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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為你而瘋


  夜漸深了,海倫在巴黎的Ritz酒店裡,第八次掛電話去Crillon找程傑了,都是無人接聽。她狠狠地放下電話,眼前幾乎看到程傑和雪兒兩相歡好。

  然後她哈哈大笑,很滿意自己的佈局。雖然那些匿名信逼不出雪兒露臉,但海倫永遠是一不做二不休的。

  她已在下午沖曬了在街上拍回來雪兒的正面照片,傳真到香港海關和警方去。

  即使程傑掛電話給她,她已早錄好了聲帶,程傑沒可能猜得到她不在三藩市。

  她不知道大麻子吩咐程傑在巴黎留多少天,但她要做的都做了,天快亮了,她得馬上回三藩市去。

  海倫心裡冷笑:「管你倆在巴黎甜蜜多少天,這些日子你們再也不會有了!」

  那邊廂雪兒跑到戴高樂機場,有什麼機便搭什麼機,巴黎、倫敦之間的航機頻密,飛程也不過四十多五十分鐘,雪兒先飛到了倫敦,再轉機回香港。

  她六神無主,在飛機上腦袋一片空白,下機則一片彷徨。到了入境辦事處,辦事人員盯了她一眼,垂頭再看點什麼,抬頭又再細看她一眼,說:「請站在一邊等一等。」

  不久便有位似乎高級點的不知什麼人員,把她帶進另一房間,拿了她的機票。雪兒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那些人只叫她坐著,又過了半鐘頭,有人把她的箱子拿了進來。「這是你的嗎?」雪兒道:「是啊。」

  另一個人員叫她把護照拿出來,翻了幾下:「為什麼到巴黎?」雪兒心中一凜,想起程傑的警告,極力鎮定地說:「去度假。」那人說:「怎麼兩天便回來?」雪兒一時答不出來。

  「搜身,搜行李。」有人發命令,雪兒的腦筋亂作一團,只見行李被打開了,東西全倒了出來。有個女關員搜她的身,把她大衣口袋裡的東西全掏了出來,紙巾、登機證、手套和程傑買給她的零食、糖果,海關人員撿起了一包她沒有開過的糖果:「是誰叫你運毒的?」雪兒大驚:「什麼毒?這是糖啊!」

  海關人員拿著一粒糖,外邊用花花綠綠不透明的紙包好,兩頭扭著那種,一扭開來,雪兒只見白色的粉末灑出來,不禁呆了。

  「是誰給你的?」那人間。

  雪兒只記得在香榭麗捨大道走時,程傑買了幾包糖,兩人邊走邊吃,沒吃過多少,也不是每包都開過,加上兩人親聚不夠十小時,程傑便匆匆地叫她馬上回港了,難道是程傑騙她帶毒品?

  不,不會的,雪兒極力告訴自己,不會的。

  「這包糖是誰給你的?」那人再問。

  「是我自己買的。」雪兒道。

  盤問她的人皺皺眉:「別浪費時間。誰叫你去巴黎的?」

  儘管一切在雪兒心中仍是一個謎,但她決定了無論如何,也要保衛程傑:「是我自己去度假的。」那人問:「你有朋友在巴黎嗎?」雪兒忙不迭地搖搖頭:「沒有。」那人問:「那你住在哪兒?」

  雪兒道:「我住在酒店。」那人問:「哪一家?」雪兒道:「我不懂法文,說不出是哪一家。」那人問:「你走的時侯需要結賬的吧?把賬單給我看看。」雪兒根本沒結過賬,但她知道她不能說沒結過賬:「我是給現款的,收條丟掉了。」

  那人對其他人說:「先帶她回警署拘留。」跟著對雪兒道:「你只有十八歲,我們會叫你的父母來。」雪兒急道:「不,不要讓我父母知道。」那人說:「怎知是不是你父母叫你運毒品的?」雪兒急得哭了:「當然不是,我父母是好人。」

  到了拘留所,雪兒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不久父母來了,一臉的驚惶,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的女兒,雪兒低下了頭。

  有位便衣警員拿著檔案:「唔,幾個月前離家出走失蹤過一次,這回又到巴黎兩天,藍先生。」便衣問雪兒的父親:「你的女兒,平日跟什麼人來往?」雪兒的父親說:「她很少跟人來往,間中見的都是同學,她是個好女孩。」

  便裝警員對雪兒的父親說:「我們到另一個房間去談談。」

  雪兒在無援中喚了聲:「爸爸、媽媽,我不曉得這是怎麼的一回事。」

  藍先生說:「雪兒,別怕,爸爸媽媽在這裡,一會兒便回來看你。」

  便裝警員領著藍先生夫婦到另一房間坐著:「你們對女兒的事到底知多少?」藍媽媽說:「她在大學念二年級,寄宿的,每個週末都回來,也不大出外,有什麼是我們不知道的?你們為什麼拘留她?」

  「她涉嫌運毒,她的大衣口袋裡有九十克海洛因。」警員說。藍先生和藍太太駭然地瞪大了眼睛,不約而同地說:「不可能!她自小至大都是個品學兼優的乖孩子。」

  警員繼續問:「她有男朋友嗎?」藍太太搖搖頭。警員說:「你的女兒這麼漂亮,沒有男朋友是很奇怪的事。」藍先生說:「她的心只放在唸書上,約會她的男生自然有,但從不見她應約。」

  警員問:「那麼她上次為什麼離家出走,躲了在船上十多二十天?」藍先生一臉又好氣又好笑:「她一時好奇,鑽進貨船上看看,卻不知道人家幾時開船,船一開了,她自然下不來啦,那次我也教訓了她一頓。」

  警員看藍家的住址,是一般中層階級所住的地方,依理不會買張頭等來回機票讓女兒去巴黎只度兩天假,於是問他:「你知道女兒去巴黎嗎?」藍先生和藍太太都猶豫了一下點頭說:「知道。」

  警員察看他們的神色:「你們有去送機嗎?」藍太太望了丈夫一眼,藍先生說:「我們是老實人,不會瞞你,我們沒去送機,因為雪兒是留下字條才出門的。」警員說:「那即是說你們沒替她買過機票?」藍先生說:「沒有,不過她自己有零用錢儲下,買張最便宜的經濟位來回機票也可以的。」

  警員問:「她有沒有寫下住址,和什麼時候回來?」藍先生說:「沒住址,但應是五天後才回來。」警員說:「你可知她身上有好幾萬法郎嗎?」藍先生藍太太相顧愕然。

  探員覺得他們對女兒的事一無所知,便說:「你們先回去吧。」

  藍太太哭起來了:「她是無辜的,你們不能隨便扣留著她。」

  探員淡然地說:「我們沒說過她有罪,只是依法辦事,既然她身上有九十克海洛因,我們得再跟她談談海洛因從哪裡來。」

  藍先生憤然地道:「還用說嗎?這個世界壞人多,我女兒年紀小,定是插贓嫁禍!」

  探員有禮地說:「並非沒這個可能,我們會再仔細問她。」

  藍太太哭道:「讓我們先見見女兒再回去,你們不要嚇著她。」

  雪兒在拘留室中,記起程傑在電話中匆匆叫她走時說:「一切待我回港後向你解釋。」不禁一顆心沉了下去,為什麼他的行動那麼奇怪?雪兒不相信程傑會利用她運毒,但她心裡相當清楚,程傑仍在運毒的圈子中。

  一時間見到父母再度走進來,母親哭得眼紅紅的,父親一臉焦慮,雪兒感到事情不妙。不曉得父母說了些什麼,她想哭,但拚命忍住,恐怕父母更驚慌。

  藍先生對她說:「說真話,雪兒,對警方說真話,走私販毒的人害了多少人?要是有誰哄過你帶些什麼東西,你一定要說出來。」

  雪兒點點頭,目送父母憂心忡忡地走了。

  探員叫她坐在對面,看著手中的一張紙,上面有雪兒穿著同樣大衣的照片,下面有幾行中文字寫著:「這少女是個毒販,小心,她非常狡獪。」

  探員抬頭再看雪兒那張清純的臉,憑他的經驗,也不能下定論。於是再跟她說:「你有男朋友嗎?」雪兒說:「沒有。」探員重複問她失蹤上了船的事,她答的跟她父親說的一樣。探員說:「我們會找船長和船上的人問話的。」

  雪兒心中一驚,但表面上仍保持鎮定:「他們對我都很好。」探員問:「你怎麼解釋身上的幾萬法郎?」雪兒搖著頭說:「我不曉得皮包裡有那麼多法郎,我不知道是誰放進去的,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把藏毒的糖放進我的大衣口袋。」

