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暖的時候,巫慕雲成了張家的常客。
他總是沉靜地坐在一旁,既像個參與者,又像是個局外人,極少插進張氏兄妹和慕容的話題裡,好像他來張家唯一的目的就是坐在這兒。
即使沉默,他也無法讓人坐在這兒。
他不懂任何事故客套和玲瓏手段。「請多多關照,請多多包涵」,「也許大概」,「久仰大名,如雷貫耳」,這些絕不是他的詞彙。
性格至真至清的人,張若海也見過不少。但說到底,他們的真,是來自於後天的刻意經營,而巫慕雲,卻是不同的。
然後有一天,張若還驀然發覺,妹妹的話裡已經有太多的「巫慕雲」了,妹妹的眼睛已經太多的留戀在巫慕雲的身上了。
於是,張若海發現若冰每天晚上和慕容關在房間裡嘀嘀咕咕的,終於忍不住問慕容:
「你們每天神神秘秘地在研究什麼?」
「沒什麼,若冰讓我教她織圍巾。」
「織圍巾?冬天過去了,你們開始織圍巾?」
慕容笑盈盈地:「圍巾不一定是冬天才用得上的。」
慕容笑意更深:「可以送人呀,千針萬線一下子就把那個人繫住了。」
他心口猛地一跳:「她要送給誰?」
「你是她的哥哥,難道不明白妹妹的心意?」她笑笑走開了。
果然,只要一有空閒,就看見若冰在和那一大團毛線糾纏,她從頭到腳都是毛線,弄得她自己好像是個吐絲的蛹似的。
張若海竟突然想到「作繭自縛」這個詞。
眼看著,那堆亂線奇跡似得,竟然一點一點地積聚成一條越來越長的圍巾了。張若海心底隱隱的不安也在一點一點的擴大了。
但是那個始作「蛹」者呢?
冷眼旁觀巫慕雲,他竟無動於衷,好像渾然不覺的姿態。
這個傢伙葫蘆裡再賣什麼藥?當初他像個亂頭蒼蠅似的,滿上海的去追若冰,可是現在,等若冰對他認真了,他卻開始耍花槍了。
如果他存心是想使若冰不安,張若海相信他已經是做到了。
張若海心裡憋著火,當初是自己把他拉到若冰身邊的,現在,也要自己來收拾這個局面了。
永生公司的大樓矗立在工廠區,這是個到處都是機器和煙囪的地方。從七樓辦公室可以清楚地眺望遠近新起的樓群,有的還搭著毛竹的腳手架。
在這裡,永盛大樓像一個元老。排水渠被氣味難聞的燃料沖成黑紫色,四季地流著,沒有人關心它最後終結在哪裡。煙囪吞吐著灰黑的煙,霧似的凝滯在周圍,久久不去,像患上了憂鬱症。
一聲尖利的哨子聲劃破了清晨,一群一群的女工,像受了驚的蝗蟲,從棚戶裡湧出來,穿著藍色工裝,從四面八方湧進廠房裡。
很快,機器轟鳴著震顫起來了。黑煙也彷彿注入了生氣,迅猛起來。
辦公室裡,永盛的南京分公司的顧經理正向巫長榮和巫慕雲繪聲繪色地講著。
南京無錫的絲綢批發商起初懾於日本人的聲勢,只敢要日本大和商行的貨,而且迴避永盛公司派去的人,但在顧經理的周旋遊說下,幾個本來就不是自願的大批發商,先有所鬆動了,表示看看情勢再說。
其他小批發商們見有人打頭陣了,也開始旁觀度量大勢。
顧經理又組織工人學生遊行,焚燒日貨。城內反日情緒高漲,在輿論的壓力下,大商家們半推半就地加入了抵制日貨的聯盟。大勢既定,再拉攏那些猶豫不定的小商人,就已是順水推舟的事了。於是,永盛公司在一片激昂聲中,重新在南京、無錫站住了腳。
巫長榮很滿意:「這回大和商行是陪了夫人又折兵。本想壟斷市場,結果被轟出場子不說,眼下又積壓了一倉庫的貨。我們這一仗是既揚了聲威,又佔了市場!你做得很好!」
巫慕雲沉靜地坐在一旁傾聽,半晌說:「顧經理此次辛勞了。」
顧經理一臉謙遜地:「哪裡,哪裡。其實,我也不過是做個出頭串連的人。」又向巫長榮會心地微笑,「還有,那些學生也功不可莫啊。」
巫長榮哈哈大笑。
這時,有人敲門通稟:「門外有一位張若冰小姐要見少爺。」
巫慕雲和巫長榮面面相覷,十分意外,想不出若冰來這麼偏僻的工廠會有什麼事。巫長榮替她吩咐出來:「請張小姐進來吧。」
巫慕雲一見到若冰,就怔住了。
