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著,暮雲在天際增多增厚,密密層層的捲裹堆積。秋天的寒意正跟隨著暮色逐漸加重,一陣秋風,帶下了無數的黃葉,輕飄飄的飛落在水面,再緩緩的隨波而去。夢竹披著一件毛衣,沿著江邊,慢慢的向前走。從眼角,她可以看到何慕天仍然坐在鎮口那家小茶館裡淺斟慢酌。走到那棵大柳樹之下,她站定了,面對著嘉陵江,背倚著樹幹,她默然佇立。光禿禿的柳條在她耳際輕拂,她抓住了一條,折斷了,憐惜的撫摸著那脫葉的地方。遠山在暮色中越變越模糊,只能看出一個朦朧的輪廓。雲,已經變黑,而又慢慢的與昏暗的天色揉和成一片。水由灰白轉為幽暗,隔江的景致已迷濛難辨——夜來了。夢竹呆呆的站著,頭靠在樹幹上,無意識的凝視著遠處的天邊。夜對她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寒風沉重的墜在她的衣襟上。一彎如眉的新月,正穿出雲層,在昏茫如煙的夜霧中閃亮。她不知道自己已經佇立了多久,但她固執的站著,一動也不動。秋蟲在草際低鳴,水邊有青蛙的聲,偶爾,一兩聲噗通的青蛙跳進水中的聲音,成了單調的夜色的點綴。風大了,冷氣從手臂上向上爬,蔓延到背脊上。露水正逐漸浸濕她腳上的布鞋,冰涼的貼著她的腳心。一滴露珠突然從柳條上墜落,跌碎在她的脖子裡,她一驚,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有腳步聲沿著岸邊走來,她側耳傾聽,不敢回頭。腳步似乎是向她這邊走來的,她的雙腿僵硬,脖子鯁直,緊倚著樹身,她全神貫注而無法移動。腳步在她身後停住了,她屏住呼吸,緊張的等候著身後的動靜。但,時間緩慢的滑過去,背後卻始終沒有絲毫聲響。
過份的寂靜使她難以忍耐,站直了身子,她正想回頭,一件夾大衣突然對她肩膀上落了下來,輕輕的裹住了她。她回過頭去,暗夜裡,一對深湛的眸子正閃爍著,像兩道黑夜的星光。她全身緊張,而心靈悸動了,血液向她的腦子集中,耳朵裡嗡嗡亂響。用手抓住了一把柳條,她平定了自己。迷迷濛濛的望著對方。夜色中,他穿著長衫的影子頎長的聳立著,在晚風的吹拂下,衣袂翩然。月光把許多柳條的影子投在她的臉上,那樣東一條西一條,有的深,有的淺。她的眼光從那些陰影後直射過來,帶著那樣強烈而奇異的火焰,定定的停駐在自己的臉上。她覺得喉頭緊逼,情緒昏亂,無法發出任何的聲音。
就這樣,他們彼此凝視而不發一語。枝頭,露珠無聲無息的滴落,草中,紡織娘在反覆的低吟,遠處,有青蛙在此起彼伏的互相呼應。夜,隨著流水輕緩的流逝,那彎孤獨的眉月,時而穿出雲層,時而又隱進雲中,大地上的一切,也跟著月亮的掩映,忽而清晰,忽而朦朧。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聲青蛙跳落水中的「噗通」之聲,使他們同時驚覺。他輕咳了一聲,用袖子抹去聚集在眉毛上的露水,輕輕的說:
「夜很深了。」「是的。」她也輕輕的應了一聲。
「好像——要起風。」他看了看天色。
「是的。」「冷嗎?」「不。」話停頓了,他們再度四目相矚,似乎已無話可談,又過了好久,他才低聲的,用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問:
「為什麼今天的散步延遲到這麼晚?」
「嗯?」她彷彿沒聽清楚。
「平常,你不是天黑不久就回去了嗎?」
「嗯。」「今天——等什麼?」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你。」她的聲音更低,但卻十分清晰。
「真的?」「不相信?」她反問。話又停頓了,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旋。然後,他的手慢慢的握住了她拉著柳條的手,把她的手從柳條上拿下來,用雙手交握著。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的臉,始終那樣定定的,靜靜的,望著她。「你的手很冷。」他說。
「是嗎?」「是的。冷而清涼,很舒服,很可愛。」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輕顫。
「你怕什麼?你在發抖。」
「是嗎?或者,有一些冷。」
「那麼,站過來一點。」