  「你的機票是誰買的?」探員問。雪兒不曉得父母答了些什麼,她知道這關難過,雙手掩臉做哭泣狀,一面哭一面想,如何可以不露出連累程傑的蛛絲馬跡:「是我自己買的。」

  探員問:「頭等?那得好幾萬塊錢。」雪兒泣道:「請別告訴我父母,一小部分是我的積蓄,其他的,是我間中在父母的錢包裡和抽屜裡偷的,我對不起爸媽。」

  探員說:「藍小姐,為什麼坐頭等對你有這麼大的吸引力?」雪兒道:「我沒坐過,想試試。」控員繼續問:「但是你沒用回程那截機票,你是從倫敦飛回來的。」雪兒不停地在動腦筋:「到了巴黎兩天,我知道我錯了,所以馬上回來,打算向父母認錯。但是,法航的經濟位全滿了,他們叫我飛去倫敦,再買單程經濟位回來,一年後,那半截頭等機票可以向法航退回拿回現金,那樣我至少可以把一部分錢還給爸媽。」

  探員想了一陣,雪兒的話頭頭是道,癥結在誰在巴黎把那張告密信傳真到港:「你有仇家嗎?」雪兒嚇了一跳:「仇家?我只是個學生,怎會有仇家?」探員把那張傳真給她看:「你認得是誰的筆跡嗎?」

  雪兒驟見自己的照片,驚奇得不得了:「怎麼會有我的照片?」探員再問:「記得筆跡嗎?」雪兒淡淡地道:「不認得。誰……誰要陷害我?」

  探員沒做聲,雪兒努力在回憶:「這,這照片是我在香榭麗捨大道瀏覽時,不曉得誰拍的,我也是在那大道上買過糖。」探員問:「包括藏有海洛因那一包?」雪兒道:「沒有……讓我想想……我在街上走著,後面忽地有個老婆婆摔倒了,我便回過頭來,有好幾個路人扶起她,我替她拾回皮包和皮包裡掉出來的東西。會不會是在混亂中,人家把毒品放在我的大衣口袋裡?」雪兒愈想愈心慌。

  探員道:「那麼你皮包內多了幾萬法郎,你總不會不知道吧?」

  雪兒垂頭道:「我知道的,但是還給誰呢?一驚之下,我更加想快點回香港了,或者你們可以幫助我。」

  探員說:「我們惟一可以幫助你的方法,便是要你合作,不要害怕向我們說真話。假如有人想陷害你,單把毒品放進你身上便行了,何必給你幾萬法郎?誰是收貨人?」

  雪兒開始心亂了:「我不知道,我怎會知道?」

  探員說:「好吧,你可以叫父母保釋你出去,待我們聯絡上貨船的人再說。」

  雪兒一想,要是聯絡上了挪威船長和船員,誰都會說出她在船上慶祝過和程傑結婚和兩人一直同宿一房的事,那麼程傑必定身陷囹圄。而她隱約感到,程傑運毒的次數一定比她所知道的多。

  探員觀察著她的神色:「你得為你自己著想,九十克這樣的海洛因,零售價是幾百萬元,要是罪名成立,成年人有可能判刑好多年,很多毒販,便利用你們這些未成年的少男少女運毒。」

  一聽見「成年人有可能判刑好多年」,雪兒的心更加亂了,程傑已經二十二歲,她自己才十八歲,頂多進女童院。

  不,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警方聯絡船上的人,那時必定牽連到程傑,她常看報紙,普通常識比一般十八歲少女豐富,成年人若因刑事案入過罪,是會有案底的。

  她想起十六歲那年在北海道滑雪初會程傑,他用煙蒂在她的小腹烙下他的名字,然後他哭了:「雪兒,這是我第一次向女人下跪。」

  那幾天相依為命的日子,窗外的雪花飛舞著,程傑淚痕未乾地說:「雪兒,我終於擁有個屬於我自己的人。」……「雪兒,我配得起你的,終有一天我配得起你的。」

  他一直苦苦掙扎,為的都是她,為了她,他獨自承受了多少折磨,而從來不向她吭一聲?

  雪兒的眼淚潛然而下,抬起了頭,對探員說:「我認了,我是知道糖裡是包著海洛因的,那幾萬法郎,是我的酬勞。」

  「那麼我再問你,收貨人是誰?」探員說。

  「應是一出接機處便有人接我,所以我沒告訴爸媽幾時回來。」

  探員對雪兒的招供仍不滿意:「什麼人接你?」雪兒道:「我真的不知道,連是男是女也不知道,總之,有個人拿著個白紙牌,牌上寫著Marie Vong的便是。」

  雪兒偷偷望探員,再問下去,她可能再編不出什麼故事來了。見到探員剛想開口,她便懇求著:

  「我什麼都告訴你,只要你答應不告訴我父母。是,我並非如父母心目中那麼乖,但我亦不是你們想像中那麼壞。」

  起初我的確只是想去巴黎玩玩,但坐了一程頭等機位,覺得不外如是,心裡很內疚偷了父母的錢。下機後我很彷徨,召了部計程車,叫司機送我去華人區,我拿著行李到一家中國飯店坐下,叫了點東西吃。

  飯店有個侍役好像是越南華僑,見我吃完了呆坐半天還不走,便很慈祥地過來問我有什麼問題。

  「我說我沒有錢,可否在他們那兒做點工作,他說他可以介紹我見一個人。他帶了我去見附近公寓的一個人,問我想不想賺錢,我說想,便搞出這件事來。

  「他說很容易的,沒有人會懷疑女學生,而且一次過,以後不會騷擾我。」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又覺得刺激好玩,加上那男孩子……」

  探員一臉「原來如此,怪不得」的神氣,雪兒停了一下,腦筋盡量快轉編故事:「是的,我見的那個人是個二十幾歲的越南華僑,長得很英俊的,陪我玩了兩天。」

  雪兒十指叉著長長的秀髮,想了一會兒:「對不起,我的心太亂了,是他陪我玩了兩天後才叫我帶毒品和給我錢的。」

  探員問:「那兩天你住在哪兒?」雪兒晃晃長髮說:「跟他在一起。」

  探員對這些少女問題,見怪不怪,一點也不詫異,只是「唔」下一聲。

  雪兒是個細心的,反正豁出自己去保護程傑了,乾脆把謊扯到底:「啊,那匿名信,會不會是他的女朋友妒忌我而寫的?」

  探員問:「為什麼你這麼想?」

  雪兒一片遐思的樣子,頗為引人:「我們很親熱。」

  探員心想,用俊男和金錢去引誘這類貪玩的少女,最容易不過。

  事實上雪兒在說到「我們很親熱」時,已經投入她和程傑把臂同游和床上親暱的境界了,幾乎連自己也難分真假:「我想他是捨不得我的,他真是捨不得我的。」

  探員錄好了口供,叫她自己看一次,簽了名字。雪兒無悔地簽了,滿臉柔情蜜意。

  探員雖然見得離家出走、做不正經的事的少女見得太多了,早已無動於衷,但很少見到個大學女生、長得如此清秀也會做出這種事來,忍不住教訓了她一句:

  「別再夢想了,他會捨不得你?來完一個又一個,你千萬別再回去找他。」

  雪兒夢幻地搖搖頭:「他是愛我的。」

  探員不再做聲了。

  這時藍先生已帶同律師來保釋女兒。

  探員說:「你的女兒什麼都認了。」

  藍先生大為震驚:「你們有沒有迫供?她年紀還小,要是迫供,我告訴警方!雪兒是個好女孩。」

  雪兒道:「爸爸,沒有人逼過我,對不起,我做了錯事。」

  藍先生急得扯起嗓門說:「我們要上訴!」

  雪兒摟著爸爸:「不用了,我無話可說。」

  她心裡記掛著的,只是程傑,她不曉得他在什麼煩惱或危險的環境中,她雙手合十默祝他平安。

  在巴黎那邊,程傑奉了大麻子之命週一後才可離開,叫他等待命令。

  程傑不斷在街上掛長途電話到雪兒家,不是無人接聽,便是接聽的不是她,一聽見不是她的聲音,程傑便馬上把電話掛上。

  有一天他耐不住了,掛長途電話到香港老張的藥房:「雪兒找過你沒有?」老張說:「沒有啊。」一樣不得要領。

  程傑不知道的是,雪兒已被判入女童院一年。

  雪兒被判入女童院的事,經她父母聘請的律師求情,只當警方起訴,而她亦認罪,過程很簡單,並未見報。

  老張代程傑打了幾次電話,都找不著雪兒,最後只好硬著頭皮,對接電話的藍太太說:「很冒昧,但令千金在我的藥房訂了一些藥,這麼久也沒有來拿,想問她還要不要?」

  藍太太為了女兒的事,已經茶飯無心,更怕聽電話,只好說:「不要了。」

  老張無法從這個答案得知雪兒的近況,但又被程傑逼得緊,厚起臉皮再問:「雪兒小姐安好嗎?平日她間中會來電訂些傷風丸呀、洗頭水呀的帶回宿舍,訂了貨必定來拿的,這回卻整個月也不來。」

