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眉坐在鋼琴前面。她纖長細緻的手指靈巧的滑過了琴鍵,讓那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瀉。美妙的琴音跳動在寧靜的暮色裡,把那陰暗的黃昏奏成了活的,生動的,跳躍的,悸動的,充滿了生命力與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樂的領域中,專心的去撫動那些十幾年來摸熟了的琴鍵,她長長的睫毛半垂著,眼珠在凝注不動的時候,她看起來像是在沉思,像個永遠在沉思,永遠在傾訴,永遠沉浸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真的,巧眉專心的彈著琴,對於周圍的一切都不注意,她知道黃昏來臨了,下午,她就已嗅到雨霧的氣息,聽到雨聲的低訴。當你不能看的時候,你的其他感官的反應就會分外靈敏。假若她安心想去體會週遭的一切,她絕對可以知道這琴房中常常輕微響動的腳步聲,是誰進來了,又是誰出去了。母親,父親,秀荷,張媽……他們總是輕悄悄的進來,再輕悄悄的出去。大家都不打攪她,尤其在她如此專心彈奏的時候。可是,她手邊的茶永遠是熱的,一盤小點心總是在固定的位置,永遠新鮮。奶油的香味和琴房中一瓶鮮花的香味,充盈在室內。點心、熱茶、鮮花……,這些細碎的小東西加起來,是一個字:「愛」。她常常內心悸痛的去體會這個字,而覺得她承受得太多,卻苦無回報。
這個下午她把自己埋在貝多芬的「命運」中,在許多交響樂的主調裡,她最偏愛三首:貝多芬的「命運」,柴可夫斯基的「悲愴」,和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鳥」。每次彈這三首曲子,她都會進入一種完全忘我的境界。在這時候,腦中不想爸爸,媽媽,不想嫣然,不想自己的失明,不想過去,不想未來……只猛烈的抓住「現在」這一剎那,這一剎那是貝多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不是她的,不是衛巧眉的。她很久以來,就下意識的放棄了找尋自我。
終於,她彈完了琴,讓手指從琴鍵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一連串流動的音浪瀑布般宣瀉而過,然後,是完全的靜止,完全的寧靜……她垂下手,默默的坐著,心神在捕捉那寧靜的一瞬,完完全全的寧靜。
一陣掌聲從身後傳來,打破了那份寧靜。巧眉微微一驚,怎麼,她居然不知道他來了,更不知道他從何時起已經坐在那沙發上了,他能這樣悄無聲息的進來,完全不引起她第六感的注意,實在是很奇怪的。她慢慢的從琴邊轉過身子,唇邊漾起了一絲笑意。「凌康。」她說:「什麼時候來的?」
「下班以後。」「你下班了?那麼,快六點鐘了?」
「是的。」「那麼,」她側耳傾聽。「姐姐也快回來了。唉!還在下雨,應該讓秀荷送把傘去。」「你不要擔心嫣然,」凌康說,注視著巧眉。面前的少女雅致溫柔,烏黑烏黑的長髮直垂胸前,面頰白皙如玉,雙眉清秀如畫,那失明的雙眸,雖然缺乏光采,卻仍然動人心弦。他凝視她,每次凝視巧眉,他都覺得內心有種近乎痛楚的感覺,痛楚的憐惜,甚至是痛楚的依戀。認識巧眉已經五年了,五年來,這種痛楚感有增而無減,連受軍訓那些日子裡,他都無法擺脫這份痛楚感。「你不用擔心嫣然,」他再重複了一遍。「你姐姐會照顧自己,她獨立而堅強。」
巧眉面對著他,眉心輕輕的蹙了蹙,唇際有聲幾乎聽不出來的歎息。這種輕顰輕歎,和她渾身帶著的清靈純潔,雅致細膩,都又引起他心中的痛楚。巧眉,巧眉……他心裡有多少話想對她說,如果她肯「聽」的話!
