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拿出了程傑寄到藍家的恐嚇信,模仿了他的筆跡,寫了一封信:
我們已改變了主意,上信不用回郵,請於三日後香港時間零晨三時,打電話到:○○一四一五
二四四三三八九。不可報警,否則於你不利。
不可用家中電話,用電話亭電話。
寫完了,海倫把程傑原來的信的影印本一併付上,先後兩信她都另有影印本保存。
為了要搶過上次偷寄的空郵的頭,她叫快速郵遞寄了,數日子,藍家若未遷址,這信正好在三天後送到,藍家沒有考慮的時間。
即使遷了址,快速郵遞公司會到郵局查得到新址,無論如何也快幾天。
一切都辦好了,她買了些飯面,回到程傑的公寓裡,她要監視他的一舉一動。老於此道的她,知道程傑未曾在公寓掛過他不想任何人知道的電話。
程傑在電梯和她碰個正著,抱著個超級市場大紙袋,看見她也左一包右一包的,海倫說:「今晚不用燒飯了。喂,你捧著的是什麼?」程傑說:「啤酒、白蘭地、威士忌、香擯。」
海倫吻了他一下:「唔,好一頓晚餐。」
兩人擠進公寓,海倫哈哈地笑:「這麼巧。」程傑幫她提著東西:「昨夜我欠你一瓶香擯。」
「信我替你寄了。」海倫說:「以後別這麼大意,把信四處擱。」她邊說邊瞟了廚房一眼。
程傑低聲道:「我故意不封口,看那僕婦偷不偷看。」海倫故做吃了一驚的模樣:「你寫了些什麼?昨晚我們熟睡時,她偷看了也說不定。」
程傑沉吟了一下:「偷看了也不要緊,普通一封給朋友的信而已。」
海倫見他全不提失去信件的事,知道程傑並非百分之百信任她的。
她若無其事地擺好食物:「吃完飯我們到外邊溜溜去。」
程傑亦瞟了廚房一眼:「有什麼好溜的?就讓她向大麻子報告我倆纏在一塊好了,最好什麼也不派給我們做。他愈覺得我們無用,我們便愈早脫身。」
海倫笑得如花枝亂抖:「你是個頑童,好,我們天天喝酒喝得爛醉如泥好了。」
程傑總覺得海倫每種笑法都不同的,總帶著一絲愁意:「海倫,你不快樂。」海倫笑得更狂,灌了一滿杯白蘭地:「我不是好人,應該是沒有快樂的權利的。你的雪兒,我信她是快樂的。」
程傑想想,的確如是:「她的生活簡單,第一個男朋友便是我。」
海倫看得出他掛念之情,又喝了杯酒:「那麼你呢?我不相信你的第一個女朋友是她。」程傑沒制止海倫喝酒,因為她能喝:「當然不是,不過,那些是女人而已,不是女朋友。」
海倫黯然:「我也只是女人一個而已吧?」
程傑道:「當然不是,你是不同的。沒見過像你那麼精彩的女人。」
海倫放下了酒杯,身子微微的左蕩右蕩:「假設你從未遇見雪兒,你的第一個愛人會是我嗎?」程傑想了想:「是。」
海倫低著頭,似乎在想什麼,想了一刻,跑去開香檳,倒了兩杯:「來,碰杯,祝你們永遠快樂。」程傑握著杯遲疑著:「不,祝福我們。」海倫自己骨碌一聲把香檳干了:「不如乾脆祝福我自己。她出現得太早,而你在我生命中出現得太遲。」
程傑默然干了手中的香檳,海倫又回復歡顏:「別多餘了,已成事實的事,還假如什麼呢?」程傑心事重重:「沒有了我,她便等於沒有了一切,你明白嗎?」
海倫氣惱地把杯子全部掃在地上:「沒有了你,我也等於沒有了一切,與其我沒有了一切,不如她沒有了一切!」
海倫掩臉低泣了一會兒,蹲下身去撿拾地上片片砸碎的玻璃,程傑蹲下去陪著她拾。海倫勉強擠出個微笑:「對不起,我太自私。」
程傑感動不已:「不是自私,這是愛。」
海倫仍在垂頭撿拾玻璃碎片:「不,這不是愛,說來說去都是自私,我不愛自己,所以我要愛人。」
說到這裡,海倫左手握拳一捏,程傑聽到玻璃格格碎裂的聲音,急忙重拳往她的指節骨擊去,不由得她不攤開手。
程傑緊握她那血痕縱橫的手掌,點點血沿著她的感情線流出掌邊,滴在地上。程傑知她性烈,心中難過得很:「啤啤,別令我心疼。」
海倫側耳聽著:「傑,你叫我啤啤?我的皮肉之痛,換來你的心疼,謝謝你。」她邊說邊把插入了肉的玻璃碎片拔出來,哼也不哼一聲。
程傑見她掌中嵌了很多細小的玻璃碎片,倒緊張起來:「要不要叫醫生?」
海倫望望血染的掌,倔強地說:「不要。」程傑把她拉進浴室,開大水龍頭沖洗她的左掌,鏡子裡反映出海倫咬著下唇忍著痛的樣子,令他想起雪兒忍著痛讓他用煙蒂在她小腹下灼上他的名字,一時間心疼極了,怎麼兩個女子都令他心疼?
海倫不知道雪兒身上有他的烙痕,只從鏡子裡看見他真疼在心上,扁扁嘴想哭,但她吞回了眼淚,她不能心軟,待藍家中了她的圈套,雪兒恨他的時候,看他有多心疼。
海倫本來扁著的嘴漸漸變成個微笑,程傑怎曉得她心裡已打了千百個轉兒?他隊櫃於裡拿出瓶碘酒:「別逞強,先替你消毒,要哭便哭。」程傑一手緊握著她的手腕,一手把整瓶碘酒往她的掌中衝下去,痛得海倫噯噯連聲,但她沒有哭。
「掌中還嵌有碎玻璃呢。」程傑細心地看,海倫走出客廳坐下:「替我把皮包打開。」程傑照做了,海倫向皮包指指:
「用那個銀色的眉鉗,把碎玻璃一粒一粒地鉗出來,有如對鏡鉗眉毛一樣。」程傑心想,女人有些事情,真令他不明白。
「疼嗎?」程傑從沒見過女人神色自若地將玻璃碎粒在自己的皮肉中鉗出來。
海倫撫著程傑的左臂:「沒用槍打中你的臂時疼。」程傑想起那天,他覺得欠她太多:「你為我受得太多苦了。海倫,乖乖的,聽我說,別隨便以自己的生命做賭注。」
海倫輕聲地說:「向左邊挪過一點,別擋住光線,我看不清楚。」程傑再度走進浴室,拿了碘酒、棉花和紗布來,替她包紮好左掌。
「拿塊鏡子來。」海倫說。程傑哪裡有鏡子,海倫凝視他雄俊而秀美的臉:「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在燈光下再細視,隱隱約約看見他眉額、嘴角和下巴都有輕微的疤痕,海倫用食指循著疤痕輕輕追蹤著:「你幾時讓人家揍得滿臉開花?」
程傑詫異地問:「你怎知道的?」海倫說:「我見得多了,經驗而已。」程傑道:「兩年多前吧,揍得我好凶。」
「為了女人?」海倫問。
「為了個我不想要的女人。」程傑坦白地說。
「好,我相信你了,你沒愛上過什麼女人,直到雪兒出現之後。」海倫歎了口氣:「那麼,她其實是你第一個愛人了。初戀,是最難忘的。」
程傑正想開腔,海倫溫柔地微笑:「你不用說什麼了,忘記這話題罷。嗯,把我皮包裡面的粉盒拿出來,打開它,把鏡子對著我。」
程傑莫名其妙,只好拿著粉盒。海倫用剛才鉗出玻璃碎片的鉗子,全神貫注地鉗眉毛。她心裡的怨恨和嫉妒,按不下去,惟有鉗眉毛分神,每根眉毛拔出來時的痛,都蓋不過她心裡的刺痛。
海倫心想:「初戀的情人最難忘,我便偏要她恨你,忘了你。」
在程傑的公寓癡纏了三天,到第三天下午,海倫對程傑說:「我要出去一會兒。」
海倫開車過了海灣大橋,到了大學城柏克萊附近一區的電話亭,那就是她叫藍家打的號碼。
她早到了一些時,先佔住電話亭,果然到了她所指定的時間,電話響了。
海倫拿起聽筒,沒有做聲,只聽見對方有個中年男聲在焦急地叫:「哈羅?哈羅?」
海倫要肯定那不是警探,便提高聲線用英語說:「你找誰?」對方用不大流利、香港口音濃重的英語咿咿哦哦地說:「我……我不知道。」
海倫想再嚇他一下:「你打錯電話了。」對方連忙道:「別收線,這是不是四一五二四四三三八九?」海倫說:「不是。」便收了線。
她仍站在電話亭裡,看電話再響不響,果然不久電話又響了,這回她壓低了聲線,用台山口音的廣州話先開腔:「你不準時。」
對方仍是那個男聲,顯得更焦急:「剛才我打錯了電話。」海倫問:「你的地址呢?」男聲說:「就是急件上寫的那一個。」海倫問:「你是誰?」男聲道:「我是雪兒的爸爸,藍國雄。我的女兒沒有運毒。」
海倫道:「雪兒令我們損失了幾百萬元,還收了我們的酬勞,你怎麼賠償?」男聲不禁聲淚俱下:「她是冤枉的,她是個好女孩。」
海倫要盡量縮短談話的時間,以免警方追蹤得出來:「閒話少說,你賠呢,我們便不把證據交到警方手中。」男方顯然在邊哭邊說:「我賠,我賠,頂多我賣了房子,賣了一切,請給我點時間。」
