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過七天,這已經是沈曜南所能容忍的極限了。
這一回,他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不再是怒氣衝天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
他沿著迴廊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這是他特地為方境如爭取的,雖然比不上主宅富麗,卻是沈家宅院裡最幽靜的地方。
他面色凝重地來到她的房門前,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誰?」房裡傳出沈曜南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他的心驀然一跳,手心也微微出汗。實在有太多天沒見,他竟有說不出的緊張。
「誰在外面?」方境如疑惑地再問一聲。
「是我,把門打開。」他清了清喉嚨,語氣還是和從前一樣,充滿命令的意味。
她沒有讓他等太久,立刻把門打了開來。
她垂首站在他的身前,姿態是卑微的。
「你為什麼不來找我?」他的態度說得上溫和,他對她,總是比對其他人特別。
「我……不想惹你心煩。」
「不想惹我心煩?我看是正好相反吧!」沈曜南沒好氣地說道。
方境如依舊靜靜地聽著,對他的指控完全不加以反駁。
沈曜南無奈地歎了口氣,他今天來可不是為了吵架,還是把脾氣收斂一下吧。「奶娘是不是有幫我傳話給你?」
方境如輕輕點了點頭。
「你已經聽見了,卻無動於衷?」沈曜南不可思議地嚷道,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人低頭——雖然是透過第三者傳話,而她居然不買帳!
方境如以為他是專程來聽她說好話的,於是順口說道:「恭喜少爺,將來你一定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見鬼了!誰希罕你講這種沒營養的廢話!」沈曜南懊惱地瞪了她一眼,她為什麼就是不明白他的心?
「那……要說什麼?」方境如硬著頭皮問道,只覺得他愈來愈難纏了。
「說什麼?!」他一直壓抑著的火焰終於爆發了,衝動地捏住她的下顎,強迫她把頭抬高。
她的眼中出現懼色,完全不理解他突如其來的舉動。
「你真驕傲啊!想想看,你只不過是八年前我撿回家飼養的小寵物,有什麼資格對你的主人耍脾氣、鬧彆扭?」沈曜南氣得口不擇言,她尖尖的下巴早已被他捏出紅痕。
方境如強忍著洶湧的淚意,不讓他發現她的心已經被他傷得支離破碎。
她早就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厭倦她,也知道對他來說她的價值就像撿來的小狗小貓,但是親耳聽他承認,依舊是教人難堪的。
「我已經表現最大的誠意,你卻還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女皇!好,你倔強、你不服輸,可是你別忘了我比你更倔強、更不服輸,除非你跪下來求我,否則我再也不會理你!」沈曜南氣呼呼地喊道,整個臉都漲紅了。
方境如面無表情地看箸他,身體卻顫抖著。
「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沈曜南人大地推著她的肩膀。「你這個不知感激、忘恩負義的丫頭!自從楚元出現之後你就變了,變得讓我厭惡、讓我痛恨!」
方境如狼狽地倒退三大步。
「叫你說話,你聽見了沒有?」沈曜南更氣了,氣她的無動於衷,氣她根本不將他放在眼底。
「你要我說什麼?我一點都不在乎被你厭惡、被你痛恨!」方境如不顧一切地喊道,不知從哪兒生來的力氣,她一把推開沈曜南,朝著後院狂奔而去。
明明是他先遺棄她,明明是他先用不堪入耳的言詞傷害她,憑什麼還能把一切的錯全都推到她頭上來?
她實在不甘心啊!
多年來,她總是戰戰兢兢地伺候他、任憑他差遣、任憑他呼喝,難道這樣還不夠嗎?難道真要她丟棄最後一絲尊嚴,他才肯放過她?
不,這太過分了,她再也無法忍受了!
她一古腦地往前衝,直直撞進一個柔軟的懷抱裡。
方境如抬起頭,看見奶娘那雙慈愛的、寫滿擔憂的眼睛。
「奶娘——」她叫了一聲,把委屈的波全數傾洩。
奶娘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靜的包容她的悲傷……
沈曜南才剛罵走一名送飯來的傭人,立刻又把一名送點心來的小婢吼了出去。
他和方境如之間的僵局仍未突破,偏偏出征的日子又已經敲定了,他就算多出一個腦袋,也不知道讀怎麼解決這令人心煩的事。
他不知道方境如為什麼突然變得這麼不可理喻,但他自己的態度實在也說不上好,難怪這場架會愈吵愈凶。
偏偏他又是個重面子勝於一切的人,早些時候自己說過的話還在耳畔,教他怎麼拉得下臉去承認自己的錯誤?不不不,這比要了他的命還困難。
事情還沒解決,他真想請求皇上派人暫代他的職務,但他知道自己作不出這樣的決定。
建立剽悍的軍功一直是他的抱負與志向,現下好不容易有了帶兵出征的機會,他怎麼可能放棄?