他輕輕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走過去了兩步,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夾大衣拉攏,為她扣上領口的鈕扣。然後,他用胳膊鬆鬆的圈住了她,凝視著她微向上仰的臉孔。
「這樣好些嗎?」他問。
「嗯。」她輕哼了一聲。
他的手指繞著她的辮梢,細而滑的頭髮柔軟的纏在他的手上。繼續盯著她的眼睛,他問:
「什麼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散步?」
「什麼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淺酌?」她也問。
「好像是你先開始散步,才有我的淺酌。」他說。
「不,好像是先有你的淺酌,才有我的散步。」她說。
「是嗎?」他注視她。「嗯。」他的手放開了她的髮辮,慢慢的從她腰際向上移,而捧住了她的臉。他的眼睛清幽幽的在她眉目中間巡視。然後,他俯下頭,自然而然的吻了吻她的唇,高雅得像個父親或哥哥,就那樣輕輕的在她嘴唇上碰觸了一下。抬起頭,他再凝視她,於是,突然間,一切堤防崩潰,他猛的擁住了她,嘴唇火熱的緊壓著她的,貪婪的、炙熱的在她唇際搜尋。他一隻手攬住她的腰,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把她的小身子緊緊的擠壓在自己的胸前,而在全身血液奔騰的情況下,去體會她那小巧玲瓏的身子的溫熱,和那顆柔弱細緻的小心臟,捶擊著胸腔的跳動聲。「唔,」她呻吟著,眼睛是闔攏的,語音模糊而低柔:「慕天,為什麼讓我等這麼久?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她的聲音被吻堵塞住。「我不敢……」「不敢?為什麼?」「我不——不知道,別問,別多說。」他的嘴唇揉著她的,新的吻又接了上來,掩蓋了一切的言語。他緊緊的箍著她的身子,壓制已久的熱情強烈的在他每根血管中燃燒。他的唇從她的唇上移開,沿著她的面頰滑向她的耳邊,喘息的、低低的、囈語似的說:「這是真的嗎?我能有你嗎?我能嗎?」
「你能,如果你要。」她低語。腦中迅速的掠過一個黑影,高悌的黑影,但她閉閉眼睛,似乎已將那黑影擠出腦外。高悌!別去想!別去想!她要這個「現在」,這個太美麗的「現在」!風在吹拂,月在移動,水在低唱……還有比這一剎那更美的時刻嗎?還有比這境界更好的天地嗎?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她願為生命而歌,為世界萬物而笑。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這微風,這月亮,這低柔輕緩的流水……。
「我要?」他的聲音沉□瘖啞,像來自森林中的一聲歎息。「我要?是的,我要!」他歎息。嘴唇在她面頰上揉擦,又落回到她的唇上。「我要,我要,我要。」他重複著。
「慕天,」她喃喃呼喚:「慕天,慕天。」她的胳膊緊纏著他的脖子,被露水浸濕的手臂清涼的貼著他的皮膚。「慕——天——」幽幽的,長長的一聲低喚,是個長而震顫的小提琴琴弦上的音符。「你聽到風聲嗎?」他問:「風在這兒,它知道我。」他像囈語般的說:「水也在這兒,水也知道我。我發誓我用我全心靈來愛你——全心靈,沒有絲毫的虛偽、欺騙、和保留。」
「用不著誓言,」她說:「我知道,我信任,我也瞭解。」她把臉拉開了一段距離,用清亮的眸子,單純而信賴的望著他。月光正好射在她的臉上,蒼白,凝肅,美麗。燃燒著的眼睛裡汪聚著熱情,唇邊是個沉靜而心滿意足的微笑。他注視她,一下子就把這黑色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口。低低的,迫切的自語著說:「我但願冥冥中有一個神能為我的心作證——我不想傷害你,天知道!讓你遠離開一切的傷害!」
「沒有人會傷害我。」她輕聲說,高悌的黑影又來了,摔摔頭,她硬把那黑影摔掉。仰起頭來,她渴望而熱烈的說:「有你在,我還怕什麼傷害?我什麼都不怕。」
他閉閉眼睛,身子晃了晃,攬緊了她,他再吻她。月亮在雲裡穿出穿進,露珠在枝頭悄悄跌落,夜的腳步緩緩的踩著流水而去。風在歎息,水在歎息,一兩隻秋蟲拉長了嗓子,也在幽幽的歎息。她在他懷裡悸動了一下。輕輕的說:
「有人來了,我聽到腳步聲。」
「別管!」他說,繼續吻她:「讓他去!」