海倫說:「不是這個賠法,五天之後有人到府上拜訪,並有禮物,你只跟那人話家常,千萬不要提毒品之事,也不要說有人跟你通過電話。」男聲道:「我怎認得他?」海倫說:「我相信你會,現在你馬上用快速郵遞寄一幀你們的閤家照片到三藩市信箱一一五四號。再警告,不許報警,你女兒的多項罪證在我們手中。」
海倫說完,便卡嚓一聲收了線,開車回三藩市,到大麻子那裡打了個轉,然後回程傑的公寓。
程傑一見了她,便問:「你到哪兒去了?」海倫道:「到大麻子那兒。」程傑皺了眉:「又麻煩了?」海倫含笑雙手圈著他的脖子:「有好消息給你,你可以回香港一趟了。」
程傑大喜過望:「大麻子肯讓我走了?」
海倫情深款款地凝視著他興奮的眼神:「這不是你朝思夜想的嗎?」
看見海倫眸中的不捨,程傑矛盾得很,對海倫更增了幾分親密:「海倫,你是個很懂得愛的女人。」
海淪的臉孔有種從未見過的仁慈和寧靜:「就是我太懂得愛,所以才明白。我想過,以我心換你心,你會怎麼想呢?」她輕歎一口氣:「這是沒有經驗的人佔上風,我懂得愛的全部意思又如何?雪兒只知道一種愛。愛你。」
「難道你不懂嗎?」程傑感慨他說。海倫心平氣和地微笑:「愛你,我當然情得。可惜,我還知道要令你快樂。」
程傑對海倫的敬意又多了幾分:「海倫,我真料不到……」海倫接著說:「我也是好人來的吧?」
「大麻子想我幾時去?」程傑心裡數著日子,他還沒收到藍家的回郵,早去了香港反而不好,又似乎假若找到雪兒,他可能不會和海倫再見面了,不說分開,他反而沒那麼捨不得海倫。
海淪哪有猜不著他在等回信的,只裝作不知地說:「日子大麻子不會告訴我的,到時他自會叫你去見他。」程傑喜愁參半:「他怎會做便宜了我的事呢?大概又要我運毒了。」
海淪枕在他的肩頭說:「傑,見一步走一步吧,我設法幫你。」
一等又是兩天,海倫發覺程傑都每天藉故早、午出去一次,不用說,是看看那郵箱有沒有信了。
到了第三天,海倫才去看自己的信箱,果然不出所料,藍國雄寄了張閤家照來,她馬上把照片交給了大麻子。
在海倫未回到公寓之前,程傑已被大麻子派兩個手下叫了出去了,程傑連留個字條給海倫的時間也沒有。
到了大麻子那邊,大麻子居然滿臉笑容:「想到香港度一個假嗎?」程傑還沒回答,大麻子已把藍家的閤家照亮出來,在他面前晃著。
程傑大吃一驚,大麻子從哪兒拿來這張照片?大麻子似乎很享受程傑的大吃一驚:「我要什麼,總有方法得到。」程傑的眼睛離不開閤家照裡雪兒的臉孔,不自覺便伸手去拿,大麻子一把搶回,放進口袋裡。
程傑恍然大悟:「原來是你們插贓嫁禍!她只是個學生,為什麼你們要陷害她?」
大麻子臉有不解之色:「我們幾時陷害過她了?」程傑怒道:「你還不認?」大麻子的肥厚手掌大力拍在桌面上:「別胡說八道!我的一番好意你不但不領情,還敢指責我?」
程傑知道,雪兒的一家安危在大麻子手中,惟有強捺著怒氣:「你叫我回香港幹什麼?」
大麻子道:「沒什麼,就是打賞你個假期,讓你跟未來岳丈和丈母娘關係好點。」程傑問:「那是什麼意思?」
大麻子拿了盒名貴的曲奇餅出來,拆開給他看了:「是曲奇餅,完全沒有東西的,去探訪人家,怎能沒有手信?」程傑檢視了一會兒:「是沒有東西,但開過的曲奇餅怎可以送給人?好像吃剩不要似的。」
大麻子說:「那還不容易?阿祥,馬上在他面前用玻璃紙將這盒曲奇餅加熱封口。」那個叫阿祥的拿了玻璃紙,用熱壓封口機封好了,就像沒開過一樣。
大麻子說:「別說我掉包,這盒現在就給你拿著上機。」程傑道:「上機?」大麻子再拿了個名貴的鐵芬尼銀相架出來,把藍家閤家照放了進去,遞給程傑:「這才像個樣兒,禮物太輕教人看不起的。」
程傑說:「我沒有他家的地址。」大麻子咯咯地笑:「以為我想哄你說出你女朋友的地址嗎?犯不著,你沒有,我有。」跟著便遞了張寫下藍家地址的字條給他。程傑一看,地址沒改。
「老實說,藍伯伯和伯母都不認識我。」程傑說。大麻子道:「看見這張閤家照他們便會歡迎你了。他們對你好,我便會對他們好,我對他們好,你便會對我好。」程傑猜不透大麻子葫蘆裡賣什麼藥。
「你這麼聰明,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大麻子道。
程傑知道他在要挾他,但他無話可說,說了只會更糟糕,總之回到香港想個方法溜之大吉。
「今晚便要上機?」程傑問。
大麻子點點頭:「不但今晚便要上機,下機了,穿得整整齊齊的,馬上去拜訪人家。你住文華酒店。」
「文華酒店?」程傑想起在快餐店做侍役的時候,文華酒店是他自慚形穢、不敢進去的地方。
「你知道,人是很勢利的,要是准岳丈岳母問:你住哪兒啊?你一說文華酒店人家便對你另眼相看了。」大麻子有時喜歡說點人生道理。
「我說完了,你聽我的話去做,不用多問。反正,你什麼都檢視過了。」大麻子說。
程傑心想: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不用帶毒品過關,只要度假?
大麻子站起身來,去了一陣洗手間,出來時好像無意想起一些事地說:「我有朋友會去文華酒店找你的,若有什麼手信,順便替我帶回來吧。」
「司徒大哥,你明知我是不想帶什麼的。」程傑話出了口,才猛然感到說錯了話:「嗯,我的意思是,若是我沒有能力帶的便不敢誇口可以帶了。」
大麻子拍拍他的肩頭:「你一定有能力的,大哥相信你。」大麻子看看手錶:「時間不多了,大哥疼你,讓你臨走時見一個人。」
這時門一打開,海倫被帶了進來,跟程傑面面相覷。大麻子一把拉了海倫到身旁,拔出手槍指著她的胸口:「見了她,你便有能力了。你不想以後都見不著她吧?」
海倫臉色發青:「大哥……」大麻子喝道:「不用你插嘴!」海倫不顧一切地說:「傑,別理我,不想做的事不要做。」
大麻子用槍嘴用力向海倫的胸口一頂,海倫站不牢,滑跌在地上,程傑趁機撲過去扶起她,用身子擋住她前面:「有種的先打死我!」
大麻子嗤嗤地笑:「你認為你那麼值錢?打死你有什麼用?你票房價值還未到那地步。」
「有女人在場真麻煩,跟我來。」大麻子把程傑帶進了另一個房間:「我要保證藍家女兒不說話,你去到他們家,閒話家常便行,拍拖則悉隨尊便。」
程傑聽上去,大麻子果真不知道雪兒被插贓嫁禍的事:「對不起,大哥,我冤枉了你。」
大麻子傲然地道:「向個女學生插贓是太小的事,要是大買賣呢,夠威風的呢,才夠斤兩讓我認。」
程傑說:「我失手了怎麼辦?」
大麻子說:「沒怎麼辦?坐牢啦,在牢中被人打啦,死啦,很簡單。」
程傑聽得毛骨悚然。
「要是你不回來,我一樣手下無情,要海倫的命,你別想溜。」大麻子警告他。
程傑跟著大麻子從房間裡出來之時,海倫已經不見了,沙發上只餘下那盒曲奇餅和相框盒子,程傑放在旅行箱中便走了。在飛機上,程傑無法成眠,比要運毒還緊張。他不知道見了藍先生和藍太太時,該說什麼話。
飛機在星期六的黃昏降落啟德機場,他匆匆把行李放進文華酒店,便趕著到雪兒家裡去,那是北角的怡康花園,一般小康之家住的地區,倒也窗明几淨。他按了門鈴,有個中年男人把門開了一條縫,還沒把安全鏈解開,狐疑地看著他。
程傑依照大麻子所說,把他們閤家照亮出來,那中年男子顯得有點緊張,但看那青年又好像有點面善,終於開門讓他進去了。
「藍伯伯,伯母,我叫程傑,你記得嗎?那回你在夏威夷接雪兒時見過我一次。」
「這兒有點禮物,是你的朋友托我帶來的。」
藍先生不敢不接,只好連聲地說:「太客氣了。」
「是盒曲奇餅而已,相框卻是你的朋友送的。」藍先生謝過收下了。
程傑不知道的是,海倫在大麻子拉了程傑進另一房間時,把曲奇餅掉了包。
藍先生看了程傑一會兒,記起他是船上的水手,在火奴魯魯的機場碰過面的,雪兒還送他一盒豆沙餅,
現在他卻西裝筆挺,頭髮亦剪得很整齊,他不提起見過面,藍先生也想不起來。
看他年紀輕輕,不曉得他來意如何。只見他有點心不在焉。
「程先生住在香港嗎?」藍伯伯問。
「嗯,是,不過很多時候要到外地辦事。」程傑邊答邊心急地想著,怎麼不見雪兒呢?
