攘開魏可孤青絹的衫子,只見他的胸膛成了一片紫青,而正中的檀中穴上,暈出了三個指頭大的黑印,梅童吃了一驚即使到後來,仍舊驚詫不已,仍舊不能夠置信。
這樣的傷痕,是教一種極罕有的點穴法所造成,名做「三星指」,天底下能使這手法的,那幾乎是沒有了。梅童知道這些,是因為爹普經仔細告訴過她,而爹正是能使「三星指」的高手。
怎麼那賊女也會三星指?功力或許不足,手法卻與她爹爹如出一轍!難不成懂得這門武功的,天下不止爹爹一人?可是爹明明說過,三星指使只有師租一家有,師租早已仙逝,也不曾聽說,爹從前還另有同門……爹對於前塵往事,向來難得說上幾句,似乎胸中埋著有一段隱痛……思來想去,半天也不能懂,農家這帶,梅童覺得形勢不妥,急著要走。
她望著魏可孤許久,凝著一張面色。穴道若不得解,不消幾個時辰,他使會一命嗚呼,要救他,那也得是個能解三星指穴法的人……她能。
自小跟著爹習武,爹的一身本事,她縱沒能學上十分,也有個五、六分,三星指的點穴、解穴法,算來她也有幾成的實力……但是,她幹嘛救他?這小子一路跟秦王、厲恭,甚至於那賊女,都扯上了關係,她對他的一場惱恨還未能消呢,有這下場,算他自找的!
這麼一想,竇梅童把那匹紅膘馬的纏繩一攬,撥過身,斷然地就走。
他整個人是青冷的,死死的,體內卻在滾嘯,氣流、血流像是燙紅的人,五臟六腑裡到處衝撞著,燒過了全身。
黑壓壓的意識裡,迸出來一些閃爍的記憶……氣血交迸這樣的苦頭他當年吃過,耳邊昏昏的彷彿又聽見了,那蒼老沙啞的聲音,在狠叱著他:「小子,你可要挺住了!老婆子我趁著死前,把畢生獨門的功力盡輸於你,可你得先受那氣血翻騰,倒行逆施之苦,倘若你熬不過,一口氣斷了,送了小命,你也只能怨自己己少了那一點根基、那點福分……」
頓然那道火流,滾過他的四肢百骸,像是燒著、割著、撕著他,那劇烈的痛楚把他整個人都匝住了……賀婆婆,我受不了啦「噓!沒事的,你好生躺著……」忽然有雙清涼的小手把他壓回去,他滿頭是豆大痛苦的汗珠,被那手兒撫過去,它點住他身上三處穴道,他體內那把火似乎燒得小了點……他昏昏昧昧睜開眼來,眼前一張臉,一張年輕明艷,少女的臉,有著絕麗的眉眼,鑲嵌得深又分明。她看著他,袖情緊張,又似帶了一抹不太情願的關切色。
「你是……是誰?」他喘茗問。
「傻子,我是竇梅童還會是誰?」又具那種含嗔的稠子,總像在惱著他,怪著他,可是他每聽進耳裡,心坎兒就彷彿被搔著了一樣,像有一隻纖纖的玉指甲,從他胸口刮過去他哆嗦一口氣,又閉了眼,一時間,軀體上的痛苦油然給一種喜悅的,滿足的感覺壓了下去。
他就知道,她會是個姣姣好好的美人兒……
這一帶已是扶風郊區,距長安約莫一、兩百里,煙林漫漫,十分的荒渺。但是梅童自小隨爹爹出人此地好幾回,頗識得一些路徑。
原來她爹有位方外之交,就在這山裡鑿壁做了道房,修行起來。道士為人帶著古風,梅童就近過來,還盼這一、兩天老邁能托庇托庇。
然而穿林務崔的來到道房,卻見荊條編成的一扇門半傾下來,屋裡的石九百椅,合著一座香爐,都蒙了塵,才發現道士不知在何時,已出門遠遊去了。
這也無妨,梅童照舊進了屋,尋出燭火,忙進忙出一陣子。現在,她盤膝坐在那兒,肅肅然望著躺在石床上的魏可孤。昏紅的火光在他胸口上跳著,使那片胸膛看來像在起伏急喘。
才半灶香的工夫,他的情況便又加劇了幾分。
梅童對自己板著臉從她在農家把魏可孤千辛萬苦的弄上紅膘馬,趕幾十里路到這裡,又千辛萬苦的,像欠了他似的,把他弄下紅膘馬,拖進這石室來,她始終都是板著臉,不知惱的是他,還是自己。
她這是在做什麼?這個人合該丟在那兒不理他,為什麼她就不能幹乾脆脆的走掉?偏要回頭又著他,似乎她還真暗暗地在擔心,偏要讓那多管閒事的聲音一陣又一陣扣她的心要是丟下他不管,他就死定了……石床上耶魁偉的身軀猛震一下,跟著又開始抖索。梅童輕喊了聲「唉呀」,跳起來到床邊去。
沿途她為魏可孤點了好幾次穴,先以為能暫時把他的情況控制住,怪的是,他自身體內卻有一股極強大,又極怪異的內力,每每又把她點的穴衝開來。她不禁懷疑,這小子學的,究竟是哪家子的功夫?
