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蕭家被幸福和笑聲充滿的時候,韶青和黎之偉也正在吃晚餐,韶青一手做的菜,小公寓裡有燈有酒,窗外有雲有月。一樣的夜色,一樣的空氣,只是,情況與氣氛卻和蕭家大大不同。黎之偉進門時,情緒就不太好,坐在沙發裡,他說:
「我今天採訪了一個新聞,有個女人放火燒死了四個兒女,再臥軌自殺了。」韶青一怔。「為什麼?」「因為她丈夫移情別戀,離家出走。其實,這也不值得殺孩子呀!」他搖搖頭:「你沒看到火場,一片淒涼!」
「別說!」韶青慌忙阻止:「也別形容,否則,我做了半天的菜都白做了。」黎之偉正眼看她。「你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
她深刻的凝視他。「是嗎?」「是的,」他誠心誠意的說:「能夠擁有你的男人,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她的心臟猛的一跳,幾乎衝口而出:你要當這幸福的男人嗎?但是,黎之偉四面張望,問:
「迎藍呢?」韶青深呼吸,走近黎之偉,在他身邊坐下。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她沉聲說:「阿奇回來了,昨天半夜到達台北,從國際機場就直殺到我們家。」
「哦!」黎之偉應了一聲,緊盯著韶青:「怎樣呢?發生了什麼事嗎?」韶青拉起他的手:「來,我們來吃飯,一面吃一面談。」
黎之偉沒說話,走到餐桌前坐下來。他陰沉的看桌面,問:
「你沒準備酒?」「不要喝酒,好嗎?」韶青半懇求的。「你一喝酒就會胡鬧,又唱又跳的。我想跟你談點正經事。」
「給我一點酒,什麼酒都可以!」他沉鬱的說:「我保證不醉!」韶青無可奈何的拿來了酒杯和酒,一瓶最淡的葡萄酒,他看看酒瓶,笑笑說:「你們好像只有葡萄酒。」
「我不想讓你醉。」「你不知道,真正醉於酒的人很少,人會醉,只因為自己心理不平衡。你去錫口參觀一下,那兒的人沒有喝酒,個個都醉。」「錫口?」她不懂他在說什麼。「錫口瘋人院。」他接口:「我去那兒參觀過,還寫過一篇特稿,有個房間裡住了二十幾個人,屬於沒有危險性的,病狀輕微的病人。其中有個老人給我印象深刻,他筆直的站在牆角,把一隻手伸在前面,動也不動,站了已經好幾小時了。醫生說他一進病院就是這樣,因為他以為自己是一盞路燈。我看他的手舉得那麼久,都代他手酸了,我走過去問他:『你在做什麼?』他答:『我不能動,我是路燈。』我故意在他手下張望了一下,說:『路燈怎麼沒有燈泡呢?』他說:『燈泡壞了,用得太久,已經壞了。』我說:『那麼,你就不要當路燈吧。』他悲哀的說:『不行,我是一盞不亮的路燈。』黎之偉住了口,倒滿酒杯,抬起頭來面對韶青:「你瞧,瘋子有瘋子的哲學,我不知道他一生遭遇了些什麼事?但深深體會到他的悲哀,一盞必須站在那兒,忍受風吹日曬,而不亮的路燈。後來,我很想以這個題材,寫一篇東西,題目就叫『不亮的路燈』。」
「你寫了沒有?」韶青關懷的。
「我沒寫。因為幾個月後,我再去錫口,那老人已經不在了,我問醫生:那盞路燈呢?旁邊有個年輕小伙子躺在床上,一本正經的說:路燈被颱風吹倒了。我問那年輕小伙子:你躺在這兒幹嘛?他對我很認真的說:『如果我不躺下來,颱風也會把我吹倒的,我是倒地的路燈。』」他喝了口酒,看著韶青:「後來我問醫生,怎麼路燈病還會傳染呢?醫生說,那小伙子送進來的時候,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後來居然崇拜起那盞路燈起來,還曾經爬上屋頂,把燈泡拆下來,硬要裝到那老頭的手上去。然後有一天,老頭終於倒下來死了,這年輕人也倒下了,變成了一盞倒地的路燈。」
韶青有些難過,這故事影響了她的情緒,她抑鬱的望著他,抑鬱的問:「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隨便談談而已。」黎之偉說:「人的內心,是個永遠不可解的謎,深不可媒所以世界上會發生許多怪事,你知道那母親為什麼要燒死自己的孩子?因為愛,她愛他們,不忍心丟下他們一個人走,就乾脆來個『要死一起死』。」