「雪兒在家嗎?」程傑問:「好久不見了。」
藍伯伯看他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便說:「她去了外國唸書。」
程傑一臉的失望:「我還以為這回會見到她,這盒曲奇餅,是我送給她的。」
藍伯伯想起女兒便心酸,藍伯母連眼都紅了,程傑感到有點不尋常。藍伯伯忙道:「她媽媽還未習慣雪兒在外邊唸書,很想念她。」
「雪兒在哪兒唸書啊?我也想跟她保持聯絡。」程傑說。
藍先生不大自然地扯了個謊,說她在倫敦大學。他是老實人,很不習慣扯謊。
程傑問:「方便給我地址嗎?要是公司派我去倫敦,我可以探望她。」藍先生為難地答:「她的住址還沒有固定,不過別擔心,她放假回來時我會把你的曲奇餅交給她的。」
藍國雄並無心情跟小伙子聊天,只奇怪為什麼閤家照會由他帶來。
「程先生,請問我的朋友是在什麼地方把這美麗的相框交給你的?」
程傑說:「其實我不認識你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朋友,托我回港時順道帶回來。事前你沒有收過他的信嗎?」程傑想知道那封失去的恐嚇信的下落。
藍伯伯說:「沒有。嗯,有口訊托你轉告嗎?」程傑道:「沒有。我的朋友在三藩市交給我,只叫我送來而已,說那是鐵芬尼的名貴相框,叫我好好拿著。」
藍伯伯心裡忐忑不安,不曉得那相框裡面有什麼古怪。
藍先生和太太都沒有留客之意,而程傑卻老是捨不得走,這是雪兒的家、雪兒的地方,多坐一會兒也是好的:「請代問候雪兒。」
藍先生婉轉地說:「謝謝你,時間不早了,不好阻你休息。」
程傑只好訕訕地走了。
藍先生細心地拆開了相框,左看右看,什麼也沒有。藍太太便哭起來:「雪兒到底做錯了什麼事?一時失蹤做了海上人球,一時又跑到巴黎,落得如此收場,而她又什麼都不肯說。」
藍先生道:「這個程傑,從來不見她提起的,為什麼他要跟雪兒保持聯絡呢?」藍太太道:「我家雪兒這麼漂亮,這小伙子當然對她念念不忘了,不然怎會一下機便來?可憐她……」
藍先生安慰太太說:「一年很快便會過去了,也許雪兒真的做錯了事。我相信對方是知道她已被關在感化院的,那恐嚇信,不過是防止雪兒告密而已。」
「那小子來幹什麼呢?會不會是和雪兒的事有關?」藍先生自言自語:「這個人,我還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藍先生搜索枯腸,也記不起來。藍太太說:「你神經過敏了,這小子傻愣愣的,多半讓人利用了也不知道。」
藍先生對太太說:「下次去看雪兒,別提這件事,免她擔心。」
程傑一身沒趣地回到文華酒店,心裡罵道:「文華酒店,文個鬼!連說的機會也沒有。該死的大麻子,這樣子又騙了我來香港。」
拿起電話,打給老張:「是我,阿傑。」老張問:「你在哪兒?」程傑道:「我在香港文華酒店,悶死了。你住過文華酒店沒有?」老張道:「神經病,我又不是遊客,住文華酒店幹啥?」
程傑見不著雪兒,亦探不到消息,有陣無法忍受地空虛感覺:「老張,上來我房間聊聊天,住一晚。記住穿得整整齊齊的。」老張說:「我不跟男人同床的。」程傑道:「該死的,房間有兩張床的,誰要跟你同床睡了?喂,信箱有沒有收到信?」
「我的那個沒有。」老張說。程傑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老張道:「新的那個倒有。」
「幾封!」程傑問。老張故意賣個關於:「不告訴你,重大機密嘛,我帶來給你看。」
過了半鐘頭,老張打扮得像個過時商人般來了,西裝至少細了一碼,領帶又太窄,程傑一開門,幾乎沒給笑死。
「蓋世美男來了。」老張沾沾自喜地說:「這套行頭,很久沒機會穿了。」程傑點頭說:「是,真地像很久沒穿的了。」
老張打量了一下程傑:「咦,小兄弟,不見多月,便帥成這樣子了。」程傑說:「意大利行頭來的。」
「信呢?」程傑心急極了。老張從口袋掏了封信出來念著:「雪兒,我愛你,傑。」程傑搶過來一看:「見鬼!」老張說:「怎麼?有情敵了?」
「敵你的大頭鬼!那是我自己寫的,試試八九○號信箱你有沒有去開。」程傑問:「還有呢?」
「沒有了。」老張說。程傑狐疑著,偷信的人分明沒中他的計,而被偷的那封信亦不知到哪兒去了,很有挫敗感。
惟一見過信封上寫著「香港郵政信箱八九○號」的,只有三藩市公寓的僕婦和海倫,而海淪是讓他搖醒了,他親眼看著她把粉紅色的舌尖一舔,當著他面前把信封了口的,看過內容的只可能是僕婦。
老張見程傑一身光鮮,很是欣慰:「阿傑,終於熬出頭了?」程傑勉強笑著,不想讓老張失望:「我得多謝你。還有方老醫生。」老張喟然搖頭:「老傢伙死了,屍身直挺挺地躺了幾天,直至發臭才讓鄰居報警發現。」程傑有說不出的難過,閉上眼睛便看見老頭子孤零零醉醺醺的臥在沙發上,他給他蓋被子,那張油光邋遢的被子,程傑良久說不出話來。
「老張,做人為什麼辛苦?」程傑捂著臉:「我恨我媽把我生出來。」
老張說:「你罵你媽,你媽罵誰?也許你媽也恨她媽把她生出來。」程傑道:「其實誰需要爸媽?都從石頭裡爆出來好了。」老張「哦」了一聲:「我明白了,你見不著雪兒,惱她爸媽。」
「送什麼到外國唸書!連地址也不肯說。」程傑指著自己:「我需要父母嗎?還不是長大了?」
老張說:「別太敏感,人家都不認識你,當然不會無端地把女兒的地址給你。」程傑撕了頁紙寫下雪兒家的新電話號碼給老張:「他們沒搬家,改了電話號碼而已。」老張把字條放進口袋:「還是那麼眼尖,瞥到人家的電話號碼了?你想讓我做什麼?」
「打電話找雪兒。」程傑說:「我有個直覺她仍在香港,而且,藍先生和藍太太一談起雪兒,神情便很特別。有點事情不對勁,你有沒有把雪兒的信帶來呢?」
「有。」老張從口袋裡掏出信來。程傑細心地看,果然是雪兒的字跡。
細嚼雪兒字裡行間的意思,程傑不禁滿頭冒汗,對老張說:「我得馬上到藍家去,把禮物拿回來。」老張道:「現在半夜三更,明天冉上吧,為什麼那麼緊張!」
程傑握拳搥在桌了上:「雪兒是對的,她叫我千萬別回香港,怎麼我那麼笨。」老張把雪兒的信再看了一次:「糟糕,假如那些禮物有古怪,你豈不是變了插贓嫁禍的人?」
「正是。」程傑道:「不管如何,我要把禮物拿回來。」老張問:「你有沒有告訴藍先生和藍太太你的真名字?」程傑說:「當然有,我一心想著雪兒,怎會報個假名字呢?」
老張想想:「那不妥當,還是由我叫人打電話去叫他們把禮物丟掉吧。」程傑道:「叫誰?」老張說:「叫我老婆。我現在回家去把黃臉婆搖醒。」
走了兩步,老張回頭望望程傑:「阿傑,你馬上離開香港,要是其中有什麼古怪,他們定會說出你的名字。」
程傑道:「不要緊,我來港時用的是假護照,亦不叫程傑。藍先生和太太並不知道我住在文華酒店。」
老張用力握住程傑的左臂:「阿傑,回頭是岸,別幹下去,快走。」
程傑點點頭:「我照料得了,事不宜遲,你馬上回家吧。」
老張匆匆離開,站在文華酒店正門候車,等了不及一分鐘,已經像過了半個世紀。
這時,有個身材瘦削、頭戴鴨舌帽的青年也走過來候車。只見計程車一輛一輛地疾馳而過,裡面都是有人的。
文華酒店的司閽人對他們說:「到後門遮打道等機會好一點,今天是星期六,坐車的人多,朝這個方向開的計程車都是有客的。再不然,去雪廠街也會有空車。」
老張走到後門,等了一陣,還是沒有車,乾脆跑到雪廠街去,那瘦削的青年似乎想法一樣,也朝雪廠街那邊走去。
到了雪廠街,剛站定,那青年仍站在老張的後面,老張心裡想:「這青年總算有禮貌,知道我早到,排在我後面,讓我先截第一部……」
怎知還沒想完,背後硬物一頂,老張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有種不知什麼東西穿過了自己的身體的感覺,之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那瘦削的青年把老張那不動的軀體扶到漆黑的街道的一角,讓他坐在樓梯口,緩步走回文華酒店,邊走邊脫掉了鴨舌帽,一頭捲曲的秀髮披了下來,再脫下上衣把它裡外翻轉,變成了件紫色絲緞、釘了時髦亮片和珠子的女裝外套。
程傑在老張離開後,愈想愈不放心,叫款接處替他叫了部計程車,到藍家去。到了,他仰首一望藍家那層單位,發覺燈火通明,心下十分詫異。他沒下車,只叫計程車司機等著,說要接個朋友。
等了半天,計程車司機不耐煩了:「怎麼你不上去叫你的朋友下來啊?等人而車不動,我們是沒錢賺的。」
程傑,給了他一百塊錢:「這是等候費。」
又等了一會兒,藍家單位燈熄了,赫然見到藍氏夫婦讓幾個便衣警探帶走。
程傑心裡大大震驚,難道這麼快便有人告密?老張連打電話都趕不及?惟有強作鎮定地叫司機把車駛回文華酒店去。
到了酒店房間,他急快掛電話到老張家,電話響了很久才有個粗啞嗓子的女聲接聽。
「請問張老闆在嗎?」程傑問。
「你是誰?」那是凶巴巴的女人聲音,程傑在藥房幫手時聽過的,是老張的老婆。
程傑想,不好說自己是阿傑,只拉老了聲音說:「我是他的朋友。」
那個女聲更凶了:「現在是半夜三點半了,你知道嗎?」
程傑說:「對不起,我只是想問張老闆在哪裡而已。」
「他在你後面!」老張的老婆更凶了:「不曉得跟什麼豬朋狗友混在一起,不在家呀。」啪的一聲便收了線。
程傑不禁擔心起來,老張哪兒去了?莫非是他告密?不會吧。那麼老張……想到那裡,程傑毛骨悚然,心想老張說得對,快點走!趕到機場搭最早那班飛機走,到什麼地方都好。
正在心亂如麻之際,門縫有封信推進來了一角,程傑本能地不等信封整個推進來,呼的一聲便把門打開,不管是誰部好,先把送信的人一把揪進來再算。
怎知開了門,人影也不見一個。
程傑只好把門關上,打開信封看。
裡面有一張紙,是打字機打的英文字,斜斜的花巧字模,不像一般打字機的楷體,程傑看著:
你在香港的惟一聯繫也沒有了,別想跑,請等待你的禮物。
程傑突然升起種恐懼和不祥的感覺,呆然坐在沙發上,從窗戶眺望下去,週日中環的街上行人稀疏。
他走出街外,在報攤流目而望,買了幾份報紙回酒店房問看。
報紙首頁都是地產廣告,翻到其中一份的港聞版,程傑下禁魂飛天外:「中年男子街頭破槍殺」。正對他眼睛的,是老張口鼻流血倒斃街頭的照片。
程傑一時急痛攻心,淚眼模糊,張大嘴巴想叫,但叫不出聲來,傷痛在他五臟遊走,簡直有窒息的感覺。
直到如今,他才頓悟老張和他的關係,比他一向覺得的還親切。老張是他的親人、叔叔、兄弟、朋友,一切都義無反顧地替他做,而他,為老張做過些什麼?