  藍太太說:「她有欠你數嗎?」老張說:「沒有,從來沒有,問候一下而已。」藍太太說:「她到外國唸書去了,對不起,她忘了去你那兒拿訂購的藥和日用品。」

  到外國唸書去了?老張一怔,繼續說:「啊,我都不知道,不要緊,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藍太太一陣心酸,忍著眼淚說:「有心,她很好。」

  放下電話,藍太太飲泣了一陣,對丈夫說:「我們有什麼地方教錯了她,會落得如此田地?」藍先生輕輕撫著妻子的背:「我也不知道,無論如何,做父母的對子女不應放棄,明天我們可以去看她。」

  老張放下電話不久,又收到程傑的長途電話,老張如上的複述一次,程傑急得跳腳:「她去了哪一國唸書啊?」老張說:「留學便留學了,我又不認識藍太太,怎問得那麼多,你知道她安好便放心啦。」

  老張停了一停:「喂,會不會是來找你?」程傑想想:「找我,她都不知道我在哪兒。」老張說:「喂!阿傑你到底在哪兒?」程傑的聲音顯得很不耐煩:「我遠在巴黎,老闆把我派到這兒來兩個多月了,悶煞人。」

  放下電話,程傑覺得事有蹺蹊,雪兒怎會忽地去留學呢?

  是否雪兒的父母見她兩度出走,把她看管得連電話也不許聽?

  程傑在巴黎悶得發慌,但大麻子傳令說他既有三個月逗留的簽證,便應逗留三個月,不然便對他的香港女朋友和海倫不利。

  奇怪的他不但聯絡不到雪兒,連海倫也聯絡不上,他只好憋著一肚子氣服從大麻子。

  老張雖說雪兒安好,卻始終覺得有點不對勁。一天忍不住了,親自掛電話到雪兒家,管它是誰接聽,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料不到,只傳來錄音帶的聲音:「這個電話號碼已經取消。」明知是錄音帶,程傑也情不自禁地問:「改了什麼號碼?」只聽見錄音帶重複又重複地播著:「這個電話號碼已經取消……這個電話號碼已經取消。」氣得程傑踢了電話亭一腳。

  再掛電話給老張,老張一開口便說:「奇怪,藍家已取消了電話號碼?」程傑又踢了電話亭一腳:「我早知道了,還用問你麼?」啪地便收了線,令對方的老張莫名其妙,咒著:「好心沒好報!」咒詛之餘,老張也蠻想念雪兒的,他是他倆的傳訊站,每次雪兒來,那秀麗生香的氣質,令他的藥房似乎噴了空氣清新劑。

  沒人知道雪兒在女童院裡,藍先生和太太去探望她,雪兒總說一切都好。

  藍太太又不免紅著眼睛重複再重複地問:「雪兒,爸爸和媽媽教錯了你什麼?」

  雪兒眼中充滿了對父母的愛:「沒有。爸爸媽媽,我愛你們。」

  藍先生說:「我始終相信你是清白的,要是有誰傷害了我的女兒,我要他的命!」雪兒有點激動:「要是有誰傷害了我的爸爸媽媽,我一樣要他的命!」

  藍太太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別胡說八道,這是你要的課本,都買齊了。」雪兒捧著書本擦著臉蛋:「我一樣可以如期念完大學,你們放心。」

  在三藩市,大麻子正在對海倫說:「你放心了吧?三個月讓程傑那小子找不著你,敢情掛心死他了。」

  海倫滿意地微笑。大麻子完全不知道程傑的香港女友到過巴黎,更不知道她向雪兒做過什麼手腳。而她,早從香港的線人口中知道了雪兒被拘捕,心裡正在慶賀自己的成功。

  在大麻子面前,海倫仍是不動聲色,只說:「謝謝司徒大哥。」

  大麻子正色道:「我不白施恩惠的,要是以後你不聽話,我會令程傑死無葬身之地。要是他不聽話,你一樣會受到嚴重的懲罰。」

  海倫心裡想,不能永遠讓大麻子抓著她的痛腳,只做不在乎狀:

  「是啊,我現在很喜歡他,但是,到我不喜歡他那時,你這兩頭針的管製法便不關我事了。」

  大麻子哈哈地笑:

  「別嘴硬,這小子令你神魂顛倒,我從沒見過你這樣子。」

  海倫橫了他一眼:「你不喜歡我落葉歸根,好好地嫁個人嗎?」

  大麻子嘲諷地說:

  「什麼叫做好好地嫁個人?程傑是好人嗎?他只不過是個浪子,他不要你時你怎麼辦?」

  海倫發著嗲:「只有我不要男人,沒有男人不要我的。大哥,你不想要我嗎?」

  大麻子什麼女人沒見過?他是頗喜歡海倫的,有時也被她引得心猿意馬,但他知道這女子心計甚多,瞇著眼看了她一陣:

  「我只要個聽話的老婆,不要個妖精。」

  海倫秋波照送:

  「小妖精哪及你道行,我算得什麼?大哥,你知道我對你是忠心耿耿的。」

  大麻子從上衣裡面拔出根槍來,指著海倫:

  「不忠心就是這個下場。」

  海倫扭著蛇腰走到大麻子跟前,胸口就頂著槍頭:「大哥,開槍啊,打死我吧。」

  大麻子是個經驗豐富的人:「又有要求了嗎?我已經幫夠你忙了,還想怎樣?」

  海倫說:「程傑回來那時,你便這麼的用槍指著我。」

  「又是那一招?你完全沒有想像力。」大麻子想收回指著她胸口的槍。

  海倫把槍頭拉住,跟大麻子面對面地站著,大麻子比她要高上半個頭,海倫心裡暗暗打量著位置與距離,但嘴裡還撒著嬌:

  「才不呢,程傑會以為沒有想像力的是你,不是我,何況……」

  海倫的長長鳳眼向大麻子放出挑戰性的電波:「真正的男子漢是不會忍心讓愛人被人欺負的。」

  大麻子用槍口向海倫的胸口用力一頂,痛得海倫喲一聲的叫起來。

  「你還試驗他不夠嗎?」大麻子把槍插回掛在左腋下的槍袋中。

  海倫記得,第一次程傑是憑一股男兒熱血,看不過眼大麻子想當眾強姦她,而不顧性命的過去救她。那時她已不由自主地愛上他了。

  第二次是她故意失手槍傷他,目的不外是把他留在三藩市,海倫相信日久生情這句話。

  他愛她到底有多深,是因為清閒還是真意,她不敢肯定。

  大麻子像家長似地對她說:

  「海淪,你雖然膽大包天,但你是個完全沒有安全感的女人,你害怕戀愛,更害怕你愛的人不愛你。」

  海倫怒吼了一聲:「不!誰都走不出我的五指山!」

  大麻了哼著:

  「踩著母老虎的尾巴了。海倫,繼續做我的愛將吧,你智勇雙全,又夠狠辣,我退休了,你有接我的位置的潛質。」

  海倫給他一個冷而媚的笑:

  「別哄我,未必吧。」

  大麻子說:「誰哄你了?我說過必定嗎?我只是說可能而已。別讓戀愛沖昏了頭腦,程傑心地太好,極其量做你的副手而已。海倫,沒有男人會愛上個地位比他高的女子的。」

  海倫忙道:「他只以為我是你旗下的小卒而已,你要繼續讓他這麼相信下去。」

  大麻子心裡想,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愈是得不到手的人愈想要。

  「海倫,小心陰溝裡翻船,假如程傑不回來呢?」

  「他不會不回來的。」海倫自己安慰自己地說:「他敢不聽你的命令嗎?」

  「我的命令?」大麻子道:「女人說了謊,便當謊言是真的。那是你的命令。我只叫他去巴黎一星期,留足三個月,是你要求我幫你忙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他三個月也聯絡不上你,是你故意想他以為我拿著你逼他回來而已。」

