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遠和王孝城從沙坪壩的鎮上走了出來,順著腳步,慢吞吞的沿著嘉陵江踱著步子,一面熱心的討論著藝專的兩位教授,鄧白和吳茀之的畫。這兩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楊明遠卻是李長白的得意門生,特別喜愛工筆人物。王孝城不喜歡工筆畫,嫌它太瑣碎太細緻,一來就聳聳肩說:
「畫一隻猴子哦!三萬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畫上去,一隻猴子就可以畫上幾小時,簡直是殺時間!假若畫一張『百猴圖』,可以把人從頭髮黑的時候畫到頭髮白的時候,毫毛還沒畫到一半呢!」他自己畫寫意,山水和花卉都來,楊明遠也常常說王孝城的畫:「提起筆來,就那麼一揮一灑,這兒提一下,那邊點一點,就算完事,枝子從哪兒長出來的都不知道!」
所以每當畫起畫來,兩個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對方,王孝城一來就問:「美人衣服上的花繡了幾朵了?」
楊明遠也會來一句:「塗了幾個墨團團了?」
原來,王孝城曾有一張得意的「墨荷」,用大號畫筆畫的,氣派非常之雄厚,整張畫紙上就是幾匹荷葉,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蓮蓬。楊明遠認為畫得太草率,稱他是「塗幾個墨團團」。每次談起畫畫,也總是要爭論幾句,像鄧白和吳茀之,楊明遠就喜歡鄧白,王孝城喜歡吳茀之。兩人走著一邊還大聲的辯論著。已經是深秋的時分了,雖然是午後,氣候仍然很寒冷,沒有太陽,天是陰沉欲雨的。光禿禿的柳條在蕭瑟的寒空中搖擺。王孝城指著柳樹說:「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
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
楊明遠微笑著接下去念:
「想當年,綠蔭蔭,春光好,
今日裡,冷清清,秋色老!」
「噢,秋天!」王孝城蹙著眉說:「我不喜歡秋,太肅殺,容易引起人的鄉愁和感慨!」
「尤其在這寒陰陰的氣候裡,」楊明遠說:「冬天似乎馬上會來,而冬衣還睡在當鋪裡。簡直是給人威脅!」
「學學小羅,四大皆空,也照樣無憂無慮!」
「秋天來了,他四大皆空,預備怎麼辦?」
「你別為他發愁,」王孝城笑著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沒問題了。有人會為他想辦法的。」
「有人為他想辦法?誰?」
王孝城伸手指指天際,楊明遠下意識的一抬頭,正有一群鳥向南邊飛去。「燕子?」他問。「噢,燕子,」王孝城說,「小飛燕。」
「你怎麼知道?」「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其實,小羅不是個笨人,你別看他嘻嘻哈哈的,好像心無城府。事實上,他是十分工於心計的,就拿他對小飛燕來說吧,胖子吳追求得火燒火辣,弄得人盡皆知也沒追上。小羅呢,毫不費力的,不落痕跡就讓小飛燕傾了心。我總覺得,追求女孩子是一門大學問,技術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
「不過,我們也並沒有追求女孩子呀!」楊明遠說。
「我們是沒有行動而已,並非沒有動心,你敢說我們常玩的那一群裡的女孩子,你就沒有為任何一個動心嗎?不過,我王孝城是不想結婚的,交女朋友就得作婚姻的打算!我怕婚姻,那是枷鎖,我寧可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過過舒服日子,不想被婚姻鎖住。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除非有我真愛的女孩子,要不,還是算了。」
「什麼意思?」楊明遠沒聽明白:「怎麼個『算』法?碰不到你真愛的女孩子,你就終身不結婚?」
「或者。要不然,就娶盡天下的美女,如果我得不到我真愛的女孩子,任何女人對我都一樣了!」
「你的說法好像是你已經有了傾心的對象,而又無法得到。」「也可能,我晚了一步!」
「蕭燕嗎?」「別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抬頭看了看天,烏雲在天邊聚攏,一陣風來,帶著濃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來了御寒的衣服還沒影子呢,還在這兒胡扯!」
「要下雨了,」楊明遠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給人愉快感!」又是一陣風來,他用長袖對著風兜過去,微笑著說:「好了!裝了一袖清風,總算不虛此行,回學校吧!」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視著前方:「不過,也有人不受秋的影響,照樣追求著歡樂。」
「是嗎?」楊明遠泛泛的問。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著。
楊明遠順著王孝城的眼光看去,於是,他看到一幅美麗而動人的圖畫。在嘉陵江水畔的一個石階上,何慕天正無限悠閒的坐著,他身邊是一根釣兔竿,斜伸在水面上,這一頭,並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塊大石頭壓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沒有注視水面的浮標,只呆呆的凝視著他左邊的那個人。在他左邊,夢竹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垂著兩條大髮辮,繫著一件白色的披風。披風寬大的下擺,正迎風飛來,像極了白蝴蝶的雙翅,伸展著,撲動著。她膝上放著一本書,但她也沒有看書,而用胳膊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愣愣的,一動也不動的望著何慕天。「你看,」王孝城笑了笑:「這就是人生最美麗的一刻,天地萬物,都在彼此的眼睛中。」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似乎很懂得感情。」
「哈,是嗎?」王孝城笑著說,拉拉楊明遠的袖子:「我們走開吧,別去打擾他們,看樣子,他們的世界裡,已沒有第三者能存在了。」楊明遠仍然注視著那對渾然忘我的人兒,好半天,才聳聳肩,突然覺得天氣變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們折了回去,準備去坐渡船回學校。路上,兩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來,起先的那股高談闊論的興致都沒有了。秋風帶著壓力對他們撲面而來,暮雲正輕悄悄的在天空上鋪展開來。默然的走了好一會兒,楊明遠才深思的說:
「奇怪,她為什麼選擇何慕天?我覺得何慕天有點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幹什麼跑到重慶來讀大學?西南聯大不是也很好嗎?他又總有用不完的錢,而他的家庭,大家都只傳說很有錢,卻誰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覺得這個人可能有問題嗎?」
「有問題?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絕對不會!他是個詩人,滿身詩人氣質,別的什麼都沒有,至於思想,我保證他是個純右派的。你別胡思亂想,你對他好像很有成見,一開始你就不喜歡他。」
「並非成見,只是——」他皺皺眉:「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或者是因為——」王孝城說了一半,又嚥住了。
「因為什麼?」「沒什麼,船來了,走快一點吧!」
上了渡船,到了對岸,兩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藝專走去,一大段路,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藝專的黑院牆已經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歎了口氣:
「唉!」「唉!」楊明遠也歎了口氣。
「怎麼了?你?」王孝城問。
「怎麼了?你?」楊明遠也問。
「我?沒有什麼。」「我?也沒有什麼。」王孝城看看楊明遠,後者也看了看他。然後,王孝城笑了,一拉楊明遠的袖子說:
「走!到校門口茶館去喝兩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錢?」「錢?」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賒帳吧!以後再說!」
兩人跨進了茶館,坐了下來。
外面,細雨開始綿綿密密的飄飛了起來。
「好呀!小姐!」「噓!別叫!」夢竹把手指壓在嘴唇上,對奶媽警告的說,一面用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懇求的望著奶媽。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現在,每天中午你媽一睡午覺,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媽醒來找不到你,又要跟我發脾氣!」「好奶媽,幫幫忙!我去兩小時就回來,包管媽的午覺還沒醒,神不知鬼不覺的,決不會牽累你!」
「兩小時?那一次你是守時兩小時回來的?要我在你媽面前左撒謊右撒謊,將來我真下了拔舌地獄哦,一定把你也拉進來!」「我一定陪你,好不好?」夢竹說著,急急的向門口溜去。「你不用擔心拔舌地獄裡沒人陪你!我准陪,一言為定!」
「喂喂,」奶媽趕上來,又拉住了夢竹:「你不帶把雨傘?外面在下雨!」「這一點毛毛雨,有什麼關係?」夢竹掙脫了奶媽的手。
「你那個離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媽!」夢竹歎口氣說:「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離恨天!」「何慕天,離恨天,還不是差不多!」奶媽嘰咕著,一抬頭,看到夢竹已經走到門外去了,就又移動著小腳,吃力的追了上去,扶著大門,再釘了一句:「兩小時之內,一定要回家哦!」「知道了!」夢竹頭也不回的說,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遠,才站住鬆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怎麼上了點年紀的女人,就都會變得這樣嚕囌的呢!」
一把傘突然伸了過來,遮在她的頭頂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一對深沉、含蓄、而帶著笑意的眼睛,一襲藍布長衫罩在夾袍子上面,依然帶著他特有的那股瀟瀟灑灑的勁兒。她笑了,歡欣的情緒鼓舞著她,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蓮,正緩緩的綻開每一朵花瓣,欣欣然的迎接著美好的世界和黎明。「是你?」她欣喜的說:「嚇了我一跳!」
「是嗎?」他問,盯著她的臉,在傘的陰影下,注視著她那清新美好的臉龐。「我在小茶館裡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著這條路來接你。怎麼?今天為什麼這樣晚?」「媽剛剛才睡著。」夢竹說,和何慕天並肩向前面走。細雨輕飄飄的灑在油紙傘上,發出蟋蟋的響聲,石板地上濕漉漉的,混含著泥痕。何慕天的長衫下擺上已全是泥水和污點。「唉!」她忽然歎了口氣。「怎麼了?」「永遠要這樣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卻好像犯了罪一樣。」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樣?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純潔真摯的小臉龐,那寧靜、單純、信賴的眼神,那無邪的而帶著幾分倔強的嘴角!怎樣一個善良而熱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怎麼?你?」她問。「沒——沒有什麼。」他掩飾的說,挽住了她的腰,傘在她的面頰上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的眼睛在陰影下亮晶晶的閃著光。肩並著肩,共在一把傘之下,他們緩緩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夢竹發現他們並非和往常一樣向鎮外走,而是在向鎮中心走去,就詫異的問:
「你帶我到哪裡去?」「我住的地方。」「你住的地方?」「嗯,我昨天才從宿舍裡搬出來,在鎮上租了一間屋子,這樣一來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雜零亂,二來我們也不必天天到江邊上去吹風淋雨,小茶館裡眾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對不對?」「你租的?怎樣的房子?」