「他向我們走來了。」「別管!」她推開他。月色裡,一個老婦人挺立在月光之下,花白的頭髮在夜風中顫動,嚴肅的眼睛帶著強烈的責備意味,憤憤的盯著面前的兩個人影。
「好呀,小姐!」她叫。
「哦,是你,奶媽。」夢竹慢悠悠的說,透了一口氣,神態立即顯得寧靜而坦然。是奶媽,不是母親!只要不是母親就好!她牽著何慕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奶媽的手腕上,微笑著,安詳而恬然的說:「奶媽,這是何慕天。」又仰頭對何慕天說:「這是我的奶媽,她常弄糊塗了,以為自己是我的媽媽。我也常弄糊塗了,也把她當作媽媽。」何慕天的手停在奶媽的手腕上,微俯著身子,他安靜的望著奶媽的臉,親切的說:
「你好,奶媽。」「我?」奶媽注視著這張臉,怎樣的一對深沉誠摯的眼睛!怎樣的一副懇切溫柔的語調!還有那神態,那風度,那舉止……那漂亮溫文而年輕的臉!她用手揉揉鼻子,囁嚅著從喉嚨裡逼出幾個字:「我,我好。」
「我正在和夢竹看月亮,」何慕天說:「月亮真美,不是嗎?」
「嗯,嗯,美,真美。」奶媽從鼻子裡接著腔,美?真美?你們看到了嗎?天知道你們怎樣看月亮的!可是,這男孩子的語氣那樣柔和,不容人反駁,也不令人討厭。嗯,反正,月亮總是美的。「你來找我嗎?」夢竹問:「我又不是三歲小娃娃,離開一下下你就到處找。」「哦,好小姐!」奶媽回復到現實中來了:「一下下!說得好!吃過晚飯跑出來,就沒影子了,現在幾點了,知道嗎?衣服也不穿夠,跑到這河邊來吹風……」
「她不會受涼的,奶媽。」何慕天插進來說。
不會受涼的?當然啦!奶媽張大眼睛,望著面前這頎長而漂亮的青年。不會受涼的!你的衣服裹著她,你的胳膊抱著她,她當然不會受涼啦,但是,你呢?穿得那麼單薄,站在這風地裡,也不怕冷嗎?秋夜的露水那麼重,看你們連頭髮都濕了。跺了跺腳,驅除了部份由腳底向上竄的寒氣,她忍耐的說:「好了,小姐,該回去了吧?你媽叫我出來找你,回頭挨了罵,又該生氣不吃飯了。」
夢竹凝視著何慕天,微微的含著笑,半側著頭,一股渾然忘我的樣子。何慕天扶著樹幹,也默默的凝視著夢竹。好久之後,夢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遞給何慕天。何慕天機械化的接了過來,仍然注視著夢竹。奶媽忍耐的站在一邊等待,看著他們相對而立,卻久久都無動靜,而夢竹解下了大衣之後,在惻惻的寒風裡,又不勝其瑟縮,小小的鼻頭都凍紅了。如果再不管他們,很可能他們要這樣相對到天亮。於是,她走上前去,像牽一個小女孩般牽住了夢竹的手,說:「走吧,走吧!」夢竹順從的、機械化的跟著她走了幾步,一面還回過頭去望著何慕天,後者仍然佇立在柳樹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跟蹤著她。「走吧!走吧!」
奶媽拉著夢竹向前走,心中又氣憤了起來,這算什麼?女孩兒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邊約會,還做出這股難分難捨的樣子來。何況夢竹還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邁了幾個急步,嚷著說:「好了,好了,只管看個什麼?再不回去,你媽會把你撕碎掉!看看你,這是副什麼樣子?要是給高家的知道,你還要不要做人呢?」「奶媽!」夢竹喊了一下,突然掙脫了奶媽的手,跑回到柳樹底下。那兒,何慕天彷彿也變成了一棵樹,動也不動的挺立著。夢竹仰著頭,對何慕天不知道說了兩句什麼,才掉回身來,跑到奶媽身邊,說:「我們走吧!」
「你又跑去講什麼?」「你別管!」「好,我不管!」奶媽咬咬牙說:「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後把今天晚上這些事情都告訴你媽,讓你媽來教訓你,反正我管不著你!」夢竹嘟起了嘴,眼睛望著地下,說:
「你真要告訴媽?」「當然啦!女孩兒家黑夜裡在河邊和男人家摟摟抱抱,別以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長到那兒去了?別丟人了……」「奶媽!你說得好聽一點好不好?」
「喲喲,怪我說得不好聽,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夢竹氣得跺了跺腳:「你根本不懂愛情!」