「你看了這麼多事情,想過這麼多問題,你應該是個把人生看得很透很透的人了?」
「真能把人生看透的,是神,而不是人。」黎之偉注視著她:「說實話,我從沒把人生看透!從沒有。一個看透人生的人是四大皆空的,名利愛情婚姻都可不要,而我呢?我在掙扎、搶新聞,搶寫稿,名、利、愛情我都要。你和迎藍,總是鼓勵我振作、奮鬥,振作奮鬥是在追求什麼?成功?怎樣就算成功?有名有利有事業?你瞧,韶青,你也不是一個能把人生看透的人,那個倒地的路燈,可能反而把人生看透了,反正站起來也會倒下去,燈亮過了也會熄滅。不如乾脆燈也別亮,就躺在那兒吧!」「你說得很消極。」「不,我沒看透人生,不算消極。」他振作了一下,坐正了身子。「好,把你沒說完的話說完,你說阿奇回來了。然後呢?迎藍把他趕出去了嗎?」
韶青默默的瞅著他,沉默不語。
「那麼,」他用手摸著鬍子,眼光更陰沉了。「她原諒了阿奇,跟他和好如初了。那麼,她要嫁進蕭家,做蕭家第二個兒媳婦了。你瞧,韶青。人類多現實,迎藍昨天還問我要不要她?」「你並沒有說要她,」韶青低低的說,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你告訴過我,你對迎藍忘不掉阿奇很憤怒,但你並沒有愛上迎藍。」「你錯了。」黎之偉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愛上了迎藍!」
「什麼?」韶青吃驚的問:「你愛她?你真的愛她?出自內心的愛她?像當初愛采薇一樣的愛她?」
「我愛她,因為她被蕭人奇所愛!」他沉穩的說,把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站起身來:「好,告訴我她現在在什麼地方?蕭家嗎?」韶青奔過去,用雙手抱住他的胳臂。
「阿黎!」她又緊張,又傷心,又著急。「你千萬別做會讓你終身後悔的事!你放了他們吧!饒了他們吧!不管怎樣,阿奇和迎藍都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真對不起你的,只有一個祝采薇,而你昨天,也已經原諒她了!」
「我並沒有原諒祝采薇,」黎之偉咬牙說,額上的青筋在跳動,眼裡冒著火。「只是,再見到采薇,我發現她變了,變得成熟,變得會說話,變得高貴文雅……她不是我的采薇了,她是蕭家的采薇了!我發現……我不能再愛她了。我以為她的婚姻會很不幸福,她會是個可憐兮兮的,瘦弱蒼白的小女人,我完全錯了。她幸福,她快樂!她唯一的不幸福,是我的不幸福,她唯一的不快樂,是我的不快樂!這對我是很厲害的當頭一棍,換言之,如果我不增加她的心理負擔,她是很幸福很快樂的!不,韶青,我沒原諒采薇,只是不愛她了!」「不愛她,還恨她?」韶青喃喃說。
「也不恨她,我恨蕭家!」他再咬牙咬得牙齒發響。「我恨那兄弟兩個!我恨迎藍不爭氣,她居然又向蕭家低頭……我……我找他們去!」韶青死命拉住他的胳臂,眼中含淚了。
「你不愛迎藍,何苦去破壞他們?你何苦?你何苦?你去了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
「要死大家一起死!」他叫著,眼白漲紅了,聲音變粗了。舉起酒瓶,他把半瓶酒都倒進了嘴裡。酒從嘴角溢出來,濺滿了衣裳。韶青又驚又急又怒又傷心,她一把握住了酒瓶,死命要搶過去。黎之偉惱怒的把她一推,她站不穩,摔倒在地毯上,他灌完了酒,把空酒瓶扔在沙發上,轉身就要往外走。韶青爬起來,半跌半摔的衝到門邊,攔門而立,哭喊著:
「你要幹什麼?你想想清楚!蕭家從頭到尾就在讓你!你以為他們會怕你嗎?論打架,蕭家自己不動手,他們手下的人就可以把你揍得半死!論殺人,你的手握筆還有點力量,握刀根本就不及格!論道理,人家有權追求未婚小姐,你根本就在無理取鬧……」「住口!」他大喊:「你也幫他們!你也罵我!」他舉起手來,就給了她狠狠一耳光。