他不該頻頻和老張聯絡,他覺得老張間接死在他手上。是准下手取了老張的命?程傑把報上老張口鼻流血的照片豎在牆上,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頭:「老張,我不為你復仇不是人。」
他狠狠地咬了左手的食指一下,牙齒死命地噬進肉裡,直至鮮血從指頭流出,染在他的唇上。程傑解開襯衫,用指頭的血在寬闊的胸口畫了個交叉:「老張,我不會忘記,我不會,忘記。」
他有跑到老張陳屍之處的衝動,但他自小便在三教九流的人口中聽過:「兇手常會有回到現場的習慣。」想想,那是不能去的,老張聲聲叮嚀:「快走!」他知道他是對的。
程傑嚎陶哭了好一會兒,幾乎把血都哭出來了。好,他會回三藩市去,要了大麻子的狗命。
這時有人敲門,程傑把襯衫鈕子扣上,開門,只見小廝雙手捧著個一尺長左右的禮物盒子,上面結了整齊漂亮的絲帶蝴蝶。
程傑接過了,那盒子出奇地重,小廝跟著給他個信封:「裡面是電訊。」程傑隨便在褲袋掏出張鈔票給他,小廝一看,居然是張五百元大鈔,喜出望外地一連疊說謝謝。程傑心不在焉的把門關上,根本沒留意給了多少打賞給小廝。
他先看電訊:「公司有急事,請即回。班機已代你訂好。」再拆禮物盒上那小信封,裡面有張卡,寫著:「打開來看,你一定欣慰。」
程傑打開一看,又是悚然一驚,原來是個灰白色雲石骨灰罐子,上面用金字刻著「譚氏李淑君夫人」生於什麼年月日,死於什麼年月日,花瓶型的罐子封口封得密密的。
譚,正是程傑假護照所寫的姓。
怪不得那包「禮物」這麼重,程傑沒打開封口來看,反正那是一定要帶回去的東西,不看反而沒有心理負擔。
他必須過得香港和三藩市的海關,他必須回到三藩市去,查出誰陷害了雪兒、藍氏夫婦和老張。
表面看上去,應是大麻子,然而,大麻子用雪兒箝制著他便夠了,為什麼還有這麼多人要犧牲?
到底是什麼人在作惡?難道是日本幫?
他把骨灰罐子放在手提行李裡邊,反正他只有一件行李。
香港的女海關員叫他把行李袋打開,看見了骨灰罐,看了看程傑,見他臉帶愁容,雙眼紅腫,一片徹夜無眠的樣子,問道:「譚先生,你此行就是為帶令壽堂的骨灰去三藩市?」
程傑默默地點點頭。
女海關員深帶同情地叫他出去了。
在飛機裡,程傑心知過關沒香港容易,到底中國人比較明白中國人尊敬先人的習慣。
他的心事多得不知從何想起。
老張死了,沒有人能再替他傳遞消息,藍氏夫婦不知結果如何,雪兒亦不知在哪兒。
要是藍氏夫婦被控藏毒而身系囹圄,雪兒會傷心得怎樣了?誰去照顧她呢?
要是雪兒發覺父母在他到訪留下禮物之後被捕的,他怎麼解釋?
到底相框裡面有什麼?曲奇餅裡面有什麼?
再想,自己有什麼特別,會令到所有親近自己的人都受害?大麻子都說過:「你的票房價值還未到那地步。」
以程傑的聰明,他知道黑道大阿哥不會隨便殺人,他全沒有令大麻子要殺死老張的重要性。
十一個小時的航程,程傑未曾合眼,亦沒吃東西的胃口。
下了機,過了入境處,再到海關,海關員不免又問那雲石罐子是什麼,程傑道:「是先母的骨灰。」海關員見他臉容憔悴,神情悲憂,同情地道:「你一定很愛你的母親了,要把她的骨灰帶在身邊。」
程傑說:「不,我恨她。」
海關員做夢也想不到這中國青年會這麼回答,半笑半開解他說:「我們都各有自己的問題,是不是?」
程傑內心充滿仇恨,仇恨令他忘記了緊張,呆呆地站在那兒,海關員用手指指閘口,示意檢查完了,叫他出去:「做個好基督徒,或者佛教徒,原諒她,我媽亦從未愛過我一天,誰在乎呢?」
程傑這才腳步浮浮地走出去,外邊的陽光很刺眼,他有點頭昏腦脹,叫了部計程車,坐在車子裡出神。
「到哪兒去?」計程車司機問。程傑全然聽不見。計程車司機掉過頭來,放大了嗓門問:「先生,到哪兒去?」程傑才如夢初醒他說了三藩市的地址。
刺心之痛之後是一片無可控制的麻木,過了大概四十分鐘,車子快到市中心了,程傑的頭腦慢慢地清醒過來,對司機說:「我改變了主意,在金門公園放下我罷。」
司機奇怪地看了這疲累的青年一眼,不好說什麼,由得他挽著行李,往金門公園走去。
程傑頭痛欲裂,但他極力集中精神,記住每一步踏過的路,就在他首日到三藩市,獨自坐了半天,看見希素絆倒的樹下,放下行李,把骨灰罐拿出來,在樹下挖了個洞,將罐子放了進去,用泥土埋著。
他沒再逗留,走出公園,再叫了部計程車,直往大麻子平日召見他的地方去。
按了半天門鈴,沒人開門。程傑根本不曉得大麻子在什麼區,但這是他惟一知道的地址,他決定一於賴死不走,直至大麻子見他為止。他不要給機會大麻子做任何準備,更不會奉命先回公寓。
程傑狠狠地按著門鈴,終於門開了,開門的是把曲奇餅盒子用塑膠紙封口的阿祥。
程傑一手執著阿祥的衣領,一邊推他進屋子裡:「司徒大哥在哪兒?」阿祥詫異地望著程傑憔悴的臉和滿佈血絲的眼睛:「我,我怎知道?」
程傑揮起左手重重地揍了阿祥一拳:「出了事,你不知道也得知道。」
「出了什麼事也別告訴我,我只是做封膠袋的。」阿祥捧著臉,矮小的身材根本沒還手之力,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噢,原來是只做封膠袋的?」程傑又揍了他一拳:「口不密的怎會讓大哥選中做封膠袋的?別向我裝蒜,大哥在哪兒?」
阿祥苦著臉說:「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子小兒,不過為生活所逼而已,你打死我也沒有用。」
程傑右手緊緊揪住他的衣領,左手一個疾勁地短拳槌在他的胃部,阿祥既窒息又想吐,疼得想彎下身子,但讓比他高一個頭的程傑拉著領口,連身也彎不下去,只喔喔地喘著氣。「為了生活所逼?那你怎麼不去飯店當侍役?再說閒話我便繼續打下去,看你的八十老母妻子小兒對家屬謝禮時鞠躬。」程傑把阿祥抖著當沙包似地打。
「停手!」後面傳來熟悉的呼喝聲,程傑挾著阿祥一轉身,讓阿祥擋在面前,大麻子出現了,掃了他們一眼。
「程傑,把阿祥放下。」大麻子下令。
程傑在大麻子眼睛一掃之際,看得出他對阿祥有嘉許之意,程傑是個眉毛剔通的人,哪裡肯把阿祥放下。
大麻子輕鬆地嘲笑著:「程傑,昂藏七尺的男子漢,居然膽小得要用個小蛤蟆來做擋箭牌?」
程傑道:「我不管你說什麼,在我未得到滿意的答案之前,我不會把阿祥放下。」
大麻子的笑臉突然變回嚴峻:「你以為我不會殺阿祥?告訴你,你不過是用死人擋著死人,要取你的命,我的八十老母也擋不住。」
阿祥開始顫抖起來,哀聲求著:「大哥,我對你忠心耿耿……」大麻子喝道:「住嘴。我在跟他說話,不是跟你。」
「程傑,東西呢?」大麻子問。程傑冷冷他說:「我不知道。」大麻子道:「你收了貨的。」「是嗎?你猜猜看。」程傑雙眼如噴火:「你先告訴我,為什麼你要殺……」
話未說完,程傑只覺後腦砰的一聲劇痛,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阿祥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沒命似地往大麻子那邊爬,比狗爬得還快。驚魂甫定,仍然兩手兩膝地爬在地上,回頭一看,手中倒拿著根小型手槍的,赫然是海倫,連忙站起來,正要說多謝,大麻子一把掩著他的嘴巴,示意他別作聲。
