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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無人的約會


  雪兒在女童院的日子並不好過,她接受教導,被當做個壞女孩般的教導。而同住在女童院的,行為粗潑、污言穢語的多的是,還以交換偷、騙、打、嚇的種種手段為樂。她們的年紀多半比雪兒小,雪兒做夢也想不到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的蠱惑和狡詐。

  每次她看書,那些女童便奚落她一番:「假正經,是好人也不會進來啦,做什麼高人一等狀。」「當然是高人一等了,最老是她嘛。」

  雪兒極力地忍、忍、忍,那些女孩故意把水潑到她的書上,扯她的頭髮,找團泥巴塞在她的鞋子裡,好幾次雪兒氣得哭了。她是那麼的孤單,支持著她的只有一個念頭:「傑,無論如何我都要維護你。」

  有次父母來探訪,她都隱瞞著一切受氣的事,告訴父母她很好。

  雪兒心裡想:「女童院有什麼用呢?進過女童院的女孩,不外是多學了一些邪門歪道的事,只會變得更壞。」

  她期望父親或母親來探望她的日子。

  一天早上,監管人喊她道:「藍雪兒,跟我來,有人找你。」雪兒感到一陣孤寂中的喜悅,父母探望的日子根本未到,怎麼這麼幸運,破例讓家人提早探訪?

  雪兒興奮地跟著監管人走,料不到這回卻不是到平日探訪的地方,而是一個房間,更令她詫異的,來人並不是她父母,而是一個穿著便裝的男人和一個穿著便裝的女人。

  門關上了,她便獨自面對著這兩個陌生人。「我們是便衣警探。」女的說:「不用緊張,跟你說說話而已。」

  說罷她掏出了一張信紙來:「你的朋友有信給你。」雪兒接過了信,見到「雪兒,我愛你。傑」這幾個字,清楚地是程傑的筆跡,她幾乎開心得要叫,但她馬上警覺內有文章,程傑的信怎會落在警方的手中?她恨不得把信放在懷中,把程傑的幾個字吞進肚子裡,但此刻,她只茫然地把信交回女警探手中,「沒這個朋友。」女探員問道:「認得這些字跡嗎?」雪兒搖搖頭:「不認得。」

  女探員把信封拿出來,上面有三藩市的郵戳日期,卻沒有回郵地址。雪兒覺得更奇怪,程傑在三藩市把信寄到個她沒見過的香港郵箱號碼八九○,那不是老張的信箱,到底是誰開信箱將這封情信交給警方的?

  女探員問她:「你在三藩市有朋友嗎?」雪兒搖搖頭。女探員再問:「八九○號信箱是你的嗎?」雪兒大惑不解:「不是。你們怎麼會有這封奇怪的信的?」

  女探員說:「你知不知道……」男探員截止了她的話:「先讓她看看這封。」

  雪兒一看,那是封沒署名的信,但顯然是程傑的字,她驚奇地看著:「我們還有更不利雪兒的證據……雪兒的確運過毒,我們要肯定她不對警方再說什麼。」雪兒幾乎昏了過去,為什麼程傑要寫這樣的信,寄到哪兒?怎麼又落在警方手中?

  「認得這些字體嗎?」男探員問。

  雪兒心裡一片混亂,那分明是恐嚇信,到底程傑是寄給誰的?但儘管心再亂,她知道若要維護程傑,她一定得從頭到尾都不認她知道是誰寫的。雖然她開始驚惶,也必要保持鎮定。她對探員說:「不認得。」

  「給她看另外一封。」男探員說。

  雪兒細看,是影印本來的,頭張和剛才所看的一樣,不過多了一段:「我們不改變主意,上信不用回郵,請於三日後香港時間凌晨三時,打電話到○○一四一五二四四三三八九,不可報警……」

  「這封的字跡認得嗎?」男探員問。雪兒內心掠過一陣恐怖的感覺:「這些信是寄給誰的?」男探員說:「我問你認不認得這封信的字跡。」雪兒堅持著說:「不認得。」男探員這時才把信封掏出來,放在桌子上,雪兒赫然看見信上寫的是她家的地址,憑郵戳看,信亦是從三藩市寄出的,除了程傑之外,三藩市哪裡有人知道她家的地址呢?

  雪兒一時臉都白了,為什麼程傑要陷害她?為什麼程傑同時又寫情信?

  探員把三封信和信封一列的放在桌子上:「都是同樣的字跡,是不是?」

  雪兒心下大亂:「我看是很相像,但我從沒見過這種字跡。」

  女探員忖道:「這女孩子不簡單,故意讓她先看一封情信,她居然不墮入陷阱,之後的恐嚇信,才令她臉露驚惶之色。」

  「藍小姐,」男探員指著那兩封恐嚇信說:「這兩封是你父親交給我們的。」

  「我爸爸怎樣?」雪兒急了起來。

  「他安好。」男探員說。

  「那個是什麼電話號碼?」雪兒手指抖著,指著信上的電話號碼。

  「我們調查過,那不是住宅號碼,而是個電話亭的號碼,你父親打了電話。」男探員說。

  雪兒問:「我爸爸有沒有告訴你們是誰接的電話?」

  男探員答道:「有,不過他不知道姓名,只知道是帶台山口音粵語的女聲。」

  雪兒很驚慌:「她威脅我爸爸?她說了些什麼?為什麼你們不把我爸爸帶來?」

  「這次毋須他來。」男探員說。

  「我要爸爸!」雪兒惶惶然地叫道:「我要爸爸!」

  男探員望了女探員一眼,女探員會意,跟著的是會令這女孩更震驚的事,還是由女性說的好。

  女探員和藹地拿起「雪兒,我愛你。傑」那封信:「你再看一次。」雪兒極力定了定神,再看了一遍:「這信的郵戳比另外兩封遲,我不明白那是什麼的一回事。」

  女探員說:「這封信,是在幾天前雪廠街一個死者身上發現的。」

  「死者?」雪兒馬上想起了程傑,她的傑死了?他死前想把信交給她?雪兒不禁淚眼模糊,淒淒然地問:「死者……是……是誰?」

  男女探員都留心著雪兒的神情,他們知道,所有人都有個情緒上的破裂點,這女孩開始脆弱了。女探員有意地沉默了一陣,看雪兒的反應。雪兒的眼淚滾了下來:「死者是誰?請你……」她再說不下去了。要是程傑死了,她也不要活了。

  女探員說:「死者是男性,五十七歲,姓名是張家祥,藥房老闆。」

  「啊!」雪兒驚叫了一聲。女探員問:「認識他嗎?」

  雪兒抽噎著點點頭,跟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兩種不同的激情在她孤獨無援的心裡衝撞著。初聽到死者不是程傑,她鬆了一口氣,再聽死者是疼惜她的老張,她忍不住心中的悲痛。

  探員們由得她大哭一陣。雪兒已六神無主,爸爸、老張、程傑、電話裡女人的聲音,她弄不清楚那是什麼的一回事。

  男探員說:「你休息一陣,想想這幾封信令你記起些什麼。」

  雪兒拭乾了淚:「張先生為什麼死了?」男探員說:「他是被人從背後開槍打死的,幾乎是貼身那麼近的距離。信是在他的西裝口袋中發現的。」

  「西裝?張老闆從不穿西裝的。」雪兒奇怪地道。「你跟他很熟?」男探員問。

  「我常到他的藥房買東西,從沒見過他穿西裝。」雪兒根本無法想像穿起西裝的老張會是什麼樣兒:「為什麼他要穿西裝?」

  男探員道:「他夜裡從文華酒店出來等計程車,司閽人記得叫他去雪廠街那邊等。」

  雪兒傷感地道:「他是個好人,為什麼會有人要殺他?」

  男探員沒回答她的問題:「在同一個晚上,稍早的時候,有位自稱程傑的青年到你父母家探訪過。」

  雪兒的心怦怦地跳,她再度警覺起來,手心緊張得冒冷汗。

  「你認識程傑嗎?」男探員問。

  「不。」雪兒搖搖頭。

  「你爸爸說在火奴魯魯見過他,還有在不知什麼地方好像見過他。」男探員說。

  雪兒努力地令自己頭腦清醒:「那個人是什麼樣兒的?」

  男探員道:「根據你父母的形容,是高高大大、斯斯文文、相當英俊的青年,二十多歲。」雪兒凜然一驚。

  那不是程傑是誰?咫尺天涯,程傑千里迢迢地來找她,卻緣堅一面。雪兒立定心腸,天塌下來她也不肯洩露半絲口風的了。

  「記得有這樣的一個人嗎?」男探員問。

  「假如像你們形容得那麼好看,要是我見過便應記得,可是我不記得見過這樣的一個人。」雪兒冷靜了些兒。

  男探員道:「暫時沒別的問題了,你等一會兒,待我的同事寫好了你的口供,你自己看一次,認為沒有訛記,便簽下你的名字。」女探員埋頭寫了好一會兒:「請你看一遍。」

  當雪兒看到口供狀上印著的「以下一切都屬真話……」,她都橫著心腸簽了名字了。

  兩個警探離開女童院,女探員問:「阿Sir,為什麼不繼續問下去?」男探員道:「父、女口供不同,我不想這麼快便對那女孩提及他父母曾被拘留,暫時保釋出外的事,分開來問好一點。我們並非要將整個故事告訴她,亦不想她因刺激過度而歇斯底里起來。」

