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家仍然在一片笑語喧嘩中。
晚餐結束得很晚,吃完晚餐,大家都散坐在客廳中,繼續著飯後的話題。蕭太太一直拉著迎藍的手問東問西,問她台中家裡有些什麼人?問她父母的生活情況,問她小時候的故事,又問她的出生年月日,問得阿奇不耐煩了:
「媽,你總不至於要幫我們合八字吧?至於迎藍的家庭情況,當初來達遠應徵時,已經記載得清清楚楚了。」他忽然想起什麼,轉向蕭彬:「爸,你該開始徵求新的女秘書了!」
迎藍微微愣了愣,當初豪語「不嫁蕭家人」的話如在耳邊,怎麼還是投進了蕭家呢?
「不忙不忙,」她紅著臉說:「我做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換秘書?」「你幫幫忙好不好!」阿奇盯著她:「聖誕節以前,我們要結婚。」「都聽你的嗎?」迎藍低著頭,挑了挑眉毛:「我還沒考慮清楚,要不要嫁你呢!」「啊呀!」阿奇失口大叫:「你怎麼又來了?你折磨我還沒折磨夠嗎?」他坐到她身邊去,焦急的說:「我們早點結婚,你也早點讓我定下心來,好不好?」
「那麼,琴恩怎麼辦呢?」她哼著。
「琴恩?」他一愣:「什麼琴恩?」
「你那個中美混血的未婚妻啊!」迎藍說:「不要告訴我,你根本忘記這個人了!」「哦!」阿奇抓抓腦袋。「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那是捏造出來騙你的!琴恩是我一個朋友的女朋友。噢,你在找麻煩,媽,你幫我對她說說好話吧!」
蕭太太真的握住迎藍的手,又拍她的肩,又撫弄她的頭髮,簡直不知道把她疼愛成怎麼樣才好。她一疊連聲的,低聲下氣的說:「好了,迎藍,你就原諒了他吧!你想想,他雖然左一次騙你,右一次騙你,還不都是為了愛你?咱們這個狂小子,還從沒有這樣認真,這樣受苦過!瞧瞧,兩個人都被磨得那麼瘦,快點結婚,也快點長點肉呀!」
「迎藍,」采薇笑著插嘴了。「你也別再矯情了,是誰淋著大雨滿街亂跑啊?現在又說要考慮考慮了!」
迎藍抿著嘴角,要忍住笑。
「而且,」蕭人仰也插了進來:「你那曾孫子阿怪都曉得曾爺爺給曾奶奶剝螃蟹殼了!」
迎藍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就把滿屋子都逗笑了,也等於承認年底要結婚了!蕭太太直著喉嚨喊:
「阿娟!阿娟!把那本黃歷拿來,我要選個日子!」
「是!」阿娟飛奔著,取來了黃歷。
蕭太太翻黃歷,好幾個腦袋都伸了過去,幫忙選日子,大家高興得都像小孩,又說又笑又跳。迎藍含羞帶笑,坐在那沉思不語。蕭彬走過去,對太太大聲說:
「別忘記一件重要事情,我們星期天要去一下台中。」他回頭看迎藍,習慣性的交代「女秘書」:
「記得訂車票,還要備份禮。你知道夏先生夏太太喜歡些什麼嗎?」迎藍微笑著低下頭去,阿奇這才被提醒,對著自己腦袋就是一巴掌:「我真糊塗!」他大喊:「爸爸、媽,你們晚一步去,我該先去一次台中。迎藍,」他抓她的手。「我們明天就去台中吧!」他摸摸衣領又摸摸頭髮,已經開始緊張。「你說,你爸爸是怎樣的人?我該穿隨便一點還是講究一點,我該說些什麼……」「我爸爸很嚴肅,」迎藍開口了,笑吟吟的。「他在中學教國文,很典型的老師。我姐姐結婚以前,我姐夫來我家,我爸要他背詩經。」「背什麼?」阿奇嚇了一大跳。
「詩經,當然不是背整本,我爸提第一句,他就得把下面的背出來。背完詩經,再背唐詩三百首……」
「喂喂,」阿奇大急,伸長脖子去看迎藍:「我不是他的學生呀!我也不考詩詞呀!喂喂,迎藍,你得幫我說個情,我對這些古人的玩意不大行……」
「那麼,」迎藍沉吟著,「或者,我可以說服爸爸,問你一些比較近代的東西,例如胡適文存啦,朱自清傳啦,徐志摩的詩啦……」「有了!」阿奇終於喊了起來:「我知道一首徐志摩的詩,叫偶然,什麼天空有一片雲啦,偶然照著我的心啦,還有,還有……嗯……」他歪著頭在思索。
迎藍看著他,大大搖頭。
「你連一首偶然都背不好!『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會背?」阿奇像抓到救星似的。「可不可以由你代我考呢!」「你少糊塗了!」迎藍笑著罵:「你最好從今天晚上起,死K詩經和唐詩三百首。不過,我爸說不定也會要你背背十八家詩抄或者是宋六十名家詞……」
