若海同時要阻止她,兩人的手碰到了一起,立刻像燙到了似的分開。

  「傻妹妹,根本不關你的事。」巫慕雲扶起若冰。

  「而且我們也沒有吵架,只是……」

  慕容打斷了張若海的話,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好了,不吵架就好,大家都高高興興地,誰都不准再鬧酒,鬧脾氣!我們今天不准喝酒,只准喝茶!」

  她和若冰出去換茶,有意只留下了張若海和巫慕雲。

  巫慕雲沉默地低垂著眼睫,那深切的哀傷和孤獨,都深藏在眼底,隱忍不發。

  張若海心中惻動。完全下意識地,就握住了她的手。

  她震動地望著他。

  「我這樣,是為了若冰好,也是為了你好。」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空洞無力。

  「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她的手蒼白而瘦削,握在手中觸覺冰涼,像是從冰天雪地中帶到這裡的。

  「答應我一件事。」張若海握緊她的手,彷彿要把自己的體溫傳給她。

  「什麼?」

  「以後,要快樂一點。」

  「還有可能嗎?我已經在這幾個月裡預支了我一輩子的快樂了。」她輕念到,「問離不是離,問他不是他。問死何有死,問愛何有愛?我早就知道我是哪一句了!」

  「什麼?」

  「問愛何有愛。」

  張若海怔怔地望著巫慕雲,一瞬間已經呆住了。

  巫慕雲站在窗前,憑望著清晨的天。她突然發現眼前這個棲息了二十年的房間是這樣的沉悶。窗前終年是一副桑榆晚景的冷清。簷下有一棵樹,枯枝高高地映在淡青的天上,即使是現在的清晨時分,樹杈間的一輪,也像是傍晚的殘陽。扯開窗簾,光線分射進來。

  厚重的絨簾抖下灰塵,瀰漫在空氣裡,像金色的斑點在光柱中爭相飛舞。

  陽光一進來,才發現屋裡是這樣殘陽不堪千瘡百孔的。

  老媽子進來送茶,看見從來不開的窗現在四敞大開,嚇了一跳,急忙過去關。

  「又是哪個不懂規矩的把窗打開了?」

  「是我開的。」

  「少爺,小心著涼。」

  「知道了。」

  巫慕雲看著她擺下茶點。從來沒有這樣客觀地打量過自己身邊的人。

  黃瘦的辮子直戳戳地紮在腦後,覆額一排滑稽的劉海兒。藏青的布褂子,漿得筆挺板硬,任何一個動作都聽得到「支嘎支嘎」的摩擦聲。

  巫慕雲靜靜地坐在那兒,這就是她的家,她過了二十年,從來沒發覺是這個樣子。

  幾束陽光就現出了一切千瘡百孔。

  她起身走到庭院。

  在這裡,巫宅的蒼老似乎更是無所遁形,簡直一眼可以透視到上百年的風風雨雨。

  門窗厚重笨拙,雖然曾經雕樑畫棟,但是明顯地糟腐了,簷上不少瓦片也脫落了,牆面上有一片一片的青苔,遠看是一塊塊的黑斑。

  但這些黑斑並不刺目,他們已經和這隱晦的環境成了和諧的整體,流散在空氣中的是一種奇特的滯悶的味道。

  「雲兒!」

  巫慕雲一轉身,看見父親站在廊下。

  「爹!」巫慕雲急忙早過去,「爹,你今天好一點嗎?」

  巫長榮已經明顯地好轉了,氣色明朗。

  他只是注視著巫慕雲。他的這種注視彷彿有一種穿透力,直穿透了巫慕雲的內心。

  「雲兒,近一陣我聽說,你和張若海兄妹倆經常在一起,有這樣的事嗎?」

  巫慕雲的臉驀地紅了。

  「爹,我……我只是……」

  「不用解釋。你畢竟也二十了。但是,你別忘了,你不是普通的人。不是爹不近情理,」巫長榮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巫家三代人的心血,現在都操在你手裡。你也知道,如果有一點的風言風語,我們會有什麼下場。」

  「我知道,爹。」

  「你年紀也差不多了,再不成家,在三爺四爺那兒都說不通,我會到鄉下找個本分點兒的丫頭。」

  「爹,你想我『娶』進來一個?」

  「是。巫家少爺娶個鄉下丫頭,不知道會傷透城中多少小姐的心呢!」

  巫慕雲笑不出來:「這這不太荒繆了一點嗎?」

  「荒謬?」他的聲音不大,但冷得像冰,「堂堂巫家少爺娶一個女娃子荒謬,還是讓人知道巫家的少爺二十多歲了還沒碰過女娃子荒謬?」

  「但是……但是,這不等於讓她守一世活寡,賠上人家一輩子的快樂?」

  「快樂?那些窮丫頭,衣不能敝體,食不能裹腹,一輩子守著個粗野村婦,生一群索命鬼,難道會比在我們巫家,有好茶好飯丫鬟伺候著更快樂?別對我講那些什麼『快樂』、『自由』的新潮詞兒,我不懂,我就懂怎麼能留下祖上的命根。」

  武昌榮轉身走了,巫慕雲靜靜地默立良久。

  她就這樣靜靜地立著。

  高高的灰牆外,腳踏車叮叮地響過,電車轆轆的跑過。有孩子們懵懂的笑聲,還有走街串巷的小販挑著擔子的吆喝聲,且行且遠,漸漸地只聽到那尾音在風中無限地延長。

  巫慕雲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院落裡。所有的聲音、影響都離開了她的聽覺。她只是靜靜地對著這座厚實矗立著的高牆,忽然地已是一臉的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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