她被打得頭都暈了,耳朵裡一片尖鳴,嘴中有了鹹味。她沒動搖,仍然攔門站著,仍然死盯著他,仍然淚眼凝注,她放低了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迎藍不是你的女朋友,她始終是阿奇的!」
「她現在是我的!」他暴怒的叫:「我已經把她從阿奇手裡搶來了,好大膽的阿奇,居然要再從我手裡搶走!」
「你在自說自話!迎藍沒有愛過你!」
「她愛的!」他大叫,因內心受傷而暴怒如狂。「她要嫁給我,她問我要不要她!她愛的是我!」
「你明知道不是!」她殘忍的點醒他。「她為了賭氣想嫁你,你為了報復想娶她,你們兩個誰都沒愛上誰。她不愛你,黎之偉,她喜歡跟你在一起,可以排遣她對阿奇的思念,這不是愛……她把你當一種填充物……」
「你住口!住口!」他昏亂的大喊:「你是個什麼怪物,在背後如此殘忍的批評你的好友,你……」
「我不是批評……」韶青打斷了他。
「滾!」他吼著,又給了她一耳光。
她跌倒下去,坐起來,她背靠在門上,依然用全力攔住那扇門,雖然她已經在眼冒金星,渾身冷汗。
「你是個瘋子,」她說:「你該進錫口瘋人院去!」
「好,我是瘋子,」他斜著眼睛,皺著眉頭,一臉的猙獰。「瘋子不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要去把蕭家放火燒掉!你走開!走開!」她匍匐在地上,用力抱住了他的腿。
「我求你不要去!我請求你不要去……」
他用力想拔出自己的腿來,但她抱得緊緊的。他暴怒到了極點,低下身子,他一把揪住韶青的頭髮,把她的頭拉得仰了起來。那張臉又是血又是淚又是汗,眼光卻堅定不移的盯著他,他從來沒看過這種不顧一切的堅決,他幾乎有點眩惑,但是,怒火仍然瘋狂的燃燒著他,從內心深處一直燒出來,燒痛了他每根神經,每個細胞。
「你為什麼這樣幫著蕭家?」他狂怒的大吼:「難道你也愛上了蕭家的什麼人?所以,你這樣千方百計的攔阻我,你怕我傷害他們?是嗎?你也愛上了阿奇嗎?你想和迎藍傚法娥皇女英是不是?」淚珠從她的眼中滾落,連汗帶血的往下淌。
「我不怕你傷害蕭家人,」她清晰、悲切的低語。「我怕你傷害你自己!你一直是個虛張聲勢的人,你傷害不了別人,只會傷害自己。」「你這麼輕視我?」「這不是輕視,而是瞭解。我也沒愛上蕭家任何人,我只是——愛上了你。」他大大一震,低頭看她。
「你不必這樣來哄我。」他說。
「我不哄你,我為自己悲哀,你沒正眼看過我,你心裡只有采薇和迎藍,而我,為了你的一句話,和駕駛員分手,我以為有一天,你也會像我一樣,拔慧劍,斬亂麻,把以前種種,都完完全全的拋開。那麼,你會注意到我了,雖然只是你身邊的一個小配角,平凡,不會發光,不會發亮,但是卻靜靜的依偎著你,願意跟你上天下地……不,我不再說了,換了迎藍,她決不會說這些話。我說了,你可以罵我不知羞恥!可以把我一腳踢開,也可以再給我一記耳光。不過,我說的句句實言,假若你仍然要迎藍或采薇,你就從這道門裡出去,我和你也從此一刀兩斷,我再不過問你的任何行動。你要放火殺人,或者別人要殺你,我都不管!如果你對我還有一絲絲、一點點的好感,那麼,留下來,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從此,把你以往的愛和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
黎之偉怔住了,這篇長長的告白,整個撼動了他。他站在那兒,韶青匍匐在他腳下,緊抱著他的腿,訴說對他的愛情,這多不真實!多不真實!他幾乎只有被「拋棄」的經驗,還沒有被爭取的經驗。他低頭注視韶青,那被淚水、汗水、和嘴角的血液弄髒了的臉。血,是的,他打了她,打了這個唯一愛他的女人。不,他搖頭,她在騙他,這太不可能!黎之偉生來是為受苦,不是為被愛!他凝視她,眼前看到的,是圍著圍裙,端著菜盤,滿屋子旋轉的女人。是那雙女性的手,捧上一杯葡萄酒!是那永遠笑臉迎人,風度翩翩的女孩!
