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蕭家好熱鬧。為了這個「天好高」,依霞和任仲禹都趕回來了,依霞還帶來了她那四歲的女兒文文和兩歲的兒子武武。任仲禹和高皓天見面的那份熱絡勁兒,就別提了,他們又吼又叫又跳,儼然回復了當年學生時代的活力與熱情。蕭振風不住口的說:
「就差了一個趙志遠!如果他也回國,我們這四大金剛就團圓了。」「趙志遠在加拿大,」高皓天說:「前年我去溫哥華看過他,你們猜怎麼樣?他開了一家電器修理行,門庭若市,娶了一個洋老婆,生了三個小混血兒,一個賽一個的漂亮,我看,他在那兒生了根,是不預備回來了!」
「這不行!」蕭振風大大的搖頭:「人不能忘本,我不反對他娶洋老婆,卻反對他在國外落地生根,皓天,把他的地址給我,我要寫封信訓訓他!」
「振風,」高皓天說:「你還是動不動就要訓人揍人的老毛病!」「可不是,」任仲禹接了口:「上個月還在街上和一個計程車司機大打出手,鬧到警察局呢!」「振風,」高皓天慢條斯理的說:「你呀,就是當初伯父母把你的名字給取壞了,風在嘯,這還得了!走到哪兒,風刮到哪兒,怪不得娶不到老婆,都讓風給刮跑了!」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連依霞的父母蕭成蔭夫婦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在這些大笑聲中,蕭振風直著脖子,逼問到高皓天的面前來:「你呢?天好高,你的名字取得好,怎麼也討不著老婆呢?你說說看!」「誰說我的名字取得好?」高皓天聳聳肩。「天好高!君不聞: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乎?誰說天上有老婆可娶?除非到月亮裡去找嫦娥,可是,阿姆斯壯先我一步去過了,準是他那副怪模樣把我國幾千年來安安靜靜的嫦娥給嚇跑了,他說月亮上只有灰塵和岩石,從此,我就失戀到今天了!」
大家又笑了起來,依霞一面笑,一面推著任仲禹。
「看樣子,還是你這個雨中人比較有辦法,嗯?」
「他當然有辦法了!」高皓天又接了口:「我們都還是一肩擔一口,他不但有老婆,而且文武雙全了!」
他指的是文文和武武,任仲禹又笑,談起兒女,他總是笑的,因為兩個小傢伙是他的心肝寶貝。
多少年來,蕭家沒有這樣熱鬧的空氣了,晚餐桌上,蕭成蔭開了一瓶酒,破例准許兒子任性一醉。蕭依雲的母親蕭太太,一向是最會招待兒女的朋友的,也就是她那份好脾氣,才會弄得家裡成了青年人的聚會所。望著面前這年輕的一群,這充滿了活力,散發著青春氣息的這一群,她就感到心裡有份沁人心脾的溫暖和滿足。面對著那被酒染紅了面頰的高皓天,她不自禁的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對他的喜愛更超過了任仲禹,也曾暗中希望依霞選擇他。可是,依霞卻說:
「媽,仲禹雖然沒有皓天的能言善道,但他穩重,踏實,而癡情,皓天外表熱情,內心冷淡,他可能到處留情,卻不可能對一個女人癡心到底!」
於是,她選擇了任仲禹。經過這麼多年,她想女兒是對的。注視著高皓天,她不由自主的問:
「皓天,這些年來,你難道沒遇到過喜歡的女孩子嗎?怎麼還不結婚呢?」高皓天用手抓抓頭。「不是沒遇到過喜歡的女孩子,是喜歡的女孩子太多。」他笑嘻嘻的說:「伯母,人總不能把喜歡的女孩子都娶來做太太吧?」「聽他胡扯!」依霞說:「他只是不甘於被婚姻所捕捉而已,他太愛自由了。」高皓天的臉紅了。「你對了,依霞。」他說:「老朋友面前掩飾不了真相。可是……」他頓了頓,凝視著手中的酒杯,眼底浮上一層深思的色彩。「我可能要被捕捉了!」
「真的?」依霞大叫。「是誰?是誰?」蕭振風興奮的問。
「好啊,」任仲禹喊:「到現在才說出來,賣什麼關子?原來你是回國結婚的!」「別鬧,別鬧,」高皓天說:「你們根本不瞭解,就亂吵一陣。」「是怎麼回事?」蕭振風問。
「是我爸爸和我媽,他們想抱孫子!我是家裡的獨生子,沒人可以代我滿足父母的期望,所以,」他又聳聳肩。「我被逼了回來,他們已經代我物色了一打女孩子,等我去挑選,哈哈!」他忽然爽朗的大笑了起來。「你們猜,我這個受過最現代的教育,有最新潮的思想,最受不了羈絆與拘束的人,最近一個月在忙些什麼?我老實告訴你們吧,我在『相親』!哈哈!」他又笑,充滿了自嘲和揶揄。「我母親說,我如果再不結婚,她就自殺,你們瞧,嚴不嚴重?」
「這還是為了你好,」蕭太太笑著說:「你不能瞭解做父母的心!」「您呢?伯母?」高皓天望著蕭太太:「您也想早些抱孫子嗎?您也希望振風馬上結婚嗎?」
