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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夢竹才跨進院子的大門,奶媽就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光,她壓低聲音問:「什麼事?媽醒了?」「哼,當然醒了,現在還不醒,要睡到點燈才醒嗎?而且,又來了客人。」「客人?誰?」「還有誰?當然是高少爺啦!」
  夢竹咬咬牙,轉身就想向門外溜,奶媽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急急的說:「這算什麼?見一見又不會吃掉你,再跑出去,我對你媽怎麼交賬?快去吧,人家高家少爺帶了好多東西來送你呢!在堂屋裡等了大半天了!」「東西?我才不希罕呢!」夢竹嘟著嘴說,一面勉勉強強的向屋裡走去。跨進了堂屋,立即看到李老太太坐在方桌旁邊,用一對銳利而嚴酷的眼睛狠狠的盯了她一眼。她怔了怔,不敢和母親對視,掉過頭來,她望著坐在桌子另一邊的高悌,肥頭肥腦,小鼻子小眼睛,永遠微張著合不攏來的嘴。看到他那副尊容就讓人倒足胃口!她嫌惡的皺皺眉,高悌已經慌忙的站了起來,傻不愣登的瞪著小圓眼睛,結巴的說:
  「回……回……回來了?」
  「嗯。」夢竹打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我……給……妹……妹子買……買……了幾塊料……料……料子!」高悌胖臉上堆起一個傻瓜兮兮的笑,討好的說,一面指著堆在方桌上的盒子。
  夢竹瞟了那些盒子一眼,動也不動,和誰生氣似的噘著嘴,眼睛望著桌子的邊緣發呆。
  「妹……妹……妹子,要不要……看……看?」高悌一個勁的瞎熱心,打開盒子,抖出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衣料。夢竹再瞟了一眼,嘴噘得更高了。
  「夢竹,」李老太太冷冷的喊:「你高哥哥跟你講話!」
  「我聽到了!」夢竹沒好氣的喊。
  「聽到了怎麼不回答人家?」
  「回答什麼東西呢?我不會!」
  「好!夢竹!」李老太太氣得發抖,瞪著夢竹看了老半天,才點點頭說:「脾氣這麼壞,只好等將來讓你婆婆來管你!」說著,她轉頭對高悌說:「小悌,婚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我……我……我媽說,趕……趕年底……辦……辦喜事。叫……叫我……討討……討一個……老婆……回……回家……過年。嘻嘻!」說著,就望著夢竹傻笑了起來。
  「什麼?」夢竹嚇了一大跳,抬起頭來盯著李老太太,臉色變得雪白:「媽媽你要把我——。」
  「嗯。」李老太太堅定的點點頭,冷然的說:「今年年底,你就和小悌完婚,你現在大了,我也老了,管不了你。女大不中留,只有早早的把你嫁過去,讓管得了你的人來管你,我也可以少操些心!」「媽媽!」夢竹蹙著眉喊,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搖著頭說:「你怎麼能這樣待我?媽媽?你一點都不關心我的幸福?媽媽?你一定要把我嫁給他?嫁給這個活寶?你……」
  「夢竹!」李老太太斷然的喝了一聲:「你怎麼可以這樣講高哥哥?小時候你們也是一塊兒玩大的,婚事是你自己同意的!君子一諾千金,你非履行這婚約不可!你心裡有些什麼竅我全知道!你以為那些大學生就比高悌強?他們只是和你玩,你別再做夢了!現在,好好的陪高悌談談。今天晚上,我還有話要對你講!」「媽媽!不要,不要,媽媽!」夢竹咬著嘴唇,默默的搖頭。李老太太已經站起身來,狠狠的望了夢竹,就掉身回房了。這兒,留下了夢竹和高悌面面相對,高悌在母女爭論的時候,就一直瞪圓了小眼睛,把一個大拇指放在嘴唇上,望望李老太太,又望望夢竹。這時,看到李老太太走了,他就又對著夢竹發了半天呆,然後,慢吞吞的把身子挪過去,輕輕的拉了拉夢竹的袖子,怯怯的叫了一聲:
  「妹……妹……妹子!」
  夢竹正望著方桌上供的祖宗牌位出神,被他一拉,嚇了一跳,頓時摔開袖子,跳到一邊說:
  「見你的鬼!誰是你妹子!」