見他科得凶,梅童連忙又拍了他三處穴道,他卻忽然睜了眼,茫茫看著她,咕膿著問她話。他是失了神智的,但有一剎那,他那雙眼恍憾掠過一抹意識,重又開了眼,唇邊,竟然:有一絲微微的笑意。
梅童有些發愣,良久望著他。他檀十穴上的三個印子,越發陰深了,一路漸暈到腰部:他的腰窄而挺實,向上擴展成寬且厚的肩膊,那片胸膛有著很硬的質感,像岩石可以敲出聲響來,充滿一種男性美……忽然梅童約兩道目光羞怯起來,閃爍地從這青年男子的身體移了開,卻仍然盯著他,那張古銅色的臉龐……最引人注日的是他一對飛眉,生得濃長,他的一股英俠之氣,都在那對眉上,他的嘴又是有稜有角的,然而飽實的唇卻使那稜角變得柔和了,那眉宇變得可親了:有遠成不了一個剛冷無情的人……梅童摸著懷裹那塊羊脂白玉,心頭一陣激盪爹的貼身之物,還是這個人從玄武門的混亂裹帶出來,完好交給她的,就算她表面上做一副嚴厲狀,內心卻不能不感激他這一樁。
也許還不止這一樁……想到這裡,梅童不怎麼情願了,卻明白得很,那賊女企圖暗算她的時候,是魏可孤及時把她抱開,躲過那彈子,是他救了她……但是他幹嘛把人家抱得那麼緊,而且抱那麼久不放手?
被他臂彎緊緊圈住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梅童被記憶襄那股男子烈烈的體溫又包圍了,登時滿臉都在發燙,孩子氣的羞惱起來,抬了靴子去踢魏可孤一腳,便掉頭往外走。
「賀婆婆」
他突然大叫,把梅童嚇一跳,回頭見他整個人在有床上劇震,像體內山崩地裂似的。梅童一下忘了羞惱,也不敢再鬧孩子氣,趕回床邊。
果然,她點的三穴又給衝開,壓不住他。救他要快,她很清楚,其實方才盤坐運氣,她早準備好了。
把魏可孤從床上扶坐起來時,又累得她抱怨天知道怎麼這小子塊頭這麼大?賀婆婆又是誰?是把他奶成像頭金剛的姆媽嗎?
找著了一件事兒笑他,梅童開心了,吃吃笑著盤腿坐到他背後去。行啦,本姑娘救你就是,這種舉手之勞……三星指既是梅童的家學,她自不當什麼難事,心情非常輕鬆,雙掌一抬,拍上魏可孤的後心猛然一股內力,把她震得往後跌了出去,很難著的趴在地上。
這……這魏何孤體內是裝了什麼機關?好驚人的內力!居然在他昏迷之下,還能有如此強烈的反彈!她兩條手臂都給震麻了,幾乎動不了。
可惡!扶著腰掙扎起身,有點氣急不平地爬回有床,重新回她位子坐好。她不信邪!凝神調了氣,再度向魏可孤發掌又是那股內力,強而紊亂,她頂多抵擋了一下,又被震開來……這回算稍有進步,人只翻到床邊,沒滾下地,不過姿勢上又更不雅了點,像只翻了肚的蛙,半天坐不起來。
真是豈有此理!她解穴的功法是爹也誇口的,他那什麼內勁,這樣頑強的抵抗她,連著兩次把她彈開!是嘲笑她火候不到家嗎?沒本事料理好他?
梅童是最不服輸的性子,被激上了,什麼也顧不得,非擺平魏可孤那虎虎有力的內勁不可。就不信她和一個昏死在那兒的人比內功,還會輸給他!
咬著牙生回去,她頰上起了點冷酷的抽捂。一回不行,就來兩回,兩回不行,就來三回、四回……無數回!總之,她她跟它拚啦!