「姐姐並不堅強。」她忽然說,從琴凳上站了起來,熟悉的走到沙發邊來,他本能的伸手去扶她,她卻已經在沙發另一端坐下了。「凌康,」她靜靜的面對著他,靜靜的說:「你怎麼不去接她?反正你要來我家,怎麼不順便去接她?你開車來的,是不是?」「是,」他有些結舌,有些狼狽。「對不起,我沒想到這一點,我的辦公室離硯耕圖書館還有段距離,現在,又正是車輛擁擠的時間……」「這……不成理由吧?」她輕聲問。
「是的!不成理由!」他的心臟怦然一跳,忍不住衝口而出:「真正的理由是,我根本沒想到嫣然,我一下班,就……」「凌康,」她輕柔的打斷了他的話頭,就像以往很多次緊要關頭,她都會及時打斷他一樣。「請你把鋼琴邊那杯茶遞給我好不好?我渴了。」他咬住嘴唇,嚥住了要說的話,走過去拿了茶,遞到她手中。她緊握著茶杯,迭著腿,把茶杯放在膝上。她那秀氣的手指,幾乎是半透明的,玻璃杯裡碧綠的茶,透過杯子,把她的手指都映成了淡綠色,像玉,像翡翠。她啜了一口茶,再傾聽著。「幾點了?」她問。「差五分六點。」他看看表,站起來打開了室內的燈。燈光下,她坐在那兒,一襲淡紫色的衣衫,領子上繫著白色的小結。她看起來真像幅畫!
「姐姐五點鐘就下班了。」她不安的蠕動了一下身子。「可能擠不上公共汽車。」「巧眉!」他喊了一聲。「你不能永遠這樣依戀嫣然,你好像害了——相思病似的!你應該出去走走,到海邊去曬曬太陽,星期天我帶你去海濱浴場曬太陽好不好?」
「如果下雨呢?」她微笑的問。
「如果下雨,」他有力的說:「我就帶你去淋淋雨!在雨裡散步,也很有情調的,你信不信?」
「我信。」她唇邊漾開一個很動人很誠摯的笑。「你有沒有和姐姐在雨裡散過步?」她輕聲而溫柔的問。
「我……」他怔住,瞪著她,幾乎有些生氣。可是,她那樣柔美,那樣純真,那樣溫柔和寧靜……他簡直無法和她生氣!「我沒有。」他悶聲說。
「那麼,何不從今晚開始?和她去雨裡散散步?」她說,一副心無城府,纖塵不染的模樣。
「我告訴你,巧眉,」他忍無可忍,急促的說:「如果我要和嫣然去雨裡散步,五年前我就可以和她去了!你懂了嗎?」
一陣寂靜。她臉上掠過一抹驚惶,像只受驚的小動物。她的眉頭又輕輕蹙攏,嘴角微微痙攣了一下,她張開嘴,吸了口氣,幾乎是痛苦的問:「五年?我們認識你已經五年了嗎?」
哦,是的,五年!凌康苦惱的想著。五年是很長的歲月!他不自禁的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嫣然的情形,一年級的新生,頭髮還是短短的,唇角有兩個小渦兒,不笑也像在笑,但是,笑容裡總帶那麼幾分無奈。或者,就是這點兒說不出來的「無奈」打動了凌康。那時,凌康在學校裡辦壁報,演話劇,參加辯論比賽,辦活動,開舞會……是學校裡的風頭人物,環繞在他身邊由他挑選的女孩起碼有一打。凌康知道自己的條件優厚,知道自己被女同學歡迎,也知道嫣然注意到了他,幾乎所有的新生都注意了他。
說實話,那時凌康交女朋友都沒有認真過,大概他太順利了,太沒碰過釘子,使他對女孩子都是遊戲態度。他很高傲,很自信,很堅強,他不讓自己陷進去。對嫣然,他確實動過心,真正的動過心。他帶她參加舞會,第一次和她跳貼面舞,她的清雅飄逸,靈秀嫵媚就使他怦然心跳。第一次帶她看電影,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她居然驚悸得手指冰涼……她那麼純,那個一年級的小女生。真的,嫣然確實吸引了他。假如——假如嫣然不那麼快就把他帶回家,那麼快就讓他見到她的家人,他和嫣然一定會繼續發展下去。可是,嫣然做錯了,或者做對了,他無法判定這對與錯。嫣然把他帶回家,讓他見到了巧眉。第一次見到巧眉,他就知道他完了!他和嫣然之間也完了。那時巧眉才十六歲。一個十六歲,雙目失明的小女孩,怎麼會有這麼巨大的牽引和震撼力,讓他迷失了如此之久?