  女探員說:「藍先生說自稱程傑的青年人是從三藩市來的,我們查過人民入境事務處,並沒有名叫程傑的入過境或出過境,文華酒店的住客登記亦沒有這個人。」

  「耐人尋味。」男探員說:「藍先生說程傑帶來的禮物,亦即是那鐵芬尼相框,是他說自稱程傑的人替他的朋友的朋友帶來給他的,又堅稱程傑口口聲聲要見他的女兒,還說那藏有海洛因的曲奇餅是程傑送給他女兒的手信,說成好像程傑是他女兒的追求者似的。實際上有無程傑其人,也很難說。」

  女探員道:「那女孩一直否認識得程傑,只叫爸爸,顯然很擔心她的爸爸。如果真有程傑這個追求者,怎會不曉得藍雪兒被關在女童院呢?既然藍雪兒還在女童院,又怎能繼續運毒?說起來,藍雪兒上回從巴黎運毒回來,她起初說是有人插贓嫁禍,後來卻忙不迭地認了,是否在維護她父親呢?」

  男探員說:「我們不是法官,但我很奇怪藍氏夫婦在被拘捕後,一點也不維護女兒,老說那盒曲奇餅是送給女兒的。」

  女探員思索著:「難道告密者是開藥房的死者張家祥,所以死於非命,被人騙去文華酒店,槍斃後兇手再把『雪兒,我愛你。傑』那封信放進死者口袋,以加強程傑這個人存在的可能性?」

  男探員說:「我得回去跟上司商量一下。幾件事牽連在一起,而警方又人手不夠,我們那組人沒幾覺好睡了。」

  女探員道:「阿Sir,我們是否要向藍氏夫婦再問口供?」男探員答:「看來應該再問。」

  回到警署,男探員跟上司討論了好一會兒,上司同意他們再詳細地問藍國雄口供。「你沒有把在藍家搜到毒品的事告訴藍雪兒是對的,不然那十八歲的女孩急起來,什麼也代父親認了便不大妥當,太多人利用未夠二十一歲的少男少女犯罪了。」

  男探員說:「上回藍雪兒帶回來的是三號海洛因,剛好在一百克以下,若在百克以上,便不是進女童院感化,而是要入獄了。這回又剛好是一百克以下,四號粉,怎麼那麼恰到好處?」

  「再向藍國雄拿口供吧。」上司對男探員說。

  雪兒在女童院裡,思潮起伏,整理不出個所以然來,老張的死令她驚怖,這種驚怖連帶了程傑和父親,她哭泣了半天。程傑真的來過嗎?如果他來過,為什麼要從三藩市把情信寄給老張呢?為什麼程傑要寫恐嚇信到她家?他是不能自拔地受人要挾嗎?

  她擁著眼淚沾濕的枕頭低低地說:「傑,我不會出賣你,你坐牢即是我坐牢,我們是分不開的。」

  她不知道的是,父母再度受盤問。

  「藍先生,你說在火奴魯魯見過程傑,當時你有聽過你的女兒或任何人喚那水手的名字嗎?」男探員問。「沒有。」藍先生道:「只是印象中覺得那水手跟到訪的青年有點相像,可能是同一人而已。」

  「藍太太,你在家聽見過你女兒提起過程傑的名字,或者收過他的信嗎?」女探員在另一個房間問藍太太。「沒有。」藍太太說。

  藍太太懇求地道:「千萬不要因這次的事而再盤問她,雪兒從小到大都是個很乖的女孩,她上回也是冤枉的,她怎會運毒呢?」

  「那位程傑先生你以前見過沒有?」女探員問,藍太太歎了口氣搖搖頭:「我丈夫說好像見過他,而他亦說見過我丈夫,他不來便天下太平了。」

  「你認識你丈夫所有的朋友嗎?」女探員問。藍太太說:「當然沒可能了,我只是個家庭主婦,連他的同事我都沒見過幾個,女人摸上丈夫的辦公室多討人厭呢,我才不會自討沒趣。」

  「好,謝謝你,藍太太。」女探員停止發問了。

  藍國雄終於讓警方起訴藏毒,由於他無法證實有程傑其人故意把毒品放在他家中,藏毒罪名成立,判刑五年,藍太太罰款一萬不留案底釋放,因她幫助丈夫圓謊做假供。

  藍太太親眼看著法官一宣佈丈夫罪名成立,執達吏便馬上拔去丈夫插在襯衫裡的鋼筆、抽掉他的皮帶,及任何犯人可以用來自傷或傷人的東西,當庭戴上手銬被押走,連跟她說一聲再見的機會也沒有,藍太太幾乎昏了過去。

  雪兒,她怎麼告訴雪兒呢?藍太太告訴自己:「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我得照顧雪兒和丈夫,我不能倒下去。」

  那不是什麼大新聞,報章幸而沒有報導,藍太太跪在床邊祈禱:「多謝天父,雪兒不會知道。但願上主憐憫,眷顧我女我夫,請賜給我力量,渡過這些日子。」

  探望雪兒那一天到了,藍太太既牽掛女兒,又鼓不起勇氣去看女兒,茫茫然無所依歸地走進了間無人的教堂,跪下祈禱:「上主恩慈,給我勇氣,護我這小婦人。我軟弱無力,而這個家,我總得肩負,請扶持我站起來,安慰我女我夫。」

  藍太太替雪兒買了些筆記本子,到女童院探望她。

  雪兒問:「爸爸呢?」

  藍太太微笑著說:「公司派他到日本出差去了,也許有升職機會呢。」

  雪兒還擔心著那幾封警方叫她辨認的信,但在女童院說話又不方便,她完全不曉得父親已經入獄,只害怕程傑被警方抓去,至於父親升職不升職,反而心不在焉。

  藍太太覺得女兒失魂落魄似的,安慰她說:「別害怕,那些信不過是惡作劇而已,不會加重你罪名的,我問過,只要你行為良好,便不用在這兒呆上一整年,頭尾九個月便可以回家了。」

  雪兒關心的並非九個月或一年的問題,她只想知道程傑如何:「媽媽,警有說有個青年人到過我們家說找我,我不認得他的,爸爸有沒有報警把他抓去啊?」藍太太說:「沒有,他只是代人家帶些手信來,來一陣便走了。」

  雪兒心裡一跳:「什麼手信?」

  藍太太說:「一個鐵芬尼的名貴相框,是給爸爸的,一盒曲奇餅,是給你的。」雪兒抿著小嘴:「為什麼不把那盒曲奇餅帶來給我?我想吃啊。」

  藍太太不想她知道真相:「你都說不認識他的了,我才不放心把陌生人送來的東西給你吃呢。」雪兒焦躁起來:「那麼那盒餅呢?」

  「我把它丟掉了,怎知是吃得還是吃不得的!」

  「媽,你沒打開來看嗎?」雪兒心裡想,也許裡面有信,或者什麼私己話,又或者他有困難,不方便讓老張知道的困難,便希望從自己爸媽手中「寄」給她吧。

  雪兒心裡慌惶,程傑一來港,老張便給人謀殺了,她的傑定是有很大的麻煩需要她幫助,而她又那麼無能為力。再想,幸而媽媽把那盒曲奇餅丟掉,送到女童院的東西,什麼都要打開來檢查的,若然裡面有什麼信,必然會讓監管人員拆開來先看,以免犯罪少女繼續和外邊傳不法消息。

  想到這裡,雪兒捏了一把汗:「媽媽你是對的。」

  藍太太說:「你說不認識那個人也是對的。」雪兒不知道的是,堅持不認識程傑,便是令到父親系獄的主因。

  藍太太一心想保護女兒,藍先生亦如是,故而要求法庭不要召雪兒上庭問口供,怕她受不起刺激,亦怕她真的認識那青年人,那麼這回可不會判入女童院,而會坐牢了。

  恐嚇信明言不許雪兒洩露任何消息,藍先生和藍太太都是老實人,藍先生寧願自己坐牢也不肯讓女兒再受折磨,反正不是他坐便是雪兒坐。

  藍太太別了女兒,心中苦楚,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她不曉得她犯了什麼錯,上主這麼地懲罰她的一家。