  高悌呆了呆,重新把大拇指放到嘴唇裡,愣愣的說:
  「你……你……你不是我妹子……誰……誰是我妹子?妹……妹……妹子,我媽叫我……來……來……來和你……你……講講話,我媽……媽說,你……你……八成……有……有……些不規矩……你……好多……中……中……中大的學生都……都知道你。妹……妹……妹子,你……你……你也講……講話呀!」「我講話!」夢竹渾身發抖,臉色雪白,瞪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向高悌惡狠狠的大嚷:「我講話!你聽清楚了,你這個傻瓜蛋,馬上給我滾出去!」
  「什……什……什……什麼?」高悌受驚的張大了嘴。
  「我……我……我告訴……訴你!」夢竹惡意的學著他的口氣說:「你……你……你妹子……討……討厭死了你!天……天下的男……男人死絕了,也……也……不嫁給你!」眼淚湧上了她的眼眶,她向他逼近,把兩條小辮子向腦後一摔,大嚷著說:「回去告訴你媽,李夢竹不規矩,沒資格做你高家兒媳婦,讓她另外去給你這個白癡找老婆!去!去!去告訴你媽去!」「這……這……這……」高悌驚慌的向後面退,莫名其妙的說:「這……算……什……什麼意思?」
  「叫你滾的意思!」夢竹哭著說:「我那一輩子倒了楣,憑什麼會和你訂上婚!你連一句整話都講不清楚,根本……」
  「夢竹!」李老太太及時出現在門垠上,打斷了夢竹還沒有出口的許多氣話。她對夢竹瞅了好半天,才憤憤的吐出一口氣來,先不管夢竹,而走過去對高悌說:「小悌,你先回去,對你媽說,現在是打仗的時候,兒女婚姻,能簡單一點,就簡單一點,我們也沒準備什麼嫁妝,你們也就別注重排場了。倒是日子,能提前一點更好,臘月裡太忙,十一月裡選個日子好了,你們家選定了日子,我們也就可以準備起來了。你懂了嗎?聽明白了嗎?」「懂……懂……懂。」高悌一個勁的點頭。
  「那麼,你先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吃晚飯了,黑地裡頭回去我不放心。你別把剛才夢竹和你說的話放在心上,她和你開玩笑呢!回去再跟你媽講,我明天會到你家去拜望她,婚禮中的一切,明天再詳談。知道了嗎?」
  「知……知……知道。」
  「那麼,你就走吧!」送走了高悌,李老太太轉身回來。夢竹正坐在椅子上發呆,滿面淚痕,李老太太厲聲喊:
  「站起來!夢竹!」夢竹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走過來!」夢竹機械化的走了過去。
  「跪下!」夢竹抬起頭來,望著李老太太。
  「我叫你跪下!」李老太太權威性的聲調,帶著不容人反抗的嚴厲。銳利而堅決的目光幾乎要射穿夢竹的腦袋。
  夢竹一語不發的跪下去。
  「抬起頭來,向上看!」
  夢竹抬起頭來,上面供著靈牌和神位的神座。李老太太抖顫著站在夢竹身邊,說:
  「你上面是你父親的牌位,李家列祖列宗都看得到你,你已經為李家丟盡了人!現在,你對我說實話!你這些天中午都溜到哪裡去了?」夢竹默然不語,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
  「說!」「到茶館,或者嘉陵江邊。」夢竹說了,聲調冷淡、平穩、而堅定。「做什麼?」「和一個中大的學生見面。」
  「是誰?叫什麼名字?」
  「何慕天!」「好,」李老太太低頭望著夢竹,後者臉上那份堅定和倔強更使她怒火中燒,她咬住牙,氣得渾身抖顫。伸出手來,她狠狠的抽了夢竹兩記耳光,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來:「好不要臉的東西!」夢竹的身子晃了晃,蒼白的面頰上頓時留下了幾條手指印,紅腫的凸了起來。她跪著,雙手無力的垂在身邊,臉上依舊木木的毫無表情。李老太太盯著那張越蒼白就顯得越美麗的臉,越看越火。她雙腿發軟,拖過一張椅子,她坐了下去,好久,才又氣沖沖的說:
  「你是存心想敗壞門風,是不是?你和這個中大的學生來往多久了?」「夏天就認識了。」「你們天天見面?」「最近是天天見面。」「你,」李老太太咬得牙齒發響:「虧你說得出口!你這個該殺的丫頭!我從小怎麼教育你的,你是出自名門的大家閨秀!你把李家的臉完全丟盡了!你!每天和他做些什麼事情?說!」「散步,談天。」「散步?談天?談些什麼?」