他身體表面那種陰惻惻的寒意消失了,但是體內……體內的亂流,卻仍然囂狂,處處灼燒他。渾噩裡,他又感到有一股外來的力量,三番兩次強權人他體內,總和他內在起衝突,卻是固執的,倔強的,說什麼也不放棄。
終於,內外相沖的兩道力量,在他體內的某一處關道,蠻橫地對撞上了他像體內打起一道霹靂,整個人霍地一震,醒了,顫魏魏睜開眼睛……倒在他身後邊的,一動不動一位姑娘家,不就是竇梅童嗎?可孤氣力衰竭,惶惶然出聲問:「竇姑娘,你……你是怎麼了?」
得不到絲毫反應,急了,顫手伸出去,正好碰著她的腳,便拉著她那隻腳喊:「喂,喂,竇姑娘,你沒事吧?」
這……這個呆子!梅童人趴著,哆嗦地咬牙,他讓她敬一歇不行嗎?這大半夜賣了命為他解穴,把打出娘胎以來的力兒、氣兒、勁兒差不多耗光了,現在她渾身是輕飄飄的如煙似雲,想端他一腳也力不從心……也不想想他一個大男人,把人家裙底下一隻小腳這樣抓著,要傳出去,他羞不死,她可沒臉做人了!
從梅童彎曲的臂彎裹她的臉還埋在那兒傳出一個軟軟的,但相當清晰,值得警惕的聲音,「魏可孤你不把你的臭手拿開,我割了你那只沒家規的手!」
先以為地出了意外,暈厥過去,現下聽見她說話她說什麼都沒關係;可孤心頭一寬,手鬆了,人也跟著往有床癱下去。
感覺到不對,梅童扭過頭。「你又不行了嗎?」她慌忙爬回去查看,只見他雙眼緊閉,氣喘得又短又急,臉灰灰的,猶未好轉。
「喂,拜託你爭氣點!我一晚上幫你解穴,吃奶之力郁搬上了,好不容易才把你中的這三星指穴法衝開來,你要又倒下,我……我可也沒力氣再救你了!」說到後來,那啞了的嗓調,像急得要哭了。
可孤睜開一隻眼。「三星指?你幫我解了穴道?」
對於自己內功的路數,可孤豈有不知的道理?不禁一嚇天老爺,她勢必耗盡了自身的真氣:同時他也敏感地聽出她那不尋常的語氣,她對於他……似乎抱著那麼一點關心,頓時他感到一顆心欣喜了起來。
「竇姑娘……」他歪在那兒,顫然抬起半褪下去的袖子,斷斷續續說:「我袖……裡頭有顆「還神丹」,是專治氣血失調,元種耗竭的絕世奇藥,你幫……幫我取出來罷。」
「怎麼不早說?」梅童埋怨道,她就怕只救了他半截,接下來功虧一簧,既然有治他的奇藥,總算她可以安心。忙從他袖裹摸出一隻小銀瓶,倒出來機伶伶一顆指頭大的烏丸,果然一股幽沉的異香。
「竇姑娘,你幫我解穴,耗了內力,床快把這丹丸服下吧。」可孤竭力說。
「什麼?」梅童眼一瞠,馬上曉得這小子不但損傷了元神,連同腦子也傷了。她自己也還喘著,半叱罵,「該吃還神丹的人是你,不瞧瞧自己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這節骨眼還裝慷慨」
「不,寶姑娘,你吃」就這一句,可孤也不商量,手一抄,朝梅童的嘴巴扣去那顆還種丹滴溜溜地滾人她口襄。
梅童噎著似的呆了。這小子不想活了,還種丹便只一顆,她吃了他就沒得吃,沒得吃他搞不好倉死……可惡,她費了那麼大的力氣救他,怎容得他這樣輕賤自己的性命!
偏偏那還種丹人口即化,稍一躊躇,已在舌下化去了一半,梅童一急,哪還能夠考量?
