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家這晚燈火輝煌。這是迎藍第一次走進蕭家。
坐在蕭家的大客廳裡,她還真有些不自在,那客廳寬敞明亮,有兩面都是玻璃窗,可從窗內直接看到窗外的小花園,那花園雖小,倒五臟俱全。有假山,有巨石,有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有挨著圍牆,一排綠油油的,高大的「肯氏南洋杉」,阿奇告訴她,這種南洋杉,品種名貴,冬不落葉,永遠長青。她對那南洋杉注視良久,樹猶如此,人,能不能這樣呢?她最喜歡那園中的一彎小水池,池中種滿荷花,如今,天氣已冷,殘荷萍碎,更有種說不出的詩情畫意,使她不自禁的想起「留得殘荷聽雨聲」的詩句。水池四周,是巨石嵯峨;每塊巨石的石縫間,都開著一簇簇小花,有海棠,有月季,有金盞花,還有棵小小的楓樹,紅葉,在樹枝上映著燈光閃耀。蕭家的大客廳,倒看不出任何金碧輝煌的東西,簡單的白紗窗簾,飄然曳地,牆上掛著兩巨幅油畫,另一邊是古董架,架上有音響,有電視,有書籍,還有一些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塑。
迎藍四面張望,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溫暖之情。蕭彬這晚是那麼和藹,笑吟吟的抽著煙,簡直是個忠厚長者。蕭太太握著迎藍的手,親切,自然,關懷,而且不停的低聲埋怨:
「瘦了!瘦太多了!阿奇,都是你的罪過!」
阿奇在一邊癡癡凝望,微笑掛在嘴邊,憐惜掛在眉端,他低歎著說:「媽,你沒有發現我也瘦了嗎?是誰的罪過呢!」
「是我的罪過!」蕭太太出人意外的說。
「與你有什麼關係?」阿奇驚異的。
「當然有關係,你不生在我家,迎藍也不會生氣了!」
「這麼說來,」蕭彬插嘴,「還是我的錯頂大,如果阿奇不姓蕭,就沒這麼多周折了!」
「哎呀!」采薇親自端茶奉水,煮咖啡,女傭阿娟在一邊侍候。「如果沒有爸和媽,那兒會有個精靈古怪的阿奇?如果沒有精靈古怪的阿奇,我們這位精靈古怪的夏小姐,預備到什麼地方去找這樣合意的人呢!」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和諧與溫暖瀰漫在整個大廳裡。
這晚,也是迎藍第一次見到蕭人仰。奇怪的是,她在達遠工作了這麼久,蕭人仰居然沒在達遠出現過。是采薇牽著她的手,對她介紹的:「這是蕭人仰。」她轉頭對人仰說:「這就是把蕭家鬧得人仰馬翻的夏迎藍。」迎藍抬頭看蕭人仰,他一身的白,白襯衫,白長褲,外加一件白背心,如果別人這樣穿,迎藍一定會覺得怪怪的,假假的。但是蕭人仰這樣穿,就硬給人一種玉樹臨風,瀟灑不羈的味道,連阿奇,都被他比下去了。他和阿奇長得不太像,阿奇有些野,他很文,阿奇爽朗,他比較沉默,阿奇不是非常細心的,他卻細膩溫存。他的面頰比較長,眉毛沒有阿奇粗,但是,他那對眼睛卻長得真好,看著人的時候,總有種專注的神情,專注得令人感動。迎藍一看到他,就知道黎之偉的失敗,並不僅僅是貧富的關係了。
蕭人仰親切的看她,立即對阿奇說:
「能不能向你借一借迎藍,我有幾句話想跟她單獨說!」
阿奇抓抓頭,看看采薇,再看人仰,笑著說:
「你總不至於連弟弟的女朋友都搶吧,你已經有了采薇了,要知足啊!」采薇笑得甜甜的,去倒咖啡。抿著嘴不語。
「沒關係,阿奇,」蕭彬開了口:「他搶了你的,你再去搶他的!」「什麼話?」蕭太太對著蕭彬又笑又嚷:「你是公公呢!也跟著小的一輩開玩笑!」「別忘了,」蕭彬正經八百的對蕭太太說:「你也是我打倒三個情敵,才搶來的呢!」
「哈!」阿奇大笑,仰躺在沙發中,長手長腳似乎都沒地方放。「如果我會寫小說,我要把咱們家的事都寫下來,題目就叫『搶』!」大家又都笑了,采薇笑得最不自然,似乎若有所思。
蕭人仰沒有疏忽采薇的表情,他深切的看了她一眼,就攬著迎藍,走到客廳外的陽台上,這兒可以看到整個花園,可以聞到月季和桂花的飄香。「迎藍,」人仰開門見山,很誠懇,很真切的說:「你和采薇很早就認識了,是嗎?」