「別人分租出一間給我,倒很安靜,又有獨立的門戶。你來參觀一下吧。」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條巷子裡,有個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參天的古槐中堆著假山石,石邊疏疏落落的開著幾株菊花。沿著院子中的石板路向裡走,是棟陳舊、古老的大宅第,有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邊有好幾間獨立的房子,其中一間就是何慕天租的。廊簷上還掛著幾個鳥籠,裡面卻早已沒有了鳥的蹤跡。廊下,幾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風中搖曳。一目瞭然,這又是那種沒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經一無所有,於是,就把房子分租給大學生,賺一些錢來維持家用。
何慕天打開了自己那間的房門,夢竹走了進去。房子並不小,傢具顯然也是向房東一併租下的,一張桌子,幾把檀木椅子和一張笨重無比的床,還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櫥,油漆剝落,不過還可看出當初是件講究的東西,櫥門上雕刻著十分細微而瑣碎的圖案。夢竹四面看了看,笑著指了指那個大櫥:「可以藏得下好幾個人!」
「把你藏進去,如何?我離開的時候,你就藏進去,別人也找不著你。我回來了,拍拍手,叫兩聲粉蝶兒,你就趕快飛出來陪我!」「說得好!」夢竹笑著說,走到桌子旁邊,注視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書,然後順手抽出一本花間集來,翻開來,裡面夾著一張照片,她凝視著那照片,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張豐滿的嘴,一頭濃郁的頭髮,捲曲的披散著。臉上帶著一絲野性而充滿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從照片上抬起來,望著何慕天,抿著嘴角對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麼?」何慕天不解的問:「你在書裡看到了什麼東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書中自有顏如玉!」夢竹仍然在笑,把書遞到何慕天面前來:「是誰?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還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面對著這張照片,他不能抑制的變了色。把書從夢竹手裡拿下來,丟在桌子上,他迅速的在腦子裡編織謊話,可是,抬起頭來,他接觸到的是一對坦白、無邪的大眸子,裡面盛滿的全是單純的熱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賴。彷彿那張照片絲毫也沒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書中的一頁插畫般那樣自然。在這對眸子的凝視下,他感到強烈的自慚形穢,和強烈的自責。用牙齒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怎麼了?慕天?」夢竹收起了微笑,詫異的望著他:「你不舒服?」「夢竹,」何慕天喃喃的喊,走過去,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緊貼在她的頭髮上,渾身顫慄的喊:「夢竹,我那麼喜歡你,那麼愛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血管中過份奔放的熱情。夢竹,你不會知道,你不會瞭解,我愛你有多麼的深切和狂熱。」
「我知道,我瞭解。」夢竹仰起頭來,水汪汪的眼睛熱切的望著他,面頰上散佈著一層興奮而激動的紅暈。「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要想壓制住自己不去愛你,簡直是一件無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經壓制過,盡我的全力去壓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潰,那洶湧的洪流可以淹沒一切,那樣強大的衝擊力,那樣不可遏制的奔騰流竄!」他注視她,在她的瞳仁裡,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夢竹,要不愛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繡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興趣,你坐在那兒,寧靜、安詳、而又美麗。你的眼睛裡有夢想,整個臉龐都煥發著光彩,當戲演到最動人的地方,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掛在你的睫毛上,我竟衝動的想要去吻掉它。戲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邊,凝視著草裡飛竄的螢火蟲,安靜得像個小小的、怕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門口,你扶著門,看著我走開,溫柔的眼睛像兩顆黑夜裡閃爍的露珠,我必須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對你作過份的注視。然後,我孤獨的沿著石板小路走回學校,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自己不斷的說:『這就是你所追尋的,這就是你所幻想的,這就是你曾夢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夢的綜合,這個女孩子——李夢竹。』」