奮力地撲上去,一張嘴兒重重蓋上魏可孤的嘴,趁他嚇得口一張,把那半顆還種丹送人他口
裡,還給了他。
可孤只覺得眼前亂啾啾的,冒出許多小烏來,這和氣血失調全沒關連。他身體給竇梅童壓著,嘴給她封住,口鼻間所聞儘是她如蘭的吐氣,她雙唇緊緊、密密覆著他,他嘗到一種香澤感,是女人的,她的……滋味。
他會死。
就在天旋地轉的片刻裡,半份丹丸嚥下去,忽然小腹開始冒熱,正是還種丹藥力發作了,給人帶來一陣一陣的昏熱怔松,兩人折騰過一番,都支持不住。
可孤下意識的伸手,把梅童擁在胸前,悠悠閉上眼睛,先沉迷了過去。梅童吃力地仰起頭,待要睜開,卻覺得人一陣胭乏,力氣全失,一倒回到魏可孤懷裡,也跟著昏睡過去。
竇悔童在搔他,搔得他的胸口又床又癢,好頑皮的姑娘!可孤笑著出手去抓她,喝,炮著了他霍然睜眼,醒來在一個幽暗的石室裡,一條狹小的走道通出去有些光……他懷裹果真有個女孩,原來她鬆了的髮絲鼠竄地敬在他胸口上,夢裹作弄他。
可孤還沒來得及動,她先蠕動了起來,也醒了,先是半晌沒有反應,忽然在他下巴底倒抽一口氣,一下瘋狂掙扎,一邊叫喊:「魏可孤,你好卑鄙你幹嘛壓住我?你想做什麼?」
「竇姑娘……」他略有點難喘,微弱地說:「我沒壓住你,是你壓住我……」
她那玲瓏的身子由他臂間滾了出去,在石床遠遠一端坐起來,攏頭髮拉衣服,人是老羞成怒。
「都是你,呆頭呆腦的!只有一顆還種丹,吞下便是,自己的命快不保了,偏還要硬塞給我,害得我我」她驟然滿面通紅,說不下去。
昨夜的整個情景,蕩在腦子裡,她雙唇絲絲地發麻起來,彷彿又和他貼近了臉,兩嘴密合在一起,他的鼻息是熱的,唇也是熱的,又有點軟柔,有點濕潤……她又覺得身子骨沒了氣力,在發軟。
那些個周章,可孤當然也都有印象,臉孔也燙了,更是訕然,可是想到梅童奮力救治它的那片心意,心頭卻是溫暖的。他吶吶道:「其實昨天晚上,你也不必急成那樣子,那還神丹,我鞍袋裡還有一大包……」
「什麼?」梅童叫道。可孤已瞥見擱在床下他的皮鞍袋,想必是梅童昨天自紅膘馬上卸下,拿進來的,他下床去翻找,找出一隻油布包。
「在這兒!」
掀開來擠得滿滿一袋子的藥丸,即使三代同堂吃到下輩子也吃不完!梅童這時候頭昏眼花,手腳更軟了,全是氣出來的!指著他的鼻子就罵:「你這個人,總把最重要的事留到最後才講嗎?」
「姑娘請息怒,」可孤連忙向她拱手,「無論如何,昨天多蒙姑娘」
話陡然一斷,他僅在那兒,曠一雙眼睛呆瞪瞪望著她,走道口一股光色透進來,正照著她,它的臉……黃臘色的,兩道粗眉依然是外八字,不好看的一張嘴,不好著到像是故意塗成那樣子……昨天那副明艷姣好的容光哪裡去了?
「姑娘,這是你嗎?」他迷迷惘偶問著,有些失望,又有些疑惑,「可是昨兒個,我看到的明明是姑娘一張很美的臉,不是這樣子的……」
一聽,梅童的面色條地沉下來,跳起來寒聲對他說:「你在作夢,昏了腦袋!我天生這副樣子,你嫌我醜嗎?也同那些好色之徒一樣的瞧不起我?我當你是個敦實的好漢,和別人總有些不同,沒想到你肚裡也只是一副俗腸!」
可孤回過神,非常慚愧,「姑娘說得對,是我昏了腦袋,必是我於昏沉之中看到了幻象,以為是你不過,我絕不是賺床丑,更不會瞧不起你!」
「你不嫌我醜?」梅童冷笑。「你指望我會相信?我處處受人嘲笑,被人說得一文不值,全為了這副長相,眾人皆日我醜,你又有什麼不同?」
「那是他們不識得姑娘的長處,領略不出姑娘動人的地方!」可孤急辯道。
「笑話,我只是個醜八怪,我有什麼長處?又有什麼動人的地方?」
「天下人形形色色,沒有完全的美,也沒有完全的丑,總是各有特長,姑娘頭一點:「他一頓,脫口道:「就是身材好。」
末了一句,馬上引來叱啐,「不要臉,講到人家的身材上頭來!」
可孤忙著解釋,「我的意思是,姑娘生得亭亭玉立,風姿一等的迷人,是少有人及得上的。」
那頭靜了一會沒作聲,然後勾起眼來瞟他。「是嗎?那……還有呢?」
「還有……」可孤兒她眼波靈靈流轉,心一動,虔誠地說:「姑娘眼神明媚有光彩。」
那對明眸垂下去,被長睫毛掩住了,她低低的又問:「還有呢?」
他回憶那使他心跳的時候,有些服然吞吐。「姑娘……身上總有一縷芬芳,真真的沁人心房。」
跟著人也別過去了,背對著他,也不說話了,垂頭捏弄一雙手,由那繡著金鵬鵠的衣領口露出來半截頸子……可孤猛覺得心血洶湧起來。
