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裡靜悄悄的。嫣然坐在借書台的後面,眼睛迷惘的望著那大玻璃窗。早上出來上班時,天氣還是好好的,而現在,卻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了。雨珠一顆顆撲打著玻璃窗,發出細碎微啞的低鳴,把玻璃窗染上一層水霧,透過水霧,街上的樹影、車影、人影都變得朦朦朧朧了。嫣然無意識的望著那片朦朧。
室內很寧靜,寧靜中偶爾傳來陣陣翻書聲,或低低細語聲。嫣然喜歡圖書館中這種氣氛。當初考上圖書管理系實在是誤打誤撞,反正現在考大學,在聯招制度的志願表安排下,每個人考中的科系都是碰運氣。她碰進了圖書管理系,不太喜歡,她本想學文學的。可是,沒料到這一系還很吃香,一畢業就被介紹到這家半公半私,規模不算小的「硯耕圖書館」來做事,待遇不低,工作是從起碼的管理員做起。她最怕畢業後沒工作,雖然父親事業不小,家裡的經濟環境,絕不在乎她工不工作,她卻怕透了如果沒工作,就必須天天待在家中的那份歲月。想起整天待在家裡,讓時間一分一秒慢吞吞的從身邊流過……她就想起巧眉。不,不能想巧眉,不能讓自己的思想永遠圍繞著巧眉轉,不能。但是,唉!她仍然在想巧眉,下雨天,巧眉在做什麼呢?「聽」雨?「聽」雨,「聽」雨!而嫣然呢?嫣然在「看」雨!
雨霧在窗玻璃上繪著圖形,流動的、抽像的、變幻的圖形,一片又一片。像樹葉的飄落,像涓涓的細流,像各種形狀的花瓣……像遙遠的季節裡,兩個小女孩頭髮上的蝴蝶結,散開的蝴蝶結,滑落的蝴蝶結,散開的緞帶,墜落、墜落、墜落……帶著那緞子的光亮,蜿蜒滑落,像一條細細的蛇……
她打了個冷戰。五月的天氣多變,似乎轉涼了。
「喂!喂!小姐!小姐……」
有人在呼喚,她驀然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有個大男孩子正站在櫃台前,用手指輕敲著桌子,似乎已經等了她好久了。她定睛注視,忽然覺得眼睛一亮,心中微微閃過一陣怦然。這感覺,就像她念大一時,第一次見到凌康一樣。凌康那時念大三,是大傳系的高材生,帥氣,挺拔,神采飛揚,身邊的女孩子圍了一大群。時代變了,母親常常說:以前男孩追女孩,現在女孩追男孩。凌康太優秀,太突出,他是那種永遠逃不過女孩子糾纏的男人。凌康,唉!凌康!她心底幽幽歎息。「喂,請幫幫忙!」面前的大男孩說:「借書出去可以嗎?」
「哦,」她努力提起精神。「當然可以。」她注視他,藍襯衫,藍長褲,藍外套,一系列的藍,卻藍得不統一。襯衫是淺藍,褲子是深藍,外套是舊舊的牛仔藍。真怪,不統一中原來也有諧調。他挺立在那兒,年輕的面龐,年輕的眼神,年輕的體格……他頂多二十五歲。在嫣然心目中,二十五歲左右的男人都是「男孩子」,超過三十,才能算男人。這男孩的眼神好熟悉,「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人類心理上的一種潛意識,她曾經在一本心理學書籍上念過。她不喜歡這種潛意識,這證明她內心的防線上還有空隙,有弱點。
「你要借什麼書?」她問,看看他的手,他兩手空空,手中一本書都沒有。「如果可以借出去,我再去找我要借的書,」他說:「不能借出去,我就不必找了,免得浪費時間。我才不想在圖書館裡看書。」「圖書館裡看書才是真正看書呢!」她不由自主的接口,看了那大大的「閱覽室」一眼。
「為什麼?」「因為你無法躺著看,蹺著腿看,窩在沙發裡看,或趴在地毯上看,你必須正經八百的坐在那兒,你也就無法分心,就會專心一志的看下去了。」
「哇!」他低呼一聲,眉毛往上輕揚,好濃的眉毛,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以前,巧眉也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我就是受不了正經八百的坐著看書,那樣直挺挺坐在那兒,我看到的不是書,是我自己的鼻子。」
她有些想笑,不自覺的看看他的鼻子。確實,以中國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挺的,但是,他在誇張。不經心的誇張,不造作的誇張,自然而然的誇張。她喜歡他這種誇張。
「好了,」他轉開身子。「我去找書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張表格。「先填填表格,好嗎?」
他拿起表格,鼻子皺了皺,眉心皺了皺,嘴唇皺了皺。不太滿意。「這感覺不好。」他說。