  雪兒苦恨沒方法跟程傑聯絡,惟一的傳訊人老張死得那麼離奇,她直覺上是與她和程傑有關,到底程傑生死如何,她無從得知。

  漫長的白天,漫長的夜晚,雪兒吃不下也睡不著,她多麼地想把程傑的名字寫上一千次一萬次,但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她和程傑的關係,她只是畫完一朵雪花又一朵雪花。

  幾個月像蝸牛爬得那麼慢的過去了,雪兒服刑的日子也完了。藍太太哭了一夜,把藍先生的衣服藏起來,又買了些日本風味的裝飾放在屋子裡。

  在過去的幾個月來,藍先生部在獄中寫信給雪兒,妻子來探監時便交給妻子,藍太太得把信寄到東京一個朋友家,朋友再替她把信從日本寄回香港,這樣地瞞著雪兒。

  一旦雪兒回家了,要掛長途電話給爸爸時,她怎麼辦呢?

  藍太太帶著沉重的心情去接雪兒,兩母女一回到家,不禁相擁地痛哭起來。藍太太拿起案頭的一封信:「爸爸……爸爸給你的。」

  雪兒拆開了信,眼淚一滴一滴的掉下來。信很簡短:

  

  我親愛的女兒:

  媽媽早告訴我你星期五回家了,我多希望能夠和媽媽一同來接你。我、你和媽媽,都獨個兒過了好久孤寂的日子,一家子團聚是我最大的心願,只可惜公司在北海道有點問題,我需要飛去解決,十九號便是你的十九歲生辰了,願上天祝福我的女兒。

   爸爸

  北海道!那又勾起雪兒的心事,雪兒擁著信跑進房間,觸眼便看見書桌上那用透明塑膠盒子盛著的葉子,程傑在她校門前徘徊時摘下的葉子,都變成棕黑色了,程傑在何方呢?

  藍太太跟了進去,努力地擠出個笑容:「看,你的東西都在這兒,完全沒動過,每當我想念你時,我便在你的房間坐上半天……」

  雪兒感激地抱著母親,藍太太又悲從中來,她不想再在女兒面前哭,急急地說:「你洗個澡吧,我燒飯去。」轉身便走進廚房。

  兩母女相對吃飯,沒有了藍先生,母女倆都好像缺少了點什麼,胃口都不大好。

  藍太太道:「昨夜爸爸掛過長途電話來,他問你喜歡什麼生日禮物。」雪兒眼前看見片片雪花,和程傑站在雪地上的影子。

  「媽媽,我想到北海道去。」雪兒道。

  藍太太不由得不緊張了起來:「不,十二月了,天氣那麼冷,有什麼好去?何況,爸爸忙著辦公,你不如等爸爸放假回來吧。」

  雪兒彷彿看見程傑在雪花飛舞中向她招手,一顆心像被根繃緊的鋼線扯著,扯到那雪花飛舞的地方。

  「媽媽,我想去滑滑雪,獨個兒清靜一下。」雪兒懇求著:「我一定要去的,就當那是我的生日禮物吧,在女童院關了那麼久,我快發瘋了,我得在空曠的地方想一想我的前途。」

  藍太太磨她不過:「好吧,你去吧,別告訴爸爸就是了,去到札幌也不要找他,不然他會罵我放你一個人去。」

  雪兒默默地點點頭:「媽媽,還有兩個星期,我天天都陪著你好嗎?」那兩星期,雪兒像在等待著個無人的約會。

  在三藩市,聖誕裝飾品已紛紛推出在各大公司售賣,節日氣氛一日濃似一日。

  海倫剛買了一大堆小天使、七彩琉璃球在裝飾聖誕樹。他們夫婦倆合辦了間小型出入口公司。程傑下班回來,看見海倫爬在梯子上:「嗯,小心點,別掉下來。」海倫正在把粒大衛星插在聖誕樹頂:「十二月十五號了,這是我倆第一棵聖誕樹。」

  「十二月十五日?」程傑怔了一怔。海倫說:「你呀,日忙夜忙的,連日子都記不清楚了,快給我把那罐噴霧雪花遞上來,三藩市沒雪花,我們自己製造。」

  「雪花?」程傑心裡有件事,無意識地把罐噴霧雪花遞給海倫。

  海倫喜滋滋地在聖誕樹頂噴了幾圈雪花,有些灑在程傑的頭上、肩上,他呆呆地站著。雪花,十二月十九日,雪兒的生辰。這個生辰,雪兒會在哪兒過呢?整年沒通消息了,她快樂嗎?她會忘記自己嗎?他有連累她的家人嗎?他窩著掌接住海倫噴下來的雪花。

  海倫在梯子上叉著手在蛇腰上:「你真孩子氣,假雪也好玩的?別擋著聖誕樹,我要噴的是樹,不是你。」

  「噢,是。」程傑心神恍惚地挪開兩步。

  「喂,大個兒,我要跳下來了,你接著我。」海倫天天都要嗲程傑一陣,她這輩子從未這麼快樂滿足過:「我跳了。」

  海倫赤著腳噗地跳下來,落在程傑強壯的雙臂中,她鉤著他的脖子,吻他吻他吻他:「要是一輩子都在你懷中,傑,我再不要求什麼了。」程傑也吻了她,沒有說話。

  「傑,有什麼心事啊?話都不說,告訴我,今天公司裡發生了什麼事?」海倫望著他。

  程傑橫抱著海倫,把她放在長沙發上:「我得去東京一趟。」海倫問:「誰叫你去的?」

  程傑只好扯個謊:「司徒夫人。別擔心,不是運毒,她只叫我去付錢。」

  「給誰?」海倫問。「大麻子生前的一個情婦。」海倫追問:「給錢那女人幹什麼?」程傑說:「向她取回大麻子留在她家裡的東西。」海倫歎了口氣:「大姐真是情深似海,你幾時要去?」

  「後天,去幾天便回來。你當不知情好了,大姐不想人知道。」

  程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扯這個大謊,他不曉得雪兒在哪裡,他渴望重訪初與雪兒相遇的地方。靜靜地在北海道手稻山那小旅店,替雪兒過生日,一個雪兒不在的生日。

  整個黃昏,他都躺在沙發上,凝視著聖誕樹上忽明忽滅的小燈泡,海倫在他懷中舒服地睡著了。

  海倫睡得那麼安詳,甚至嘴角帶著笑。自他們結婚後,海倫便漸漸不需服安眠藥也可以入睡了,連酒都不怎麼喝了,只是常會驚醒摟著程傑,讓他呵護著再入睡。

  程傑見她睡得沉,不想驚醒她,乾脆靠在沙發上打盹,直到天明。

  海倫醒來,身體微微一動,程傑便醒了,俯下身去吻她:「你昨夜睡得真好。」海倫一雙長長的鳳眼閃出無比的幸福:「傑,你改變了我的一生。」

  程傑微微一笑,掩飾著心中的矛盾。一整天,他都對海倫呵護備至。

  翌日,海倫送他上飛機:「快回來,過我們第一個平安夜。」

  程傑在飛機裡,不無內疚之感,他不願想得太多,在椅背貼了「請勿騷擾」那圓形膠貼,吞下了他平生第一顆安眠藥。

  到了成田機場,他馬上駁「全日空」班機到札幌。札幌已是白雪飄飄,三年了,手稻山那小旅店是否仍然一樣呢?雪兒在哪裡啊?她如今快樂嗎?