那晚,巧眉也在彈鋼琴。烏黑的長髮直垂腰際,皮膚白嫩得像掐得出水來,秀氣的眉毛下,是對迷迷濛濛的大眼睛。他這一生從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眼睛!這樣美麗的雙眸居然看不見東西,他那憐惜的情緒就徹底的佔據了他整個心靈,抽痛他每根神經。但是,那孩子並不悲歎什麼,並不怨天尤人。她很可愛的微笑著,很可愛的彈著琴,很可愛的問他一些細細碎碎的小問題:「你念大傳系?什麼叫大傳?」
「你是不是很高?我覺得你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飄。」
「你喜歡鋼琴嗎?你一定會唱歌!」
那晚的他必然忘形。他記得自己為她唱了歌,一支又一支,從民謠到西洋歌曲。她側耳傾聽的樣子可愛得像個夢。他完了!他被捕捉了,被無心的捕捉了!無心,確實無心,這孩子經過了五年,二十一歲了。你不能說二十一歲的少女還不解風情?但是,她仍然對他若似無情,若似無意,若似無心。這種無情、無意、無心的情形幾乎要讓他發瘋了。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告訴自己:等她長大!等她長大!多麼苦惱的等待!多麼費心的安排哪!
五年來,他讓自己和衛家保持來往,逐漸成為衛家的一員,蘭婷和仰賢待他如同待自己的兒子。衛氏夫婦都不問什麼,不說什麼,只是安詳的接待他,自然的接待他,讓他在衛家的大門中出出入入。他始終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傷害過嫣然,嫣然太聰明了,太敏銳了。沒有幾天,她就把他看透了。嫣然悄悄的避開,不落痕跡的把自己放在一個超然的地位。她和他依舊有說有笑,有來有往。說的是巧眉,談的是巧眉。
而巧眉,巧眉隱藏在一片輕煙輕霧中,讓他把握不住,讓他焦灼苦惱,讓他抓不住也看不清。
「你在想什麼?」巧眉忽然打破了沉寂。「你有好一會兒都沒說話了。」「想……這五年!」他喟歎著。「時間很快,是不是?你從小女孩變成大人了。」「你從學生變成編輯了。」她說。「可惜,我看不到你編輯的雜誌。但是,姐姐把裡面的小說念給我聽過,她說你的選材都很好。」「她說?」凌康咬咬嘴唇。「你認為呢?你沒意見嗎?你沒有自己的思想嗎?」「我……」她囁嚅著。「我是不太懂的。你知道,我幾乎是很無知的。例如,有篇文章寫雲的顏色,寫清晨的彩霞,我知道很美,可是,我就是無法具體抓住那種變幻的色彩,我對顏色幾乎已經忘光了。」
「哦!」他心中抽搐了一下。沒有顏色的世界是什麼世界?沒有光線的世界是什麼世界?他心痛的伸出手去,把手忘形的壓在她的手上。她被這突然的接觸嚇得直跳起來,手中的茶濺了出來,濺得她和他滿手都是。他慌忙從她手中取掉杯子,抓起一張化妝紙擦拭她手背上的手,她很快的縮回了手,把手藏在身子背後,急促的說:「以後不要這樣!請你!」
「不要怎樣?」他惱怒起來。對自己生氣,對她生氣,對這五年的時間生氣。他忽然覺得,他非要表白心事不可,他非要征服她不可。他今晚再不說清楚,他會瘋掉!
「不要再碰我,」她清清楚楚的說。「我並不習慣,你嚇了我一跳。」「你遲早要對我習慣,」他說,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驚惶的後退,他握住她的手,堅決的叫:「巧眉!聽我說幾句話!」「不。」她很快的說,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臉漲紅了。「請放開,」她低語,語氣低柔而清晰。如此柔和的聲音,卻有極大的支配力量。「不要利用我的缺陷來征服我,」她說:「我看不見,這很不公平。請你放開我,不要嚇住我,我對所有突然的舉動都會害怕。你懂嗎?凌康,不要嚇住我!」
他立即鬆手。是的,不能嚇住她,決不要嚇住她,否則,他永遠都得不到她。他垂下手去,沮喪而懊惱。
「巧眉,巧眉,」他低語。「我該把你怎麼辦?你腦子裡到底整天想些什麼?除了鋼琴音樂以外,你生命裡到底還有些什麼?我真不瞭解你……」
她退到窗子邊,把臉轉向了窗玻璃,像個孩子一樣,她用額頭貼著玻璃,似乎在傾聽那雨的聲音。
