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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天還只有一些濛濛亮,俞碧菡就陡然從一個噩夢中驚醒了。翻身坐起來,她來不及去回憶夢中的境況,就先撲向床邊的小几,去看那帶著夜光的小鐘,天!五點過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麼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床,光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陣寒意從腳底向上衝,忍不住就連打了幾個寒戰。摸黑穿著衣裳,她悄悄的,輕手輕腳的,別吵醒了同床的妹妹,別吵醒了隔房的媽媽爸爸,別吵醒了那未滿週歲的小弟弟……穿好了衣服,手腳已經凍得冰冰冷。天,冬天什麼時候才會過去呢?望望窗外,淅瀝的雨聲依舊沒有停。天,這綿綿細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為止?回過頭來,她下意識的看看同床的大妹,那孩子正熟睡著,大概是被太薄了,她不勝寒瑟的蜷著身子,俞碧菡俯下身去,輕輕的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就這樣一個小小的驚動,那孩子已經驚覺似的翻了個身,囈語般的叫了一聲:
  「姐姐!」「噓!」她低語,用手指輕按在大妹的唇上,撫慰的說:「睡吧,碧荷,還早呢!到該起床的時候我會來叫你!睡吧!好好睡。」碧荷翻了個身,身子更深的蜷縮在棉被中,嘴裡卻喃喃的說了一句:「我……我要起來……幫你……」
  話沒有說完,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碧菡心中一陣怛惻,才十一歲呢!十一歲只是個小小孩,小小孩的世界裡不該有負擔,小小孩的世界裡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繽紛的花束……小說中都是這樣寫的,童年是人生最美麗的時光!昨天放學問家,她發現碧荷面頰上有著瘀紫的青痕,她沒有問,只是用手撫摸著碧荷的傷痕,於是,碧荷淚汪汪的把面頰埋進她的懷裡,抽泣著低喚:「姐姐!姐姐!」一時間,她摟緊了妹妹的頭,只是想哭。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就這樣,已經惹惱了母親,原來她一直在窗口望著她們!「忽啦」一聲,她拉開窗子,一聲怒吼:
  「你們在裝死呀?你們?碧菡!你搗什麼鬼?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現在還要來教壞妹妹!難道我還對不起你們嗎?你說你說!我們這種家庭的女兒,幾個能念高中?給你念多了書,你就會裝神弄鬼了……」
  小碧荷嚇得在她懷裡發抖,掙扎著從她懷中抬起頭來,她發青的小臉上擠出了笑容:
  「媽,姐姐只是抱著我玩!」她笑著說,那麼小,已經精於撒謊和掩飾了。「玩!」母親的火氣更大了。「你們姐妹倆倒有時間玩!我一天從早忙到晚,給你們做下女,做老媽子,侍候你們這些少爺小姐!你們命好,你們命大,生來的小姐命!我呢?是生來的奴才命……玩!你們放了學,下了課,念了書,在院子裡玩!我呢?燒飯、洗衣、擦桌子、掃地、抱孩子……我怎麼這樣倒霉!什麼人不好嫁,要嫁到你們俞家來,我是前八百輩子欠下的債,這輩子來還的嗎?要還到什麼時候為止?……」母親的「抱怨」,是一打開話匣子就不會停的,像一卷可以輪放的錄音機,週而復始,週而復始,永遠放不完。碧菡只好拋開了碧荷,趕快逃進廚房裡,去淘米煮飯,而身後,母親那尖銳的嗓子,還一直在響著,昨天整晚,似乎這嗓音就沒有停過。可憐的小碧荷!可伶的小碧荷!她出世才兩歲就失去了生母,難怪她常仰著小臉問她:
  「姐姐,我們親生的媽媽是什麼樣子?」
  「她是個非常美麗非常溫柔的女人。」她會回答。
  「我知道,」碧荷不住的點頭。「你就像她!姐姐,你也是最美麗最溫柔的女人!」她怔了。每聽到碧荷這樣說,她就怔了。是的,自己長得像母親。可是,在記憶中,母親是那樣細緻,那樣溫存,那樣體貼!自己怎麼能取母親的地位而代之!怎能照顧好弟弟妹妹?輕歎了一聲,碧菡驚覺了過來,不能再想心事了,不能再發呆了,今天已經起得太晚,如果工作做不完,上學又會遲到,再遲到幾次,操行分數都該扣光了。前兩天,吳教官已經把她訓了一頓:「俞碧菡!你怎麼三天兩頭的遲到?你是不是不想唸書了?!」不想唸書了?不想唸書了?天知道她為了「唸書」付出多大的代價!多少的掙扎!永遠記得考中高中以後,她長跪在繼父繼母的面前,請求「唸書」的情況:
  「如果你們讓我唸書,我會一生一世感激你們!下課之後,我會幫忙做家務,我會一清早起來做事!請讓我念下去!請你們!」「哎!」繼母歎著氣:「我們又不是百萬富豪的家,也不想出什麼女博士,女狀元。女孩子嘛,念多少書又有什麼用呢?最後還不是結婚、嫁人、抱孩子!」
  「碧菡,」父親的話卻比較真實而實際:「我雖然不是你的生父,也算從小把你帶大的,我沒有念過多少書,我只能在建築公司當一名工頭!我沒有很多錢,卻有一大堆兒女,我要養活這一家人,沒有多餘的錢給你繳學費!不但如此,我還需要你出去工作,賺錢來貼補家用呢!」
  「爸爸,求你!求你!我會好好唸書,我會申請清寒獎學金!我自己解決學費問題!等我將來畢業了,我賺錢報答你們!爸爸,求您!求您!求您……」
  她那樣狂熱,那樣真誠,那樣哀求……終於,父親長歎了一聲,點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頭。於是,她念了高中,母親的話卻多了:「奇怪,她又不是你親生的,一個拖油瓶!你就這麼寵著她!我看呀,你始終不能對你那個死鬼太太忘情!如果你還愛著她,為什麼娶我來呀?為什麼?為什麼?」「我是為了碧菡,」父親的聲音有氣無力的:「十五歲的小孩子,不唸書又能做什麼事呢?」
  「可做的事多著呢!只怕你捨不得!」繼母叫著說:「隔壁阿蘭開始做事的時候,還不是只有十五歲!」
  阿蘭!阿蘭的工作是什麼?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凌晨再帶著一臉的疲倦回來。碧菡機伶伶的打了幾個冷戰,從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唸書,她加倍的用功,加倍的努力,只因為她深深明白,對於許多同學而言,唸書是對父母的一項「責任」,可是,對她而言,「唸書」卻是父母對她的「格外施恩」。不想唸書!吳教官居然問她是不是不想唸書了?唉!人與人之間,怎會有那麼長那麼大的距離?怎能讓彼此間獲得瞭解呢?
  走進了廚房,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飯,把飯鍋放在小火上煨著。乘煮飯的時間,她再趕快去拿了髒衣服的籃子,坐到後院的水喉下搓洗著。一家八口,每天竟會換下這麼多的髒衣服,她拚命搓,拚命洗,要快!要快!她還要裝弟妹們的便當呢!怎樣能把一個人分作兩個或分作四個來用?肥皂泡在盆子裡膨脹,在盆子裡擠壓,在盆子裡破裂,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膚。後院的水龍頭雖在牆邊,那窄窄的屋簷仍然擋不住風雨,雨水飄了過來,打濕了她的頭髮,也打濕了她的面頰……她望著那盆髒衣服,手在機械化的搓揉,腦子裡卻像萬馬奔騰般掠過了許許多多思想。