  他叫了計程車,老催司機快駛。司機問:「約了人麼?」程傑心下一陣茫然,沒有回答。「還早呢,到了手稻山才是中午。」司機說。

  在同日的夜裡,有個少女,長長直直的頭髮,深藍色的長絨大衣,冒著風雪,到了手稻山那家小旅店,堅持要十六號房。

  老闆臉有難色:「十六號房已經有住客了,很對不起,我給你另外一間更好的。」

  「不,我一定要十六號房,那對我是十分重要的,可不可以請他換個房間?」老闆看了那少女一陣,似曾相識:「啊,小姐,你好像……」少女點點頭:「我三年前來過,你還替一位程先生把信交給我,信封上寫著『雪兒樣』,你記得嗎?」老闆高興地說:「雪兒樣,多謝你再來。」然後神秘地一笑:「請跟我來。」

  到了十六號房,老闆敲了敲門:「是我,可以開門嗎?你要的東西我都買齊了。」

  「門沒上鎖,進來吧。」沉鬱的聲音,從門內傳出來。

  那麼熟悉的聲音!雪兒幾乎衝了進去。老闆伸臂一格,阻止了她,自己進去了。

  雪兒靠在門外牆上,很是失望。她想程傑想得太多了,每一個男聲,都像他。她但願房間內那男子再多說點話,即使聲音像程傑,聽聽也是好的。

  可惜老闆一進去便關上門,她再聽不見那聲音了。

  站了半晌,老闆出來了,房間熄了燈,但是黑暗中有掩映的光。雪兒懇求地望著老闆,老闆的食指豎在上唇,示意她別做聲,輕輕地把她推了進去。

  一踏進房門,雪兒面對著落地玻璃的大窗,首先反映入她眼簾的,是很多根白色的蠟燭,和一個穿著和服浴袍,一手支著垂下的頭,背對著門盤腿而坐的男子身影。

  「誰?誰?」他的背部激動地起伏著:「難道真的是你嗎?」

  雪兒一聽,悲喜交集,手提行李、皮包,全部掉在地上,飛跑地繞過放蠟燭的矮几,坐在那男子對面:「傑,想不到……啊,傑,為什麼你不抬起頭來?」

  在燭影搖曳中,程傑慢慢地抬起頭來,凝視著雪兒,如夢似幻的喟歎著:「不是真的,是我的幻覺嗎?雪兒,給我你的手,握著了我才相信。」

  雪兒看著那張俊臉,把手伸過去讓他握著。程傑的雙手,溫柔得像羽毛,把她的手放在胸膛:「你的手好冷。」雪兒的兩串淚珠掛了下來,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生辰快樂,雪兒。」程傑俊目含淚:「要是進來的不是你,我受不了,我沒勇氣抬起頭來。」

  程傑雙手一拉,把雪兒拉進他懷裡,細視那白嫩的臉蛋:「你瘦了,瘦了許多。」

  重新投入那壯大溫暖的懷中,雪兒像個初生的嬰兒,覺得好安全,好安全。她仰起頭,花瓣似的雙唇,顫抖著迎上程傑深深的一吻。

  「我應該知道你會來的,雪兒,謝謝,謝謝。」程傑用整個身體包裹著顫抖的雪兒。

  「現在暖了點嗎?別怕,別怕,我在這裡。」程傑覺得雪兒是從心裡抖出來,像只從巢裡掉下地面的初生小鳥,徨徨的,他想一輩子保護她。

  雪兒只抱著他不放,有若一放開手,程傑便消失了。

  程傑疼著她,想逗她笑:「假如房間裡的不是我,房客又不肯跟你換房間,你會怎樣?」

  雪兒道:「我會告訴他我們的故事。我會告訴他,我心裡的人,不論他在天涯海角,我都要獨自坐在這房間記念他。他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我此生,不會再有另外一個人的了。」

  程傑但願這是個夢,在現實中,他已娶了海倫,一個為他出死入生的女子,但他怎麼向雪兒解釋呢?

  雪兒蜷縮在他懷中細數蠟燭,一、二、三……剛好是十九根:「傑,你對我太好了。這是我畢生難忘的生辰。」

  「雪兒,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畢生難忘的一天。」程傑內心有莫名的痛苦,他不忍傷害這小鳥的一根羽毛,雖然她是頭勇敢的小鳥,冒著風雪獨自上路。

  雪兒心裡也有很多疑問,程傑有點不同了,多年不見,他已從調皮變得沉鬱。

  「傑,剛才我站在門外,聽見的聲音分明是你,但又不像是你。從前,你的聲音有憤怒,但沒有沉鬱。傑,你不開心嗎?」

  程傑歎了口氣:「像我這樣的人,沒什麼開心的機會吧?我長大了,我二十三歲了,經歷令我老了十年。」

  「想著我,你便不會老了,傑,我老了嗎?」雪兒孩子氣地問。

  「沒有。」程傑輕撫那光滑的臉蛋,和那澄清如水的眼睛:「我的雪兒,就像雪花一樣,不會老的。我是塵世中的人,我會老。」

  雪兒搖搖頭:「我們有天上人間。」

  程傑苦澀地一笑:「我也是在找尋天上人間,方纔我坐在這兒,點了十九根蠟燭,你不在身旁,我心裡悲愴。」

  「我不來,就不是你的雪兒了,我彷彿聽見你在呼喚我,接近風雪一些,便好像走近你身旁一些。」雪兒渾身漸漸暖起來了。

  「假如你來了我不在呢?」程傑問。

  雪兒把手掌放在蠟燭的火焰上,蕩漾地掃著:「我一樣會獨守在這房間裡,我不是因為期望而來,我是為了想來而來。」

  「雪兒,你表面上至柔,骨子裡是至剛;你一點也不戲劇化,其實你最任性。」程傑邊說,邊在心裡把她和海倫比較著,海倫恰好是樣樣都和雪兒相反的。雪兒仍在玩著火焰,輕描淡寫地道:「也不過是種執著而已。」

  「別老玩火,小心灼傷了指頭。」程傑道。

  雪兒打開了大衣,褪下了褲子,幽草上邊的CK兩個字母隱隱可見。她披散著長髮,躺在榻榻米上:「這個還不怕,怎會怕小小一點燭光。」

  三年了,程傑用煙蒂一下一下地在她嬌嫩的肌膚上灼下他的名字,雪兒忍著不叫痛,只喚著:「灼下你的名字!」

  一切彷彿是昨天,程傑俯伏在她身上,雪兒欣悅地「啊!」了一聲,程傑在她體內像萬馬奔騰,那是雪兒所渴望的,他倆開始了,便像止不住的渴。

  雪兒星眸半啟,小嘴半張,程傑一再衝刺,雪兒背部一陣痙攣,脖子後仰,雙目緊閉,半失知覺地軟癱在地上。她的滿足,程傑從她體內感受得到。

  燭淚一點一串地掛下,他倆一次又一次地用肉體訴說了思念和無可代替的愛戀,昏昏然地沉醉在互相的懷抱中。

  十九根長長的蠟燭只剩下不到一寸長了,暗淡的燭焰仍在掙扎著發出最後的一點光。「傑,我不要蠟燭成灰淚始干。」雪兒輕輕喘著。

  程傑伸手,一一把燭焰捏熄了,在黑暗中,雪兒細細地用手指搜索著程傑的臉,摸著了程傑眼下濕儒的一片:「傑,不要流淚,睡吧,睡吧。」雪兒哼起《搖籃曲》來,程傑感到有如在天使的翅膀裡。

  「這是什麼歌?」程傑從未聽過如此溫馨的調子。雪兒慈和地看著他:「是舒伯特的《搖籃曲》。」

  雪兒從頭到尾再哼一次,輕唱著:「睡覺吧,小寶寶……」

  程傑的眼瞼漸漸沉重,雪兒的輕唱,像母親,也像天使,迷糊中聽見雪兒清柔的聲音:「小時,母親常在我床邊哼著,直到我入睡……,睡覺吧,小寶寶……」

  程傑像嬰兒般睡著了,雪兒從沒見過他睡得如此安寧:「可憐的孩子,從來沒有媽媽給你唱搖籃曲吧?」她繼續地哼著,直到自己也悠然入夢。

  晨曦的光,從玻璃窗外輕飄的雪花中,像霧一般安撫著兩張年輕秀美的臉孔,雪兒感到有點冷,把棉被拉上了一點,把程傑搭在被上的手放進被內,恐怕他著涼。

  這一拉,程傑便惺忪地半張了睡眼,雪兒指指窗外的雪花,程傑睡眼昏昏地望了一陣,擁著雪兒,兩人相視而笑,又不約而同的再睡著了。兩人醒醒睡睡的,一年半的緊張和焦慮,令到兩個人都困困慵慵,睡完又睡,什麼都置諸腦後了。

  直睡到黃昏,兩人一張眼,窗外已是灰濛濛的一片,兩人都不想說話,只怕一回到現實,這個夢泡泡便會破了。

  雪兒不敢問程傑幾時要離開,程傑亦逃避問雪兒幾時要走,相擁中大家都感到一陣淒迷。

  看著雪兒瘦削了的臉蛋,程傑終於忍不住開腔了:「為什麼這麼瘦?」雪兒避開了話題:「想你想得瘦了。」

  「雪兒,我到過香港找你,為什麼不肯見我?我總有個感覺你並非去了英國唸書。」

  「我在女童院,關了一年,我不想你知道。」雪兒把從巴黎回港,被搜出糖果裡藏有海洛因的事說出。程傑怵然一驚,巴黎的恐嚇信,顯然不是針對他的,為什麼雪兒要做代罪羔羊?是誰拍下了雪兒在巴黎街頭的照片?是誰插贓嫁禍?