她雖生著臘黃臉兒,額上的肌膚卻是白膩膩的,這會兒大約是臉紅著,那頸子也從白膩之中透出一絲粉紅,更顯得粉嫩晶瑩。
怎地會有這樣大異其趣的差別?可孤心頭想著不能懂,半天沒聲波響。
梅童回過頭,見他癡癡站在那兒,動也不動,逕望著她,她臉上又一紅,低聲又嬌篤起來:「又一副呆相!骨碌碌盯著人家做什麼?難道那賊女的三星指真把你傷得這麼重,命魂還沒回來?」
可孤一醒,才彷彿打通了血脈,挪動起關節來,略略尷尬地說:「我已經沒事了,多虧姑娘相救……」他忽地眉頭一鎖,「你說那三星指,究竟怎麼一回事?」
把那三星指的淵源說了,梅童還是不明白何以那賊女也會這門功法,再三與可孤推敲,也還是摸不出那女人的來歷。
「對於你,我也納悶,」話頭一轉,梅童問:「你學的到底是哪一路的內功?我幫你解穴的時候,只覺得你內勤飄忽不定,完全抓不到它的走向!而且瞧你沒多大年紀,怎麼就有了這等渾厚的內力?」
可孤搔搔頭,不大好意思地說:「其實我十來歲才習武,十七歲那年,賀婆婆嫌我鷺鈍,學得太慢,把她的功力灌注給我,她死前對我說過,這門內功與天下不同,乃因它是反向而行」
「唉呀,賀氏的「反天功」!」梅童跳起來大叫,「我聽爹爹說過,這是武林中一門奇學,僅僅一位傳人;難不成,難不成……「悔童興奮得發抖,揪住可孤的衣服把他搖來搖去,「你遺位師父賀婆婆,便是前朝皇帝楊廣的乳母?」
可孤頭都暈了,張口結舌,驚嚇地說:「我、我不曉得賀婆婆跟皇帝老爺有什麼干係,她從不告訴我她的身世,也不許我叫她師父,只說教我武功,是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什麼?」這下,梅童更奇了。「你多大一點兒,怎有能耐救了這位武學奇人?」
「我碰見她的時候,她已斷了一腿一臂,受傷奇慘……」
那年的寒春,哀惻惻的,可孤一口氣葬了爹娘,在太行一個慘愴的山村,他才十歲。雙親都是餓病死的。
那幾個年頭,不要說是太行的山村,茫茫九土,莫不一片慘狀。隋政已爛到了根柢,全因為暢帝的窮奢極欲建宮苑、造龍舟、游江都,每一樣都把老百姓當成豬狗一樣的奴役:為征高麗,在東來海口造船,工人日夜站在水中趕工,腰以下都生了蛆,十停就死了三四停:其他的征戰營造,那死的更多、更慘、更不人道。
及至中原發大水,漂沒了三十多郡,人民被逼到絕處,開始搶官倉放糧,天下便大亂了。在這土崩魚爛,暗茫茫的時世裡,一個十來歲的山村小孩,像苦地裹一株禾草,掙扎著活下去,一種柔韌的生命力在他身上,同那禾草一樣,在黑塞裡等待破雲而出的陽光……他冒著冷咧風霜走上田隴,田隴幾已荒蕪,但也許可以掘點著根。村中男丁,被朝廷徵調的,多死在外頭,而留鄉的,為在荒年裡討一口飯吃,又都出外做了亂民。正所謂後來隋書所載「行者不歸,居者失業,人餓相食,邑落為墟……」
走著走著,可孤突然絆了一蛟,荒隴間又有死人,這一具白髮蕭蕭,身形威武,卻與那瘦巴巴的餓俘大不一樣。死人看多了,也不甚怕,他好奇去撥動,赫然見那屍首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血染著壤上的枯草,剛淌下來……他驚叫著要跑,那死人伸手抓住他細疫的腳,他一跌,就跌在死人的臉孔前頭。一雙眼睛瞟開來,怒瞪著他「小鬼,你大呼小叫,是想引那殺手來取我余命?」
馬上村子口便起了一片刀光馬影,洶洶地喊殺。那對怒眼頹然合上去,嘎聲道:「老命到此休矣……」
可孤的腳被放開來,他卻沒跑,小小的心胸生出一股義氣,要救這重傷老者。那隴上一堆草桿,他全抱來堆在這老者身上,把人蓋著了。
還不放心,眼看著殺手便要到了,他忽然跳上草堆,解開破麻布褲子,蹲下來拉屎……一批刀客掩鼻速速通過,追往別處去了。
揀了一張爛蓆子,可孤將那白髮老者拖回自家屋子,他自己不過是個弱小,這時候一團熱腸的救這老人,無非是純真的心思,惻隱的性子,全忘了自己。
老者醒來,氣咻咻的,一掌把可孤打得跌出屋子一丈遠。
「小鬼,你敢作老身背上大便!」
罵完,人又昏泡去。可孤哼哼啷啷,戰戰兢兢爬回來時,才明白此人為何自稱「老身」。這人一臉橫眉厲目,身架子高大而威武,比起尋常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卻居然是個道道地地的老大娘!