「哎喲,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懂!夢竹,你小心點兒,男人有幾根腸子我全知道!別看你這個什麼大青天,離恨天的……」「何慕天!」夢竹叫。「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長得儘管白白淨淨,心裡還不是骯髒一堆!夢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奶媽!」夢竹氣憤憤的大叫:「閉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塗了,是不是?」「我?」奶媽盯著夢竹說:「我是老糊塗?你才是小糊塗呢!」
「我怎麼糊塗?」夢竹問:「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尋一份最美麗的感情,像詩一樣,像夢一樣,像月亮、雲、和星星一樣,又美麗,又神奇,又……」話沒說完,接連就是兩聲「阿嚏!阿嚏!」把詩和夢都趕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聲「阿嚏」,奶媽點點頭說: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涼不可!還不走快一點!雲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
跨進家門,才走進堂屋,夢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邊,一張紫檀木的椅子裡。桌上,桐油燈燃得亮亮的,昏黃的光線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臉上。由於長久的蝸居室中,而太少接觸陽光,她的臉色就顯得特別的蒼白。兩道黑黑的眉毛低壓在銳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莊重之感,她靠在椅子裡,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冷的望著走進來的女兒。用嚴厲而不雜絲毫感情的聲音說:「過來!夢竹!」夢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慢吞吞的走了過去。「你到哪裡去了?弄得這麼晚?你說!」
「我……」夢竹垂下頭,輕輕的吐出兩個字:「散步。」
「散步?」李老太太挑起眉毛:「散步!你騙誰呀?你從吃過晚飯散步到現在?」「嗯。」「你還敢嗯?你趁早說出來吧,你幹了些什麼事情?」
「沒有幹什麼嘛,」夢竹說:「就是散步。」
「奶媽!」李老太太喊,眼光銳利的,穿透一切的盯在奶媽的臉上。「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在……」奶媽掃了夢竹一眼,她向來對李老太太有幾分畏懼,囁嚅了一會兒,終於說了出來:「河邊上。」
「河邊上!這麼晚,她在河邊上做什麼?」李老太太更加嚴厲的望著奶媽,在這對厲害的眼光下,要撒謊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在……她在……」奶媽嚥了一口口水:「在……」
「奶媽!」李老太太睨視著她:「你可不許幫她隱瞞!」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皺皺眉:「她一個人?」
「她……」奶媽週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厲害使她無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夢竹打了個噴嚏,奶媽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來掉換話題:「瞧,受涼了吧!到河邊上吹風吹的!趕快到床上去躺著吧!」「奶——媽!我——問——你——話!」李老太太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她和誰在河邊看月亮?」
「阿嚏!」夢竹又是個噴嚏。
「她——」奶媽伸伸脖子,彷彿有個雞蛋梗在喉嚨裡:「一個人。」「一個人?」李老太太不信任的問:「就她一個人?」