  「傑,我從頭到尾都沒提過你的名字,我不曉得那是什麼圈套。我只知道絕對不能涉及你。我都叫你不要回港的了,怎麼你要回去呢?」雪兒道:「你一來,老張便讓人謀殺了,傑,你到底在幹什麼?」程傑有口難言,面對雪兒,有如面對最後審判。

  「你是知道老張遇害的?」雪兒問。

  程傑無奈地說:「我知道,早知如此,我不去香港便不會弄出這許多事來。我不約你去巴黎更不會害得你被判入女童院。雪兒,怎麼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

  「我不後悔為了保護你而被定罪。只是我傷了爸媽的心,我不曉得怎麼回報他們。」雪兒的家充滿著愛,那是無家的程傑所不能理解的。

  「幸好爸媽還受得了,爸爸調職去了東京,還不忘每週給我寫信,假裝很快樂的樣子,但我知道爸爸是很擔心我的。」雪兒眼圈一紅,在程傑懷裡:「我很想念爸爸。」程傑邊拍著她的背安慰她,一邊滿腹疑團。他親眼看著藍氏夫婦讓警方拘捕,下文如何他無法得知,看來雪兒並不知情,那令他內疚更深。

  雪兒伏在他的肩上說:「我替爸媽帶來太多麻煩了。」程傑緊張起來:「我帶給你爸媽的禮物,他們……他們沒有反感吧?」

  雪兒頓了頓足:「我知道你給我帶來了盒曲奇餅,可惜給媽媽丟掉了。她不是不高興,而是不敢帶去女童院給我,那兒什麼都要檢查的,連爸爸在日本寄給我的信也要檢查的。」

  程傑鬆了口氣,原來藍家平安無事。

  「傑,你已經脫離了那販毒組織了吧?」雪兒幾乎以期待他答「是」的神色望著他。

  程傑勉強笑道:「我運氣好,他們內鬨,爭權奪利,新的頭頭上場,認為我無大用處,根本不要我了,現在我在間出入口公司做事。」

  雪兒狐疑地問:「有那麼簡單?」

  「當然是有條件的。」程傑說:「我不能向警方提供任何消息,不然他們會把我幹掉。」

  「那就是說你還在他們監視之下?」雪兒聞言便明白。

  「是的,」程傑答道:「他們亦不許我回香港。」

  雪兒想也不想便說:「那麼我去三藩市陪你。」

  程傑一時啞了,雪兒和海倫怎能碰面?何況,兩個都是冰雪聰明的女子,他瞞不過她倆三天。

  雪兒見他沉吟不語,挽著他的臂彎問:「你擔心我會有危險?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

  程傑感激地望著她:「雪兒,你不曉得那邊有多複雜,我怎能讓你冒這個險?我的性命,都是僥倖撿回來的。」

  雪兒的眸子帶著倔強:「我知道一切都很複雜,警方給我看過幾封信,是你的筆跡,我一眼便認得出來,但是我告訴警方我認不得那些字跡,更不認識程傑其人。」

  程傑駭然一驚:「他們給你看過什麼信?」雪兒一一告訴了他。

  程傑想了一陣,覺得事有蹺蹊,緊皺了雙眉:「叫你家人掛電話到美國那一段不是我寫的……跟你爸爸通電話的是個低沉的女聲,操著台山口音粵語的?」

  雪兒點點頭:「那是誰?」

  程傑想起司徒夫人,頓足道:「我又中了他們的圈套,害了老張一命。」

  雪兒傷感地喟歎:「可憐的老張,他死時口袋裡還放著你給我的信。像張老闆心地這麼好的人,為什麼死得那麼慘?」

  程傑一陣熱血湧上胸口,憤怒地道:「我向上天發過誓,不替老張復仇我不是人。」

  雪兒堅決地握著程傑的手:「我也是。」

  程傑的憤怒令他流了一臉汗:「雪兒,穿衣服,我好熱,我們出外走走。」

  雪兒一面披上大衣和領巾,一面留心著程傑,他穿得很少,只套了件圓領毛衣。雪兒給他大衣,他不要,雪兒把他的大衣也披在身上:「我怕冷,連你那件也得披上了。」

  雪地上一片灰茫茫,程傑人高步大,走得很快,雪兒吃力地跟在他後面。

  走到個空曠無人的地方,程傑血脈賞張,像狼嚎般朝天喊著:「老張死得好慘!老張死得好慘!」

  雪兒默默地在心裡禱告:「老張,安息吧,雪兒和程傑永遠不會忘記你。」

  程傑在雪地上亂走,憋著的心事,連雪兒也不可以告訴。

  雪兒站在風雪中,沉靜地等他。

  亂走了半天,程傑對雪兒道:「你先回旅店,我想獨個兒走一下。」

  雪兒把他的大衣給他披上:「你不穿大衣我便不走,站在這兒做衣架。」

  程傑說:「我不冷。」

  雪兒惱了:「好,不冷,不冷,不肯穿大衣便算英雄好漢嗎?冷死了怎麼替老張復仇?都不穿大衣算了!」說罷便將程傑和自己的大衣一併丟在雪地上,負氣地往旅店走去。

  雪兒邊走邊流著淚,千里迢迢相逢,兩人都迴避不了現實。

  走到房間,雪兒燃起了那十九根已燒得矮矮的蠟燭,思前想後,隨程傑到美國的心念更決,反正不在一起也意外頻生,倒不如百無顧忌地在一起了。

  她拿起了電話聽筒,掛長途電話回家,打算告訴媽媽她不回香港了。

  電話響了半天,卻沒有人聽,她頹然把聽筒放下。

  定著眼看了愈來愈微弱的燭光半天,程傑還未回來。她開始擔心他迷了路。窗外一片漆黑,雪兒急起來,跑出款接處跟老闆說:「我恐怕程先生迷了路,我們得去找找他。」

  老闆也急了,心裡咒道怎麼那些不知死活的年輕人老是四處亂闖?

  老闆連忙叫夥計開車,跟雪兒一同坐在車子裡,直到路盡,老闆說:「現在得步行了,車子走不了。」

  走了大半鐘頭,雪兒哇然一叫,雪地上只有她和程傑的兩件大衣,程傑卻人影不見。

  雪兒撿起那兩件鋪滿了雪花的大衣,惶恐地喊著:「傑!傑!你在哪兒?」

  旅店老闆和夥計提著強力電筒,四處照著喊著:「程先生!程先生!」

  三個人喊得嗓子幾乎啞了,一點回應也沒有。老闆對雪兒道:「看樣子我們得回旅店打電話給拯救隊尋人了。」

  雪兒心念一動:「我們到斜坡上面的咖啡室看看。」

  老闆說:「這麼晚,早關門啦。」

  雪兒定了定神:「試試看。他知道那兒的路。要是真的迷失了,回旅店叫得拯救隊來,人早已冷死了。」

  老闆拗不過她,一行三人踏著深及足踝的雪上斜坡,走了大約三十分鐘,隱約看見一點暗淡的燈光,雪兒高聲喊著:「傑,我們找你來了。」

  老闆說:「真的好像有燈光,奇怪。」那夥計盡職地高呼著:「程先生!程先生!」

  仍是一點回音也沒有。三人喊著走著,終於走到咖啡室門口。大門的防風雪鋼閘早已落下,密密實實地關著,三人只好繞著走,尋找光源從哪兒來。

  繞到咖啡室後面,赫然見到個玻璃粉碎的窗口,燈光便是從那兒射出來,雪兒探頭一看,只見程傑大字形的伏在地上:「他在裡面。」

  三人爬了進去,雪兒悲喜參半,要是程傑已死,她也不能活了。老闆和夥計急步跑過去探探程傑的鼻息,鬆了一口氣,用日語對夥計說:「這小伙子喝醉了,你看那橫七豎八的酒瓶。」