「對不起,」她喃喃的說:「我想,我是無可救藥了。」「什麼無可救藥了?」他聽不懂。
「我……我……」她囁嚅著,臉色暗淡了下去。「我活在一個無色無光的世界裡,那個世界你走不進去,而你的世界,我也走不進去。凌康,我是無可救藥了。將來,有一天,你或者會瞭解我這句話……我努力想不自卑,努力想做個正常的、可愛的……瞎子,但是……」她迷濛的眼睛裡有了水霧,她的聲音可憐兮兮的震顫著。「有時是很難很難的,要排除那種自卑和無助的感覺是很難很難的,要想不依賴別人也是很難很難的……我……我……我說不清楚,我……」她努力掙扎,淚珠仍然沿頰滴落。「不要說了!」他啞聲制止,因為自己帶給她的痛苦而自責,而內疚,而更加苦惱起來。他身不由己的走到她面前,想擁抱她,想安撫她,想拭去她的淚痕。但,他不敢碰她,怕再嚇住了她,怕再冒犯了她,他就呆呆的站在她面前,束手無策的望著她。她很快的拭去淚水,振作起來。她勉強的仰起頭,勉強的微笑了,那笑容虛飄飄的浮在她唇邊,似乎很遙遠,很不實際。「別理我!」她說:「我偶然會自憐一下!不過,很快就會好起來……噢,幾點鐘了?」她突然問。
他下意識的看表。「六點十五分!」「哦!」她驚呼。「這麼晚了?怎麼姐姐還沒回來?糟糕,她會不會出事?會不會遇到車禍?你剛剛說交通很擠,是嗎?我要去問媽媽……」
她的話還沒說完,客廳裡的電話鈴響了起來,她驚覺的側耳傾聽,立刻,蘭婷在客廳裡叫:
「巧眉,你姐姐打電話回來,說她不回家吃晚飯了,她問你要不要跟她講話?」「要!要!」巧眉慌忙答應著。熟悉的穿過琴房的門,幾乎是奔進客廳。凌康跟著從琴房走出來,他有時會對巧眉行動的敏捷覺得驚奇。但是,衛家非常仔細,每樣傢具的位置從來不移動。巧眉一直奔向了電話,從母親手中接過聽筒來。她面頰上的淚漬仍未乾透,那臉色也依舊蒼白。蘭婷仔細看了她一眼,就若無其事的站在一邊聽著。
「喂,姐,」巧眉對電話急切的說:「你不回家吃飯嗎?為什麼不回家吃飯?」「巧眉,」嫣然在說:「我碰到一個老同學,他要請我吃晚飯,我吃了飯就回來,你要我帶什麼東西不要?我給你買了新上市的枇杷,又香又大,你還想吃什麼嗎?蘋果?哈密瓜?……」「不,不用了。」巧眉有點消沉。「你為什麼不把你的老同學帶回家來吃飯呢?」「呃,」嫣然像是忽然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喉嚨,好半天,電話對面啞然無聲,然後,嫣然呻吟似的低語了一句:「不,再不會了。」「姐姐,」巧眉怔了怔:「你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哦,」嫣然醒了過來,提了提喉嚨:「沒說什麼。你——
你今天過得好不好?凌康——他來了吧?他在嗎?」「在。你要跟他說話?」巧眉想移交聽筒,一時間,鬧不清楚凌康的方向,「凌康!」她叫。
「哦,不,不,」嫣然慌忙說:「我並沒有話要對他說,我只是……問一問他在不在。好了,我要掛電話了,對了……」她又想起什麼。「你告訴凌康,他雜誌上那篇『泥人』棒透了,吃完晚飯,讓他念給你聽,一篇好精采的小說!」
「哦,」巧眉細巧的牙齒咬了咬嘴唇,她抽了口氣,很快的說:「姐,你必須在外面吃晚飯嗎?在下雨是不是?整個下午都是雨聲,你沒帶傘,一定淋了雨。你——不能早些回來嗎?」她祈求的。「能不能?」
「除非——」嫣然很猶豫。「你怎麼了?你好像不大開心?發生了什麼事嗎?你……好,」她忽然下了決心。「我回家來!告訴媽媽等我回來吃飯!」
「你的——那位老同學呢?」
「讓他去請別人吧!」電話掛斷了。巧眉把聽筒放好,轉過頭來,臉上有著靜靜的、柔和的微笑。「媽,姐姐要回來吃晚飯了,我們多等一下!」
蘭婷困惑而不解的看著巧眉,再無言的看向凌康,凌康滿臉的沉思,眼睛裡寫著煩惱,嘴角帶著忍耐——一種近乎痛楚的忍耐。而巧眉,她揚著臉龐,忽然有某種秘密的快樂,染亮了她的面頰,她很真摯的說:
「凌康,姐姐要回家來和你討論你的雜誌,她說有篇什麼『泥人』,簡直棒透了!」凌康呆著,像個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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