  海倫奉承地說:「大哥真是絕頂聰明。」

  大麻子欣賞受落:「如果連這點小事也猜不到,我便在為大哥了。海倫,我對得起你了吧?你一開口我便答應,從沒問你為什麼。」

  大麻子停了一下,正色地字字清楚地說:「只因為你一向對我忠心。」

  海倫心裡一寒,但是她仍然笑語盈盈地說:「我對你的忠心不會改變。」

  在巴黎的程傑,數數日子,明天應回三藩市了。至於回不回,得看雪兒和海倫的情形如何,他實在不想回到那罪惡圈子裡去。

  打定了主意,他掛最後一次電話給老張。

  老張一拿起電話,便急不及待他說:「阿傑,你在哪兒?」程傑覺得老張的聲音比平時緊張:「我仍在巴黎,你怎麼了?」

  老張說:「嚇壞了!幸好你沒回香港。」程傑感到話中有話:「為什麼?你快說,這兒是公眾電話亭,沒人偷聽的。」

  老張說:「藍太太居然來了我的藥房,交來一封雪兒給我的信。」程傑急壞了:「別多廢話,信裡說什麼?」老張說:「我念給你聽:『傑,請千萬不要回香港,我不知道是有人想陷害我還是陷害你,總之那人應是知道你和我的關係的。在我抵港時,入境人員馬上把我扣留起來,海關在我大衣口袋搜出一包糖,原來每顆糖裡面都包著海洛因,共重九十克。我完全不曉得什麼時候讓人放進口袋裡的,警方相信是有人插贓嫁禍,我不明白的是……』」

  「是什麼?」程傑心裡升上一層恐怖的感覺:「你身旁沒人吧?快念下去。」「我在貯物室,我現在念下去了。」老張架上了他的老花眼鏡:「嗯,雪兒寫著……『我不明白的是,誰會知道我在巴黎跟你會面?』」

  「雪兒現在怎麼了?」程傑急於知道。

  老張念下去:「……『我告訴警方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無罪釋放的。但是,我的父母很擔心,把我送到另一個地方唸書,為了你我著想,我不能把地址告訴你,我安好便是了。這一年我們最好不要見面,也不要互通消息。傑,珍重。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會常常想念你。』」

  程傑聽了,若有所失,雪兒被插贓嫁禍的事令他十分驚奇:「老張,我真的不能置信。那確是雪兒的筆跡嗎?」

  老張說:「我怎知道,但既是她媽媽拿來的,應是真的吧。阿傑,你到底在幹什麼啊?」

  程傑說:「我在美國有份工作,有時要出差的,但我不喜歡那份工作,遲早要回來。」

  「喂,小心啊,再不開心也忍一忍,別跟人打架鬧事。」老張叮嚀著。

  程傑掛上了電話,滿腹疑團。代他為雪兒買機票和訂酒店的,是希素,只有她知道雪兒在巴黎住哪家酒店,而發匿名信的人,顯然不知道,那人是誰呢?

  雪兒叫他千萬不要回香港,相信定有難言之隱,他只好回三藩市去。

  回到三藩市那公寓,程傑馬上打電話到海倫家,電話響了半天,依然沒有人接聽。

  他再打電話給希素,希素充滿欣喜地說:「啊!你回來了。」程傑問:「你姐姐呢?」希素大為失望,原來他只是想找海倫:「這兩個多月她一反常態,居然常常伏在家裡。」

  程傑問:「怎麼我打電話到她房間沒人聽?」希素說:「有時她也會出去一陣的。」程傑追問:「她有沒有試過不回家過夜?」希素想了一會兒:「沒有。」程傑再問:「那二月十四至十六、十七那幾天呢?」

  希素奇怪地問:「為什麼只問這三天?你不是……」程傑打斷了她:「二月十四至十七那幾天海倫在哪兒?」

  希素說:「我在醫院,不知道。」程傑開始擔心了:「你病了?」希素說:「不,十四號那天大清早,姐姐心情不好,跟媽媽吵得很凶,媽媽光火了,大力打了她個巴掌,姐姐大喊大嚷以後不回家了,急奔著下樓梯,那時媽媽又心軟了,追著她下去,兩個人抱成一團,不知怎的,母親一失足,滾下了幾級樓梯。」

  程傑問:「伯母沒事吧?」

  希素氣惱地說:「怎麼沒事?老人家摔不得的,但海倫一直不理,直向大門跑了出去,虧她做得出來。」

  「原來媽媽摔斷了腿,」希素說:「我和爸爸送她去醫院,我整天到晚都在醫院陪著媽媽,爸爸年紀大了,單是他陪也沒用,結果我和爸爸都在醫院陪了媽媽好幾天。那海倫,連看看媽媽也不來,真沒良心。」

  「也許她不知道伯母摔得要進醫院吧?」程傑知道海倫是為了他才情緒不佳,禁不住護她一句。

  希素的細小聲音更加惱了:「即使家裡沒人,問問店子裡的夥計也會知道,她就是這樣,只顧自己不顧人。」

  「那你又說她天天伏在家裡?」程傑問。

  希素牢騷滿腹:「到我們回家那天,見她死樣活氣地在看電視,說過以後不再回家又回來,到現在還不肯跟媽媽說話呢。」

  「我打過電話到她房間,但沒有人接聽。」程傑問,「她到底在家還是不在家?」

  「在,她把自己反鎖了在裡面,不聽電話,我也沒辦法。」

  「希素,請你敲敲門告訴她,我回來了,想跟她說話。」

  隔了不久,希素回來:「她根本不聽。」

  程傑無可奈何,只好坐著發悶,一時間,兩個女朋友都不要見他了。

  坐了一陣,電話響了,程傑一手拿起聽筒:「喂?」

  對方沒有聲音,也沒有收線。程傑只好「喂,喂,你是誰呀」的問著。

  對方仍不做聲,沉默了一陣才收線。

  「什麼怪電話?」程傑自言自語。

  程傑從來沒有家,這次從巴黎回到這個他在三藩市住過一個月的公寓,居然有點回到家的感覺。煙灰盅是擺在他順手的地方,浴室裡用得半支的牙膏、牙刷、須刨,什麼都原地不動,但老像缺少了點什麼似的。

  然後他見到了另一把紫色的牙刷,蓋子沒蓋上的淺紫磨砂玻璃瓶內的香噴噴浴粉、潤膚膏。他若有所失地凝視了一會,那是平日他看到而不注意的女人用品,今天他卻逐樣注意到了,那是海倫的東西。

  怪不得他有個回了家卻好像缺少了點什麼的感覺。現在他知道了,這公寓沒有了海倫。他們共同生活了一個月,海倫令他感到這兒是家。

  他還記得海倫半夜離開,讓他到巴黎去見雪兒那愴然而退的神情。

  她不是淑女,但是她對他一往情深。程傑真希望她從房子的一角鑽出來,火辣辣地擁抱他。

  吃過了晚飯,程傑百無聊賴的把一雙大腳擱在茶几上,雙手墊著後腦枕在沙發上看電視。

  他把聲量按到最大,以減寂寥。

  在那麼大的聲浪中,他聽見「叮噹」門鈴響聲,起初以為是電視,再聽,那是真正的門鈴響聲,他像離弓的箭那麼快地衝去開門。

  「海倫!」門外站著個披著深紫色大衣,略施脂粉的海倫。

  程傑張開了雙手,海倫投進他懷中,兩人摟到沙發上。海倫指指電視機,再用雙手掩著耳朵。「聲浪太大了?」程傑問,海倫點點頭。

  「為什麼不說話?」程傑所熟悉的海倫不是寡言的。

  海倫指指喉頭和嘴巴,攤攤手。「你失了聲?」程傑問。海倫點點頭,然後拿了管筆和一疊紙出來寫道:「我們筆談。」

  程傑見她淡妝之下仍掩不住花容憔悴,不知道她到底是受了大麻子的折磨還是什麼:「你的喉嚨受了傷?」海倫搖搖頭,用英文寫了flu一個字。

  程傑放了心:「原來你感冒,不舒服嗎?」海倫用英文寫著:「現在好多了。」程傑說:「怪不得不聽電話,還以為你惱了我。」

  海倫眼圈一紅,斜斜往上吊的斜而媚美眸,有如兩滴長長的眼淚,她從大衣裡掏出些紙巾,擤了擤鼻子,長目一合,兩行淚珠掛了下來,她低著頭把淚珠印干了。程傑哪能不起憐香惜玉之心?抱住她的脖子疼了她一陣:「現在好多了吧?」