「是的,是和——黎之偉差不多同時。」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出現在達遠?」他忽然轉換了話題。「我和采薇結婚後,我就主管了茂遠公司,茂遠和達遠的營業性質不同,也做進出口,是藥品的進出口,我們擁有幾個大藥廠的經銷權。茂遠在表面上和達遠是兩個機構,事實上是……」「我懂了。」迎藍接口:「又一個外圍公司。」
「是的,我不去達遠,主要是避開黎之偉。」
「你認為,黎之偉會笨到不知道你在茂遠,而只知道你在達遠嗎?」「不。黎之偉不是要找我一個人的麻煩,他要找整個蕭家的麻煩,所以,他連你都找上去。」
迎藍沉思不語。「你知道,采薇最近平靜多了,」他又繼續說:「我想我該謝謝你。」「為什麼?」「因為你常和黎之偉在一起,因為黎之偉又變好了,也因為你開導了采薇。迎藍,你知道什麼叫愛情?」
迎藍愣了愣,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人仰看著她,搖搖頭。
「愛情不難在別離,懷念常常會美化愛情。最難的愛情,是天天相見,所以我說:時時相見,刻刻不厭。這是人類最困難的一件事,人天性裡有喜新厭舊的本能,還有種『得不到的永遠是好的』那種嚮往性。對男人,有些大男人主義,主張愛要愛得瀟灑,分也分得瀟灑。實在,愛情是無法瀟灑的一件事,你真能做到瀟灑,你就根本不是愛!」
迎藍凝視他,有些心折。
「你一定愛極了采薇!」她感歎的。
「不愛她,不會對她用那些多心機。不過,說實話,」他微笑了一下,笑容相當動人。「我追她還沒有阿奇追你來得苦!或者,我們兄弟注定要在愛情中受苦!」
她臉上發熱,把目光調到花園的草叢裡去,那兒,有對螢火蟲在上下追逐,忽隱忽現。
「我主要找你談談,是要問你一句話,我一度以為黎之偉的轉變,是因為得到了你,現在,阿奇回來了,你又回到阿奇身邊,你認為黎之偉能忍受嗎?」
迎藍怔了怔,忽然抬頭看人仰。
「你希望我怎樣?是選擇黎之偉,讓你們夫婦平安,還是選擇阿奇,讓蕭家仍然罩在黎之偉的陰影底下?」
「你的心選擇什麼?」他問。
「你的心選擇什麼?」她反問。
「我希望你選擇阿奇!」他深深看她。「但是,必須警告你小心黎之偉,這是第二度姓黎的敗給姓蕭的!」
她睜大眼睛,瞪視人仰。知道他並不瞭解,黎之偉可能另有所愛,沉默片刻,她才說:
「黎之偉可能早就想通了,他也可能另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人仰點點頭。「別忘了,人類有追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的本能。人類又生來有種自憐和自虐的本能。黎之偉二者兼具。他是很危險的。迎藍,」他語重心長。「小心一點,不要任何事情都打如意算盤,很多事是你想像不到的,我有種直覺——故事並沒有完。」
迎藍被他說得有些心慌,她仔細尋思,昨夜阿奇回來,今晚她就留在蕭家晚餐,她也故意把公寓讓給韶青和黎之偉,他們不知道談得怎樣?但是,截至她來蕭家止,黎之偉並不知道阿奇回來。而昨天,自己跟黎之偉分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黎之偉,你有沒有一點愛我?你要不要我?」
她不安的用手敲著欄杆,眉頭輕蹙起來了。
「喂喂,人仰!」阿奇拉開落地窗,忍耐不住的跳了出來,沒頭沒尾的亂嚷:「你在誘拐迎藍嗎?談了這麼久,太過份了!迎藍,別理他了,大家菜都擺好了,等你們去吃晚餐呢!」他拍了拍人仰的肩。「把她還給我好不好?」
人仰笑了。阿奇也笑了。迎藍在他們的笑容裡,很感動的發現一件事:他們兄弟兩個,實在手足情深!她很難在別的家庭裡,發現這樣親愛的兄弟,尤其是富有的家庭,多的是兄弟拆牆,爭權爭勢的故事。
她跟著阿奇兄弟走進餐廳。采薇懷疑的、微笑的看看迎藍:「人仰是不是在說我壞話?」她故意的,明知故問。
「是啊!」迎藍說,張大了眼睛:「把你罵得天翻地覆,一塌又糊塗!」「迎藍!」人仰笑著對她拱拱手,滿臉的書卷味兒。「你愛開玩笑,我們這個實心眼的采薇,是什麼事都認真的呢!」
「怎麼?」迎藍故意挑起眉毛,認真的說:「你剛剛不是告訴我,和采薇是『時時相見,刻刻相厭』嗎?」