夢竹的眼睛裡凝聚了淚珠,懸然欲墜的滿盈在眼眶裡,微仰著頭,她一瞬不瞬的凝視著正在訴說的何慕天,微微扇動著嘴唇,無聲的低喊著:「慕天,哦,慕天!」「然後,是磐溪的茶館之聚,」何慕天繼續說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憶裡:「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間,那樣的超群出眾,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視著,領會著週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幾乎什麼都不說。你不知道你那沉靜溫柔的態度,和那飄忽的微笑怎樣強烈的吸引和打動我,為了抗拒這股引力,我喝下了過多的酒,但沒有醉於酒,卻醉於你的凝視和微笑。或者,是我那兩句略帶感傷味的詞,引起你作詩的興趣,即席而賦的『雨余芳草潤,風定落花香……』讓我進一步的領略到你的才氣和詩情……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喜歡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歡得不能不逃避。於是,我逃避了,我躲開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進酒杯裡,我克制住強烈的想送你回家的衝動,而忍心的望著你孤獨的走開……」
夢竹的淚珠沿著面頰滾了下來,微顰著眉梢,微帶著笑意,她默默的搖了搖頭。「……南北社不成文的成立了,每週一次的聚會成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為別的,只因為聚會中有你。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我告訴自己,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的見你,一次又一次的無法克制。每次望著你走開,我覺得心碎,聽著別人談論你,我覺得煩躁和嫉妒。特寶公開承認在追求你,使我要發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對你的褻瀆,而我——」他長長歎息:「又有何資格?」
「慕天,」夢竹搖搖頭,新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是嗎?」何慕天蹙著眉問,痛楚而憐惜的凝視著夢竹那含著淚、而又注滿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嗎?夢竹?是嗎?我配嗎?」「慕天!」夢竹發出一聲喊,激動的用雙臂緊緊的環住了他的腰,把臉埋進他胸前的長衫裡,聲音模糊的從長衫中飄出來:「慕天,我愛你!我崇拜你!」
「是嗎?夢竹,是嗎?我值得你愛和崇拜嗎?」何慕天囈語般的、不信任的問。「你值得!」夢竹重新仰起頭來,熱情的臉龐上洋溢著一片光彩:「慕天,你為什麼這樣不安?這樣沒有自信力?」
「我怕命運!」「命運?」「是的,命運。」何慕天用手捧住夢竹的臉,深深的望進她的眼底:「我那樣喜歡你,唯其太喜歡你,就生怕會傷害你。在鎮口那個小茶館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為了看看你。咳,夢竹,夢竹,我到底還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佇立不走,我直覺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聽到你的呼喚……」「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夢竹微笑著說:「我也有個直覺,如果我站著不走,你一定會來,所以我就固執的等待著。結果,你真的來了,可見我們是心靈相通的,是嗎?」
「但是,」何慕天呆呆的注視著她:「以後會怎麼樣呢?夢竹,我們怎麼辦呢?」他咬住嘴唇,深切的凝視她,內心在激烈的交戰。「夢竹,」他的喉嚨沙啞:「夢竹,你不知道,你那麼善良,我要告訴你……」
「別說!」夢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麼?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但是,你別怕,我有勇氣應付那一天的打擊,我有勇氣!我母親不能強迫我!慕天,別為高家的事發愁,連我都有勇氣,難道你還沒有勇氣嗎?」
「高家?勇——氣?」何慕天愣愣的說。「是的,高家!我恨透了他們!可是,現在總是婚姻自主的時代,是嗎?有誰能強迫我呢?我和高家訂婚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他們不能用這樣的婚約來限制我!只是怕媽媽……但,總有一天我要面臨和媽媽攤牌的,慕天,體會給我勇氣的,是不是?」
「我——給你勇氣——?」何慕天依舊在發怔。
「是的,是的,你會給我勇氣!」夢竹像得到了保證似的說:「你別發愁,慕天,只要有你,我還怕什麼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
「夢竹!」何慕天低低的叫,眼眶濕潤了。「你不知道,我是說……我……」「別說了!」夢竹摔了摔頭:「最起碼,現在別讓他們的陰影來困擾我們!慕天,我告訴你一句話,」她望著他,用一種堅定的、果決的、嚴肅而不移的語氣說:「今生今世,活著,願做你家的人,死了,願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屬!」
何慕天凝視著她,接著就深深的顫慄起來,他把她擁在自己的胸前,緊緊的環抱住她。淚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面頰依偎著她黑髮的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記得孔雀東南飛裡那兩句詩嗎?」夢竹輕輕的說,用柔和如夢的聲調念:
「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草,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她發出一聲深長的、滿足的歎息,緊偎在他胸前,幽幽的說:「你是磐石,我是蒲草,我將堅韌如絲,但求你永不轉移!」
何慕天無法說話,只更緊的攬住她。雨在窗紙上浙浙的滴著,風在樹葉中穿梭。夢竹又是一聲歎息:
「你的心在跳,」她說:「好重,好沉,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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