「喂喂,」阿奇抓耳撓腮,像只毛躁的猴子。「你爸怎麼這樣古怪啊!」「還沒見到我爸,你就開始罵人了。」迎藍說:「我爸教了一輩子書,滿腦子滿肚子都是書,和你談話,當然都是問你一些中國文學,人家又不會刁難你,你是大學畢業生,他問些高中教材,你還有答不出的!」
「我又不參加大專聯考!」阿奇怪叫。
「嘖嘖嘖,」迎藍咂嘴,斜睨著他。「你比我姐夫差多了!」
「我就不相信他又能背詩經,又能背唐詩三百首,還有十八家六十家的東西!」「他倒沒背那麼多,」迎藍慢吞吞的說:「因為他和我爸爭辯起劉夢得的詩,大談劉夢得文集,後來又把元微之的詩倒背如流,我爸最喜歡元微之,一高興,就把我姐姐嫁給他啦!」「劉……劉什麼?」阿奇趕緊問。
「劉夢得。」「劉夢得是什麼東西?」
迎藍的頭搖得更凶了。滿屋子的人都看著她發呆,怎麼都沒想到迎藍父母這一關會如此難過。
「你怎麼連劉夢得是誰都不知道?」迎藍皺著眉問。
阿奇掉頭看人仰:「人仰,你知不知道劉夢得?」
「八成是個作文章的人。」蕭人仰說。
「你真聰明。」阿奇說:「我也曉得是個作文章的人,只不曉得他作了些什麼。」「那麼,」迎藍說:「你一定知道他死於那一年?」
「嗯,哼!」阿奇哼著:「他死了嗎?他什麼時候生病的我都不知道!」迎藍忍不住笑了起來,滿屋子都笑了起來,大家又嘻嘻哈哈的笑得好開心,迎藍邊笑邊說:
「劉夢得就是劉禹錫,唐代人!」
「哇!」阿奇叫:「我知道劉禹錫,劉禹錫就劉禹錫,你說什麼劉夢得!」「劉夢得是劉禹錫的字!」迎藍叫:「那麼,你知道獨孤及嗎?」「獨孤寂?」阿奇歎氣:「這個人真可憐!」
「你知道他?」迎藍興奮了。「說說看,或者,你先和我爸談獨孤及,我爸一聽,你連獨孤及都知道,別的就不問了。」
「獨孤寂!」阿奇睜大眼睛,「真可憐,他已經又獨,又孤,還帶寂寞,豈不是可憐極了!」
迎藍驚愕得挑起了眉毛,然後就用手蒙住臉,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全家沒有一個人知道獨孤及是什麼人,看到迎藍笑,也知道阿奇在胡說八道,大家就跟著笑。蕭太太不忍心兒子去出醜,用手按住迎藍的肩,為阿奇說起情來:
「迎藍,你回去跟你爸爸先說好,別考他啦,他學政治,要考呢,考點政治上的玩意兒,要不然,考他點貿易啊、經濟啊、會計啊……都可以。」
「不行呀!」迎藍一臉天真相。「我爸常說,不論學什麼,不可忘記自己是中國人,中國人就該知道中國文學。我姐夫是學土木工程的,他也會……」
「你不要口口聲聲你姐夫你姐夫的了!」阿奇打斷了她,有些兒惱羞成怒了。「我知道你姐夫天文地理、文學音樂,無所不通……喂,」他皺皺眉:「你姐夫?你姐夫?哎呀,」他忽然瞪大眼睛:「你明明是家裡的老大,你連姐姐都沒有,那兒跑出來的姐夫?啊呀,爸,媽!我們都被她騙啦!」他跳起來要抓她。迎藍大笑起來,躲到蕭太太懷裡去了,一邊笑,一邊喘,一邊說:「誰叫你一天到晚騙人呢!人家當然也要騙騙你!」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再看那笑成一團的迎藍,就都忍不住笑開了。一時間,滿屋子都是笑,迎藍想到他的「獨孤及」就更加笑得厲害。阿奇瞅著她,那樣親愛的躺在蕭太太懷裡笑,他心中感動極了,嘴裡還在亂嚷:
「笑!笑!笑!這一輩子都會被你笑死!笑,笑,笑,就那麼好笑!」就在這一團笑鬧聲中,門鈴響了。
大家對門鈴都沒有注意,仍然在笑。阿娟跑去開了門,她並不認識黎之偉,也不認識李韶青,看來客都很年輕,直覺的認為是阿奇他們的朋友,她問也沒問,就帶著兩位客人走進客廳,一面笑著喊:「又有客人來啦!」迎藍慌忙從蕭太太懷中爬起來,大家抬頭的抬頭,轉身的轉身,頓時間,笑聲像變魔術般停住了。
黎之偉攔門而立,月光在他的身後閃耀著一片銀白,把他烘托得像個黑色的剪影。他慢慢的走進房間,韶青亦步亦趨,迎藍緊張的看韶青,後者只是注意著黎之偉,對室內任何人都沒看。采薇下意識的靠緊了蕭人仰,人仰把她推到自己的身後,像個保護神似的攔在她前面。阿奇站直了身子,挺立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黎之偉。一時間,房間裡好安靜好安靜,安靜得出奇。
