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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

  俞碧菡有三天沒有來上課。
  對蕭依雲這個「臨時」性的「客串」教員來說,俞碧菡來不來上課,應該與她毫無關係。反正她只代一個月的課,一個月後,這些學生就又屬於李雅娟了。如果有某一個學生需要人操心的話,盡可以留給李雅娟去操心,不必她來煩,也不必她過問。可是,望著俞碧菡的空位子,她就是那樣定不下心來。她眼前一直縈繞著俞碧菡那對若有所訴的眸子,和嘴角邊那個怯弱的、無奈的微笑。
  第四天,俞碧菡的位子還空著。蕭依雲站在講台上,不安的鎖起了眉頭。「有誰知道俞碧菡為什麼不來上課嗎?」她問。
  「我知道。」一個名叫何心茹的學生回答,她一直是俞碧菡比較接近的同學。「我昨天去看了她。」
  「為什麼?她生病了嗎?」
  「不是,」何心茹的小臉上浮上一層憤怒。「她說她可能要休學了!」「休學?」蕭依雲驚愕的說:「她功課那麼好,又沒生病,為什麼要休學?」「她得罪了她媽。」「什麼話?」蕭依雲連懂都不懂。
  「她說她做錯了事,得罪了她媽,在她媽媽氣悄了以前,她沒辦法來上課。」何心茹的嘴翹得好高。「老師,你不知道,她媽是後母,我看那個女人有虐待狂!」
  虐待狂?小孩子懂什麼?胡說八道。但是,一個像俞碧菡那樣複雜的家庭,彼此一定相當難於相處了。總之,俞碧菡面臨了困難!總之,蕭依雲雖然只會當她三天半的老師,她卻無法置之不理!總之,蕭依雲知道,她是管定了這檔子「閒事」了。於是,下課後,她從何心茹那兒拿到了俞碧菡的地址,叫了一輛計程車,她直馳向俞碧菡的家。
  車子在大街小巷中穿過去,松山區!車子馳向通麥克阿瑟公路的天橋,在橋下轉了進去,左轉右轉的在小巷子裡繞,蕭依雲驚奇的望著外面,那些矮小簡陋的木板房子層層迭迭的堆積著,像一大堆破爛的火柴盒子。從不知道有這樣零亂而嘈雜的地方!這些房子顯然都是違章建築,從大門看進去,每間屋子裡都是暗沉沉的。但是,生命卻在這兒茂盛的滋生著,因為,那泥濘的街頭,到處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穿著臃腫而破爛的衣服,雖然凍紅了手腳,卻兀自在細雨中追逐嬉戲著。車停了,司機拿著地址核對門牌。
  「就是這裡,小姐。」蕭依雲遲疑的下了車,付了車資,她望著俞碧菡的家。同樣的,這是一棟簡陋的木板房子,大門敞開著,在房門口,有個三十餘歲的女人,手裡抱著個孩子,那女人倚門而立,滿不在乎的半裸著胸膛在奶孩子。看到蕭依雲走過來,她用一對尖銳的,輕藐的眼光,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她。蕭依雲感到一陣好不自在,她發現自己的服飾、裝束,和一切,在這小巷中顯得那樣的不諧調,她走過去,站在那女人的前面,禮貌的問:「請問,俞碧菡是不是住在這兒?」
  女人的眉毛挑了起來,眼睛睜大了,她更加尖銳的打量她,輕藐中加入了幾分好奇。
  「你是誰?」她魯莽的問:「你找她幹什麼?」
  「我是她的老師。」蕭依雲有些兒惱怒,這女人相當不客氣啊。「我要來訪問一下她的家庭。」
  「哦,」那女人上上下下的看她。「你是老師,倒看不出來呢!怎麼有這麼年輕漂亮的老師呢!」她那冰冷的臉解凍了,眉眼間湧上了一層笑意。「真了不起哦,這麼年輕就當老師!」
  一時間,蕭依雲被弄得有點兒啼笑皆非,她簡直不知道這女人是在諷刺她還是在讚美她?尤其,她那兩道眼光始終在她身上放肆的轉來轉去。
  「請問,」她按捺著自己:「俞碧菡是不是住在這裡?」
  「是呀!」那女人讓開了一些,露出門後一個小小的水泥院子。「我就是碧菡的媽。你找她有什麼事嗎?」
  哦!蕭依雲的喉嚨裡哽了一下,這就是俞碧菡的母親?那孩子生長在怎樣的一個家庭裡呀?