「什麼感覺?」「填表,我好像到了醫院掛號台。」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廉價的原子筆,他靠在櫃台上,飛快的填著表格,一面填,一面說:「我們活在一個填表的世界裡,上學要填表,畢業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報戶口要填表,受軍訓要填表,考學校要填表……哇,我填了一輩子表。想看幾本書,還要填表!」他把填好的表格交給她。她拿起來,看著:
姓名:安騁遠年齡:二十七
籍貫:河北
學歷:成大土木工程系畢業
職業:建安建築公司繪圖員
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狀況: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地址: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巷×弄×號
電話: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
她抬頭看他,他在微笑。對著她微笑,那微笑裡帶著抹調皮,帶著抹自信,帶著抹天真。
「我的電話號碼很好記,我把諧音也寫上,這樣,如果我忘了還書,你只要想起那傢伙是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酒鬼,就行了!」「安騁遠,」她念著,也笑了。「我第一次遇到姓安的人。像小說裡的……」「兒女英雄傳裡的安公子!」他接口:「我在學校裡大家都叫我安公子,我起先很得意,後來把兒女英雄傳找來一看,老天!那個安公子真窩囊,碰到幾個小毛賊,嚇得會尿褲子,氣得我一星期睡不著覺,想了各種辦法想改姓,我爸就是不肯。後來,我發現那個窩囊的安公子,居然先娶金鳳後娶玉鳳,想想,起碼還有點美人緣,就忍下去啦!只是忍到現在,金鳳也沒遇到,玉鳳也沒遇到呢!」
她凝視他。他說得相當有趣,她不自禁的微笑。
「你看不出有二十七歲。」
「哦?看得出多少歲?」
「十七。」他臉色沉了沉,皺眉頭。
「謝了!」他憋著氣說。「還好沒說我只有七歲。對一個男人,你這句話有點侮辱性。表示我還沒有成熟!好了,我不在這兒耽誤你,有人來借書了,我先去找書去!」
他轉身,邁開步子,很快的消失在那一間間,一排排,一列列的書城中了。她搖搖頭,在圖書館工作也有個好處,生活絕對不像想像中那麼單調,你會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例如,現在,她面前有個很可愛的小老太太,她是這圖書館的常客,和嫣然已經混得很熟了,姓莫,大家都稱她莫老太。莫老太身材矮小,大概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已經七十歲了,臉上全是皺紋,卻樂觀無比,親切慈祥愛笑。幾年來,她幾乎看完了整個圖書館的書,涉獵之廣,令人驚奇。現在,她把兩本書放在櫃台上,嫣然接過來,一本是《你的星座》,一本是《紫微斗數》。
「莫老太,」嫣然拿起借書卡,登記著:「你對算命有興趣了嗎?我記得您上次借的全是科學方面的書。」
「科學是理性的,」莫老太說:「命運是非理性的。我看科學的書,是試著用理性來解釋人生。可是,衛小姐,等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看過了真實的人生,活過了大半個世紀,你就會知道,人生有許多事,都是非理性的。一個偶然,一個剎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就決定了人一生的命運。我借這兩本書,想研究研究中國人和外國人對『命』的看法。」
嫣然把書遞給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蹣跚的離去,她陷進了某種沉思中。命運,命運,命運是什麼?命運是非理性的,是一種公式。她坐在那兒,拿著筆,下意識的在一張白紙上寫:「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運」