站在大麻子身旁的兩名漢子,走過去程傑那長大的身體俯臥之處,只見程傑耳下後腦有血滲出,翻翻他的眼皮,檢查了一下,向大麻子報告:「他不省人事,並非裝死。」
海倫用小手槍放進小皮包裡:「我們總要保護我們的好兄弟,難道我會讓程傑,或者大哥您,打死阿祥嗎?」
阿祥滿臉感激:「謝謝海倫,不然我真會死得不明不白。」
海倫說:「你對大哥忠心耿耿,我們在裡面的閉路電視看到了。」
大麻子對海倫說:「把皮包裡的槍拿出來丟在地下,跟我進去,我還有話要問你。」
海倫打開了皮包,把小手槍丟在地上,雙手插在慣常穿的紫色大衣口袋裡,望望俯在地上的程傑:「但是我也不想他死啊,要問就在這兒問,我不會離開他身邊。」
大麻子最不喜歡人不聽他的命令,海倫看著他要惱將起來,嬌聲地說:「大哥,我也不過奉你命行事而已,你得給我找個機會,從他口中哄出來你要的東西到底在哪兒。」
大麻子對阿祥和那兩名大漢說:「你們都出去吧。」海倫指指地上的程傑道:「還有呢?」大麻子向那三人說:「誰都不許讓程傑知道是海倫把他擊昏的。」
那三人服從地出去了,大麻子跟海倫私下談話並非出奇的事。
海倫蹲在地上,用手帕輕輕印著程傑後腦的傷口,拍拍他的臉,程傑仍是昏暈未醒,海倫望望大麻手:「真是下手重了一些。」邊說邊把丟在地上的小手槍踢在程傑身下。
「過來!」大麻子一屁股坐在他慣常坐的辦公椅子上:「談情也得等他醒來。」
「是。」海倫馴服地走過去,站在大麻子的辦公桌前。
她希望程傑別那麼快醒過來,她時間無多了,要是他對大麻子說出了藍氏夫婦被拘捕和老張被殺的事,老練的大麻子,遲早會猜得到是她做的手腳,即使不殺她,也會把程傑殺掉滅口。
她在殺死老張後匆匆趕回三藩市找大麻子,就是怕程傑比她先到,豈料程傑居然沒回公寓便直闖大麻子的辦公室。
大麻子打量著她:「怎麼一直不脫下手套?」海倫把左邊手套脫下來,伸出傷痕點點劃劃的左掌給他看。
「為什麼會這樣?這幾天你到哪兒去了?」大麻子審問著。
海倫長長的鳳眼楚楚可憐地看著大麻子,一層淚膜在她冶艷的眸子浮起:「我喝醉了酒,捏碎了杯子,弄傷了手。」
「哦?叫程傑到香港去收貨是你的主意,去要挾藍家亦是你的主意,出了主意又後悔了?吃醋了?害怕程傑見到舊情人便忘了你?」大麻子道。海倫垂頭,回眸溜了程傑一眼,瞥見他眼皮在微動,他快要醒過來了。海倫知道,人在昏過去之後,第一回復的便是聽覺,她得計算著每一步行動。
「我不曉得那小子發什麼瘋,狂人般地衝上來,收了貨卻不肯交貨。」大麻子說:「你得哄他把貨交出來,不然,我要你親手取他的狗命。」
海倫悄悄一瞥,程傑的手足開始微動,便故意提高聲調問:「你說什麼?」大麻子拉大嗓門地說:「我要你親手取程傑的狗命。」
程傑在迷糊中聽見這句話,海倫惟恐程傑醒了又昏,尖聲地大喊:「什麼?你要我親手殺程傑,不行!不行!我愛他,除非你先殺了我。」海倫的聲音一字一字的鑽進程傑的耳朵裡,他的手蠕蠕在動在動,一摸摸到身下有槍,掙扎著爬起來,怎知大麻子比他更快,一拔槍便指著海倫的胸口。
程傑來不及站起來,只好跪著把槍對準十多尺以外的大麻子,一言不發。
海倫知道程傑並不會開槍,只是虛張聲勢,逼大麻子說出誰陷害藍家和老張而已。她不能給機會程傑問,更不能讓大麻子知道她違令殺人,她非幹掉大麻子不可。
對此種種,她早有準備,大麻子和程傑都不曉得的是,她的大衣口袋還有另一根槍。她不能讓大麻子槍殺自己,她死了程傑亦必死無疑。
在電光火石問海倫閃電似地從大衣口袋掏出槍來向程傑發了一槍,程傑愕然中槍倒地。在大麻子稍一鬆懈之際,海倫已回手對著大麻子的心臟連發幾槍,大麻子詫異地張著眼睛,坐在他的辦公椅子上。
海倫探探他的鼻息,已無呼吸。
海倫和大麻子的槍都是裝有滅聲器的,外邊的人完全聽不見聲音。
程傑在子彈的衝力下倒地,摸摸一看,只是右臂流血,不過是皮外傷。
海淪忙道:「程傑,倒在地上裝死,別起來,別說話。」順手把一疊報紙蓋著大麻子胸口。
她替自己的槍再上子彈,再拿了大麻子的槍,左右各一把放在大衣口袋裡,狂奔出去對阿祥和大麻子那兩個保鑣驚呼:「快進來,大哥和程傑發狂了。」
那三個人飛快地跑進去,一看程傑和大麻子一個倒在地上,一個瞪著眼坐在辦公桌後,還沒弄得清楚是什麼的一回事,海倫左右手齊開槍,那三個人全部應聲倒地。
海倫戴著皮手套的雙手,逐個檢視一下,子彈都正中心臟,她滿意地笑了,在場的人都已讓她滅口。
程傑不禁呆了,海倫跑去洗手間拿出條濕毛巾,把程傑滴在地上的血跡抹掉,拿開蓋在大麻子胸前的報紙,把兩根槍都印上大麻子的指模,默數每根發過的子彈數目:「一、二、三、四、五……一、二……對了。」她把自己的槍放在大麻子手中,把大麻子的槍放在阿祥手中,印了些阿祥的指模。
「為什麼把槍放在阿祥手上?」程傑看了剛才心驚膽跳的一幕,千百個問題不知從何問起。
「別小覷阿祥,他是大麻子手下第一號神槍手,何況,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就當他們內鬨好了,你和我都不在場。」海倫說。
程傑雖是個街頭野孩子,再膽大,都不禁觸目驚心,他奇怪海倫的鎮定。
「海倫,怎麼辦?」程傑有點緊張。
海倫投在他的懷中:「別問那麼多,再問我便要哭了。大麻子要殺你,我也不曉得哪兒來的勇氣,跟他們開火。東西在哪裡?我去交貨。」
「不,海倫我去。我不想你再冒險。」程傑緊緊抱著她。海淪說:「你不曉得去哪兒,我曉得。我去交貨是最不冒險的事,亦可以令人以為我不在場。快說快說,沒時間。」程傑把藏骨灰罐子的地方告訴她,海倫邊聽邊點頭:「你不用帶我去,我沒忘記那天你坐在那棵大樹下。你去希素那兒,換件襯衫,再回公寓去。」
「但那僕婦還在。」程傑臉有難色。海淪說:「正因她在那兒,你便得若無其事的回去。」
「海倫你怎麼辦?」程傑眼見她槍殺了四個人,都是為了他,十分擔心。海倫按著他的胸口:「我跟你說過,同生共死。」
海倫掙開了他的懷抱:「讓我還能保持頭腦清醒時辦妥一切事情,我們從後門出去。」
海倫手快腳快地催促著程傑。程傑說:「那麼多足印指模,不用抹掉嗎?」海倫搖搖頭:「不要抹,要是半個指模都沒有,反而像蓄意謀殺,反正這兒指模足印那麼多,警方也查不出什麼來。總之,應抹的地方我已抹了。」
「幾時見你?」程傑問。「我會找你。」海倫說:「我得去了。」望著海倫窈窕嬌弱的背影,程傑對她的敬意和愛憐又深了一層。
他到希素那兒拿了件襯衫,到地窖脫掉了染血的襯衫和右邊衣袖洞穿的大衣。希素幫著忙,一雙豆豆眼望著他,替他用紗布包紮了傷口,給了他件毛衣,沒問什麼,她很自豪程傑每逢有問題便找她、信任她。
程傑裝做若無其事的回公寓去,僕婦開了門給他,和平時一樣,木無表情。程傑也和平時一樣,沒跟她交談。
程傑走進浴室,開大了蓮蓬頭做淋浴狀,一面猜想著,那僕婦到底是什麼身份?一旦她知道大麻子已經死掉,會不會一槍打死他?為什麼海倫叫他回來?