  「噢,」她囁嚅了一下。「俞太太,俞碧菡在家嗎?」
  「在呀!」那「俞太太」聳了聳肩。可是,並沒有請她進去的意思,也沒有叫俞碧菡出來的意思。蕭依雲站在那泥濘滿地的小巷裡,生平沒有這樣尷尬過。
  「俞太太,」她只好直截了當的說:「我能不能進去和俞碧菡談談?」「哦!」那女人把孩子換了一邊,把另一個奶頭塞進孩子嘴裡。「老師,你是白來了一趟,我們家碧菡不上學了,你也不用作家庭訪問了!」好乾脆的一個硬釘子!蕭依雲呆了呆,頓時被激怒了。她那倔強的、自負的、不認輸的個性又抬頭了。
  「不管她還上不上學,我要見她!」她斬釘截鐵的說,自顧自的跨進了那小院子。「哎唷,哎唷!」那女人大驚小怪的叫了起來:「你這個老師怎麼隨便往別人家裡亂闖的?」
  才跨進院子,蕭依雲就和一個奔跑著的小女孩撞了個滿懷,那孩子只在她身上一扶,就在她的白大衣上留下了兩個小手印。蕭依雲慌忙讓向一邊,這才發現另有個小女孩在追著前面那個,兩個孩子滿院奔跑,叫著,嚷著,只一會兒,前面的就被後面的追上了,兩人開始糾纏在一塊兒,你抓我的頭髮,我扯你的衣服,滾倒在滿院的積水中,扭打成了一團。那女人奔了過來,不由分說的對著地上的孩子一陣亂踢,一面揚著聲音嚷:「碧菡!碧菡!你在做什麼鬼?叫你給她們洗澡!你又死到哪裡去了?」俞碧菡出現了,她總算出現了,急急的從屋裡奔出來,她一面跑一面解釋:「水還沒有燒熱,我正在洗菜……」
  她猛的收住了步子,驚愕的站住了,呆呆的,不敢信任似的望著蕭依雲。然後,她訥訥的,口齒不清的說:
  「怎……怎麼?蕭……蕭老師?」
  「俞碧菡,」蕭依雲望著她,一件單薄的襯衫,一條短短的裙子,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她甚至連件毛衣都沒有穿!她的鼻子凍得紅紅的,面頰上有著明顯的青紫色的傷痕,她的手在滴著水,手裡還握著一把菜葉子。蕭依雲深吸了一口氣,「俞碧菡,我來看看你是怎麼了?為什麼好幾天不去上課?」
  「哦……哦……老師,」碧菡囁嚅著,驚惶,意外,而且手足失措。「您……您怎麼……怎麼親自來了?噢,老……老師,請進來坐。」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又加了句:「媽,這是蕭老師。」「我們已經見過了!」那母親冷冰冰的說,聲音裡充滿了敵意。「家庭訪問!我們這樣的家庭,還有什麼好訪問的呢?別請進去坐了,那屋子還見得了人嗎?別讓人家蕭老師笑話吧!」「媽!」俞碧菡哀求似的喊了一聲,就用那對又抱歉,又不安,又感動,而又驚惶的眼光望著蕭依雲,低低的說:「蕭……蕭老師,好歹進來喝杯茶!」
  「茶?」那女人陰陽怪氣的。「家裡哪兒來的茶葉呀?別擺空面子了。」「好了,俞碧菡,」蕭依雲很快的說,她不想再招惹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也不願再讓俞碧菡為難。「我不進去了,我只是來問你為什麼不上學,既然你沒生病,明天就去上課吧,怎樣?」「我……我……」俞碧菡怯怯的望著母親,終於哀求的叫了一聲:「媽!」「叫魂呀?」那女人吼了一句:「誰是你媽?你媽早死了!」
  「媽!」俞碧菡走了過去,雙腿一軟,就跪在母親面前了。她仰著頭,大眼睛裡含滿了淚。「請原諒我吧,媽!請讓我明天去上課吧!」「喲!」那女人尖聲叫。「你這是幹什麼?下什麼跪?裝什麼樣子?好讓你老師罵我虐待你是嗎?你好黑的心哪!別裝模作樣了!你給我滾起來!」