黎之偉環室四顧,銳利的眼光從每一個人身上掠過去。隨著他的眼光采薇痙攣了一下,迎藍微微皺了皺眉,阿奇和人仰都一副備戰的態度,蕭彬夫婦只是沉默的等待那即將來臨的風暴。「很好,」黎之偉開了口,冷峻而嚴肅的點點頭。「我來得正是時候,你們全在這兒!」
聽出他語氣的森冷,阿奇往前跨了一步。
「黎之偉,」阿奇堅定的說:「如果你要找人打架,我奉陪,請不要傷害屋裡其他的人!」
黎之偉看了他一眼,動也沒動,像尊鐵塔,他穩穩的站著,再度環室四顧:「阿奇,」他冷冷的說:「你讓開,我今天不是衝著你一個人來的!」蕭人仰立刻走上前去。
「那麼,你是衝著我來的了!」他說,緊盯著他:「你要什麼?」「我要的東西,你們給不起!」黎之偉驕傲的仰著頭,朗朗然、鏗鏗然的說:「但是,我自己已經有了!我再也不要被你們蕭家搶走的東西,也再也不要搶你們蕭家的東西了。」他目光灼灼的掃向每個人。「我今天來,是跟你們蕭家做一個總了斷!不要緊張,」他對那握著拳的阿奇說:「我不是來打架,不是來搶人,更不是來殺人放火!我是來告訴你們,你們這些人裡面,有的愛過我,有的恨過我,有的想念過我,有的咒罵過我……我今晚來告訴你們,所有的愛與恨,牽掛與憤怒,現在統統沒有了。你們不必再防備我,不必再怕我,更不必再可憐我!我曾經以為蕭家是大富人家,用你們的富有來達到你們任何目的。今晚,我才發現,我和你們一樣富有!你們有的東西,我都有!我何必恨你們?我何必要報復?從今以後,無恨無怨,無仇可報,我和你們蕭家,所有一切的老帳,全體一筆勾銷!」大家都瞪著他,都不信任的望著他,也不瞭解的望著他。只有韶青,眼裡閃爍著一片溫柔而燦爛的光華,靜靜的看著他。於是,迎藍第一個明白過來,愛情創造了奇績!眼前這個黎之偉,再也不是拿刀頂著她脖子的那個人了!再也不是讓全家提心吊膽的那個人了。她從沙發深處站了起來,不由自主的走向黎之偉,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不由自主的喃喃低語:「阿黎,恭喜!」黎之偉眼中閃亮了一下,把她的手推給阿奇。
「不要伸錯了方向!」他警告的說,自己的手握住了韶青的。他又轉向大家,朗聲說:「祝你們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幸福,我走了!」他牽著韶青的手,昂然轉身,預備離去。
「黎之偉!」阿奇大喊。「喝杯酒再走!」他回頭喊阿娟:「阿娟,去拿樓上那瓶一九二○年的白蘭地!就是我藏在書房裡的那瓶。」阿娟奔上樓去拿酒。黎之偉瞪視著阿奇。「想跟我比酒量?」他問。
「不敢。」阿奇朗聲說:「只想跟你乾一杯!」
阿娟拿了酒和酒杯下樓,阿奇開了瓶,酒香四溢,滿室都充滿了那濃郁的酒味。黎之偉深深呼吸,大聲說:
「好酒!」阿奇注滿了兩個人的杯子,對黎之偉舉杯說:
「干!」兩隻酒杯在空中輕輕一碰,那叮然一聲,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那輕微的撞擊,像是人類心靈與心靈的撞擊,迎藍幾乎可以看到那撞擊下的火花,像焰火似的滿屋迸灑。阿奇和黎之偉各一仰頭,酒到杯乾,兩人亮了亮杯子,黎之偉放下酒杯,開懷大笑:「哈哈哈!兩年多來,這是我第一次喝到這麼痛快的酒!」
轉過身子,他挽住韶青,一邊長笑著,一邊飄然而去。韶青倚在他的臂彎裡,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好一會兒,房裡仍然靜悄悄的。終於,阿奇大聲說:
「讓我們都乾一杯酒,好不好?」
大家矍然一聲附議著,紛紛去拿酒杯。
許多酒杯舉了起來,燈光透過酒杯,發出眩目的光華。酒杯與酒杯相撞,是無數的火花,無數的焰火。室內似乎被那迸灑的火花,照耀得萬丈光芒。
——全書完——
一九八○年八月十一日夜初稿完稿於可園
一九八○年八月廿七日夜修正於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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