  雪兒雖不懂日語,這時也看得見程傑身旁和桌子上,有七八個空瓶子,干邑、威士忌、氈酒、日本酒、伏特加酒、啤酒,似乎酒吧內可飲的酒都讓他飲光了。

  雪兒蹲在程傑身旁,輕呼他的名字,程傑根本醉得不省人事。

  老闆說:「怎麼扛他下山?這麼的混酒喝,醉到明天也不會醒。」

  「我留在這兒陪他,勞煩你們了,真是十分感謝。」雪兒把兩件大衣都蓋在程傑身上。

  老闆摸程傑的額頭,揉揉他的手:「只是醉了,沒發燒,明早找人來扛他下山吧,我叫夥計留著陪你,我自己認得路回去。」

  那夥計心裡不願意,但日本人是慣於服從上司命令的,只好連聲應:「是。」

  老闆跨窗出去了,夥計找著了幾張毯子,封住了寒風陣陣的玻璃門,又脫下自己的大衣,讓雪兒穿著,縮在酒吧後邊打盹去了。

  雪兒驚魂甫定,在暗淡的燈光下一看,程傑醉臥的地方,正是三年前她常坐在那兒等他的桌子下面,不禁把冰冷的臉頰兒貼住程傑酡紅的臉。抱著他輕唱著:「睡覺吧,小寶寶……」那日本夥計既冷且倦,聽見這麼柔美的歌聲,倒舒舒服服地進入夢鄉。

  雪兒愈唱愈心酸,程傑一定有很大的痛苦,才會把酒亂喝一番,那不只是老張之死,他必有很多有口難言的心事。

  天亮了,程傑還是動也不動,雪兒看守了他一整夜,扛他的人來了,旅店的夥計指手劃腳地解釋了一番,咖啡室的老闆黑著臉孔,雪兒道:「一切損失由我們賠,對不起。」

  擾攘了一番,終於把程傑送回旅店。雪兒二十四小時沒吃過東西,一夜未睡,又飽受風寒,踏進了暖洋洋的旅店,身子一陣虛浮,雙膝一軟,幾乎昏了過去。

  她也不曉得誰在攙扶她,躺在榻榻米上,只記得有人餵她吃了點熱粥,蓋好被子,朦朦朧朧地指著程傑說:「請照顧他……」便力不從心地昏昏然睡倒了。

  休息一會兒,雪兒掙扎著張開眼睛,牽掛著程傑怎麼了。一張眼,卻發覺左手被人握著,側著身躺在她對面的,原來是程傑,他微笑著,沉厚的聲音低唱著:「睡覺吧,小寶寶……」

  唱不了兩句,「胡!」的一聲便嘔吐狼藉,雪兒連忙爬起身叫侍女進來,清理一塌糊塗的房間。程傑嚷著:「好辛苦。我要死了,以後也不喝酒了。」

  雪兒佯怒道:「誰叫你那麼頑皮,摸黑跑進去人家的地方偷酒吃了?」

  程傑頭痛得腦勺子好像裂成了十幾片,但還是強笑著:「對不起。」雪兒望望窗外:「噫,回來時才是黎明,怎麼天又黑了?」

  「姑娘,你沉睡了整天吶。」程傑說。

  「哼,怎麼醉你不死,冷你不死!」雪兒撒嬌地背轉了身。

  程傑一手支著頭,側躺在榻榻米上:「要是我醉死了、冷死了倒好,那麼你的煩惱便全沒有了。」

  雪兒轉過身來,看他斂容唏噓,不像在開玩笑:「傑,你有煩惱,不跟我說跟誰說呢?難道你以為我受不了、分擔不了?」

  「正是。」程傑癡癡地凝視著她,喃喃地說:「正是。」

  「是什麼?」雪兒亦癡癡地一手支著頭,癡癡地凝視著他。

  「我已經結了婚。」程傑誠懇地道:「但是我知道我最愛你,甚至在結婚的一天,我也瞞不過自己。」

  雪兒像冰雕般呆了,定睛地望著他,眼球向上一翻,支著頭的手一軟,昏了過去,程傑抱著她的上半身,捏捏她的人中,拍拍她蒼白的臉頰,雪兒老是不醒。

  一直支持著她的夢泡泡破了,加上日來的疲勞和風寒,她體內的氣力,一下子被抽空了,她本想支撐著,還是倒下去了。

  程傑急得忙叫醫生,醫生來了,程傑死命抱住昏迷的雪兒,旅店老闆也來了,用日語咕嚕咕嚕地解說了一番,醫生示意程傑把雪兒放下,程傑有如把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貝付託在醫生手中。

  醫生檢驗了雪兒一會兒,替她紮了一針:「沒大礙,一時虛脫,需要休息。」

  醫生對程傑說:「還有你。」程傑道:「我沒有病。」老闆慈祥地拍拍他的背,叫他聽話。醫生亦替他紮了一針,給了他一些藥丸。

  程傑對醫生說:「她不醒來你不可以走。」

  旅店老闆用日語對醫生說:「一雙大猢猻!」,醫生會意他說:「你們別再往外邊亂跑,不然兩個都會生病,回不了媽媽家啦。」

  雪兒悠悠醒轉,張眼只看見醫生和老闆的四片嘴,驚悸地叫了一聲:「啊,媽媽,我怕!」

  程傑一把將她擁在懷裡:「雪兒,我在,別怕,別怕。」老闆和醫生啼笑皆非地出去了。留在室內的一片哀傷,只有室內的兩個年輕人明白。

  「雪兒!」程傑吻著她的臉頰,雪兒「噗嘿」地笑了,雙目仍然呆滯。

  「雪兒,你聽見我說話嗎?」程傑擔心她仍然神志不清。

  「傑,不要再說話。」雪兒淡淡地說。

  「不,我得告訴你,」程傑道:「我要了個數次為我捨生的女子,要不是她連性命都豁出,我早已死掉,再見你不著了。」

  「好偉大,我向她致敬,但不要告訴我她是誰,她在我生命中並不存在。」雪兒冷冷地道。

  「雪兒,要是我不親口對你說,我還算是男子漢嗎?我不要你從別人口中知道。」程傑道。

  「她知道有我這個人嗎?」雪兒輕描淡寫地問。

  「她知道,我去巴黎見你她都知道,她是黯然退出讓我去的。」程傑嘗試著解釋:「我欠她太多。」

  「哦?那你真是知恩圖報。」雪兒倔強地忍著不哭:「很可愛的女孩子吧?」

  「雪兒,她不像你般堅強,沒有了我,她便活不下去。」程傑覺得自己愈說愈糟糕:「雪兒,等我。」

  雪兒緩緩地站起來,脫下兩天沒換過的衣服,拿件浴袍穿上了:「我去泡個溫泉浴……把我這身體,洗得……好潔淨好潔淨。」

  雪兒忍噎著走出去了。

  溫泉池裡的水好燙好燙,燙得雪兒有被泡熟了的感覺。騰騰的蒸汽令她頭昏腦脹。她爬出池邊,眼前一黑,昏暈了一陣,醒來了,她喘著氣用肥皂渾身上下地用力塗擦,跟著用冷水在池邊潑淋掉肥皂,倚在瓷磚上發呆。

  「次序倒轉了,雪兒。」她軟弱地對自己說:「對,洗乾淨了,再下去泡。」她神志半清醒地再度浸入熱騰騰的溫泉池裡,四周都在旋轉,耳朵彷彿被風掃過,跟著她便看不見任何東西,聽不到任何聲音。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雪兒覺得自己被拉上去,躺在冷冷的瓷磚上,有人用冷水淋著她的臉。

  「昏掉了,昏掉了,泡得太久啦!」兩個恰巧進浴池,看見雪兒暈在池裡的日本婦人手忙腳亂地把她拖出池邊,用冷水拍打著她的臉。

  雪兒渾身發軟地躺在瓷磚地上,漸漸醒來。那兩個日本婦人見她醒來了,像解釋什麼似地指著溫泉池,雪兒聽不懂,只能微弱地說:「謝謝!」

  其中一個日本婦人按著她的身子,示意她多躺一會兒,另一個跑出去把侍女喚來,讓侍女替雪兒擦乾了身子和頭髮,幫她穿上浴袍,扶著她慢慢走回房間。

  到了十六號房門口,雪兒表示無礙,叫侍女走開。

  雪兒推門進去,還有點暈眩,一手放在額上,躺在榻榻米上,閉上了眼睛。

  程傑關切地問:「怎麼去了那麼久?不舒服嗎?」

  雪兒回了回氣:「我要把這身體,洗得好潔淨,再還給你。」

  程傑不明白她的意思,雪兒清澈的眼珠,半絲紅筋也沒有的少女眼睛,款款地望著他,白玉般的手臂往旁邊的旅行袋一掏,掏出了把美術人員用的伸縮裁刀,雪兒把薄薄的裁刀推出塑膠框外三四寸:「每當我想念你時,我便用這裁刀,裁出朵白紙雪花灑在風中,送給你。」