  夢竹把眼光調到母親身上,用一種奇異的神色望著李老太太,慢悠悠的說:「談一些你永不會瞭解的東西,因為你從來沒有。」
  李老太太劈頭劈臉的又給了夢竹兩耳光,喘著氣說:
  「你連禮貌都不懂了,這是你對母親說話嗎?我看你是瘋了!什麼叫我不瞭解的東西?你倒說說看!」
  「愛情。」夢竹輕聲的說,聚著淚的眼睛明亮的閃著先,使她整個的臉都煥發著奇異的光彩。
  「你,你,你……」李老太太氣得說不出話來:「你簡直……不要臉!」「我要嫁給他。」夢竹依然慢悠悠的說,臉色是堅決的,悲壯的,有股寧為玉碎的不顧一切的神情。輕聲的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嫁給他。」「你說什麼?」李老太太向她俯近身子。
  「我要嫁給他。」「你——你要死!」「媽媽!」夢竹仰起頭來,面對著母親,她現在是跪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的眼睛熱烈而懇求的望著李老太太,用令人心酸的語氣說:「媽媽,你是我的母親,我多麼希望你能瞭解我。媽媽,我愛他,我愛他愛得沒有辦法,媽媽,你不會知道這種感情的強烈,因為你從沒有戀過愛。但是,媽媽,請你設法瞭解我,我不能嫁給高悌,我不愛他,我愛的是何慕天。媽媽,但願我能讓你瞭解什麼是愛情!」
  「哼!愛情,」李老太太氣呼呼的說:「你真不害臊,滿嘴的愛情!你別給我丟人了!」
  「媽媽!」夢竹悲哀的搖頭:「愛情是可恥的事嗎?是可羞的事嗎?不,你不明白,那是神聖的,美麗的!沒有絲毫值得羞恥的地方!」「你會說!」李老太太更加生氣了:「全是那些摟摟抱抱的電影和話劇把你害了!你有臉在我面前談愛情!記住,你是訂過婚的,再過兩個月,你就要做新娘了,你是高家的人,你非給我嫁到高家去不可!關於這個中大學生的事,我就算饒過了你。但是,從今天起,我守住你,你不許給我走出大門一步!你再也不許見那個人,你給我規規矩矩的待在家裡,等著做新娘!」「媽媽!」夢竹驚恐的喊,一把抱住母親的腿:「媽媽,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媽媽,你怎麼忍心把我嫁給那個白癡?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你怎麼忍心?媽媽,我一生的幸福在你的手裡,求求你,媽媽!」
  「夢竹,」李老太太的語氣稍稍和緩了一些:「關於你這件婚事,我知道你心裡不情願,把你配給高悌,也當然是委屈你了。可是,這婚事是你父親生前給你訂的,我們李家,也是書香世家,不能輕諾寡言,面子總是要維持的。何況,一個女孩子,結了婚,相夫教子,伺候翁姑,安安份份的做主婦,才是良家婦女的規矩,至於丈夫笨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心眼好,沒有吃喝嫖賭的壞習慣,就是難能可貴了!你念了這麼多年書,怎麼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呢?」
  「媽媽!」夢竹蹙緊了眉頭,絕望的喊:「你根本不瞭解,你根本無法瞭解!你和我生活在兩個時代裡,你有你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我們是無法溝通的!可是,媽媽,你發發慈悲,我決不嫁給高悌,我決不!隨你怎麼講,我就是不嫁給高悌!」李老太太的火氣又上來了,她盯著夢竹,憤憤的,不容人反抗的說:「給你講了半天道理,你還是糊塗到底!我告訴你,你不嫁,也要嫁!你是嫁他家嫁定了!」
  「我不!我不!我不!」夢竹哭了起來,淚水沿頰奔流,她拉住了李老太太袍子的下擺,抽噎的喊:「媽媽,我不嫁他,求你,你取消這段婚約,我感激你!媽媽,我愛的是何慕天,我發過誓只嫁何慕天!」「好呀!」李老太太咬牙切齒的說:「你訂過了婚,還由你自己選擇,你想氣死我是不是?你現在給我滾回你的房間裡去,不許你再出門!我沒有道理跟你講,你和高家訂了婚,你就得嫁給高家!你再敢溜出去和男學生鬼混,我就打斷你的腿,我們李家的面子還要維持!」說著,她掙脫了夢竹的拉扯,向後面走去。夢竹撲倒在椅子裡,用手蒙住臉,失聲的痛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嗚咽的喊:「母親,好母親,你的女兒還沒有『面子』重要!」