撫著右肩臂的傷口,程傑不禁打了個寒戰,海倫才是神槍手,開槍射殺那四人,彈無虛發,一槍索命,而兩次射他,卻都是演戲給大麻子看的,拿捏得恰到好處,只傷皮肉不傷筋骨,那是更大的功夫,他奇怪海倫哪兒學來的好槍法。
程傑覺得這個迷人的女子,常做出令他意想不到的事,除了毫不遮掩她對他赤誠之愛外,她是一個謎。
時近黃昏了,沒半點海倫的消息,程傑哪兒有胃口吃東西?但為了表示一切如常,他叫僕婦替他做晚飯,以免她起
海倫、雪兒、藍氏夫婦、老張和大麻子那邊躺著的四個死人,令他焦慮與恐懼交纏,每吃一口飯都如吞下塊石頭,比餓了幾天幾夜還辛苦。他一夜無眠,盼望著海倫的消息,怎知海倫沒來,他愈來愈擔心海倫的安危。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海倫仍沒影兒,他不敢出外,恐怕海倫需要幫助時找不著他,程傑整天都在聽電台廣播和看電視,留意著有沒有報道四人死亡的消息,從早聽到晚都沒有。
到了午夜,程傑仍呆坐廳中,大門忽地啪勒地開了,海倫一陣旋風似地踉蹌衝進來,氣急敗壞地直往廚房奔去,程傑自然而然地跟著,但海倫砰的一聲把廚房門反鎖了,幾乎沒碰破程傑的鼻子。
程傑站在廚房門外,用力地拍門:「海倫!海倫!什麼事?」沒有人應他。他只聽見海倫和僕婦在低聲談話,不久傳來一陣嘶叫的號泣聲,然後一切都靜止了。
海倫開了廚房門,僕婦端坐椅子,雙眼通紅,對程傑道:「進來吧。」
海倫扯著程傑一同在僕婦面前跪下,海倫說:「這是司徒大哥的夫人。」
程傑這一驚非同小可,眼前這個替他倒茶燒飯洗衣了幾個月的僕婦,居然是龍頭大哥的夫人。
他知道她槍不離身,心下忐忑地跟海倫一同跪在她跟前,看她的悲憤而嚴肅的神情,必然是知道大麻子已遇難,他不曉得她會怎麼對待他和海倫。
只見那僕婦冷靜地說:「不用報警,屍體過幾天便會發臭,鄰居自會報警。」程傑詫異地聽著,丈夫死了豈有不馬上撲過去看的?
海倫跪著報告:「請大姐您拿個主意。」
僕婦問程傑:「你收貨後見過大哥沒有?」
程傑無從得知海倫方才跟她說過些什麼,不過他是腦筋快的人,答道:「沒有。」
海倫問程傑:「在你交貨之前,沒上去見大哥嗎?」
這無形中是個提示,程傑說:「沒有。我只在出發時見過大哥,他吩咐我一到便把貨拿到……」
「拿到什麼地方?」僕婦嚴厲地問。
海倫從懷中掏出個手繪地圖給僕婦看:「就是這個地方。」她邊說邊望著程傑:「大哥叫我到金門公園這兒把貨挖出。程傑是不知情的,大哥不讓他知道誰去收貨,到底他經驗還未夠。」
程傑這時肯定詭計多端的海倫是在演戲了,他必須與拍檔演得天衣無縫:「大姐,冒犯了,我不知道您是司徒大哥的夫人。」
僕婦歎了口氣:「我們的人愈來愈少了。大哥想培養你,料不到他壯志未酬……」她哽咽了一下,停頓了一兩秒:「阿傑,你的地圖呢?」
程傑機靈地答:「當然把它燒了,不好帶在身上,怕……怕您偷看。請原諒我不知道您原來是大哥的夫人。」
僕婦說:「燒掉是對的。海倫,難怪大哥信任你,沒有輕舉妄動去找別人。不用對別的兄弟說,從此刻起……」僕婦仰首向天:「大哥,你放心,我會接手。」
司徒夫人沉默了半晌,站了起來:「至於你兩個……」司徒夫人看見他們還跪在地上:「起來吧。」
程傑和海倫雙雙站起,都猜想著司徒夫人會叫他們做什麼。
司徒夫人正色地對程傑道:「海倫對你情深若斯,你們就在我面前,盟誓為夫婦。」
這大大出乎程傑意料之外,衝口而出說:「不能!」
司徒夫人說:「什麼不能?男子漢錯過了最愛他的人,將來後悔也沒有用。」
海倫見程傑一口拒絕,兩行淚珠掛了下來:「大姐,算了,人家不願意,我此生追隨你便是了。」
程傑又急得說:「不行!」
海倫不再做聲。
司徒夫人唏噓地道:「我還記得,你去巴黎會女友的時候,海倫淒然讓步。她的一聲『我夫』,聽得我心也碎了,就像我當年,忍受你大哥拈花惹草一樣。女人的傷心,只有女人才明白,不愛你若狂,她不會忍受。」
海倫轉身欲奪門而去,司徒夫人喝道:「站住。」她的威嚴令程傑也不敢動,海倫站住了。
司徒夫人對程傑說:「你以為她因我一喝而站住?不,她是捨不得你而站住。」
海倫淚眼汪汪,柔情萬縷地望著程傑:「不要緊,程傑,感謝你給過我快樂的日子。」
司徒夫人說:「什麼不要緊?程傑,我看著海倫長大,她是個飛揚跋扈的女子,我從未見過她這樣委屈遷就一個人。」
程傑有苦說不出,更奇怪司徒夫人在變生時腋,懷著喪夫之痛時,竟然有興趣叫人結婚。
海倫垂淚說:「大哥屍骨未寒,不是談兒女私情的時候吧。」
司徒夫人復坐下,淒苦地對窗輕吟:「我失了大哥,我悲傷,悲傷到什麼程度,大哥不會知道,也不會在乎。」她轉過頭來對海倫說:「海倫,你也不小了,你想讓步到我這雞皮鶴髮的年紀,還獨守空幃嗎?」
程傑不清楚大麻子和他的妻子之間的事,沒插嘴說什麼,雖然他十分不解為什麼要勞動到大哥的妻子來監視他。
司徒夫人哀痛的眼睛中仍不失精明:「程傑,你奇怪為什麼我日夜守在這兒吧?我一直懷疑大哥利用你做借口,來跟海倫幽會。海倫,我錯怪了你。」
海倫伏在司徒夫人肩上哭了,司徒夫人拍著她的背安慰她:「海倫,你真的戀愛了,女人無論如何精明能幹,做牛做馬,也鎖不住男人的心的,我是過來人,明白你的痛苦。你不要跟我了,就跟程傑在一起,小倆口子做做小生意吧。」
這正應了程傑的心意:「海倫,我不願意再幹下去,你也別幹下去吧。」
司徒夫人直視程傑:「你想再幹下去我也不會要你,用感情糾纏不清的男女做我們這一行,是最不安全的。」
「那你又叫我們結婚?」程傑大感不解。
司徒夫人冷然地說:「海倫我也不要,一天有你在,一天她也頭腦不清醒。她已到了保持冷靜的極限。情緒不穩定的人,對我們來說,是危險的。」
海倫頹然跌坐在廚房另一把椅子上,緊閉著雙唇,從胸口透過喉嚨直上鼻子地發出似泣似笑的「唔、唔、唔、唔、唔」聲音,攤攤玉手:「好,好,誰都不要我。」
程傑覺得這兩天之內所發生的事,令海倫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倒有點擔心她一時受不住如此重的負荷,精神崩潰起來。
他拖著海倫的手,向司徒夫人說:「為什麼我們都擠在廚房裡?不如到客廳坐下舒服點。」
海倫揮開他的手,恭敬地對司徒夫人道:「大姐請到客廳裡坐吧。」
兩人出去了,海倫泡了茶出來,似乎回復了冷靜,端著茶杯向司徒夫人和程傑說:「一杯敬你,大姐。一杯敬你,程傑,再見了。」
司徒夫人說:「慢著。我一天尋不出大哥的死因,一天也不會讓你們走。」
司徒夫人這句話,令到程傑和海倫都不禁汗毛直豎。
程傑試探著問:「大姐,怎麼你連看也沒看過便肯定大哥死了?」
司徒夫人道:「海倫交完貨後拿著錢向大哥交代,一開門便見到四個死人,她探過他們的鼻息,早斷氣了。」
程傑道:「海倫又不是醫生,怎知他們已經死亡?」
司徒夫人一臉的冷、愁和怨,自言自語地道:「我感覺得到的,大哥,雖然我們不在一起很久了,但我每天都感受到你的存在。突然,當海倫衝進來的時候,那感受溜走了,你不在了,她未開腔我已知道你不在了。有誰比我更能感受到你呢?」
呷了幾口茶,司徒夫人似從迷惘中回到現實,狠狠地放下茶杯:
「是真也好,是假也好,我始終等得真相出來,我不會放過殺害我夫的人。」
海倫和程傑感到一陣寒意從足趾直升到十根指頭,潛意識地兩手相牽。
司徒夫人冷冷地說:「人家成雙我成單,就這樣好了,程傑、海倫,讓大姐放心一下,我不想再看到傷心人,如我一樣的傷心人。」
兩人牽著手互望了一下,同情、不安與恐懼同時襲上心頭。
司徒夫人道:「你們跪下。」
海倫扯扯程傑的手,示意他跪下。程傑難以分辨司徒夫人的神志是否清醒,是否傷心欲絕的胡言亂語,總之她別拔出手槍來亂射便好,於是也跪下了。
司徒夫人聲調嚴峻而淒厲地說:「我宣佈程傑和海倫,在我面前立下婚姻的盟誓。」
海倫牽著程傑的手一緊,有點顫抖。
司徒夫人問道:「海倫,你願意嗎?」
海倫抖著手低聲說:「我願意。」
看見海倫抖得搖搖欲墜的身子,當司徒夫人問:「程傑,你願意嗎?」
程傑惟恐海倫昏去,答道:「我……我……我願意。」
司徒夫人並無笑意,對他倆說:「你們若有誰對誰不忠,都得不到好收場。」
程傑心裡嘀咕著:哪有逼完人結婚便馬上咒人的?