一頭亂蓬蓬的卷髮已經規規矩矩修剪成短髮,齊刷刷地貼耳而下,一身天湖藍的布裙,黑色的平跟皮鞋。整個人清爽素淡。
鞋子邊還貼著煤灰污水。想像不出這麼文靜嫻雅的裝扮,怎麼走進這麼偏僻坑髒的工廠區,又怎麼能在那群疲憊菜色的女工們的密密麻麻的目光裡走上樓來。
她站在這裡,簡直像是灰堆裡放進一塊白豆腐那樣奇突不和諧。
往日風風火火講話粗聲大氣的若冰,現在一臉拘謹忐忑地背著手,看上去那麼文靜嫻雅,但文靜得又讓巫慕雲心悸,因為那已經不是若冰了。
「張小姐,請進。」
若冰沒想到屋內除了巫慕雲,還有巫長榮和一個西裝革履,滿面油光的胖子,有些不知所措。
顧經理見找上門來的是這樣一個美麗可人的女孩子,再看一眼清秀沉默的巫少爺,頓時心如明鏡了。
他微笑地拱拱手:「既然有客人,我就先行告退了。」
若冰因為他的暗示性口吻和禮貌性迴避,像被人揭穿了心裡秘密,臉上一片嫣紅。偏偏巫慕雲又是那樣毫無表情的,坐在沙發的一角,只冷靜沉默地看著她。
還是巫長榮招呼了一聲:「張小姐,請坐。」
若冰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整個辦公室是十分簡單的,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簡陋的。窗戶在風中吱嘎吱嘎地響著,樓下是機器聒噪單調的轟鳴。
若冰這才覺得自己在這個環境裡,是多麼的冒昧,多麼的刻意。不要說巫長榮,恐怕連盲的也能看出自己的心意了。
巫長榮只微笑地問:「張小姐,是從醫院來?」
「是。」
「那可走了很遠。」
「是。」若冰暗暗恨自己此時簡直比陳訥還要木訥,平時的流利完全揮灑不出來。
巫長榮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話,她看一眼巫慕雲,後者頭都沒抬,只專心地轉動著手中的茶杯。若冰覺得滿腹的委屈,好像是遠道專程為受他的冷落而來,為了自討沒趣而來,而且是在眾人和巫長榮的注目下。
「我走了!」她騰地站起來。一個紙包掉在地上,她想撿起來已經來不及了,一條米色的圍巾從中滾落出來,直鋪展到巫慕雲的腳下。彷彿少女心事,一覽無疑。
巫慕雲悸動。那種細密卻稚拙的針腳,不需任何言語也能看出是怎樣的一針一線的傾心織就。
巫長榮也呆怔住了。
巫慕雲彎腰拾起圍巾,折疊好,交到若冰手裡。在父親面前,在若冰的委屈的目光下,不得不艱澀地措辭:「若冰,你是個好姑娘。但不要在無謂的人身上無謂地浪費時間……我不值得……」
織機單調的噪聲,在若冰耳邊瞬間放大了無數倍,轟轟地震著。「我明白。巫少爺,你是想說不希望我以後再來煩你,是吧?你放心,一個姑娘家,老遠地跑來自取其辱一次也就夠了。」
辦公室外,所有的人都在一邊忙碌,一邊好奇地向這邊看。
若冰奪過圍巾,衝出門。跑得太急,沒有看到過道上丟棄的紗錠,結結實實地被絆倒在地上,狼狽得無以復加,滿眶的眼淚也跟著跌落出來。從來沒有這樣當眾出過醜,也從來沒有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受到折辱。
巫慕雲趕上去,想扶起她,但被她揮開。女工們已停下手中的活計,都稀奇地看著這個女孩一路抹著眼淚,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巫慕雲折回辦公室時,巫長榮正裝著煙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似地說:「下午,我要去收絲繭行看看剛上來的蠶繭,你和我一起去。」
「是。」巫慕雲低低地回應。
若冰回到家,把張若海嚇了一跳。妹妹一臉的淚痕狼藉,膝蓋上還有一塊淤青,簇新的鞋子上都是泥濘污水。
「若冰,出了什麼事?」
若冰什麼都不說,衝進房裡,拿起剪刀,手起刀落,那條圍巾已被剪得七零八落,散落了一地,像是美夢的碎片。