  李老太太已經走到後面去了,對夢竹這兩句話根本沒有置理。夢竹跪得腿發麻,看到母親忍心的絕裾而去,她心中大慟,眼睛發昏,順勢就坐倒在地下。一抬頭,她看到父親的靈牌,不禁大哭著叫:「爸爸,好爸爸,是你為我安排的?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一句,我的命運該是這樣的嗎?」
  靈牌默默的豎著,漠然的望著伏在地下的夢竹,夢竹把頭仆倒在李老太太坐過的椅子上,心碎神摧,哭得肝腸寸斷。
  「夢竹,夢竹,」奶媽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用手推著夢竹的肩膀,安慰的叫:「好了,別哭了,起來吧,哭也沒有用嘛,起來洗洗臉。」夢竹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抓到一塊浮木一樣,她一把抱住了奶媽,把滿是淚的臉在奶媽膝蓋上揉著,哭著喊:
  「奶媽,奶媽,奶媽,奶媽……」
  奶媽用手輕拍著夢竹的頭,鼻子中也酸酸的,只能反覆的說:「好了,好了,夢竹,別哭了!你看,那麼大的大姑娘了,哭得還像個小娃娃!」她俯身下去,拖起夢竹,用手帕給她擦著臉,像哄小女孩似的拍著她:「有什麼事,可以好好商量嘛,急什麼呢?快去洗把臉,天都黑透了,飯還沒吃呢,洗了臉好吃飯!」「我不要吃飯了!」夢竹喊,衝進了自己的臥室裡,關上房門,也不點燈,就撲倒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中,傷心的痛哭。不知道哭了多久,門被推開了,有人提了盞燈走進來。她以為是奶媽,可是側過頭一看,卻是李老太太。李老太太手中除了燈之外,還捧著一個托盤,裡面放著飯菜。她把燈和托盤都放在桌上,然後走到床前,俯視著夢竹說:
  「起來吃飯!」「我不要吃!」夢竹賭氣的說,把身子轉向床裡。
  「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李老太太顯然也有氣:「夢竹,你不要傻,我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夢竹猛的轉過頭來,盯著李老太太:「為了我好,你才把我嫁給一個白癡?」
  「你說他是白癡是不對的,他只是有點傻氣而已,但那孩子肥頭大耳,倒是有福之相。夢竹,你應該想想清楚,嫁到他家,不愁吃,不愁穿,讓丫頭老媽子服侍著,豈不是比嫁給那些流亡學生,三餐缺了兩頓的,要強得多?何況高悌那孩子又實心實眼的,不怕他三妻四妾的討小老婆,為你想,有那一點不合適呢?就是你嫌他不漂亮,說不清楚話,可是,夢竹,漂亮的男人都靠不住呀!話說不清楚,又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是教書的,也不要靠說話來吃飯!而且,世界上那裡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總會有一兩樣缺點的!」
  「媽,」夢竹從床上坐起來,悲哀的搖著頭:「媽,你不懂,我不在乎過苦日子,我不要丫頭老媽子服侍,我也看不上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和雕樑畫棟,我只要一樣東西:愛情!」
  「愛情?」李老太太嗤之以鼻:「這是件什麼東西?能吃嗎?能穿嗎?能喝嗎?」「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喝。」夢竹說:「可是人生缺了它,還有什麼意義?」李老太太點點頭:「夢竹,別再做夢了,愛情是件空空洞洞的東西,我知道許多人沒有它照樣生活得很好。可是,卻從沒聽說過,窮得衣不蔽體,家無隔宿之糧的人會生活得愉快。夢竹,你是太年輕了,才會迷信『愛情』。」
  「媽媽,我無法和你辯論愛情。」夢竹絕望的說:「就好像無法和奶媽談詩詞一樣。有一次,我費了兩小時和奶媽解釋李清照的一句詞『尋尋覓覓』,她居然問:『丟了東西找不到,為什麼不點個火來找呢?』」