她想起蕭老師,那年輕的代課老師,前兩天,她竟把她叫到教員休息室裡,那樣熱心的告訴她生命的意義:生命是喜悅,生命是愛,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蕭依雲用那樣發著光彩的眼睛望著她,那樣熱烈而誠懇的述說著: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是一切最美、最好、最可愛的形容詞的堆積!她搓著那些衣服,用力的搓,死命的搓,手在冷水中浸久了,不再覺得冷,只是熱辣辣的刺痛。屋簷上有一滴雨珠,滑落下來,跌進她的衣領裡。同時,兩滴淚珠也正輕悄的跌落進洗衣盆裡。
  「俞碧菡,你必須相信,不論你的出生多麼苦,不論你的環境多麼惡劣,你的生命必然有你自己生命的意義!」蕭依雲的聲音激動,眼光熱烈,滿臉都綻放著光彩:「你才十七歲,你的生命才開始萌芽,將來,它會開花,會結果,那時,你會發現你生命的價值!」是嗎?是嗎?將來有一天,她會遠離這些苦難,她會發現生命的價值,而慶幸自己活著!會嗎?會嗎?蕭老師是那樣有信心的!蕭老師也年輕,卻不像她這樣悲觀呀!她挺直了背脊,看著那些肥皂泡泡,一時間,她覺得那些白色的泡沫好美,好迷人,那樣輕飄飄的蕩漾在水面上,反射著一些彩色的光華。她不自禁的用手撈著那些泡泡,水泡浮在她的掌心中,她出神的看著它們,凝視著它們在她的手心裡一個個的破滅、消失。生命不是肥皂泡,生命是實在的,美好的,她才起步,有一大段的人生等著她去走,去體驗,去享受……。她陷進一份美妙的憧憬中了。
  「碧菡!」一聲厲聲的吼叫,吼走了她所有的夢和幻想,她驚跳起來,撲鼻的焦味告訴她,她已經闖了禍了。她衝進廚房裡,母親正站在那兒,蓬著頭髮,鐵青著臉,懷裡抱著未滿週歲的小弟弟。母親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聲音尖厲得像兩支互挫的鋼鋸。「你看你做的好事!」她大叫著:「一大鍋飯呢!你在幹些什麼?」碧菡衝到爐邊,本能的就抓住鍋柄,把那鍋已燒焦的稀飯搶救下來。她忘了那鍋柄早已斷了,頓時間,一陣燒灼的痛楚尖銳的刺進了她的手指,她輕呼了一聲,慌忙把鍋摔下來,於是,鍋傾跌了,半鍋燒焦的稀飯撲進火爐裡,引發出一陣「嗤」的響聲,火滅了,稀飯溢得滿爐台,滿地都是。
  「你故意的!」母親尖叫,衝過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耳朵,開始死命的拉扯。「你故意的!你這個死丫頭!你這個壞良心的死人!你故意的!」
  「不是,媽,不是!」她叫著,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她的腦袋被拉扯得歪了過去。「對不起,媽,對不起,我沒注意,不是故意的……」「還說不是故意的!你找死!」母親揚起手來,順手就揮來一記耳光,碧菡一個踉蹌,直衝到爐台邊,那鍋稀飯再一次傾跌過去,整鍋都傾倒了。
  母親手裡的小弟弟被驚嚇了,開始嚎哭起來,全家都驚動了,弟妹們一個個鑽進廚房,父親的臉也出現了。
  「怎麼回事?」父親沉著聲音問,因為沒睡夠而發著火。「一大清早就這樣驚天動地的幹什麼?」
  「你瞧瞧!你瞧瞧!」母親指著那鍋稀飯,氣得渾身發抖:「這是你的寶貝女兒做的!她燒焦了飯,還故意把它潑掉!看看你的寶貝女兒!你做工供給她讀書,她怎樣來報答你!你看看!你看看!」「我……我不是故意的,」碧菡噙著滿眼睛的淚,勉強的解釋。「絕不是故意的!」她開始抽泣。
  「哭什麼哭?」父親惱怒的叫:「一清早,你要觸我的霉頭是不是?你在幹些什麼?為什麼燒不好一鍋飯?」
  「我……我……我在洗衣服……」碧菡用袖子擦著眼淚,不能哭,不能哭,父親最忌諱早上有人哭,他說這樣一天都會倒霉。不能哭,不能哭……可是,眼淚怎麼那麼多呢?