  雪兒往旅行袋掏出一把白紙雪花,向空中一灑,朵朵白紙雪花飄飄而下,其中一朵飄向他唇邊,程傑一口把它咬著。

  「給我。」雪兒把那朵白紙雪花從他雙唇間拉出來,很小心很小心地,用裁刀像切肉片般把它橫裁成薄薄的、一模一樣的兩片:「你一半,我一半。」雪兒淒然一笑。

  程傑怔怔地瞧著雪兒給他的一半:「分開是一個樣兒,合起來也是一個樣兒。」雪兒幽幽他說:「其中的刀痕,誰知道?每一半,都是受傷了的雪花。」

  程傑接著說:「就像我倆一樣,你受傷了,我也受傷。」

  「正是。」雪兒輕歎:「為什麼別人不可以受傷,而我們卻可以?」程傑無言。

  雪兒細細哀哀地回憶:「前幾天我來,就像找尋另一半的受傷雪花,看見燭光中你的背影,我感受到你的悲愴。我說過,只要今生我能再見到你的影子,我的生命已不需要將來。」

  雪兒翻開了浴袍的下擺,露出了素絲上的CK兩個字母,把裁刀遞給他:「程傑,請把紋了CK那塊皮膚割下來,我還給你。」

  程傑駭然把裁刀放在地上:「雪兒,別傻!」

  雪兒拾起裁刀:「你不敢動手我便動手,三年了,反正痕跡都模糊了!」

  雪兒握著裁刀便向小腹下割去,程傑手快,右手掩住了她的陰毛和小腹,左手給了她個巴掌,電光石火間令雪兒的裁刀甩手。

  程傑急起來巴掌打得力大,打得雪兒整個人向右仆倒,程傑想她一定要哭了,怎知雪兒坐起身來,臉不改容。

  「對不起,雪兒,我無意那麼大力的。」程傑好心疼。

  雪兒道:「給我點根香煙。」

  程傑奇怪地問:「你幾時學會抽煙了?」

  雪兒像小孩般嘟著嘴兒:「你抽得我不抽得麼?來,你一根,我一根。」

  程傑燃著了兩根香煙,給她一根。

  雪兒接過了煙,便向CK的舊痕灼下去:「我要灼痕深點、深點,不許它褪色,不許它褪色!啊,那麼疼啊!傑!但是我要、我要、我要!」

  雪兒痛得邊哭邊的,程傑感同身受,忍不住用自己的香煙灼下去,完成CK字最後的一點。

  「傑,愛我,愛我,進入我體內!」程傑把咬牙打著滾的雪兒抱起,握著她的纖腰,放在大腿上。

  雪兒邊哭邊笑,像頭小野馬般騎在雄獅身上,程傑恐怕擦痛了ck的新痕,柔和的進出著。但兩人一旦合體,便如山崩海嘯,不可抑止;地殼在升著,海在沉著,兩朵受傷的雪花融合在一起,熱力融掉了自己,生命的光亮燃著了一億個太陽。

  兩人氣吁吁地癱在榻榻米上,程傑撫摸著雪兒愈長愈豐隆的乳房:「小仙子快變成小魔鬼了。」

  雪兒在他耳邊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所有淑女長大了都希望變成魔鬼的。」

  程傑笑著道:「是嗎?小魔鬼,CK怎樣了,還痛不痛?」

  雪兒含羞地答:「那麼多小程傑射在CK上,原來是最好的止痛液。」程傑輕輕地往灼痕摸摸,濕儒儒的一片。雪兒道:「不要抹掉,CK原應是盛載著百萬個小程傑的。」

  「雪兒,雪兒,再把《搖籃曲》唱給我聽。」

  雪兒以極柔極細的聲音唱著:「睡覺吧,小寶寶……」哼不了幾句,程傑便熟睡了。

  雪兒累極了,枕在他的臂上:「一億個太陽熄掉了。」

  外邊風雪交加,兩人都在茫然不知的夢鄉裡。不曉得睡了多久,程傑首先醒來,天仍是一片灰黑,看看腕表,卻是兩點鐘,程傑奇怪怎麼好像睡了很久,卻仍是半夜?聽見房外腳步聲頻密。又不似是半夜。

  開門探頭出去看看,剛好侍女走過,有禮地對他說:「午安,程先生,剛想問你們想吃點什麼呢!」

  「現在是下午?」程傑問:「天還那麼黑?」

  「大風雪呢,大家都不能出去了。太太還好吧?」侍女問。「她還睡著。」程傑答。侍女說:「老闆很關心呢,她昨天昏過去了幾次。」

  「幾次?她只昏過一次。」程傑說。侍女設法用她不流利的英語解釋:「先生您醉了,她太勞累了,人家扛你回來時她昏倒,在浴池又暈了過去,太太都沒告訴您嗎?」

  程傑回頭望著雪兒:「請你把午餐送進來吧。」女侍答應著,忙碌地走了。程傑關上門,把雪兒抱在懷中,疼著疼著。

  他摸摸雪兒的額頭,熱得燙手,他叫道:「雪兒,醒醒,醒醒!」雪兒疲倦地半張了眼睛:「睡得好舒服啊,怎麼要我起來。」說完又合上了眼睛。

  程傑再捏捏她的手,亦是發燙:「你發燒得這樣,怎麼辦啊?」雪兒只是沉沉地睡。

  程傑懊悔地怪自己大意,昨夜還讓她赤身露體的,一時無法可施,只好請老闆來。

  老闆說:「風雪出乎意料地大,醫生沒法來。昨天黃昏她暈過去之後,怎麼你還讓她獨個兒去泡溫泉池?她昏倒在池裡,要不是兩位太太剛好也去風呂的話,她命都沒有了。」

  程傑垂著頭,像個犯了規的小學生,老闆說:「年輕人別喝太多酒,她把你寵壞了。繼續把醫生留下的藥給她吃,你也是,兩個病在一堆怎麼辦呢?」

  「我沒事,不會病做一堆。」程傑說:「她在發燒,還說睡得很舒服呢。」

  老闆皺眉說:「那不大好,高燒的人昏昏沉沉時,常以為自己睡得很舒服的,你好好地看著她,我們也有些北海道土藥,退燒蠻不錯的,我給你拿點來。」

  程傑懊悔交集,他不應該在那時候告訴雪兒他結了婚,雪兒數度昏暈,一半是傷心出來的。

  「倔強的姑娘,我拿你怎辦?」程傑躺在雪兒身邊說:「我們不走了,一塊兒永遠永遠留在這裡,好不好?」

  「唔,好。」雪兒迷迷糊糊地說:「但不要讓我爸媽知道。」說完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突然電話響了,程傑猶豫了一下,拿起聽筒,是旅店接線生的聲音:「香港的長途電話,藍太太掛給藍小姐的,接聽嗎?」

  程傑道:「嗯,藍小姐出去了,請告訴藍太太她……她滑雪去了。」隔了一陣,接線生再駁回來:「程先生,藍太太說是急事。」程傑想了想:「我代聽好了。」

  「喂,雪兒,我是媽媽……」藍太太顯然很慌亂,連誰在接聽也忘了問:

  「爸……爸爸過身了,你快回來……」程傑拿著聽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不能說自己是程傑,惟有說了句他懂得的日本話:「請等一等。」

  藍太太在電話裡歇斯底里地哭著,程傑用手按著電話筒,推推雪兒,只聽她吃語著:「不要讓爸媽知道……」根本神志不清,怎麼聽電話?要是藍太太知道雪兒病成這個樣子,也許會瘋了。

  程傑只有很短的時間做出決定,努力扮做老年人的聲音,模仿著日本人口音濃重的破英語:「藍太太您好,藍小姐滑雪去了,有什麼口訊留下呢?」

  藍太太用她不流利的英語問:「你是誰?」

  「我是這兒的老闆,嗯。很小的旅館,家庭式的。」

  「你找她回來,快回來。」藍太太的英語亦很蹩腳。

  「回香港?」程傑奇怪,雪兒一直說父親升了職調往東足。

  「香港,香港!」藍太太不停地哭:「她爸爸死,死。」

  「我很難過。嗯,藍小姐說,爸爸在東京,嗯……」

  「不是叫她去東京,回香港,現在!」藍太太焦急地說。

  「藍先生幾時嗯……死?」程傑想多瞭解點情況。

  「今天。」藍太太泣不成聲:「請你照顧我的女兒,她才……她才十九歲。」

  程傑不禁心裡一酸,「一定,一定,我嗯……會照顧她,訂了機位便給你打電話。」

  「謝謝你,照顧我的女兒啊!」藍太太在哭泣中掛上了電話。

  程傑感到事情不對,怎麼藍先生會突然死在香港?