「嗯,就她一個人。」雞蛋嚥下去了,謊已經撒了,就硬著頭皮撒到底吧!「奶媽,」李老太太審視著奶媽,多年相處,她知道這老婦人是老實透了的人,從不敢撒謊的。「你說的都是真話?沒有幫這個鬼丫頭隱瞞我?你知道,說了謊話將來是要下拔舌地獄的!」奶媽機伶伶的連打了兩個冷戰。
「她確實是一個人嗎?你看清楚了?」李老太太再釘了一句。「阿嚏!阿嚏!阿——嚏!」夢竹揉著鼻子,眨巴著眼睛,望著奶媽。「嗯,嗯,當然看清楚了,就她一個人。」奶媽心一橫,拔舌地獄就拔舌地獄吧。李老太太抬起眼睛來,似乎是相信了,凝視著夢竹,她點點頭,冷冷的說:「夢竹!你給我放規矩一點!以後待在家裡少出去,看你那對水汪汪的眼睛就不正經,我們李家是書香門第,你可別給我出乖露醜!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深更半夜在河邊閒蕩,算什麼名堂?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夢竹的眼珠轉了轉:「作詩,找靈感!」「作詩?你作了首什麼詩?念給我聽聽看!」
「我——」倉卒間,夢竹找不到搪塞的東西,嚥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詞:「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說無休……」「好了,」李老太太打斷了她:「你就會作這種詞!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頭!看吧,將來門風一定要敗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麼一點點,找病!」
夢竹回到房間裡,長長的透出一口氣。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對著桌上的油燈發呆。「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是嗎?癡情空惹閒愁?她瞇起眼睛,燈光裡,何慕天的臉在火苗中隱現。「何——慕——天——」她張著嘴,無聲的念:「何——慕——天——」
門推開了,奶媽在她面前一站,手裡拿著托盤。
「做什麼?」她問。「敲敲蛋!」她望著奶媽,奶媽也望著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拔舌地獄」上,這兩個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為其難,在奶媽虎視眈耽的監視下,她伸著脖子,好不容易的噎下了那兩個蛋,奶媽看著她吃完,又遞上一個碗。
「這又是什麼?」夢竹瞪大眼睛問。
「紅糖薑湯,祛寒的,趕快趁熱吃!」
「我——根本沒受涼!」
「還說沒有,剛剛起碼打了十個噴嚏!」
「那——那是裝出來的——」話沒說完,鼻子裡一陣發癢,禁不住連著兩聲「阿嚏」,倒是貨真價實的噴嚏,奶媽點點頭說:「你看!怎樣?」夢竹斜睨著奶媽,無可奈何。接過碗來,她一口口的嚥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尷嘴。奶媽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來,放在枕頭旁邊,抖開棉被,鋪好了床。再審視了她好一會兒,才拿起托盤,準備出去,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對她嘰哩咕嚕的說:「我下拔舌地獄倒沒關係,只是,好小姐,你媽這個脾氣,你是清楚的。你和那個什麼天要是認了真,你可準備怎麼辦?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也該自己想想清楚!」
說完,她拿著托盤走了。這兒,夢竹用雙手托著下巴,瞪視著油燈,真正的發起呆來。油燈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徵著那茫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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