  俞碧菡慌忙站起身子,卻依然哀哀切切的叫:
  「媽!請求你!媽!」蕭依雲忍不住了,她走向前去。
  「俞太太,」她勉強抑制著一腔怒火,盡量維持聲音的平靜。「孩子做錯了事,罰她幹什麼都可以,為什麼不許她讀書呢?碧菡是好學生,你就寬宏大量一些,原諒了她,讓她去上課吧!」「哎唷!」那女人又開始尖叫:「是我不讓她讀書嗎?我有什麼權利不讓她讀書?蕭老師,你可別被這孩子騙了,她自己不上學,關我什麼事?我拿繩子拴了她嗎?我綁了她的手腳嗎?她要逃課,是她的事,可不是我的事!這死丫頭生來就會裝神弄鬼!做出一股可憐樣兒來陷害我!我倒霉,我該死,我瞎了眼嫁到俞家,天下還有比後娘更難當的嗎?……」看樣子,她的述說和尖叫是一時不會停的。蕭依雲一把握住了俞碧菡的手,堅定的、懇切的、命令似的說:
  「俞碧菡,明天來上課,你媽已經親口答應了,她不能再反悔!你儘管來!天塌下來,我來幫你頂!」
  說完,她一甩頭,就轉身跨出了俞家,可是,才走出那大門,她就聽到一聲清脆的耳光聲。她一驚,倏然回頭,正好看到那母親的手從俞碧菡的面頰上收回來。這一來,她可大大的震驚而憤怒了,她折了回去,大聲說:
  「你怎麼可以打人?」「喲!」那母親的聲音尖厲刺耳:「哪一個學校的老師管得著母親教訓女兒?你是老師,到你的學校去當老師!我這兒可不是你的學校,我也不是你的學生!我高興打我女兒,你就管不著!」她向前跨了一步,肩一歪,胸一挺,一股要打架的樣子。「怎麼樣?你說?你要怎麼樣?」
  蕭依雲氣昏了,生平沒碰到過這種女人,生平沒遭遇過這種事,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你……你……」她喘著氣說:「你再這樣子,我……我到派出所去……去……」
  「派出所?」那女人尖叫一聲,就冷笑了起來:「好呀,去呀!我們去呀!我又沒有搶你的漢子,誰怕去派出所?」
  還能有更難聽的話嗎?蕭依雲連聲音都抖了:
  「你……你……你在說些什麼?」
  俞碧菡趕了過來,她一把抓住蕭依雲的手臂,推著她,哀求的、歉然的、焦灼的喊:
  「老師,你去吧!老師,你走吧!老師,你不要和她扯下去了!她會越說越難聽的!」淚水湧出了她的眼眶,遍佈在她的面頰上。「老師,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老師,我真對不起你!」蕭依雲望著俞碧菡那受傷的,滿是淚水的面龐。
  「你為什麼要在這樣的家庭裡待下去?」她激動的喊:「你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要這樣逆來順受?」
  俞碧菡淚眼迷濛,她一臉的淒楚,一臉的迷惘,一臉的孤苦與無助。「老師,你不懂的,」她默默的搖頭:「這兒是我的家,我從小生長的地方,它雖然不是最好的家,對我而言,也是一個庇護所,離開了它,我又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一句話問住了蕭依雲,真的,離開了這個家,她又能到什麼地方去呢?望著俞碧菡那張怯弱、柔順,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臉,她忽然覺得自己既幼稚又無聊!她只能叫她堅強,告訴她生命的美麗,但是,事實上,自己能給她一絲一毫的幫助嗎?空口說白話是沒有用的,堅強!堅強!這女孩除了堅強以外,還需要很多別的東西呀!