「咳!」人仰咳了一聲嗽,尷尬的看迎藍:「你是真聽錯了呢?還是故意開玩笑?」「噢!」迎藍拍拍腦袋,恍然大悟的。「我說錯了一個字。他說的是『時時相見,刻刻不厭。』我看他有點傻氣,采薇,你怎麼會嫁他呵?他真有點傻氣,是不是?他每天上班不知怎麼上的?應該再加兩句話:『分分別離,秒秒思念!』哇!」她笑著轉向阿奇,小聲說:「我是不是還有點文學天才?」
「你——」阿奇盯著她,又笑又愛又寵又憐:「你是個古怪小精靈,很會翻江倒海的!」
「我已經領教了!」人仰說,抬頭對父母。「爸、媽,你們當心,她是夠厲害的了。」
「我早就領教了!」蕭彬笑著嚷:「上班第一天,就跟我抬槓抬個沒完,氣得我差點把她解聘!」
「你怎麼不把她解聘啊?」阿奇埋怨的喊:「如果你不用她當秘書,我也不會吃那麼多苦頭了!」
「也應該有個人讓你吃吃苦!」蕭太太對阿奇點點頭,「免得一天到晚,眼高於頂,對每個女孩都三分鐘熱度……」
「咳咳咳!」阿奇真咳嗽。
蕭太太沒會過意來,轉向迎藍:
「迎藍,你不知道,這小子有過多少女朋友……」
「咳咳!」阿奇再咳,端了一碗湯直送到母親嘴邊去。「媽!你喝口湯!媽,你要不要吃鮑魚?唔,有你最愛吃的螃蟹,媽,我給你剝螃蟹。你要鉗子,還是要黃?啊呀,這只螃蟹好肥,你看!媽……」全桌子的人都在笑,阿娟也在一邊掩著嘴笑。迎藍肚子裡在笑,臉上卻一股認真樣,直望著蕭太太。
蕭太太推開了阿奇的手,自顧自的說下去:
「這小子自命不凡,給那些女朋友取了一大堆外號,這個是鬥雞眼,那個的下巴可以當湯匙,這個眉毛太粗,那個聲音太細,還有位朱小姐,長得真夠漂亮,簡直沒地方可挑,他卻嫌人家姓不好。」「姓不好?」迎藍問,興趣真的來了。
「他說,如果結了婚,就變成蕭朱聯婚,聽起來像小豬聯婚!」迎藍差點噴飯,全桌都笑成了一團。迎藍用手指指蕭人仰,再指指祝采薇,笑得不過氣來。采薇眼珠一翻,這才會過意來,她又笑又噘嘴,瞅著阿奇說:
「好哇!你在背後損我們,當心,你那些粉紅色事件,我也不幫你保密了……」阿奇立刻對采薇打躬作揖:
「采薇,采薇,不,嫂嫂大人,你就饒了我吧!」
「阿奇,」人仰用手托著下巴,一股沉思狀:「我記得你對那個崔崔……崔什麼的女歌星……」
阿奇跳起來,也不顧什麼餐桌禮貌了,他跑到人仰身後,一把就蒙住了他的嘴,大聲說:
「人家才從國外回來,你們是不是存心要把我再逼走啊?」
「好了好了!」蕭太太慌忙說,掩不住那「愛子心切」的情懷。「咱們不開他玩笑了!在迎藍面前,好歹給他留點面子吧!來,阿奇,」她打圓場:「你給我剝了半天的螃蟹鉗子呢?」
「他呀!」采薇細聲細氣的說:「剝完了殼,就一不小心把鉗子放到迎藍碗裡去啦!迎藍聽得出神,就一不小心把鉗子給吃下肚子裡去啦!」這一下,滿桌哄然,迎藍的臉孔漲紅了,瞅著采薇,這才發現,她也有這麼活潑和調皮的時候。阿奇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立刻擺脫了這一層尷尬,反而大笑特笑起來,蕭太太驚奇的望著他,說:
「你笑什麼?」「笑我自己哇!」阿奇嚷著。轉頭面對迎藍,正色說:「我一生不侍候女孩子,只有女孩子侍候我,現在我完蛋了!會被他們說一輩子,笑一輩子,你信嗎?等我們老到八十歲,我媽還會對我們的曾孫子說:阿怪啊……」
「什麼?」蕭太太問:「阿什麼?」
「我叫阿奇,我曾孫子叫阿怪。」阿奇一本正經的,又繼續說:「我媽會說:『阿怪呀,你知不知道你曾爺爺當初給我剝螃蟹鉗的故事呀……』就這樣,這故事會一代傳一代,將來幾百幾千年後,蕭家的列子列孫,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他們有一個叫阿奇的老祖宗,把要孝敬給老老祖宗的螃蟹鉗子,孝敬給了他那未進門的蕭門夏氏太夫人!」
全桌的人被他說得腦筋都轉不過來,等到轉過來,就又都忍不住笑得天翻地覆。連阿娟也笑,廚房裡的張嫂,也伸個頭出來笑,花園裡的紡織娘也笑,肯氏南洋杉和海棠、月季統統都笑了。
夜色也在笑,昨夜的風雨早成過去,月色明媚如水,流動在樹梢花影中。迎藍環室四顧,早忘了這是「蕭」家,忘了這是「豪門」,只看到有種名叫「幸福」的氣氛,正慢慢的擴散開來,擴散開來,擴散開來,直至充塞在房間的每個空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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