他放開了她的頭髮,用手指輕撫她的淚痕,一直撫摩到她的嘴角,憐惜的、震動的去輕觸那血漬。然後,他想也沒想,就跪了下來,抱緊她,把嘴唇緊壓在那流著血的嘴唇上。
好半天,他放開她,心裡綻放著一片耀眼的光華,一種嶄新的喜悅,一種嶄新的溫柔,一種嶄新的激動,就把他緊緊包住。在這一刻,他忘了阿奇,忘了迎藍,忘了人仰,忘了蕭家。甚至,忘了采薇。
韶青用手輕輕的整理他的頭髮,她摸著那亂髮,摸著那粗糙的臉頰,再摸著那絡腮鬍子。
「你有很漂亮的鬍子!」她說。
「哦,」他一怔,說:「你不喜歡我的鬍子!你這兒有鬍子刀嗎?我馬上剃掉!」「我沒有鬍子刀,」她笑著,那麼溫暖,寧靜,而幸福的笑。「我喜歡你的鬍子,你不用剃掉,當我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我看不清你的臉,只看到你滿臉大鬍子,那時,我就想:這大鬍子多性格,多怪異啊!現在想來,可能那時我就喜歡你了。如果你剃掉鬍子,說不定我還不認識你了呢!」
他一瞬也不瞬的看她,忽然低問:
「你是真心的?」「什麼真心的?」她不解。「鬍子嗎?我真心不要你剃,當然,假如你自己想剃,我也不干涉。」
「我不是說鬍子。」他盯緊了她。「你瞧,我是這樣一個憤世嫉俗的孤魂野鬼,你真的愛我?」
她把面頰緊貼上去,依偎著他那粗糙的臉。
「我沒騙你,如果你要我,我們明天就去結婚!但是,我擔心的是,你沒注意過我,是我倒追你的,幾天之後,你就會對我厭倦了!」他用雙手捧住她的頭,熱烈的盯著她:
「阿青,我居然沒追過你?」
「你沒有。」「你確定沒有?」「我確定沒有!」「唉!」他低低歎息,嘴裡輕聲的嘰咕著:「人,多麼容易忽略在手邊的珍寶!」抬起頭來,他認真的說:「我現在開始追你,行嗎?」「你晚了一步。」她巧笑嫣然。
「怎麼?」他大驚:「又晚了一步?」
「是啊!」她笑著:「我已經先追了你了!」
他大笑。多麼難得看到他這樣開懷的大笑啊!她滿心舒暢,滿懷感動的凝視著他。他笑完了,忽然間,他站起身子,把她也從地上扶起來,很堅定的說:
「你去洗洗臉,梳梳頭,我們要出去。」
「去哪兒?」她驚問,看看手錶:「都已經十點多鐘了!」
「去蕭家!」他簡單明瞭的說。
「蕭家?」她大驚失色,「我以為——你已經放棄這個念頭了!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去找他們麻煩了!你怎麼還是要去蕭家?」「我和他們家的問題並沒有完!我還是要去!」
「你——」她生氣了,咬著牙狠狠的瞪著他。「你去吧!去吧!去了別再回來!我永遠不要見你!」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他走過去,拉住她的手,拖向浴室。「你快些梳洗,我帶你一起去!」
「我不去!」「你要去的!」他對她深深凝視,唇邊帶著個怪異的笑。「萬一我被人家打死了,你總得幫我收屍呀!」
她跺腳,又氣又急。「你……」他吻住她。半晌,抬起頭來。冷靜、堅決、毫不動搖的說:「準備一下,在他們沒散會以前,我們要趕過去!如果我不去蕭家算清這筆帳,我終生也不會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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