張若海此時才知道,自己是太低估了巫慕雲在妹妹心中的地位。
但是那個闊少爺呢?先迎後拒,又擒又縱,他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紅日西沉。河水的夕潮幻化成了一張金色的錫箔,暮風吹送著外灘公園的音樂,薄霧籠著外白渡橋高聳的鋼架,而晚霞則火一般地燃燒在西邊的天際。
張若海佇立在河邊堤岸的一塊高地上,夕陽給他頎長的背影鑲上了一道金邊。
一輛叮叮噹噹的馬車在遠處停了下來,巫慕雲從車上跳下來,臉上洋溢著一種毫無機心的喜悅和神采。看到夕陽暮靄中那玉樹臨風的背影,巫慕雲不禁有片刻失神。
「張先生!」巫慕雲輕喊了一聲,快步走上前去。站在張若海面前,他不得不仰視著他,但又不敢受他的注目。
「你叫我來,是……是有話要對我說?」
張若海望著他,他實在是有些過分的瘦削單薄,過分的蒼白,站在那裡,簡直有一種弱不勝衣的感覺。張若海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咬咬牙,終於直截了當地說:
「巫少爺,我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怎樣對待若冰?」
巫慕雲震動了一下,眼底閃過幾分驚惶。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
巫慕雲半晌說不出話:「我……」
「巫少爺,你大概也知道,我和若冰自幼相依為命,她是我全部精神的支柱,可以說,我這些年的辛苦說到底都是為了若冰。我一直想她生活得無憂無慮,而且這幾年,我覺得我幾乎是做到了。所以,」他有些激動起來,「我不能看著任何人來欺負玩弄她的感情,不管他是什麼富可敵國的大家公子,還是什麼家財萬貫的侯門少爺!」
巫慕雲後退了一大步,倉惶地望著他。
「我知道你是喜歡她的,是不是?」
張若海記得,當初巫慕雲在自己的辦公室,第一次見到若冰時的失態。還有那日,看到他把那條織有「張」字的圍巾貼在頰上,那種溫柔悸動,總不會是一時的心緒來潮吧。還有他常常的對若冰目不轉睛的注視,也不會是不知所為吧。
「我看得出來,你是喜歡若冰的,是不是?」
「我……」
「是不是?」
「不是!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
「你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她?」
「也許有,但……但是,」巫慕雲語無倫次地,「但不是你所說的那種『喜歡』!我不能喜歡她!我……我只當她是……是個妹妹!」
「你當她是妹妹?」張若海壓抑不住怒氣,「你是說,你每天不辭辛勞地往我家裡跑,只為了看看自己的妹妹?每天魂不守舍地盯著她,只當她是自己的妹妹?巫大少爺,你又在玩什麼花樣?」
「我沒有!」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冰天雪地地從醫院跑到閘北,兜了大半個上海去找她,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好玩嗎?」
「我……我是為了……為了你!」巫慕雲臉色更加蒼白了,艱難而軟弱地傾吐出來,「我去你的家裡,是為了能見到你,跑到閘北也是為了見你,和若冰、慕容在一起,也都是因為你。」
「為了我?這算什麼理由?」張若海氣得簡直想揍他一頓,「巫少爺,拜託你,能不能在編一個正常人比較容易接受的故事?這可真是天下怪事了,家裡有個如花似玉的妹妹,你辛苦地一趟一趟地跑過來,原來卻是只為了看我這個食古不化的哥哥?」
巫慕雲受驚地抬起雙眼,對張若海匆匆一瞥,眼底竟泛起一層水光,一片委屈淒惶。淚珠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又拚命憋著氣忍著。