海倫自忖,她暗地做了很多對程傑不起的事,但自問沒有對他不忠,為了安自己的心,便問道:「大姐,那麼對不起呢?」
司徒夫人聽了這一問,臉上的表情有恨有愛:「大哥對我不忠,所以才不得好死。不過,他總算對得起我,玩過多少女人都好,他始終尊重我,惟一的司徒夫人,便是我!」
海倫鬆了一口氣,程傑卻心亂如麻。他曾對希素說「我已有妻」,指的是雪兒,現在又多出一個妻來,不曉得算是不忠還是對不起了,他從沒想過女人對這些字眼那麼執著。
司徒夫人說:「起來吧,你倆洞房去。」
海倫拍拍程傑的手,示意他站起來,海倫說:「謝謝大姐。」程傑亦含糊他說了聲:「謝謝大姐。」
兩人回到房間,程傑低聲道:「那婆子是不是傻了?連幾時洞房也要聽她命?」
海倫在他耳邊說:「她傷心得過分了,大概是緬懷當年,把我和你當做是她和大麻子的投影。」
程傑哪有什麼心情洞房,把襯衫一脫便躺在床上,海倫看見他右臂染血的紗布,連忙把襯衫套回他身上:「我們還是和衣而睡的好,若有什麼風吹草動,跑也跑得快些。」
程傑問:「她信個過我們?」海倫神色凝重:「我們還是小心點好。」程傑煩死了:「她好像丈母娘似的,完全無意離開這裡。」海倫牽著他的手:「別想那麼多,我累透了。」
她邊說邊倒了杯水,從口袋裡拿出四顆藥丸吞下。程傑問:「你頭痛嗎?」海倫說:「不,那是鎮定劑,我沒法鬆弛下來。」
程傑說:「你應把十顆八顆鎮定劑哄那婆子服下,讓她鎮定點,別把我倆當孩兒般耍,一時要結婚,一時要洞房,逼我們演鬧劇。」
「鬧劇?你當那是鬧劇?」海倫心中一痛,加上連日的心勞力竭,搖搖欲倒。
程傑知說錯了話,海倫為了拯救他而連殺四人,所冒的險極大,警方可能查出真兇,大麻子的手下若猜想到那是海倫所為,她的下場不堪設想,海倫心內的壓力,可想而知。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床上躺著,輕掃她額上凌亂的秀髮:「對不起,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所說的鬧劇,不是你和我之間的感情,而是大姐的怪異行為。」
海倫軟弱地伸手搭住程傑的脖子:「傑,我的命早已為你豁出去了,遲早我也不得好死,我的心願,只是做你的妻子,即使做一天,我都是欣慰的。」
「我妻。」程傑極溫柔地吻她,海倫的淚水從兩邊眼角向枕頭流下。
「海倫,親愛的海倫,不要再哭泣,從此以後,我保護你。」程傑記起她「同生共死」的諾言,她一直置生死於度外,要是他不再顧及她,也不是人了。
「我很累,傑,我再無能為力了。」海倫花容慘淡:「抱著我,讓我睡一會兒,讓我別發噩夢,我本不想殺人的。」程傑把她緊緊的抱在懷裡,自己背向門口,他長大的身軀,像一堵牆似的把海淪掩護著,直到海倫昏昏睡去,他才轉身,戒備著面對房門。
一夜,都沒有異動,他不知道司徒夫人睡了沒有,豎起耳朵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翌晨,海倫仍沉睡未醒,程傑走出客廳,赫然見到司徒夫人仍然坐在昨夜那把沙發上,眼睛張著,神色木然,臉色灰白,像個蠟像。
「大姐,早晨。」程傑輕聲地喚。
司徒夫人動也不動。程傑想:不是也死了吧?天天碰見死人,大吉利市。
不過想想,要是她真的死了倒好,他和海倫馬上有那麼遠溜那麼遠。
他不敢碰她,試探著大喊一聲:「大姐,早晨!」司徒夫人依舊毫無反應。
程傑一時頑皮起來,拿起張紙摺了只尖頭飛機,向她投去。紙尖碰到她的臉,她渾似不覺。程傑忖道,敢情是死了,回睡房告訴海倫去。一轉身,司徒夫人低聲叫道:「程傑,回來!」
這一叫把程傑嚇得魂飛魄散,迅速回頭看看自己是否眼花耳鳴。若她未死,可糟糕了。
司徒夫人並無怒意,眼睛合上了,似在回憶:「當年,大哥也像你那般頑皮,用紙折飛機擲我。」她筋骨暴現、皮皺無肉的手,輕輕地撫著剛才讓程傑擲中的地方,良久才捨得放下。
「海倫在幹什麼?」司徒夫人問。「她在睡覺。」程傑說。
「好,」司徒夫人鬆弛下墜的眼瞼,掩不住她精光四射的眼神:「你現在去一槍打死她。」
程傑對這突如其來的要求詫異萬分,不禁怒道:「你瘋了!」司徒夫人說道:「我頭腦比誰都清醒,以前你們天天都洞房,昨夜成為夫婦卻沒洞房,我想了一夜,她還是死了的好。」
「我不曉得你在說什麼。」程傑摸不清她心裡做什麼打算,難道這麼快便推測到海倫是殺死大麻子的兇手?
「女人,費盡心機也得不到她至愛的人,生不如死。」司徒夫人說:「何況,海倫不是個簡單的女子,不娶她,你會後患無窮。要是你還心繫香港的女朋友,你不如殺了她。」
「大姐,海倫不是那樣的人。」程傑連忙分辯:「昨夜,你還很疼她的。」
司徒夫人道:「你們會演戲,我不會麼?你曉得海倫哪裡學來的好槍法?」這正是程傑想知道的事。司徒夫人拔出懷中的槍:「是我教她的,那時她才十七歲,被男朋友拋棄了,心中充滿仇恨。仇恨,令她學得快而狠。」
「我知道她的往事。」程傑道。司徒夫人繼續說:「料不到她毫無感恩之心,還跟大哥兜搭起來。」
程傑衝口而出道:「我不相信她跟大麻……嗯,大哥有工作以外的關係。」司徒夫人說:「大麻子便是大麻子了,你以為我看不見我丈夫滿臉的大麻子?每個洞洞在哪兒我都記得。」
程傑只好背城借一:「要殺她,你自己動手好了,但別忘記,你殺她,我殺你!」
「小伙子,唬人的功夫你還未到家,別那麼緊張。你有一個方法可以保住她的命,我讓你在兩者之間選擇。」司徒夫人說。
「什麼兩者之間?」程傑茫無頭緒。
司徒夫人狡黠地道:「一是殺了她,一是娶了她。」
「大姐,兩者之間毫無關係。」程傑道。
「有關係之極——我不喜歡她。」司徒夫人眼中閃出一絲毒意:「殺了她,是你慈悲;娶了她,她將永遠痛苦,因為,你不會忠於她。我喜歡看見她一生受折磨,嘗嘗我所受過的痛苦滋味。」程傑心想事情不妙,海倫的性命危在旦夕,愈來愈覺得海倫可憐。他記得海淪在捏碎酒杯時說:「我不愛自己,所以我要愛人!」「愛你,我當然懂得。可惜,我還知道要令你快樂。」
沒有了他,海倫根本不願意求生,司徒夫人對她的咄咄相逼,更令程傑感到非保護她不可,何況,他直覺地知道司徒夫人已對海倫起疑,那亦是她不趕到現場,卻監視著他兩個的原因。
海倫為他出生入死,他不但要保護她,還要愛護她:「大姐,我要娶她,不是因為你相逼,而是她是我生命中很重要、很親密的一個人。」
司徒夫人說:「好,叫她起來,我們開車到Reno去,那兒註冊一天內辦好。」
「你也跟著來?」程傑問。
「當然,昨夜是演戲,今天是真正結婚。」
程傑對司徒夫人說:「有一個條件,註冊結婚就當是我提議的,不是你。」
程傑回到睡房,海倫正在嬌慵地伸懶腰,還不知道自己走投無路。
「啤啤。」程傑抱起她的上身,讓她靠在床背,「我們今天到Reno註冊,正式成為夫婦好不好?」
海倫喜出望外,擁住他只是笑,經過一夜的休息,她又復明媚如花。
「大姐也很欣慰,要跟著我們去。」程傑說。海倫皺了皺眉。
程傑逗著她:「反正都是讓她監視著,與其悶在屋子裡,不如去游游車河,你都說我們是同命鳥的了。」
海倫想,夜長夢多,結了婚再算,至少她將是程傑的合法妻子。她不相信雪兒的影子,會在三天內從程傑心中消失,亦不明白為什麼程傑忽地急急要與她註冊,望著他英俊的臉和雄偉的身軀,海倫抱著他的腰,頭枕在他雙腿間摩挲:「我實在累了,需要棵大樹依傍,你便是我的大樹。」
海倫整整妝,挽起皮包:「我們去見大姐吧。」程傑心裡一直氣憤司徒夫人對海倫的詛咒,向海倫俏皮地單單右眼:「別那麼嚴肅,讓我氣氣大姐去。記著,你得合作啊。」
「又打什麼鬼主意?」海倫捏了一下他的右臂,剛好捏正傷口,程傑嗷嗷呼痛:「要命!我娶了個打了我兩槍的女人,哎唷,疼死了。」
海倫挨過去吻吻他的傷處:「還未正式成為我的丈夫便撒嬌,我把你寵壞了。」
兩人並肩到客廳,司徒夫人仍坐在那把沙發上:「現在就出發吧。」
程傑苦著臉說:「大姐,我還未正式求婚呢。」海倫嬌姣地伸出右手,程傑學電影裡的歐洲紳士,把她的手背提起到肩上,吻了一下:「嫁給我吧!」海倫扭捏地「唔」了一聲,鶯聲嚦嚦地說:「好吧。」