  「好吧,」她吞下了一腔難言的苦澀與憤怒,歎口氣說:「明天來上課,我要和你好好的談一談!」
  俞碧菡輕輕的點了點頭。
  蕭依雲再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那瘦弱的手臂,然後,在一陣突然湧上心頭的衝動之下,她很快的脫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俞碧菡的肩上,一面急切的說:「我有好幾件大衣,這件拿去,要維持精神的力量已經夠難了,我不希望你的身體再倒下去!」「哦,老師,」俞碧菡愕然的喊,一把抓住大衣:「不……不要!老師!」「穿上它!」蕭依雲近乎粗魯的、命令的喊了一聲。掉轉頭,她很快的,像逃避什麼災難般的向小巷外衝去,她不願再回頭看那個女孩和那個「家」,她只想趕快趕快的離開,趕快趕快回到屬於她的世界裡去。
  俞碧菡披著大衣,仍然呆呆的站在小巷中,目送蕭依雲的背影消失。細雨輕飄飄的墜落,輕飄飄的灑在她的頭髮和衣襟上。她下意識的用手握緊了那件大衣的前襟,大衣上仍然有著蕭依雲身上的體溫。而她所感受到的,卻並不是這件大衣的溫暖,而是另一種溫暖,一種從內心深處油然上升的溫暖,這溫暖軟軟的包圍住了她,使她心頭酸楚而淚光瑩然了。「碧菡!」身後的一聲大吼又震碎了她的思想,她倏然回頭,母親正大踏步走來,一把扯下了她身上的大衣。
  「哈!」她怪聲的笑著,翻來覆去的看那件大衣。「你那個老師可真莫名其妙,這樣好的一件大衣就拿來送人了!她倒是大方,有錢人嘛!」把手裡的孩子往碧菡手中一交,她穿上了那件大衣。「剛好,我正缺少一件大衣呢!只是白色太不耐髒了!」「媽!」碧菡急急的喊,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這大衣……這大衣……」她說不出口,她珍惜的,並不是「大衣」的本身,而是這大衣帶來的意義,看到這件大衣披在母親身上,她就有種褻瀆的感覺。「媽!」她哀求的叫喚著。她不能褻瀆了蕭依雲,她不能這樣輕鬆的「送」掉這份「溫暖」。「媽,這大衣是……是……」「怎麼?」母親瞪大了眼睛。「這大衣怎麼樣?捨不得給我是不是?我告訴你,把你帶到這麼大,就用金子打一個你也打出來了,你居然小器一件大衣!你少沒良心,你這個拖油瓶,你這個死丫頭,你以為我看得上這件大衣?我才看不上呢!捨不得給我,我就把它給撕了!」她脫下大衣,作勢要撕。
  「噢,媽!不要!」碧菡慌忙叫著。「給你吧!給你!我不要它了,給你穿,你別撕它吧!」
  「這還差不多!」母親揚了揚眉,笑著,重新穿上大衣,一面把孩子抱了過來,一面皇恩大赦般的拋下了一句:「看在這件大衣面上,明天去上課吧!」她自顧自的走進了屋裡。
  碧菡垂下了眼瞼,閉上眼睛,一任淚珠和著雨水,在面頰上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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