她對著這公式出神。許多年前發生了一件偶然,許多年前不該發生那件偶然……她的情緒沉落了下去,心情像窗外的雨霧,朦朧而迷茫。她從很多年前一個春天的早晨開始,就患上種時好時壞的「憂鬱症」,這症狀會隨時發作,隨時把她從歡樂或明快中一下子拉進晦暗和哀愁中去。事實上,她覺得自己這些年來,並沒有什麼真正明快或歡樂的日子。如果勉強要算有,就是剛認識凌康那段日子了。她記得第一次參加舞會,是凌康請她去的。第一次離家去溪頭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電話機前等待,是為凌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有秘密,是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歎了口氣,在紙上胡亂的塗抹著:
「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運
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
矛盾+凌康+偶然+命運……=?」
她停下筆,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來。心情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亂裡,悲哀乘隙而入,佔據了她的心靈。有好一會兒,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做什麼,只是深陷在那種淒然的虛無裡。「喂!喂!小姐,書找到了!要不要登記?」
她被喚醒了,回過神來,那「安公子」正把三本書放在桌上,眼光直射在她臉上,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
「你經常這樣子嗎?」安公子問。
「什麼?」她困惑的看他,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有些——神不守舍。」他說,伸過頭來,看她寫的紙條。「矛盾加凌康加偶然……」他念著,她慌忙把紙條一把握住,縐成一團,扔進櫃台下的字紙簍裡去了。他點點頭,若有所思,若有所知,若有所解的凝視她。「凌康是誰?」他問。
「不關你的事。」她很快的說,去拿桌面的書。
「當然不關我的事!」他的眼光閃了閃,笑意浮在嘴角上。「管他是誰,你已經把他和你的矛盾一起扔進字紙簍裡去了。是不是?」她怔住了。看了他幾秒鐘。然後,她幾乎是漠然的低下頭去,拿出一張新的借書卡,把他選的那三本書拉到面前來。他借了三本全是文學著作,一本「貴族之家」,一本「白癡」,一本「刺鳥」。她心中漾起一股奇異的情緒,這三本書很巧,全是她看過,而且很喜歡的作品。她登記了書名,把書遞給他。他接過了書,站在那兒,有點失措的望著她。她沉默的收拾著桌上的東西;原子筆、訂書針、登記表、書本……她不想再和他談話。「怎麼了?」他問。「我說錯了什麼話嗎?你剛剛不是這樣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麼?」她搖搖頭,不理他。他又站了一會兒,然後,他一把抱起桌面的書,用力的摔了摔頭,咬咬牙說:「好,我懂得什麼叫不受歡迎,什麼叫自討沒趣!我也不會厚著臉皮在這兒惹人討厭!但是,小姐,讓我告訴你一句話,是莎士比亞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聽過:笑容是美麗的女孩最美麗的化妝品,冷漠是美麗的女孩最大的致命傷。我把這莎士比亞的名言送給你!」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來。
「莎士比亞?」她愕然的問:「莎士比亞那一本書裡的句子?」「怎麼?」他一臉的驚詫。「你居然不知道?」
「我該知道嗎?」她有些懊惱。「我連莎士比亞是吃的東西喝的東西還是玩的東西都不知道!」
「你當然知道莎士比亞!」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著。
他笑了。「你會說笑話,就還有救。」他說,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孤僻和傲慢是慢性的毒藥,它一點一滴的謀殺人類。對不起,我愛文學愛之成癖,專門引用名言,這是屠格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那本書?」
「是『羅亭』」。「胡說,我看過『羅亭』。」
「那麼,大概是『獵人手記』裡的,或者是『父與子』,要不然就是『煙』裡面的……」
「我想,」她瞪著他。「是『前夜』裡的!」