司徒夫人不耐煩了:「你們以為是在拍電影麼?馬上啟程,海倫駕車。」
在車子裡,程傑坐在海倫旁邊,司徒夫人坐在後面。海倫把車子開得飛也似的快,程傑還叫著:「快點,快點。要好幾小時車程呢。大姐,扣好安全帶啊。」
午間到Reno,已進入利華達州境內,海倫堅持要租套婚紗和新郎禮眼,行禮拍照。手續很快便辦妥,兩人眉飛色舞。
司徒夫人陰惻側地道:「將來離婚也可以一樣的快。」
「承蒙貴言。」過了那麼久緊張的日子,程傑乾脆胡鬧一下:「祝您福如西海,壽比北山,等得到我們很快離婚。」
司徒夫人哈哈地笑:「你倒有點意思,在這煩憂的時候,還可以鎮定得開玩笑。」
海倫內心不悅,剛行完婚禮便說這樣的話,她摸不透程傑在做什麼打算。正式成為夫婦了,她反而少了點安全感,以往她玩弄在掌中的,而如今,卻不再是她使盡詭計去擁有他了。
「海倫,開車回三藩市吧。」司徒夫人半命令式地道。
「不。」程傑忙搖著雙手:「我想在這兒吃過一頓才回去,大姐,趕什麼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傑,你不能喝醉。」海倫覺得還須步步為營,她怕程傑真的醉了,只餘下她一人面對司徒夫人。
「海倫,管丈夫不能管得這麼快,想想看,未成婚之前,你管過他沒有?」司徒夫人說:「好,我們就去大吃大喝一下。」
她挑了間顧客不多、裝飾殘舊的館子:「就這間吧。大哥當年也是和我在這兒結婚的。那時這館子還很新淨,我和大哥便是在這館子吃婚後的第一頓飯。」
程傑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司徒夫人要他們到Reno註冊,心裡有點同情她。一個被丈夫冷落了多年的遲暮婦人,想重溫昨日舊夢,想來在她的冷硬臉孔背後,藏著顆深情的心。
司徒夫人邊走邊撫摸著欄杆、木桌子和大椅子,有若想在那兒拾回一點什麼。她走走停停地,空著的桌子她全走過了,這時店子似乎讓世界遺忘了,除了最末的一張桌子有顧客外,館子裡壓根兒沒有人。
司徒夫人就指著最末那張桌子對年邁的侍役說:「我們想坐那張桌子。」老侍役為難地說道:「但,太太這兒還有很多空桌子。」司徒夫人堅持要坐有人正在吃晚餐的那一張。
程傑猜得著她的心意,跑過去對用膳的客人說:「這桌子,對我母親有特別的意義,她來這裡就是想看看這桌子,她……嗯……她……」程傑回首,看見司徒夫人眼中隱隱有淚光。
正在用膳的其中一個年輕美國男人說:「噢,我們搬去另一張桌子好了,我也會為我母親這樣做的。」
「母親?」司徒夫人凝視著程傑,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咀嚼著這個字。
海倫連忙謝過那幾個男子。那個男子說:「不要緊,不要緊。」老侍役一邊嘀咕著一邊幫他們把食物和飲品挪去另一張桌子。
司徒夫人面對海倫和程傑坐下,伸手撫著身旁空著的位置,輕輕地拍著,再回頭望著程傑,細細地重複了一遍:「母親?」在程傑的眼中,她看見慈藹的神色。
老侍役老大不高興地走過來大聲地問:「三位要什麼吃的、飲的?」
海倫見程傑和司徒夫人都心不在焉,老侍役一臉的不耐煩,便幫他們點了吃的。
「拿瓶威士忌來。」程傑說。
「不,」司徒夫人搖頭:「兩瓶。」
海倫說:「我只要水。」邊說邊瞟了程傑一眼。程傑細察司徒夫人的神情,故意不理海倫。司徒夫人嘉許地看了程傑一眼,海倫老大的沒趣。
酒肉都來了,司徒夫人拿起了瓶子滿地倒了一杯威士忌,程傑亦依樣做了。司徒夫人對程傑說:「乾杯。」一老一少把酒乾了。
司徒夫人正色地對程傑和海倫說:「在我未醉之前,先說清楚一件事,我不再要你們了。你們小兩口子,好好地做些生意。海倫、程傑你們都知道守口如瓶是什麼意思?」
兩人點點頭。
司徒夫人繼續說:「條件是,你們仍須住在三藩市。原因我不說你們也明白。」
海倫知道,司徒夫人仍要監視他們。程傑道:「謝謝大姐,我根本不是做這行的材料,糊里糊塗地闖了禍,幸虧大哥救我。」
司徒夫人豪邁地拍拍他的肩:「阿傑,你心地仁慈,多念點書,好好地做人,總有出頭的日子。」
「大姐您……」程傑留意到她的一隻手老撫著身旁的空位,司徒夫人堅強地抬起了頭,再盡一杯威士忌。
程傑關切地望著她,眼睛對眼睛的,也乾了一杯。他想起和子和老張慘死的悲痛,大姐喪夫之哀淒,他可以理解。司徒夫人在他眼睛裡看見很多憋在心裡的困擾和憂鬱,推了他一把:「程傑,人生不外如是,到頭來,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海倫覺得司徒夫人的話句句都刺耳,她默默地吃著牛排,堵住自己的嘴巴,屏息地聽著程傑說什麼。
然而程傑除了吃酒之外,沒說什麼,這更令她不安。
司徒夫人拿著酒杯,看著程傑,聲細如蚊地喃喃而語:「母親。原來這個字那麼好聽,我這輩子也沒聽過人叫我母親。」她歎了口氣:「我連兒女都沒有。你的母親還健在吧,程傑?」
程傑聳聳肩:「大概是吧,從幾歲大起,我便冷暖自知,我爹和我媽都不要我,健在不健在都與我無關了。」
「可憐的孩子!」司徒夫人輕輕地搖著頭。
「慣了,不覺得有什麼可憐,還長得牛高馬大呢。」程傑有種天生關注別人的心,那是他不自覺的:「大姐,你若喜歡,隨時可以到我們的家住,我們照顧你。」海倫心裡咒著,怎麼又請這老虔婆來住了?但是不好做聲。
司徒夫人合眼點點頭,然後張開精光四射的眼睛,傲然地道:「好了,言盡於此,你們已脫離我們的組織,之後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劃清界限,沒有糾纏不清的人情!」
海倫心裡一震,程傑在桌子底下握著她的手,繼續跟司徒夫人對飲。兩瓶威士忌喝光了,程傑已經半醉,司徒夫人依然臉不改容。
「海倫,開車回三藩市吧。」司徒夫人說。
程傑搖搖晃晃地鑽進車子裡,倒頭便睡。司徒夫人照舊坐在後邊,海倫一邊開車,一邊從倒後鏡中留心著司徒夫人。
到了公寓門口,程傑仍是醉醺醺的,海倫又拉又挖的才把他扯出車子來。
司徒夫人對海倫說:「酒入愁腸容易醉,是嗎,程夫人?」
海倫忍了她整天,不禁反唇相譏:「我永遠都是程夫人,這就夠了。」大姐冷笑著:「正如我永遠都是司徒夫人一樣。」
程傑一手搭住海倫的肩頭,一手搭住司徒夫人的肩頭,含糊不清地哼著「結婚進行曲」上公寓去。
一到了房間,程傑便對著床像跳水似地上去,大字形的俯伏睡著了。海倫又氣又惱,結婚的第一天便這樣,狠狠地抽著床蓋用力一抖,把程傑抖在了地上,氣沖沖把被子捲著自己,閉上眼睛睡覺。
但是她哪兒睡得著,大麻子那四人的屍體未被發現之前,司徒夫人是不會走的,她佩服司徒夫人的聰明,陪他們去鄰州結婚,正是不知丈夫已斃的好借口。
什麼時候才會發現屍體呢?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海倫愈想愈害怕,一吞五顆安眠藥,橫起心腸睡了再算,反正這幾天都要與司徒夫人一起過的了。
天亮了,公寓裡一片沉寂,海倫未醒,司徒夫人一語不發地靠在沙發上,程傑爬了起來,惺忪地抓抓頭皮:「噫,怎麼我睡在地毯上?」爬上床又睡了。
一連幾天,三個人都是沉默地過著日子,海倫服安眠藥服得神志不清,程傑摟著她:「啤啤,別服那麼多安眠藥,不用怕,大姐不會對警方把事情鬧大的。」
他覺得兩個女人都需要他照顧,跑到廚房燒飯弄餐去。司徒夫人呆呆地盯著電視機,海倫卻很少出客廳。
一天早上,程傑起來弄早點,不見了司徒夫人,捧著托盤找她,只見沙發上有張打開了的報紙,電視上正播著新聞:唐人埠發現四具屍體,警方初步調查,疑是黑幫內鬨……
程傑手中的托盤,不由得砰的一聲掉在地上,跑去房間搖醒海倫:「屍體被發現了!大姐不見了。」海倫反而鬆了一口氣:「看她是獨個兒回來,還是有警探上來吧。」
等到黃昏,司徒夫人像老了十年似的回來:「我認了屍。大哥死不閉眼。再見了。阿傑,你回香港時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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