「天!」張若海氣得仰頭去看天,「你可不可以像一個大男人?別這樣淚汪汪的好不好?咄,真不曉得若冰怎麼會喜歡上你?」
巫慕雲逼回眼淚,那眼光,那神情,惻惻然,淒淒然,竟讓張若海心裡沒來由地怦然一動,聽見巫慕雲黯然的聲音像是耳語:
「隨你怎麼罵好了,從我出生那天起,我的劫數就已經注定了。我只知道,那天深夜,一個年輕的醫生提著藥箱,披著一襟的月色站在我面前時,我就知道,我的劫數已經到了!」
張若海蹙著眉峰,困惑地瞪著他,斷然地說:
「我不管什麼劫數不劫數的,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實意地喜歡若冰?」
「我喜歡?」巫慕雲吸一口氣,語氣乾脆而生硬,「門口掃地的阿婆我也喜歡,『大世界』戲班的猴子我也喜歡,我總不能把我喜歡的都弄進家裡來吧?」
「你?!」他的口氣讓張若海血脈賁張,「你是說,從頭到尾你只把她當個戲班裡的猴子?」
「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我真看錯了你!我一直以為你還尚存那麼一點善良和誠實,原來你只是在玩弄她!」
他一把揪起巫慕雲胸前的衣襟,幾乎將他整個人雙腳離地提起來。
「別以為你們巫家有錢有勢,若冰就貪圖你什麼!我真是奇怪,若冰怎麼會喜歡你這個不懂人情,不通世故,麻木不仁的人!巫家根本把你養成了個怪物!我真想知道你到底是什麼冷血的東西做的?」
巫慕雲臉色突然紅了,窘迫地去推張若海捉住他前襟的手,倉促中更加口不擇言:
「隨便你怎麼想好了,我就是在玩弄她!欺負她!你滿意了吧?你高興了吧?我就是不懂人情,不通世故,我就是冷血……」
巫慕雲用力想擺脫他的控制,但腳下突然一滑,站立不穩直栽進河裡去了。
張若海餘怒未息,此時簡直有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他對著水中的巫慕雲仍不罷休:
「你早就該在冷水裡好好清醒了!你豈止是冷血,你們巫家徹頭徹尾把你養成了一個怪物!你除了知道永盛紗廠有多少布機,你還知道什麼?你的智商根本是零!」
他驀然住了口,他看見巫慕雲在水中一上一下地撲騰了幾下,就像個秤砣似的直沉下去。
天!原來這個固執而蠢笨的傢伙還根本不會水,卻還倔強地不肯開口求救,死到頸項了,還丟不開那股酸臭的傲氣!
這是上居然還有這樣的白癡!真該把他關進博物館做活標本!張若海咬牙切齒地飛速甩下外衣,也跳進了水裡。
初春的河水仍然冰冷徹骨。張若海直覺牙關在激烈地打戰,手腳幾乎在瞬息麻痺。
他深吸一口氣,迅速潛入水下,接近了正往下飄去已毫無知覺的身體,用盡力氣,把巫慕雲的頭托出水面。
他把巫慕雲抱上岸,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了那凍得幾乎僵硬的身體,然後把他平放在地上,顧不得喘息一口氣,去排灌進他腹內的水。
但是,隔著長袍,手下有一種異樣的溫軟的感覺汩汩地傳導過來,讓他全身一震。
他遲疑地重新打量,目光所及,不啻於雷擊一般。那被冷水浸透了的長袍,沉甸甸地緊裹在巫慕雲的身上,清楚地勾勒出了一副青春之軀的線條。
他驚顫的目光順著巫慕雲的脖頸滑上去,呼吸也不禁陡然為之一停。
他的視線難以置信地遊走在這細如凝脂的面孔上,那緊閉的雙目,沾著水珠的纖長的睫毛,那柔美的唇線,光滑的頸項,婉轉的線條……天!
他蟄伏已久了的醫生和男性的直覺,在這一刻,緩緩地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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