  海倫楚楚地點點頭,在紙上用英文寫著:「謝謝天,你終於回來!」剛寫完,低頭握筆的手卻抖動著,一大滴淚珠滴在紙上。程傑有點心疼,溫柔地抬起她的下頜,握著她的手,拿了筆在紙上用中文寫著:「不要哭,我很想念你。」海倫看了,含淚淒然地搖搖頭。

  程傑說:「為什麼不相信我呢?」海倫用英文寫:「你連女朋友的名字都不肯告訴我。」

  程傑說:「你早知道了,她叫雪兒。」

  海倫指著紙示意叫他寫。程傑說:「怎麼才來了十年,連中文也忘掉怎麼寫了?」海倫有點羞愧地點點頭。程傑笑笑,在紙上寫下「藍雪兒」三個字。

  海倫定睛看了一陣,望望他,用中文寫他的名字,卻寫了「呈結」出來。程傑搖著手說:「不,不,不,完全錯了,寫給你看。」

  他在紙上寫了「程傑」兩個字:「認住了。」海倫用英文寫:「我怎能夠忘記?」程傑吻吻她的手:「寫一次給我看。」海倫歪歪斜斜地寫了「程傑」兩個字,頓了一頓,用英文續下去寫,變了「程傑我恨你」。

  程傑打了她的手心一下,用中文寫「你為什麼恨我?」勺海倫用英文寫「你猜」。程傑說:「喂,夠了,太深的英文我看不懂。」海倫想了半天,改用中文寫:「你估。」程傑頑皮地笑著寫:「因為我離開了你,因為我不愛你。」海倫嘟著嘴,用斗大的英文字寫:「Fuck you!」

  程傑看她滿臉刁蠻,反而呵呵地笑起來:「說粗話?待你嗓子開得聲時,大家斗說,粗話,我從小說大的,你說得過我?」

  海倫狠狠地把筆尖向他頭上一插,程傑痛得彈起來,啼笑皆非:「又說筆談,就快變成比武了。」

  海倫用英文再寫:「為了你的前途,我們以後不要再相見,我結婚去了。」程傑怔怔地看,但他不敢肯定完全看得懂:「海倫,你是說……」海倫把筆交給他,把紙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寫回中文給她看,程傑寫一句,她點一下頭,程傑全部譯出來了,海倫點點頭,用英文寫:「對了。」

  程傑呆住了:「不,不可能的!」海倫用英文寫:「我對你沒有好處。」程傑嚷著:「海倫,不要這樣,我對你……」海倫掩著耳朵不聽。程傑說:「豈有此理,初來時是啞,現在要聾,哼,你還沒有盲,我寫給你看……」

  「海倫,是我對你沒有好處,我令你犧牲太多了,對不起。」

  海倫別過頭去不看,程傑跑到她面前,拿著紙站在她跟前。海倫看得有點艱難,指著「犧牲」那兩個字,表示不明白。

  程傑大聲嚷道:「他媽的!海倫,是我對你沒有好處,我令你犧牲太多了,對不起,聽到了吧?不許嫁!」

  海倫嬌嗔滿臉,但刁蠻的氣息未褪,令她有種野性的美,程傑被她弄得暈頭轉向,只重複地嚷著:「不許嫁!不許嫁!」

  海倫斜斜地瞄他一眼,用英文在紙上寫:「走著瞧。」拿起皮包便走。

  程傑挽著她的臂:「海倫不要走。」海倫停了一步,程傑懇求地說:「不要走,我很寂寞,回到了這公寓,我覺得少了些不知什麼,當我看見浴室裡你的用品時,我便知道,那是少了你。」

  海倫轉過身來,抱住他。程傑細語:「要是你不想念我,你便不會來找我,是不是?」海倫抬起頭來,像看不夠的凝視他,海倫讓他把她抱進睡房。她的目的已達,她已得到了所需要的程傑筆跡。

  程傑把她放在床上:「躺一下,我有很多活要告訴你。」

  程傑告訴了她在巴黎如何平安無事地入境和見到陳先生的經過。程傑問她認識不認識陳先生,海倫搖搖頭。

  自始至終,程傑都沒有提及到收到匿名信和跟雪兒會面的事。

  這令海倫妒火如焚,但她極力壓抑自己,只在眼神中給了他個問號。

  程傑道:「是的,我見到雪兒,不過她只留了一星期便走了。」

  海倫明知他說謊,但是,說謊的女人碰著說謊的男人,海倫裝做全部都相信,太精明,他反而會說更多的謊。海倫希望他漸漸完全信任她,那時才可引出他的真話來。

  「謝謝你,海倫,我想是你向大麻子建議,他才會讓我去巴黎的。」程傑覺得這女人很有胸襟,同時又覺得她對別人並不如是:「為什麼你對我特別好?你不吃醋嗎?」

  海倫苦笑點點頭,拿起他的大手掌,用指頭在上面畫了個心形。

  程傑知道,海倫是愛他的,不惜自己傷心難過,也設法讓他和雪兒見面。

  程傑支著頭在想,雪兒只有他一個,而海倫,沒有了他還會有源源不絕的男人。

  「海倫,你會等我一生一世嗎?」程傑問。

  海倫不答他,眸子裡仍然是問號。

  程傑撥弄著她捲曲的長髮:「你會肯為了我的安全,而一年不見我嗎?」

  海倫心裡暗笑,畢竟他只有二十二歲,這等於招供了雪兒的故事。她搖了搖頭,仍然出不了聲,只用嘴形「說」出了四個字。

  程傑細看:「再來一次。」海倫重做一次。

  「同生共死?」程傑在看她的唇語。海倫誠懇地點點頭,摟著他抽咽噎著,程傑不禁深深地吻了她。這回海倫沒讓他吻得太久,有點喪氣地放下了雙臂。程傑知道,海倫瞭解雪兒在他心中的地位。海倫亦知道,她並不需要再征服程傑,她只要除掉雪兒,或者在雪兒心中除掉程傑。

  程傑也有他自己的心事,運毒四次,他已經得到了過百萬港元的酬勞,本來依他的夢想,他便可以和雪兒過清清白白、與子偕老的生活了。

  女人,他見得多了,他以為再沒有女人能動他的心,萬萬料不到闖出個海倫來。

  然而,他從未覺得對海倫不忠,海倫明知他有心上人的,但他老覺得對雪兒不忠。

  矛盾的是,跟雪兒在一起,沒有一天兩人不戰戰兢兢;跟海倫在一起,雖然在幹著鋌而走險的事,卻是天天都舒服的。

  「海倫,我不想再運毒了。」程傑把身體挪近她一點:「你呢?」

  海倫搖搖頭,程傑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呀,忘了你失了聲,你想不想再運毒?不想便搖搖頭。」

  海倫搖搖頭。

  程傑想起她「同生共死」的諾言,歎道:「我早應知道了,我真笨。」

  海倫像想說話,卻說不出什麼來,像有什麼難言之隱。沉默了一會兒,海倫雙膝跪在床上,俯身把程傑的過頭穿毛衣服和牛仔褲脫下來,而她也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脫下,攜著程傑的手,一同走進浴室。

  跟上次一樣,她跟程傑一起洗蓮蓬浴,替他塗肥皂,替他洗頭,讓他坐在地上,頭靠著她軟綿綿的雙乳。

  替他抹乾了身子,把他趕進被窩裡,海倫便把一件一件衣服重新穿好,用唇語說:「晚安。」

  程傑還以為她會留著過夜,怎知她卻要走了:「海倫,不要走,這麼晚了。」

  海倫搖搖手表示再見。程傑好不容易在巴黎熬了三個月,見到海倫彷彿見到海外惟一的親人,怎知又要寂寞一夜了。

  「幾時見你?」程傑問。海倫沒回答,只用唇語說:「我愛你。」程傑目送她濕著頭髮離去。

  海倫一回到家裡,便把睡得惺忪的希素揪起來,扯起嗓門道:「死丫頭,在電話裡跟程傑說我壞話,你以為我聽不見麼?」

  「什麼壞話?我只是說事實而已。」希素覺得很委屈:「全因護著你而已,程傑問我情人節那幾天你到哪兒去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不在家嗎?我說不曉得,既然說了不曉得,便要說出你弄到媽媽摔斷了腿的事。我大可以說你不在家,讓他以為你跟別的男人風騷去了,你謝我還來不及呢!」

  海倫在家一向是霸氣的:「護著我?你用的都是指責我的形容詞。」

  希素是在姐姐的淫威下長大的,凡事都讓她七分,但是這回也忍不住了:

  「是,我護著的其實不是你,而是他,他讓你迷住了,我不想他難過。」

  海倫從來看不起希素,繼續罵著:「你暗戀著程傑,人家可沒把你放在心上呢。」

  希素不服氣地說:「但是他信任我。人家把誰最放在心上,只有我知道,總之不是你。」

  這話刺中了海倫的心,氣焰也低了半截:「是他告訴你的?」

  希素躺回床上,把棉被一拉蓋住大半個頭,只露出那雙圓圓的小小的豆豆眼睛:「你自己猜好了。」說完便大被蒙頭。海倫想想,還有事求她:「要是程傑打電話給你,你說我不舒服,說不出活好了。」

  希素蒙著頭不睬她。

  海倫回到自己的房間,坐了一陣,一拳一拳的槌著枕頭:「死海倫!死海倫!怎麼居然愛上一個男人到無所不為的地步?」

  搥了一輪枕頭,又把枕頭擁在胸前,輕輕地吻著:「程傑,我愛你,我愛你……」喃喃自語著,不禁潸然淚下。為了到巴黎破壞程傑和雪兒的好事,她是故意撩母親吵嘴,在樓梯上用腳一鉤,令母親摔下去的。

  「海倫啊海倫,」她對著枕頭說:「你快要發瘋了。」

  她和衣擁著枕頭癱在床上,動著腦筋,怎麼令雪兒恨程傑。想了半天,茫無頭緒,希素到底知道什麼?她一定要從希素口中哄出來。

  翌晨海倫大清早便起床,一反睡到日上三竿、家務百事不理的習慣,替父母和希素弄好了三份早餐,乖乖地坐在廚房。

  這慣常是希素的工作,當她一踏進廚房時,大感驚奇。海倫伸手抱著希素柔聲地說:「妹妹,對不起。」希素眨著豆豆眼,大感受寵若驚,這輩子姐姐都沒抱過她一次,做了什麼蠻橫霸道的事亦從沒道歉過。

  海倫眼眶紅紅的,幾乎要哭的樣子,希素問:「什麼事了,姐姐?」

  那時父母走進來,海倫低聲對希素說:「吃完早餐再跟你談,我不信你,信誰呢?我的心太亂了。」

  老夫婦見兩個時常吵嘴的女兒親親熱熱地擁抱,不禁老懷大慰。

  希素開心地說:「今早姐姐起床替我們弄了早點呢。」兩老既奇怪又欣慰地坐下了。

  當海倫把早點端到母親面前時,挽著椅背蹲下了身:「媽咪,對不起,那回我不應跟你吵嚷。」做母親的一聽女兒這麼說,心早軟了一半。

  海倫親了母親的臉頰一下:「請原諒我沒到醫院探你,我……我不敢去。」海倫的母親眼眶濕潤,輕拍著這個她一向縱容慣了的女兒的背:「你肯認錯,那便是好孩子了。」

  海倫的父親叫她:「坐下,吃早點,你也太瘦了,這幾個月你不曉得幹什麼,老是魂不守舍的樣子。」海倫默默地坐下吃早點,希素間中偷望她一下。一家四口一同吃早點,是八九年未有過的事了。

  海倫的父親說:「你也不小了,應該想想正經的做點事,或者結婚。」海倫望了父親、母親和希素:「是,我打算結婚。」

  當父母微笑之際,希素卻緊張得把叉子咚的一聲掉在碟子上。

  海倫對父母道:「讓我跟妹妹先商量一下。」順手便把希素拉進她的房間裡。

  「你打算嫁給誰啊?」希素問。

  「程傑。」海倫說。

  希素聽了失望多過開心:「人家有向你求婚嗎?」

  「他沒向我求婚。」海倫瞭解妹妹的性格,向她說一句真話,她便信她十句謊言。

  「你打算向程傑求婚?」希素知道姐姐是敢作敢為的。

  「不,」海倫無奈地朝天望望,似乎在禱告:「我真正在乎他,對愈想得到的男人,我便愈害羞。」

  希素看著海倫一副難得一見的羞赧模樣,也雙眼瞧天地笑,覺得不可置信:「你會寫害羞這兩個字嗎?」

  海倫雙手叉著纖腰:「我的確不會寫這兩個字,有什麼好笑的?」

  希素難得有不被她罵的機會:「那麼人家香港那一個呢?」

  海倫苦惱地說著:「他一直不肯談她,你看這是什麼意思?」

  希素根本沒什麼戀愛經驗,她永遠只有單戀別人的份兒,想不到戀愛經驗豐富的姐姐居然向她請教:「你明知我沒戀愛過,我怎知道?」

  「就是因為你心水清,所以問你,我想不透。」海倫推推希素:「妹妹你說吧。」

  希素頓了頓:「唔,我看只有兩個可能性:一是他對香港那個矢志不渝,所以乾脆不跟任何人說;二是香港那個對他已經沒有興趣,唔,不,那不對,要是他失戀,定會對你說。」

  海倫急了:「那我怎麼辦?他老叫我不要走,卻老不向我求婚。」

  希素說:「其實程傑結了婚沒有,你也不知道。」

  海倫惱道:「難道你又知道麼?」希素搖搖頭。海倫氣道:「昨夜還大言炎炎,說程傑信任你,他怎麼表示過信任你呢?你暗戀他,自做幻想而已。」

  希素難得有占姐姐上風的時刻,忍不住說:「我替他寄過信。」海倫忙問:「寄給誰的?」希素說:「信封上只有個香港信箱號碼而已,我怎知是誰?」

  海倫想了想,懇求地說:「希素,你替我探訪一次程傑去,套套他口風。」

  希素巴不得有這個機會,管它是探口風還是不探口風,可以不捱姐姐罵而見到程傑便開心了。

  程傑悶在公寓裡,反覆地想著雪兒的信,疑團重重。

  一向以來,雪兒是天塌下來也等他的,說一年內不要見面,不像是她的話。

  再想,一向以來,只有雪兒不知他在何方,從未試過他不知雪兒在何方的。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際,門鈴響了,他的心在跳著。雪兒,雪兒,她是個精靈的女孩,常做他意想不到的事,會不會是她呢?

  程傑跳著衝出去開門:「雪兒!」

  站在他面前的原來是希素,幻想之後的現實,令他呆了一陣。

  「姐姐叫我來找你,她病著,仍然出不了聲。」希素依照海倫的吩咐去說。

  程傑一腦子混亂:「昨夜我已叫她不要走的了,淋得頭髮濕濕的回去,怎麼會好起來呢?」

  「她心裡不好過,她知道你常念著在香港的女朋友。」希索說:「我從未見過姐姐為了男朋友而失魂落魄的。」

  程傑沒說什麼。

  希素想起姐姐叫她問他的話,其實她自己也很想知道:「要是你最終的目的是跟你那香港女朋友在一起,便乾脆告訴我吧,讓海倫死了那條心。」

  程傑一直避免面對這個問題,想不到希素問了。他的情緒不好,只顧著抽煙。

  「你也愛海倫的吧?」希素好奇。

  「我不知道。」程傑彈了煙灰:「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只知道我不想再……」程傑戛然停住,希素未必知道海倫是在毒販網中工作,反而問她:「海倫不用工作的嗎?」

  「她?」希素歎了口氣:「她是最令爸媽頭痛的,她不工作,卻老有錢花,一時在家,一時人影不見。快二十六歲了還是生活荒唐,你會娶她嗎?」

  「我已有妻。」程傑說了出來,如釋重負。

  他問過自己很多次,可是人自己問自己,每多問不出答案來。到底,人自己可以逃避自己。

  希素是局外人,此刻他才知道,任何一個局外人問他,他的答案都會如是。雪兒是他的妻子,她的身上有他的烙痕。

  他跟雪兒相處的日子是如此的少,而她所付出的代價是如此之大,隱隱然在他的心中,她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

  希素聽了這個答案,是八分高興兩分遺憾。高興的是海倫要搶的東西也有搶不到的一天,遺憾的是她能見到程傑的日子更加渺茫,假若他做了他的姐夫,至少她有機會間中見到他。

  「你想我代你轉告姐姐?」希素常希望扮演有點份量的角色。

  程傑沉吟了一會兒:「不,我自己告訴她。男人不能這樣窩囊,縮頭縮頸。」

  希素聽了,對他的傾慕又多了三分。不過,她自己也有問題問他:「我替她買的機票和在巴黎訂的酒店都滿意吧?」

  程傑嘉獎地說:「希素,你一切都辦得很好。」

  希素躊躇了一下:「別怪我多事,你和她在巴黎有相聚吧?」

  程傑無限惆悵:「有,可惜太短。」

  「發生了什麼事?」希素有如學生看成績表:「我安排得不夠好?」

  「不,」程傑輕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守口如瓶,但有些奇怪的事發生了,逼得她不得不提早離去。」