除此之外,沈氏夫婦對他抱持著極大的期望,他早就下定決心,要成為他們引以為做的兒子。
出征已是不容更改的事實,無論如何,他都得在三天之後成行。
只是……他和方境如之間的衝突,就這麼擱下了嗎?
乾隆二十三年·春·北京城外
天氣是陰沉的,灰濛濛的天空捲著黑壓壓的烏雲,路面上凹凸不平的窪洞以及四處飛舞的黃沙,使周圍的空氣瀰漫著一種滄涼的氣息。
然而最教人鼻酸的,是一幕幕催人落淚的離別場面,北京城外的郊道上,擠滿了送行的人潮。
這番景象,沈曜南卻視而不見,就連急如雷鳴的戰鼓聲也聽而不聞。
他的眼睛忙碌地在人群中搜索,卻始終尋不到他渴望看見的目標。
「你發什麼呆啊,曜南?」沈夫人疑惑地拍了拍兒子的臉。
「沒……沒事。只不過想到要離家這麼久,心裡有點捨不得。」沈曜南勉強拉回心神,眼睛卻仍在前前後後地張望著。
「娘也捨不得,你從來不曾離家這麼遠、這麼久。」沈夫人突然眼眶一紅。「老爺,咱們乾脆別讓曜南去,萬一他出了什麼意外,可怎麼辦才好?」
「婦人之見!」沉重山佯裝堅強地斥喝,其實心中的擔憂不下沉夫人。「男兒立志在沙場,你一輩子把他綁在褲腰上,怎麼成得了材?」
沈夫人被丈夫一凶,不敢再提意見,但是眼淚卻忍不住流了滿腮。
「你們別擔心,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沈曜南環住母親的肩頭,心不在焉地說道。
這時候,他突然在人群中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全身肌肉繃緊了,呼吸也變得異常急促。
沈曜南幾乎是立刻衝了出去,他無法等她慢慢走過擁擠的人潮,於是快速地接近那個紮著兩條小辮子的女孩。
「境如!」他帶著豐沛的情感,急促地喚了一聲,並以兩手攫住她纖細的臂膀。
那女孩吃驚地抬起頭,模樣是挺像方境如,但絕不是她。
「對不起,我認錯了!」沈曜南狼狽地說道,眼底寫滿濃濃的失望。
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原處,像是遭到了最嚴酷的打擊。
「發生什麼事了,曜南?」沈夫人關心地問道。「你的臉色好難看。」
「沒事,我以為看見熟人,結果卻認錯了。」他既失望又憤怒,卻不想讓人看穿他的心事。他怎能為了一個女孩心神不寧?
「時間不早,我看你也該上路了。」沈大人加大音量提醒著。
「我知道。」沈曜南勉強說著,他強迫自己移動腳步,跨上一匹高大的駿馬。
「曜南!」在他即將走進部隊時,有個人喊了他的名字。
他幾乎是立刻回過頭去。
可惜,那聲音的主人並不是他最渴望見到的。
「你要不定時捎個信回家,讓爹娘放心。」沈夫人淚漣漣地交代著。
「我知道。」沈曜南感動地點了點頭。「阿瑪、額娘,你們也要小心身體,我會盡快完成使命,你們等著我吧!」
話一說完,他鞭策著胯下的牲口,頭也不回地走向前去。
既然要走,又何必多添離愁?
然而,他卻揮不去失落的感覺。
這是他第一次去到那麼遠的地方,而且近期內不可能回來,好歹她也該來送他一程啊!
難道她就真的那麼驕傲、那麼無所謂?八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他對她的珍惜和愛護都不算什麼?
啊,他無法平衡內心的波瀾,也無法減去那滿溢的思念。
啊,她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讓他苦苦等待?