「對!」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裡的!」
她睜大眼睛,靜靜的看他,靜靜的搖頭。
「你專門冒充名人嗎?」她問:「你怎麼不再引用一點迭更斯、哈代、羅曼羅蘭的句子?你知不知道傑克倫敦說過一句話,對你倒很合適!」「什麼話?」他大感興趣。
「淺薄的人才用名言裝飾自己。」
「唔,」他哼著,臉有些紅了起來。「對不起,我不認識傑克倫敦,他那本書裡寫了這句話?」
「『野性的呼喚』!」「胡說!」「那麼,」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覺的浮上嘴角。「就是『海狼』裡面的,要不然,就是『馬丁·伊登』裡的!」
他著她,笑容逐漸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動的眼睛裡,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很寬,笑起來往上彎,有種溫暖而親切的韻味。他對她看著,他們彼此看著,然後,不約而同的,兩人都笑了。「好,」他說:「我承認莎士比亞和屠格涅夫都沒說過那些話,那是安騁遠說的!至於你那句什麼淺薄無知的話,到底是誰說的?」她搖頭。「不告訴你!」「你很天真,」他抱住書本,準備走了。「如果我想打聽你的名字,實在太容易!再見!傑克倫敦!」
他走了。大踏步的,他很踏實、很篤定、很自信、很輕鬆、很愉快的走了,消失在大門外的雨霧裡了。嫣然坐在那兒,對他的背影出了好一會兒的神。多麼有生命力的一個男孩子!多麼充滿活力與熱情的一個男孩子!多麼會「利用名人」來裝飾自己的男孩子!多麼會賣弄——賣弄,真的,他在賣弄他的文學知識,屠格涅夫、羅亭、煙、獵人手記……正像她忍不住要賣弄傑克倫敦一樣,扯平了。她和他是扯平了。她下意識的低下頭去,找出他的資料:安騁遠,河北人,二十七歲,未婚。下班的時候,雨仍然沒停,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她只能用皮包頂在頭上擋雨,真討厭這雨淋淋的天氣,它把天空都壓暗了,灰灰的天,灰灰的雲,灰灰的雨,灰灰的暮色……她往公共汽車站走。安公子帶來的一些歡愉已經消失了,跟著灰灰的暮色和雨霧一起包圍住她的,又是那隨時發作的病症,灰灰的憂鬱。憂愁夫人!德國蘇德曼的作品,一本著名的小說;憂愁夫人!她看到了那位夫人,她正浮在空中,飄蕩在雨霧裡,像個灰色的幽靈。
忽然間,有把傘遮在她頭頂上,一個輕快的、男性的、熟悉的、愉快的聲音嚷著:「哈!人生何處不相逢?又碰到你了!」
她一驚,藍襯衫,藍長褲,藍外套!她接觸到他笑嘻嘻的眼睛。「你……」她怔著。「猜到你沒帶傘!」他坦白的笑了。「回家放下書,看到雨越下越大,心裡一直在轉念頭,總不能才借了書又去還書,如果想再找個理由接近你,只有一個辦法,帶把傘出來接你!所以,就拿了把傘,冒冒失失的在街上等你了!你瞧,我沒撒謊,老老實實的先招了!」
她瞪著他,那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活力,充滿了歡愉,充滿了某種動人的溫暖。他咧著嘴在笑。他有對會笑的眼睛,有張會笑會說的嘴,有份會笑會影響人的力量……她親眼看到憂愁夫人被他趕得倉皇後退,退到雲層深處去了。她繼續瞪著他,心裡湧上一層溫柔,臉上的肌肉就放鬆了,她知道,她也在笑了。「你叫什麼名字?」他再度開口,語氣堅定。「我很不習慣叫人小姐,我喜歡一開始,大家就彼此稱呼名字,我該怎麼稱呼你?」「衛,」她清清楚楚的說:「保衛的衛,衛嫣然,嫣然一笑的嫣然。」「衛嫣然。」他緊盯著她,重複著這名字。「衛嫣然,你有個很美的名字。只是,希望你經常都能夠名副其實。」
雨珠打在傘上,滴滴篤篤,瑟瑟……她想起一支英文歌,歌名叫「雨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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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是的,那雨是一串音符:聽那雨聲如歌滴落!聽那雨聲如歌滴落!聽那雨聲如歌滴落!告訴我以前多麼笨拙!告訴我以前多麼笨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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