  「好譬喻!」李老太太忍著氣說:「你認為和我談『愛情』是在對牛彈琴,是不是?我是不懂你心目裡的愛情,我只知道人生有許許多多的責任,我有責任教育你,你有責任做高悌的妻子,從今天起,把那些愛啦情啦從你腦子裡連根拔去吧!我沒有再多的道理和你講了。」
  目送母親走出房門,夢竹呆呆的坐在床沿上,面對著桌上如豆的燈火,默默的陷進孤獨而無助的沉思中。好了,事實明明放在這裡,她永不可能讓母親瞭解她,更不可能讓母親同情她。解除高家的婚約,這簡直是夢想!母親無法接受她的觀念,正如同她無法接受母親的觀念,現在,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母親的話是命令,也是法律。你哀求也好,哭泣也好,爭論也好,母親決不會動心,也決不會放棄她的觀念。你該屬於高家,你就只有嫁給高家,他是白癡也好,混蛋也好,你就得嫁!用手托著下巴,她在燈火中看出自己無望的前途。可是,難道自己就認命了嗎?嫁給那個白癡?放棄何慕天?不!決不!決不!她不能這樣屈服,她也不會這樣屈服,她要和命運作戰到底,她不能犧牲在母親糊里糊塗的法律下!「何——慕——天——」當她凝思時,這名字在她腦中迴旋著。「何——慕——天——」是的,只有先去找何慕天,和他商量出一個對策來。何慕天,何慕天!她心中迫切的呼叫著,渴望能立即找到他,把一切向他傾訴,他會為她想出辦法來,一定!從床上跳起來,她走到桌邊,三口兩口的扒了一碗飯,要立刻見到何慕天的念頭使她週身燒灼。她可以借洗澡的名義到浴室去,洗完澡,就可以從後門溜出去,溜出去之後的局面呢?她不再管了!她只要見到何慕天!見到了何慕天,一切的問題都好解決!她只要見到何慕天!
  拿了換洗衣服,走出房門,一眼看到李老太太的房門開著,李老太太正坐在門口的地方看書。看到了夢竹,李老太太放下書,沉著聲音問:「做什麼?」「洗澡!」「去吧!」夢竹走進浴室,匆匆的洗了澡,就躡手躡腳的向後門走去,一推門,心中立即冰冷了,一把新加的大鎖,把那扇小門鎖得牢牢的,顯然母親已經預先有過佈置了。她跺跺腳,恨得牙齒發癢。折回房間來,看到母親房門已闔,她立即輕快的向大門跑去,但,才衝進堂屋,母親卻赫然站在方桌旁邊,正冷冷的瞪視著她:「你要到哪裡去?」「我……我……」夢竹囁嚅著:「我要出去買繡花線。」
  「不許去!以後你要什麼東西,你開單子出來,我叫奶媽去給你買!」夢竹直視著母親,憤怒和恨意使她滿心冒火,她跺了一下腳,掉頭向自己房間走去,一面憤憤的說:
  「好吧!你又不能每一分鐘都這樣看著我!」
  「你試試看!」李老太太也憤憤的說。
  夢竹回進房裡,用力把門碰上,「砰!」的一聲門響把她自己的耳膜都震痛了。倒在床上,她恨恨的把鞋子踢到老遠,用棉被把自己連頭帶腦的蒙住,緊咬著嘴唇,遏止住想大哭一場的衝動。可是,接著,門上的一個響聲使她直跳了起來,她聽到清清楚楚的關鎖的聲音,門被鎖上了。她衝到房門口,搖著門,果然,門已經從外面鎖得牢牢的了,她大叫著說:
  「開門!開門!這樣做是不合理的!奶媽!奶媽!」
  「夢竹,」門外是李老太太冷靜而嚴酷的聲音:「這樣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房裡待著了吧,別再轉壞念頭,鑰匙只有我一個人有,你喊奶媽也沒用。以後每天的飯菜我自己給你送進來。洗臉水也一樣!你給我好好的待兩個月,然後準備做新娘!」「媽媽!媽媽!」夢竹撲在門上喊:「你怎能這樣做?你發發慈悲!發發慈悲!」她的身子向地下溜,坐倒在地下,頭靠在門上,痛哭的喊:「你是對你的女兒嗎?媽媽?你是我的母親嗎?」「我是你的母親,」李老太太在門外說:「所以要預防你出差錯,女孩子的名譽是一張純白的紙,不能染上一點污點,我今天關起你來,為了要你以後好做人!」
  「媽媽!媽媽!媽媽!」夢竹哭著喊,但,李老太太的腳步聲已經走遠了。「媽媽,你好忍心!」夢竹把臉埋在手腕中,哭倒在門前的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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