她復甦時,一腿一臂截斷處那黑薩薩的傷口,裹著一層又厚又黏的東西,嗅起來嗆得要死。蹲在蓆子邊的小鬼來不及走避,給她一手掐住琵琶骨,半條身子都軟掉了。
她厲問:「你給老身塗了什麼東西在身上?」
「山……山頭挖回來的草根子,咱們村裹的牛長了大膿瘡,都塗這個……」
她愣了一下,驀地厲聲作笑,喘著說:「老身一世榮華,享盡了富貴,沒想到老來落得在山村鄉野,給一個小鬼塗這臭不可當的牛藥!」
喘了一陣子,她放開他,命令道:「老身袖裹頭有瓶「還神丹」,你摸出來給老身服下。」
她在給截肢的一剎那,即刻自己開了幾處大穴,始支持到現在,現有這牛膏藥裹住傷口,止住血流,一瓶還種丹服下去,她或可保得住老命。她一生強悍,猶勝男人,雖殘了一艘一臂,要倒下來,也沒那麼容易……幾個時辰後,她忽忽轉醒,見那小鬼捧了只破碗在一旁,膽怯怯對她說:「婆婆,吃點薯根湯……」
他餵她吃完帶著澀味的薯根湯,卻又另捧了一碗發濁的東西,要摸到牆角去。她鼻端何其敏銳,馬上嗅出一股今人作嶇的氣味,知道不是能吃的,一出手便打翻他手裡那碗湯,一攤烏水和幾塊黑爛的骨頭全潑到地上。
「你吃這什麼玩意兒?」她喝問。
可孤呆呆望著地上他的食物,猛嚥著不知是飢餓,還是羞慚,喉嚨裡發出咕嚕吞滾的聲響,半天才懾儒說道:「連署根都……都很難掘到了,我找了一整天才找著那一點,咱們村子很窮,大家沒得吃,老……老村長交代,」他一下哽咽起來,「他一吊死,大家就烹了他的內吃,可是我:我……」眼淚由那張照疫的小臉滔滔滾下來,「我不能!老村長幫我葬了爹娘,我……我不能吃他的肉,我情願挖溝渠泥巴裡的死蛇、死老鼠塞肚子……」
說完,這孩子嚎啕大哭。
她聽得是呆若木雞,不能反應,民間的疾苦,她不是不知底細,然而從一個山村小孩口
中說出來的,這樣的民生慘狀,卻要加倍撼人肺腑,割人的心腸。
突然問,她仰起白頭,朝空中嘯叫了起來:「楊廣呀,楊廣,你這無道的昏君,你看看你造的天大的惡孽!這豈止民生凋敝所能形容?這是生靈塗炭,死生奇慘呀!你卻在朝中殺忠臣,事與小人為伍,幹不盡那狂暴驕淫的作為築長城、造宮室,幾於無日不奴百姓;征林邑、攻高麗,幾於無地不征丁男!最最荒唐駭絕的,莫過於你三吹游幸江都,四層龍船,金碧輝煌,隨行的嬪妃、七公、群臣、僧
道蕃客,出船幾十艘,挽船男女八萬人,舶纖相接兩百里,兩岸遠有騎兵朗街浩浩蕩蕩,所過州縣五百里內都須責獻山珍海味,食之不盡,便沿途棄擲。先帝所營,盈積的倉庫,殷實的國力,都教你一個人消耗殆盡,大好的山河,就在你手裹全盤的崩潰掉了!」
她停下來呸叮喘一口氣,撫胸又道:「我賀璧心愛先帝先後之恩,身為後宮親貴,出身三品,你是我一手哺養長大,理當情同母子,可你荒淫無道,屢勸不聽,老身為天下蒼生故,也饒不得你!可恨此次我隨駕下江都,卻在龍船上刺殺你這暴君不成,反教你今大內鷹爪,一路追殺到這太行山村,只剩半條殘命!黎民之苦,何人得解?蒼天呀,蒼天,莫非你也同這暴君一樣的昏庸、糊塗、不省人事……」
說到後來,她聲如風吼,字字句句都成了飛沙走石,橫掃四壁,一間破黝黝的小土磚屋子,頓然間搖搖蕩蕩像要整個的給她夷倒!