「我不同,」蕭太太搖了搖頭,微笑著。「兒女的婚姻是兒女終身的事,不是我終身的事,我尊重他們的選擇。至於抱孫子嗎?」她笑得更深了。「還是聽其自然的好!」
「你瞧!」高皓天叫著:「您的思想就比我母親清楚多了!應該介紹她來見您,讓您開導開導她!」
「算了,」蕭振風說:「你媽那種老頑固,和我媽根本是兩個世界裡的人,見了面準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還是不見的好!」「振風!」蕭太太笑著罵:「怎麼這樣說話呢?」
「他說得半點也不錯!」高皓天立即接口:「我媽是個名副其實的老頑固!」「啊呀!」蕭太太失笑的叫出來:「你們這些孩子還得了?背後就這樣隨便批評父母!你們三個,背後大慨也喊我老頑固吧!」「天地良心!發誓沒有!」蕭振風說,用手一把攬住母親的肩。「媽,你是天下最好最好最好的母親!」
「哦,哦,別灌迷湯了,這麼大的人還撒嬌!」蕭太太笑罵著,卻無法掩飾唇邊那驕傲而發自內心的笑。
高皓天看著這一切,他點了點頭,有片刻時間,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看來忽然深沉了許多。望著蕭太太,他誠懇的說:「伯母,說真心話,我一直羨慕你們的家庭!」
「是嗎?」蕭太太感動的說:「那麼,你就該常常來玩!」
「以後,可能來得讓你嫌煩呢!記得以前我們差點把房子拆掉的情形嗎?」「怎麼不記得?」蕭太太笑著:「有一次我從外面回家,那時住的還是日本式的房子,你們正在花園裡烤肉吃,我一進門就聽到振風在說:『拆那扇紙門吧,反正日式房子有門沒門都差不多!』我進去一看,□!不得了,你們已經燒掉兩扇紙門了!正在拆第三扇呢!」
這一提起,大家就都又哄然大笑了起來。一時間,舊時往日,如在目前,大家又笑又說,熱鬧得不得了,高皓天的目光忽然和蕭依雲的接觸了,她始終反常的安靜,只是微笑的望著他們笑鬧,好像她又成了一個被排擠在外的「黃毛丫頭」,高皓天一經接觸到那對眼光,就抑制不住心中一陣奇異的震盪,多麼清亮靈活的眸子!帶著那麼一份慧黠及調皮的神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纏繞在他們的腳下,拍著手,把他們四大金剛編成歌謠來唱……他凝神片刻。
「依雲!」他喊。「什麼?」依雲一震。「記得你以前編了一支歌謠來笑我們嗎?」
「是呀!」依雲笑了,不知所以的紅了臉。
「還記得嗎?」「當然。」「念來聽聽看。」依雲微側著頭,想了想,還沒念,就忍不住先笑起來了,一面笑,她一面念:
「大哥見人叫一叫,二哥見人跳一跳,
三哥見人笑一笑,四哥見人鬧一鬧,
四隻猴子蹦蹦跳,四隻烏鴉呱呱叫,
四隻蒼蠅滿屋繞,四隻狗熊姓什麼?
姓蕭,姓任,姓高,與姓趙!」
她一念完,滿桌的人已經笑彎了腰。高皓天笑停了,瞪著依雲說:「說老實話,黃毛丫頭,你這個歌謠作得還挺不錯的,你一定生來就有文學天才!幾句話,可以說把我們幾個都勾活了。」「好,好,好,」蕭振風說:「皓天,你要承認自己是什麼蒼蠅啦,烏鴉啦,猴子啦,狗熊啦……我並不反對,可別把我也拉進去!依雲最大的天才就是會挖苦人,將來非嫁個磨人老公不可!」「哥哥!」依雲瞪著眼嚷。「你當心……」
「得了,得了,小妹,」蕭振風慌忙投降:「我怕你,怕你!現在你是老師了,一定更凶了!」
一句話提醒了蕭家的人,只因為被高皓天的出現弄昏了頭!都沒有問問蕭依雲第一天上課的情形,大家紛紛詢問,可是,依雲卻避開了學校的問題。而高皓天是那樣容易吸引人,所以,一會兒,題目就又圍繞著高皓天打轉了。飯後,大家散坐在客廳內。傭人阿香抱來了武武,那孩子正哭哭啼啼的找媽媽。依霞把孩子緊緊的攬在懷內,用小手帕拭著他的淚痕,不住口的說:「啊啊,小武武乖,哦哦,媽媽疼,媽媽愛,武武不哭!武武是乖寶寶。」小文文梳了兩條小辮子,只是靜悄悄的依偎在任仲禹的膝前,像一隻依人的小鳥。任仲禹不住憐愛的用手撫摸著文文的頭髮。高皓天看著這一切,輕歎了一口氣。
「當父親是什麼滋味?仲禹?」他問。
任仲禹呆了呆,唇邊浮起一個複雜的笑。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他說,注視著高皓天。「只有等你自己當了父親,你才能瞭解其中的滋味。」