  輕輕拍女孩子的手背是程傑的習慣,希素不自覺地珍而重之的用另一隻手拿著讓程傑拍過的手,專注的豆豆眼睛表示她在聆聽著。

  「有人彷彿在知道與不知道她在巴黎之間,發了一大堆匿名信到巴黎的酒店,包括你替她訂的一家在內,我恐怕事有不測,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便叫她馬上離開了。」程傑說。

  「那會不會是……」希素有點驚惶。

  希素欲言又止,程傑焦急地問:「是什麼?」

  「沒……沒什麼。」希素說:「擔心你而已。」

  「那為什麼你的表情那麼驚慌?」程傑再度拿著她的手:「你有什麼害怕的,說出來。」

  希素握著他的手:「我不知道你在唐人埠呆這麼久是為了什麼。唐人埠的黑道人物很多,你開罪了誰?」

  程傑笑笑:「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跟他們蛇鼠一窩,是不是?」希素垂著頭,凝視著他握著她的手,再抬頭懇切的望著他。

  程傑亦凝視著她那張忠誠而不美麗的臉孔:「你知道得愈少愈好。希素,在你印象中,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為什麼問我?」希素不明白。

  「因為你見得我最少。」程傑道。

  「你是好人,你是個很仁慈的人。你選擇了我這無名小卒來信任,我很感謝你的同情。」希素激動地說。

  「那是惡作劇而已,」程傑頑皮地單了右眼,左眉往上一揚:「你是我在三藩市的第一個朋友。」

  希素難忘那天程傑把她在公園裡扶起來,跟她扮情侶去氣海倫。

  「我自知樣子不美,長得又矮,你的仁慈令你同情我。」希素說:「你有什麼要我做的,我一定幫你。不過,我得懺悔一件事,我告訴了海倫你叫我寄過信。」

  程傑忙問:「幾時?」希素說:「昨夜而已。不過我只說那是個信箱,我沒把明確的號碼告訴她,她知道你叫我寄過信也沒有用。」

  「為什麼你要告訴她?」程傑有怪責之意。

  希素靦腆地道:「對不起,是我想威風一下,說了件她不知道而我知道的事給她聽而已。」

  「保密便保密到底,一鱗半爪都不能讓人知道。」程傑道:「要是海倫逼你說出那信箱號碼,你怎麼辦?」

  希素負氣地說:「你以為只有你們聰明,我是笨蛋麼?我胡亂編個號碼出來不就行了麼?」

  程傑靈機一觸:「就這樣辦,你編個假的信箱號碼給海倫。」希素有點得意地說:「就這麼辦,我回去告訴她。」

  程傑想了想:「不是今天,是在我告訴你的時候。」希素的得意一下子減低了半截:「為什麼?」

  「你別管為什麼。」程傑心裡早有主意。

  他打算叫老張在香港多開一個郵箱號碼,那時他便會知道誰會寄什麼信到那兒。

  他看了看希素:「那個號碼,你告訴誰也可以,從前那個不方便,因為是借朋友的信箱用的。」

  希素點頭表示服從:「那我回家告訴海倫什麼才好?」

  「我不方便到你們家,待她病好了,請她到我這兒來吧。」程傑說。

  「就這麼多?」希素雖然滿足了見程傑的慾望,對海倫卻有交不得差的感覺。

  希素還不大願意走,但程傑沒有留她之意,只好走了。

  在回家途中,希素珍惜地撫著讓程傑握過的手,陶陶醉醉的,到了家門還有點飄飄然。

  海倫急不及待的把希素拉進房間:「他說什麼?」

  希素恍如受賄了的證人被法官審訊:「他沒說什麼。」海倫發脾氣了:「去了老半天,卻說他沒說什麼……」

  希素忙補充著:「他心情不好,說你昨晚不應濕著頭髮回家,那麼病怎會好呢?他請你病好時去找他。」海倫的聲調軟下來了:「他還是顧念我的。」希素有點膽怯地提醒她:「你可別去得太快,他不曉得你假裝感冒喉痛失聲的。」

  海倫說:「這個還用你提?我告訴他我要跟別人結婚,氣氣他。」希素沒敢搭嘴。海倫突然想起問道:「他寄信的信箱號碼是什麼?」希素訥訥地說:「沒留心啊,沒記住。」

  那邊廂,程傑走到街上電話亭掛電話去香港給老張:「替我另開一個信箱,我覺得雪兒的信內有蹺蹊。」

  老張緊張起來了:「你以為那信是雪兒的媽逼她寫的?」程傑知雪兒外柔內剛的性情:「我想不是,要是藍太太看過那封信,還會交給你嗎?老早扯著你問阿傑是誰,或者報警去了。」

  老張想了想:「為什麼藍太太不寄來而要親自拿來呢?呀,我知道了。她想看看我是什麼樣子,也許以為我英俊瀟灑,是雪兒的男朋友。」

  程傑好氣又好笑:「幸而你生得醜,不然你的問題可大了。」老張馬上抗議:「誰說我醜,我的老婆不知覺得我多好看。」程傑催促著他:「閒話休提,幫我個忙。聽著:馬上替我開個郵局信箱,明天我打電話問你是幾號。我寄給你的信,依舊寄回你的信箱。」

  老張不明白:「那多開一個幹啥?」程傑說:「寄到新信箱的信,肯定不是我寫的,那麼我便知道,誰在做手腳。我擔心雪兒。」

  老張道:「她在外國唸書嘛。」程傑有個直覺:「我老是感到她仍在香港,不曉得出了什麼事。」老張突有所悟:「有這個可能,那天藍太太攜信來時,神色憂鬱,無精打采……而且,女兒去了外國唸書,為什麼馬上改電話號碼呢?」

  「我得回香港一趟。」程傑說。老張急道:「她叫你千萬別回來啊。」程傑說:「她的話,只有我才明白。總之,新信箱號碼請你明日告訴我。」

  程傑在街上踱著步,百無聊賴,踱到去三藩市中心的「孖結街」,上了輛電動巴士,漫無目的地,愕愕地想,愈想便愈覺得雪兒並非去了外國唸書,而是仍在香港。

  他在經過文具店時下了車,買了信封信紙,摺了兩張信紙放在信封裡面,什麼也沒有寫,只在信封面上寫著「中大藍雪兒小姐收」,順手在附近的郵局寄了,回郵地址寫了老張的郵箱號碼。

  這是惟一查出雪兒還在不在香港的方法,若她仍在中大,她會明白他多麼的記掛她,若她不在中大,信便會打回頭到老張的信箱裡。

  翌日,程傑再掛長途電話給老張,老張說:「新信箱開了,號碼是香港郵政信箱八九○號。」

  程傑謝過老張,剛想收線,老張卻說:「你不知道雪兒家的地址麼?為什麼不直接寄封信去?即使他們搬了家,也會叫那郵政局轉寄幾個月的,我不相信藍家會斷六親,總有信要收的。」

  程傑聽完老張的話,想想不無道理,問題是寫什麼信去才可以逼得藍家有回音。

  回到公寓,思量了半天,狠起心來寫了封沒有署名的信給藍先生:

  

  我們還有更不利雪兒的證據,假如你不想雪兒坐牢,請報上正確住址,如果你合作,我們便不會再騷擾你。雪兒的確運過毒,我們要肯定她不對警方再說什麼。

  程傑知道,這樣的信藍先生一定不會給警方看,那樣雪兒無罪也會變成有罪。

  信寫好了,回郵地址是什麼好呢?他想來想去,還是在三藩市開個信箱,心念一動,又跑到郵政局去。

  至於那封信好不好寄,程傑還有點猶豫,便把信擱在抽屜裡面,考慮一晚再算。

  他回到公寓裡的時候,再沉思了半天,覺得那樣太冒險了,要是藍家著慌起來,交給了警方怎麼辦?始終有可能害得雪兒坐牢的,於是拉開抽屜,打算把信撕掉。

  一拉開抽屜,程傑不禁魂飛魄散,信不見了!