本來哭著的可孤嚇壞了,吞住了哭聲,他一個十來歲的鄉俚小孩,哪懂得她的狂呼疾叫是些什麼意思,只怕得轉了身要跑。
「站住!」
是那老婆婆的怒喝,同時一股掌風追來,蟲上可孤的背心,他「哇」地吐出一口烏血,倒地的時候,當他自己已給老婆婆打死了。
他被拖回去,被撬開牙關寒了顆丹丸人口,一股藥香漫過胸腑往腹內去,他懵懂昏睡左隔天到底醒了來,可孤感到通體不曾這麼舒暢過,他食污物,中了毒,昨晚已給老婆婆一掌追出污毒來,自己不知嚴重。老婆婆坐在席上,道貌岸然,不可侵犯,身上穿的赤銅色織錦袍子,血染在綠壽字上已乾涸了,成一種陰黑色。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爹娘喊我可孤……」
她忽然發出乾啞的笑聲,念他名字:「可孤,可孤兒女可孤,妻子可寡,父母可喪……這種敗壞的時此裡,連人命都可丟!這名字有道理,是你爹給取的吧?你爹有學問。」
「我爹只是個種莊稼的,沒念過書,」可孤期期文艾道:「沒什麼學問……」
老婆婆一瞠目,「你爹沒念過書?」厲問著,赫然發功,牆邊一堆斑駁的箱籠,劈劈啪咄碎裂開來,裡頭都是一冊冊久埋了的,帶著陳腐味的書冊卷籍。她一隻鋼一樣冷厲的手揪住可孤的領子,轉他過去看,「你爹沒學問,不是讀書人,為什麼家裡頭幾大箱的藏書?」
可孤發著抖,又有點迷惑,「我……我也不知道,爹從來不許我碰那些箱子,說裹頭儘是些沒用的東西。我一直想到墊師那兒學識字兒,爹也不答應,他說讀書沒有用,讀書人救不了天下……」
她感到一陣心有慼然,問:「你爸叫什麼名字?」
「魏博文。」
「魏博文?太行魏博文!」她臉上起了變化,「莫非你爹便是當年朝中的門下侍郎魏博文?曾因為當朝無道,忠心耿耿上了一紙諫疏,竟讓那昏君當場在殿上廷杖,差點給活活打死……」
「不,我爹不是什麼郎,我爹只是個種莊稼的,」這個老實孩子顯然經過許多次告誡,一律是標準答案。他卻又偏了頭想,似乎還記得點什麼。「不過很久以前,我家住熱鬧的大街,爹每天要到一處叫做「朝廷」的大城去辦公,有一天爹卻給人抬回來,全身都是血,腿也破了,在床上養了好久的傷,後來,我們就回到鄉下老家,耕起田來……」
她望著可孤,發浩歎。這孩子是忠良之後,如今卻成了目不識丁,孑了然無依的孤兒!
這天可孤又從山邊挖回來大把草根搗藥,賀婆婆問他,「這一帶山林還算蒼深,山上該有些獵物吧?」
「偶爾看得見鹿影子,可是她們見人就跑,我抓不到。」村中無壯丁,山裡縱有獵物,婦孺也沒有打獵的能力。
賀婆婆以指割地,列出一些奇怪的線路,並授他要訣。「你照這些步法走,三、五十遍練熬了,上山走這步法,自可無聲無息接近獵物。」
可孤正處於一個最易受到啟發的關節上,他天性單純,而且肚子娥,救他什麼,他學什麼,學得很快。隔天他深人山林,才花一天的工夫,便興高采烈拎回了一隻野兔!
當晚賀婆婆突然出手抓他肩膀,捏他幾處骨骼,痛得他眼睛都花了。然後她表示滿意。
「小子筋骨不錯,是學武的料,老婆子可以教你一點武功……」
「武功?」開章明義追麼講,把可孤嚇一跳,「我不學武功!爹交代過,不許學文,不許學武,只種莊稼,什麼都不要懂」
他猛被揪回去,賀婆婆的指爪鎖住他的肩脾骨,她冷笑道:「什麼都不學,什麼都不懂,不學無術,任人欺侮像這樣,是嗎?」她手一掐,他細瘦的身體便劇顫起來。
然而他還是堅持,「不不學文、不學武,爹交代過……」
「你爹經那昏君一打,頹喪失志,成了廢人,你也要同他一樣的作廢人?」她怒道,掌力一使,可孤幾乎痛暈了,她通著他問,「小子,學不學?」
「不學!」可孤牢牢奉守父親的教誨。
賀婆婆大怒,「好一個沒出息的東西,既然你想當廢物,老婆子這就廢了你!」
一掌打下可孤的天靈蓋,他眼前一黑,人便倒了地。
不知過多久,悠悠醒來,眼睛還末睜開,嘴裡已經是咕咕膿膿的,「爹說的,不許學文,不許學武……」
一個寒森森的聲音問:「你爹也不許你救人嗎?」
張了眼,賀婆婆倚在那兒冷看著他,「爹娘你救不救?村人救不救?老村長你又救不牧?村頭鬧饑荒,老村長都吊死了,是也不是?」她問,「村人煮他的肉吃,把他吃完之後,又該如何?再殺一個人嗎?還是大夥兒活生生等著俄死,連你也一樣?」
可孤湧出滿眶淚,一臉可憐茫然的模樣。
「如果你有點身手,可以人山打獵,得了獵物,可以分享村人難道你爹會不許你這麼做?難道你爹會希望你和大家一起餓死?」
自那一天起,可孤開始練箭。
賀婆婆激他的一番話,還來不及顯出它的道理,大局有了劇變滯留江都不歸的隋惕帝,給叛將宇文化及一夥人殺了,萬乘之尊,終死於一夫之手!