  「洗衣服?!」母親三步兩步的走進後院裡,頓時又是一陣哇哇大叫:「天哪,她要敗家呢!衣服一件也沒洗好,她倒掉了整包的肥皂粉!……」完了!準是那些肥皂泡泡害人,她一定不知不覺的用了過多的肥皂粉。母親折回到廚房裡來,臉色更青了,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直逼向她。「你在洗衣服?」她壓低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在洗什麼衣服?」舉起手來,她又來擰她的耳朵,碧菡本能的往旁邊一閃,母親沒抓住她,卻正好一腳踩在地上的稀飯裡,稀飯粘而滑,她手裡又抱著個孩子,一時站不牢,就連人帶孩子跌了下去。一陣砰砰碰碰的巨響,碗櫥帶翻了,碗盤砸碎了,孩子驚天動地的大哭起來。
  碧菡的臉色嚇得雪白,她慌忙扶起了母親,抱起地上的小弟弟。父親三腳兩步的搶了過來,一把抱走了孩子,母親站直身子,呼天搶地般的哭叫了起來。
  「她推我!她故意推我!她這個婊子養的小雜種!她想要害死我們母子呢!哎唷,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推我!她連我都敢推了!哎唷……」
  碧菡睜大了眼睛,聲音發著抖:
  「我沒有……我沒有……」她囁嚅著,喘息著:「我真的沒有……」父親把小弟弟放在床上,那孩子並沒受傷,卻因驚嚇而大哭不停。父親大跨步的走了過來,在碧菡還沒弄清楚他要幹什麼之前,她已經挨了一下重重的耳光,這一下重擊使她耳中嗡嗡作響,腦子裡頓時混沌一片。她想呼叫,卻叫不出來,因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無數的打擊已雨點般落在她的頭上、臉上,和身上。她頭昏目眩,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疼痛,疼痛……然後,她聽到一聲淒慘的呼叫:「爸爸!請你不要打姐姐!請你不要打姐姐!」
  是碧荷!那孩子衝了過來,哭著用手緊抱住碧菡,用她小小的身子,緊遮在碧菡的前面,哭泣著喊: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父親的手軟了,打不下去了,他廢然的垂下手來,望著這對幼年喪母的異父姐妹。跺了一下腳,他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孽債!」他說:「真是孽債!」
  碧荷瘦小的身子顫抖著,她那枯瘦的手腕仍然緊攀在碧菡的身上。父親再跺了一下腳:
  「碧菡!今天不許去上課!你把那些衣服洗完!再去把小弟的尿布洗了!而且,罰你今天一天不許吃飯!」
  父親掉頭走開了。碧菡退到院子裡,坐下來,她又開始洗那些衣服。碧荷跟了過來,搬了一個小板凳,她坐在姐姐的身邊。
  「碧荷,」碧菡低聲說:「你該去上學了。」
  「不!」碧荷堅決的搖著她的小腦袋。「我幫你洗衣服!」
  「你洗不動,」碧菡的眼淚順著面頰滾下來。「你聽我話,就去上課。」「不。」碧荷的眼淚也滾了下來,她抽泣著。「我要陪你,姐姐,不要趕我走,我可以幫你洗尿布。」
  碧菡伸出手去,輕輕整理碧荷鬢邊的頭髮。碧荷抬眼望著姐姐,她用衣袖去拭抹碧菡的嘴角。
  「姐姐,」她哭泣著說:「你流血了。」
  「沒有關係,我不痛。」
  「姐姐,」碧荷壓低聲音說:「我恨爸爸。」
  「不,你不可以恨爸爸,」碧菡在洗衣板上搓著衣服,那些肥皂泡泡又堆積起來了。「爸爸要工作,要養我們,爸爸很可憐。你不可以恨爸爸。」
  「那麼,我恨媽媽!」「噓!」碧菡用手壓住了妹妹的嘴唇。「你不可以再說這種話,不可以再說!」她擦拭著那張淚痕狼藉的小臉。「別哭了,碧荷,別哭了。」碧荷努力抑制了抽噎,她望著碧菡,小臉上是一片哀戚。碧菡嘗試對她微笑,嘗試安慰她:
  「讓我告訴你,碧荷,」她說:「你不要傷心,不要難過,因為……因為……」她看著那些帶著彩色的肥皂泡:「因為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滿了愛,充滿了喜悅,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光明的……」
  碧荷張大了眼睛,她完全不瞭解碧菡在說些什麼,但是,她看到大顆大顆的淚珠,湧出了姐姐的眼眶,滾落到洗衣盆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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