  問那僕婦:「你搜過我的東西?」僕婦說:「沒有。我要搜你的東西不用等你不在家的時候。」跟著僕婦掏出槍來:「別忘了我有這個。」

  「有沒有人來過?」程傑問。僕婦說:「沒有。」

  僕婦當然不會告訴他,海倫來過。海倫抄下了信封上寫著的藍家地址,偷看了他的信,拿去影印一份,把信寄了。

  程傑這一驚非同小可,他不在公寓的時候,誰出誰入,決定於僕婦之手,他急子找大麻子抗議。

  大麻子永遠不給電話號碼給程傑,只有他找程傑的份兒,沒有程傑找他的份兒,程傑覺得不可忍受。

  在寂寞中,他掛了個電話給海倫,有人接聽,但沒有聲音:「海倫,是我,你還開不了聲嗎?」對方用鼻音「唔」了一聲。「你能來我處嗎?」對方又是「唔」了一聲。程傑說:「我等你,有事跟你談。」

  剛收了線,希素便有電話來:「我仍在店子裡工作,幾號?」程傑聽得出她的審慎,放大喉嚨說:「香港郵政總局信箱八九○號,這不是秘密。」他有意讓老坐在廚房裡監視他的僕婦聽到。他又寫了封寄到八九○號信箱的信:「雪兒,我愛你。傑」。故意不封口,擱在桌子上。

  海倫在傍晚時來了,仍然是紫色的大衣,裡面是件緊身的針織迷你裙,神色萎頹,顯然病未好。

  程傑一看見她那樣兒,有點內疚:「對不起,我不應叫你來。」海倫慵懶地歪在沙發上,努力用僅僅發得聲音的沙啞嗓子說:「不要緊。」媚眼一溜,瞥到桌子上的信,但她的眼睛溜得令人覺察不到她在看什麼,只像漫無目標地溜。

  「海倫,我要見大麻子,我想回香港去,有點事情我必須回去解決。」程傑說:「我知道大麻子不信任我,他只是利用我而已,我不能一生讓他控制,只因他中著我替日本人帶過毒入美國境的把柄。」

  海倫的嗓音仍然沙啞,力不從心,聲音像蚊子的說:「我們進浴室去。」

  兩人進了浴室,海倫把蓮蓬頭的水量開到最大,低聲地說:「要是你不服從他,他會把我幹掉。」程傑在嘩啦嘩啦的水聲掩蓋下低聲問:「那麼你呢?他似乎比較信任你。」海倫謠搖頭:「他一樣會把我幹掉。他知道我愛上了你,沒那麼信任我了。」

  海倫輕歎一聲:「你想怎樣,我都由你作主,我說過:同生共死,我這生人,部想好好地愛一次。」

  蓮蓬的水,如勁雨灑下,海倫望著空空的浴缸,右手按著水龍頭:「本來我以為,自從十六歲之後,我已心如死灰。我可以搶到任何男人,但我沒法愛上任何男人。」她把水龍頭一扭,水柱奔流到浴缸裡:「直到遇見了你,我才發現,原來我還沒有死,我還會這麼的深愛一個人的。」

  她把雙手放在水柱下,把水接著,讓水在她的纖指間流過:「我是多麼的高興,我是多麼的高興啊。有如復生,有如天主再賜給我生命,單為了這一點,我已死而無悔。」

  海倫坐在浴缸邊緣,程傑看見她憔悴而仍冶艷的側面,一滴滴淚珠和著水流在浴缸裡。

  程傑哪還說得出「我已有妻」?海倫到底不是希素。

  程傑把她的大衣脫下,再把她的一層層衣服脫下,絲襪、高跟鞋,一雙大手有綿綿的溫柔。海倫把雙手交叉在胸前掩著乳房,程傑奇怪地問:「怎麼倒害羞起來了?」

  海倫帶著歡悅憂傷相混的眼淚,抬頭向程傑說:「你知道嗎?這是你第一次脫我的衣服。」程傑把自己的毛衣褲子一扔,攜著海倫的手:「來,我們共浴。這缸水裡,有你的眼淚,有我們的身體。」

  海倫又滴下了揩不斷的淚珠,程傑捧著她瘦削了的臉,用舌頭舔去她的珠淚:「海倫,就當過去一切苦水,我已代你吞下。別只想到死,我們要的是生。」

  浴罷,海倫嬌慵無力癱在浴缸裡,程傑將她一把抱起:「你累了,我們睡覺去。」

  海倫在程傑懷中,享受他的撫摸。程傑覺得她瘦了,愛憐之心又多了一重。海倫望著他:「愛我,不要可憐我。這是值得慶祝的日子,我想喝酒。」

  程傑拿了罐啤酒來:「對不起,沒有香檳,只剩下一罐啤酒。」海倫欣賞地看著他那雄美的男體把啤酒的拉蓋嗤的一聲拉開,他必須屬於她的,至於那封信……

  程傑把啤酒罐握著:「先讓你喝一口。」海淪又是鼻音重重的「唔」了一聲,更加性感,撒嬌地道:「去拿兩隻杯子來,我不要先喝,要跟你一道喝。」

  當程傑跑出去拿杯子之際,海倫手快腳快地從皮包內拿出了安眠藥丸,捏碎了,從啤酒罐的洞口灑進去。

  平日海倫常要服安眠藥才能入睡,一服四顆才有一覺好睡,一顆半顆對她根本毫無作用,她今夜要肯定程傑熟睡。

  程傑拿了兩隻玻璃杯來,海倫說:「你拿著,讓我來倒。」海倫倒了頭半杯給自己,下半杯倒給程傑,用不察的手勢輕輕搖著罐於,保證沉在罐底的安眠藥全倒了出來。

  兩人碰杯,一飲而盡。程傑說:「我們都要找尋新生了。」海倫不可置信地歎著笑著:「都說我們是同命鳥的了。」

  放下酒杯,海倫在程傑懷中很快便熟睡了,程傑本來不困,但不知怎的,眼皮漸漸沉重,一合上眼睛便睡得動也不會動。

  過了一小時左右,海倫悄悄地爬起來,披上大衣,腳步無聲的走到客廳,拿起桌子上那信封。八九○號信箱,沒收件人姓名,信封還沒封上。

  海倫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開,拿出信來。一看竟是:「雪兒,我愛你,傑」海倫心如刀割,看了一次又一次,把信放回信封裡去,呆呆地坐在椅上。

  海倫天生是易妒的,但她好久沒試過真正心如刀割的疼痛了。她冷笑了幾聲:「復活的代價!海倫,這回不要讓自己死去。」

  思潮起伏地坐了一陣,海倫走回睡房,一吞四顆安眠藥,她不想痛苦到明天。

  程傑比她醒得早,想及大麻子的事,把她搖醒了。海倫上去摟住他的脖子,深深地吮吸著他的舌頭,似乎要把他吞進肚子裡去。

  「我得走了,昨夜睡得真好。」海倫走過餐桌,若無其事地指著那封信:「有信寄嗎?我順道替你丟進郵筒。」

  「今晚再見。」海倫嫣然一笑。程傑急道:「信還未封口的。」海倫伸出粉紅色的舌頭一舔:「我替你封好了。」

  望著她的背影,程傑好生內疚,這個愛他如此之深的女人,毫無疑心地替他寄情信給另一個縈繞在他心間的女人。

  海倫並沒有馬上把信寄出,這封信跟昨日她偷了去寄的信的內容大相逕庭,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得考慮一下。

  回到家裡,希素正在準備出門,跟海倫打了個照面。希素的表情有點不自然。

  海倫閱人甚多,一看見希素那樣子便問:「想起了信箱號碼沒有?」希素居然馬上回答:「嗯,想起了,是八九○號,香港郵政總局信箱,我,我到店子裡開工了。」

  海倫暗想,前天問她程傑寄信去香港的信箱號碼,希素還吞吞吐吐,今兒早上問她,卻答之惟恐不及,有若丟掉了包袱,輕鬆了很多似的,其中必定有古怪。

  何況,程傑還把信隨便便的丟在客廳的餐桌上,到底是什麼的一回事?

  海倫思量著,頭一封她偷了去寄的,類似恐嚇信,但明顯地,程傑不曉得雪兒已被拘捕,亦無法跟她聯絡得上。

  回郵地址,三藩市一個信箱,沒名沒姓,當然是回信會交到程傑手上的。

  寄去香港八九○號郵政信箱的信,根本沒有回郵地址。

  海倫跟了大麻子那麼多年,什麼蠱惑的辦法沒試過?這個八九○信箱,定是程傑新開的,他在港定有朋友接應,他只是試探誰會寄信到那信箱而已。手頭上的一封信,應是他設的陷阱。

  雖然「雪兒,我愛你。傑」是隨便寫的,也可見他日夜不忘雪兒,海倫再妒忌,也只好替他寄出了。信寄了,海倫心想,程傑,我沒那麼容易讓你走,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她有了藍家地址,亦有程傑筆跡,要模仿程傑的字體並不難。

  海倫暗道:「藍雪兒,我要你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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