今天是他遠行的日子,而她卻刻意藏了起來。
方境如心神恍惚地穿過迴廊來到自己的房間,稍早,她就躲在位於西大街的香油鋪子裡,那是奶娘用多年積蓄買下的店面,店後方有個小小的雜物間,連奶娘都不知道她窩在一桶桶香油堆裡過了大半夜。
她早就聽到風聲,知道大伙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準備好要去替沈曜南送行,為了防止意外,她一直等到曙光微現才離開香油鋪,回到沈氏大宅。
這麼大費周章,無非是為了斷絕渴望見他一面的念頭,她怕自己會捱不住離別在即的苦澀,而放棄了原有的堅持。
可是,她心裡的感傷並沒有因此而減損一分一毫。
她的心好亂、好亂,那種感覺就像遺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讓人覺得既悲傷又無奈、既孤獨又痛苦。
深沉的寂寥和不安就快將她壓垮了,而她,卻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她像行屍走肉一般進了房間,而後倒臥在睡床上開始痛哭。她知道這幢大宅裡幾乎沒人,就算有人,她也無法再忍耐。
「什麼東西啊?」驀地,她發現自己床上多了件「異物」。
方境如連忙直起身子,透過迷濛的淚眼打量床上那件黑色布料包裡著的方形物體,由外觀看來,那應該是一幅裝了框的畫作。
她隱的記起和沈曜南發生爭執的那一天,他曾用這件東西往楚元的頭頂上猛砸。
方境如心驚膽戰地拿起黑色包裡,並以顫抖的手指解開。
「天,是郎師父的油畫!」方境如吃驚地叫了起來,學了多年西畫,她當然明白這幅畫的出處及價值。
她立刻在床上東翻西找,果然發現了一張淡黃的字條——
本想送給你,卻因為受了損,一直沒送出去。你可以選擇保留它,或者乾脆扔了它,我不介意。別信我在氣頭上所說的話,那不是真的。
看著字條上那龍飛鳳舞的字跡,不必想,也知道是誰寫的。
方境如的眼淚立刻成串地淌了下來,洶湧的淚浪模糊了她的視線,也讓字條上的字體暈染開來。
方境如一邊流淚,一邊咀嚼沈曜南話中之意,突然,她的腦海中靈光乍現,一個前所未有的想法佔據了她的思緒!
她胡亂擦著眼淚,連件衣服都沒加就衝了出去。
她決定去找他。
上天保佑,希望還來得及。
第三次鳴鼓,代表著隊伍即將出發,身為主帥的沈曜南必須拋開依依不捨的情緒,做為所有士兵的模範。
他騎到了隊伍的中央,身後送行的人潮中不斷傳來哭泣的聲音。
他已經開始後悔,為什麼不逼方境如來為他送行?
想到這兒,沈曜南不覺失笑,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習慣以「逼迫」來達成目的?是不是他的專制和霸道讓方境如再也忍受不了?
突然,他聽見一個慌張的、焦灼的聲音,那聲音是如此熟悉,就算過了一百年,他也絕不會遺忘那聲音的主人。
沈曜南既期待又怕失望地回過頭去,一眼就看見方境如在人群中拚命地往前推擠,有好幾次差點被人壓倒在地。
沈曜南心跳的速度加快了,他想高喊她的名字,又害怕是自己的錯覺。
「曜南,你在哪裡?曜南——」好不容易,方境如擠到人群的外緣,她充滿淚水的眼睛只看得見路面上飛捲的黃沙。
方境如急得眼淚直流,就差那麼一點點,她就可以看見他了啊!
「小丫頭,別再往前了!」一名高頭大馬的衛兵立刻拉住她。「打了勝仗之後,要見面還怕沒機會嗎?」
「不要!你放開我、放開我!」她不斷地掙扎、哭喊,兩手狂亂地探向那逐漸遠去的隊伍。「你放開我,我要見曜南、我要見曜南——」
他聽見了,他真的聽見她在喊他!
沈曜南恍如大夢初醒一般,連忙掉轉馬頭朝著來時路奔了回去,」看見她那張哭泣的臉,他整顆心都擰疼了。
「境如,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沈曜南情急地大喊。
「曜南!」方境如立刻停止掙扎,急急地尋找聲音的來源。
她幾乎是立刻看見他。
她的眼淚像潮水般洶湧而至,但是她的唇邊卻帶著一朵絕美的笑花。
「曜南,對不起,我一直……一直到現在才來……」方境如哽咽地說道。
「別哭,我不會去太久的!」沈曜南激動地說著,他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她總算出現了。
他好想立刻衝到她身邊,好想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但他知道自己不能!
他必須顧全身份,才能服眾。
「都是我的錯,曜南,我不應該惹你生氣,也不應該鬧彆扭。」方境如心碎地喊道。
「不,應該道歉的人是我。」
「別這麼說!」方境如激動地說著。「我會等你,曜南,不管多久,我會一直等著你!」
沈曜南動容地瞧著方境如,那張淚痕滿佈的小臉,和他記憶中一樣地真誠、無偽。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可以感應她未能說出口的千言萬語。
他不必猜測自己在她心中佔據著什麼樣的地位,也不必懷疑她的忠誠會不會隨著歲月流逝逐漸變質,在她眼中,他看見了他要的答案。
「你要是敢不等我,我會把你掐死的!」沈曜南把手圈在嘴邊,以他最大的音量喊道。
方境如又哭又笑地模仿他的動作,使出全力大喊:「你永遠沒有借口掐死我,因為我會一直等你的!」
話聲歇,兩人相對無言,寫滿離情的眼中只望得見彼此。
一直到隊伍走遠了,她變成人群的一部分,他變成遠方一個渺小的黑點,他們的眼睛依舊專注地看著遠方。
因為遠方有最深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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