消息傳來,賀婆婆放聲狂笑,大叫:「可喜可賀,天下有教了!」轉眼,卻又俯地倒哭,久久不能停止。
從此,對可孤的督促越發嚴格,揀出魏文箱籠裡的經卷,教可孤讀書,並授他各家兵法。七、八年之問,可孤脫胎換骨,成了一名文武兼修的有為少年。
那時候,中土仍是翠雄割據,一片混亂的局面,賀婆婆為便可孤早日出去發展,把一身內力盡輸於他,然後趕他出門。可孤卻跪在門檻上,流淚磕頭道:「可孤願奉養婆婆到天年!」
竟使賀婆婆怒不可遏,大罵:「不爭氣的東西,學武是為了行俠,學文是為了濟世,你現放著一身本領,不濟天下,卻要死賴在這兒,婆婆媽媽的一副軟骨頭,白費了我這些年對你的苦心調教!」
她抄出一本本厚厚的兵書經籍,紛紛朝可孤砸過來。饒是她砸得手軟氣喘,砸得可孤頭焦額爛,他依舊跪在那兒,寸步也不移動。
她氣索素的歇了手,縱使她嘴上罵他,心裡卻什麼都明白,這孩子是軟心腸,硬骨頭軟心腸使他放不下感情,硬骨頭卻又使他要堅持到底。到這裡,她只有一步路走了。
第二天,賀婆婆便自斷了筋脈。死前,不許可孤哭出一點聲音來,依舊凜然對他做最後的交代:「走正路,尋明主,盡一份心力救百姓…。:「
可孤葬了賀婆婆,墳前拜了許久,淚都不止。終踏上征途,投入名滿天下的大軍事家李靖摩下。那年,可孤十八歲,唐達元才七年。
陽光曬進來,便便這石室有了一種鮮暖氣,可孤從記憶裡悠悠走出來,拂著身上一股陽光,輕聲道:「喔,出太陽了……」
回頭卻著見梅童淚流了滿臉,他怔怔問她:「你怎她哭了?」
被他一問,梅童別過身去,淚落得更洶湧。她是哭了,哭一個長者剛傲凜烈,把深情埋著:哭一個孩子在亂世裡,淒淒求生,那樣子的熬過來:哭他子孑然一身,而今,自己也同他一樣了……沒爹沒娘的,她能往哪裡人呢?難道,真由著他把她帶往西城,由著他把她交給厲恭,嫁了厲恭……心一聳然,梅童跳了起來誰要嫁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沒有那一鏤情意,沒有那一種愛的感覺,走到哪裡都願意跟著他,被他照顧也照顧他,這樣親然要相守的心意,誰能夠和一個人在一起,把一生托給他?
然而,她也知道厲恭沒什麼可挑剔的,一年前在東宮的中秋筵席上,厲恭剛從北方打了勝仗回來,受封得賞,妹子又是太子的愛妾,他自然是東宮紅人,少了一房妻室這點缺憾,馬上由太子給成全了。
每回想到道裡,梅童忍不住便要踝腳。都怪她自己,跟爹進宮去湊熱鬧,忘了出去露臉會招來的麻煩!
當時太子瞧過她一陣,和厲恭相互點了頭,便對她爹笑瞇瞇的擎起酒杯來,通:謙,由我來為令女兒牽一門親如何?」
她爹能說不要嗎?即使她爹素知她的性子,勉強來的婚事,她一定不情願,然而滿庭賓客都已笑轟轟的把酒喝了,鬧著道賀起來……一個莫大的疤搭橫在心頭,一年來,梅童一直要設法開脫這件婚事,法子還未想出來,厲恭卻從西域派人來了。
梅重回眸,瞧見可孤魏毅立著,那陽光煥然照著他,他臉上的神情是篤實的,一身都是英氣,想必厲恭一定很信得過他,才指派他來。然而……為什麼要是他?偏偏不是個惹人厭、讓人沒感覺的人,偏偏要是他?
突然梅童感到心上一陣刺痛,一種奇怪的情緒,自己也不能分辨,使她衝著他叫:「你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替厲恭辦這件事?你不知道我不願意的嗎?」
不知她因何生起氣來,可孤迷惑地間:「竇姑娘,你在說什麼?」
「我」她把地踝了一踝,抱了劍說:「我要走了,我追我的仇家,你回你的西域我們分道揚鑣!」
她去得那麼快,可孤才追出那扇荊門,已看不見她的影子,他心頭落下去,感覺自己一轉眼失去了她。
林崖靜寂,徒然來了聲驚叫,可孤的胸口一繃是梅童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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