蕭依雲望著那兩個孩子,因為剛剛提到了她當老師的事情,又因為面前這兩條小生命,使她又勾起了對「生命」的懷疑,她呆著,愣著,忽然間默默的出起神來了。蕭振風他們又開始熱心的談話,從過去的時光,談到離別的日子,談到現在的工作,談到未來的計劃,談到世界大局,談到美金貶值,談到政治,談到社會……話題越扯越大,越扯越遠……時間是越來越晚,夜色越來越濃,小武武躺在依霞懷裡睡著了,小文文搖頭晃腦的打瞌睡……高皓天站起身來,說他必須回家了。任仲禹和依霞也乘機站起來,聲稱一起出去。於是,一陣混亂,找文文的小大衣,找武武的小鞋子,文文丟了小手絹,武武刻不離身的小手槍也不見了……於是,找東西的找東西,給孩子們穿衣服的穿衣服,大家告辭的告辭,叮囑的叮囑……高皓天悄悄走到依雲的身邊,輕聲說: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很矛盾的人物?」
「怎麼?」她怔了怔。「活潑的時候,你像一團跳躍的火焰,沉靜的時候,你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她抬眼看他,於是,一瞬間,她在他眼底讀出了許許多多的東西:有關懷,有探測,有研究,有瞭解。她的心猛跳了兩下,血液就往頭裡衝去,她的面頰發熱了。
「沒有人是火與水的組合。」她說。
「你正是火與水的組合!」他說。
她凝視他,於是,她明白了,整晚,他雖然在高談闊論,他卻也一直在觀察著她——用一種平等的眼光來觀察,並非把她看成一個黃毛丫頭!她垂下了眼簾,生平第一次,感到一陣乍驚乍喜的浪潮,在她體內緩慢的沖激流蕩,她低俯著頭,不敢揚起眼睫來了。然後,客人走了。深夜,依雲仰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她張大了眼睛,了無睡意的望著天花板。當母親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時,她喊了一聲:「媽媽!」蕭太太走了進來,微笑的坐在床沿上,望著她那滿腹心事的小女兒。「什麼事?依雲?」她慈祥的問。
她想著俞碧菡,她想著李雅娟,她想著高皓天那急於抱孫子的母親,她想著文文和武武……。
「媽,假若你沒生大哥,你會覺得很遺憾嗎?」
蕭太太愣了一下。「為什麼單提你大哥?」她問。「沒有生你們任何一個,對我都是遺憾。」「你『要』我們每一個嗎?」
「當然!你怎麼問出這樣的傻問題?」
「可是,大哥是個兒子呢!」
蕭太太噗嗤一笑。「對我,兒子和女兒完全一樣。」
「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說,想著李雅娟,和那新出世的小女嬰。「媽媽,告訴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蕭太太深深的望著依雲,她沉思了。
「我不知道,依雲,你問住了我。」她說。「對我而言,生命是一種喜悅。」「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此,是嗎?」她再說。
蕭太太沉默了一會兒。
「對你呢?依雲?」依雲揚起睫毛,看著天花板,看著窗子,窗玻璃上有雨珠的反光,夜色裡有街燈的璀璨,她忽然笑了。坐起身來,她一把抱住了母親的脖子,重重的吻她。
「媽媽,謝謝你給了我生命,我喜歡它,真的。」
蕭太太的眼眶潮濕。「你是個小瘋丫頭,依雲。」她感動的說:「你有個希奇古怪的小腦袋,裝滿了希奇古怪的思想。我不見得很瞭解你,但是,我好愛好愛你。」「媽媽,我也好愛好愛你!」
蕭太太屏息片刻。「依雲,」她沉思著說:「你剛剛問我生命的意義在那裡?我答不出來,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
「在哪裡?」「就在你這句話裡:我好愛好愛你!就在這句話裡,依雲,就因為這句話,生命才綿延不斷,不是嗎?」
是嗎?依雲不知道:有些生命在盼望中誕生,有些生命在詛咒中誕生,是不是每一條生命都產生在愛裡?滋養在愛裡?她望著母親,笑了。無論如何,母親是個好母親,天下最好的!她不願再給母親增加問題了,她必須自己去想,自己去分析,用自己的生命去探索。
「我想是的。」她輕聲說。
「好了,睡吧!」蕭太太掖著她的棉被。
於是,她睡了。闔著眼睛,她不斷想著:生命在愛裡,生命在喜悅裡,生命在笑裡,生命在希望裡……明天,她要去找俞碧菡,告訴她這一點,不管她信不信!明天,希望不要下雨,是個好天氣!明天,那個「天好高」還會來嗎?……她羞澀的把頭埋進軟軟的枕頭裡,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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