  再想,不禁毛骨悚然,回憶藍氏夫婦被警方帶走的一夜,難道大麻子叫他帶去的禮物裡面有毒品?藍先生坐了牢,藍太太卻瞞著雪兒說爸爸升職了去東京!

  難道藍先生在獄中遇害?老張之死跟這事有什麼關係?

  怎麼所有跟他和雪兒有關的人都要死?

  他怎麼告訴雪兒這個可怕的消息?

  程傑不眠不休地看護了雪兒一天一夜,那些北海道土藥倒有點用,翌日雪兒的燒退了大半,只是人虛弱點,還有些輕微的熱度。

  大風雪停了,醫生來看過雪兒,替她打了針,開了藥。

  「醫生,她可以回香港嗎?」程傑掩上門在走廊問。「可以的,不過最好多休息一兩天。」醫生說。

  「她的父親死了,她媽媽需要她回去,她還病著,我不曉得怎麼告訴她。」程傑說。

  醫生難過地搖著頭:「她需要人陪她回去。」

  程傑說:「我會陪她回去,只是不知道現在告訴她父親逝世的壞消息好,還是到了香港再告訴她好。」

  醫生想了想:「還是到了香港再告訴她吧,起碼她可以在接受打擊之前,多點恢復精神的時間。我給你點鎮定劑讓她服食。還有,記住通知航空公司有病人上機。」

  程傑速速地訂了頭等機票,讓雪兒好躺著。辦好了一切,想了一陣,回到房間去。

  「雪兒,醫生說你好多了。」程傑說:「可以回香港了。」

  「為什麼要這麼快回去?」雪兒嗲著他:「我想跟你在一起多幾天。」

  「你昨天病得糊里糊塗時,你媽媽打過電話來,老闆接聽的,她要你今天回去。」程傑說:「當然,我會陪你回去。」

  「不!」雪兒道:「我一直對爸媽說從未見過你的,對警方都這麼說,你不能露臉的。」

  「那就讓我陪你飛到香港吧,我不入境便沒問題了。」程傑說:「我得照顧你到香港才放心,然後我再轉飛美國便行了。」

  雪兒一聽見美國,心中便刺痛著。程傑抱著她:「我們很快便會再見面,我會寫信到你家。」

  「信封上別寫回郵名字,我的地址你最好用打字機打,爸爸認得你的字的。」雪兒處處為他著想,他怎麼告訴她將要面對的噩訊呢?

  「雪兒,你記著,一切有我,你傷心,你快樂,一切都告訴我。」程傑哽噎著說不下去了。

  收拾好了行李,小旅店的老闆依依惜別:「希望你們再來。」

  「一定。」雪兒覺得他像爸爸般慈愛。兩人上了汽車,一直見到老闆跟他們招手,遙遙又遙遙地,老闆都沒停過招手,直到再看不見車子了,老闆才悵然地回去,他不知道這兩個青年人的命運,只在心裡默默祝福他們。

  轉車轉機的。一路上程傑對雪兒呵護備至。「老是頭等機票,傑,你別為我花那麼多錢。」雪兒挽著他的手臂。鎮定劑令她有點睏,在東京到香港那一程,雪兒終於支持不住睡著了。

  當機長宣佈半小時內便會降落啟德機場時,雪兒困困慵慵地醒了,程傑不能不給她點心理準備:「雪兒,你媽媽會接你機,她需要你的支持。」雪兒點點頭:「我明白的,爸爸在外地工作,我又在女童院關了那麼久,難為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在家裡,兩邊掛心。要不是為了我,她早可以到東京跟爸爸在一起了。」

  程傑遲疑了半晌:「你的爸爸不可能再跟你們在一起了,雪兒,我必須忍到這時才告訴你,藍先生已在昨天逝世了。」

  雪兒在鎮定劑的藥力下,半呆滯半迷惘地定睛瞧著程傑:「你說什麼?我聽不懂。」程傑憐惜地摟著她:「爸爸死了,做個勇敢的女兒,支持你媽媽。」

  雪兒從來沒想到爸爸或者媽媽會死的,在她心目中,爸媽是永恆的。她哭不出來,一切像在夢中,浮浮游游,彷彿不是真的。

  飛機降落了,程傑扶著她走出連接甬道,早有兩個地勤空姐等著她。程傑忍著淚說珍重,雪兒呆呆地走著,不斷回頭看程傑,兩個地勤空姐攙扶著她。

  雪兒的腦袋一片麻木,只曉得回頭望程傑。程傑站著,心裡難受得無以復加。一時衝動,起步向香港人民入境處跑去。

  雪兒回頭迎住程傑跑,阻止著他:「不,你去過境廳,我……我應付得來,放心。」

  程傑見她搖搖欲倒,目光帶著懇求與關愛,硬起心腸轉進過境廳去了。

  雪兒從人民入境處出來,自動門一開,便是那條兩旁人頭湧湧的迎客斜路,她根本渾忘了兩位地勤空姐還伴在她身旁,她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任何人,只覺四周像雲霧邊一片白茫茫,在白茫茫的一端,她看見母親。

  母親稍微零亂的黑髮上戴了喪夫白毛冷花,母親美麗的眼睛已哭得紅腫,母親伸出雙手,等待女兒回來。

  雪兒一握著母親的雙手,悲不自勝,母親需要她照顧了,她不敢撲進母親的懷裡,單是手碰手已是那麼的痛楚,她不能崩潰,她已比母親高出半個頭了,她的喉頭好像讓顆很大很大的橄欖卡著,說不出話來。

  空姐把她的手提行囊交給陪著藍太太的舅舅,單看這兩母女的淒然對望,她們明白那是奔喪。

  進了舅舅的車子裡,藍太太緊緊地抱著雪兒,雪兒緊緊地抱著藍太太,母女的肌膚一相觸,藍太大的悲惶如大江決堤地,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來,雪兒一聲:「媽媽!」更令藍太太號泣不已。

  喪禮、出殯,都是親戚安排,雪兒一切如在夢中,她只記得大殮前夕,她坐在父親的遺體旁邊,母親也坐在旁邊,累極了,什麼都沒主意了,讓舅舅扶了去祭廳裡休息。

  雪兒怎麼也不肯離開停屍間,她要陪著父親過這最後的一夜。「爸爸不要害怕,雪兒在這兒吶。」她安慰著父親的屍身。爸爸將要獨自去個好遠好遠的地方了,爸爸不要怕。「爸爸!」每當腦中浮起小時爸爸逗她玩的情景,雪兒便湧出兩行新淚,爸爸、爸爸地輕輕低喚。

  在靜寂和黑暗中,雪兒聽見鄰廳在做法事,一群僧人在念著不知什麼經,聲音細而傳遠,一片安詳寧和,幾乎像音樂,雪兒從未聽過如此能安撫她心靈的慈仁誦經聲音。

  翌日大殮,母親是基督徒,採取基督教儀式。在牧師領導眾人唱聖經時,鄰廳正在進行佛數儀式,梵音一聲聲地飄進雪兒耳朵裡。

  在瞻仰遺容時,藍太太一而再再而三的撲在玻璃上阻止蓋棺。鄰廳和祥的頌經音細細傳來,彷彿給了雪兒力量,扶起媽媽叫殯儀館的人:「蓋棺。」

  藍太太一連幾天都沒說話,亦不想見親友,雪兒寸步不離母親,燒飯、倒茶,哄著傷心得失了神的母親去睡覺,替她梳頭、更衣。

  不曉得過了多少天,母親終於說話了:「雪兒,我從十三歲起便認識你爸爸,我們是鄰居,一同玩耍,一同唸書,一同長大,我一生只認識你爸爸一個男人,他去了,我彷彿什麼人都不認識了。」

  母親的失落和傷痛,一直令到雪兒沒有自己傷痛的餘地。母親的幾句話,勾起她憋得自己仿似行屍走肉的悲哀,她此生只熟悉兩個男人,一個是爸爸,另一個是程傑。

  如今,爸爸死了,程傑有妻子了,兩個打擊一起來,雪兒再也把持不住,哇然大哭起來,哭得很淒涼。

  女兒的一哭,喚起了藍太太的母性,漸漸清楚起來了:「雪兒,雪兒,媽媽疼你,媽媽疼你。」藍太太長長地歎了口氣:「為什麼會這樣呢?主啊,您懲罰我好了,為什麼要懲罰我夫我女?」

  雪兒大哭了一場,從麻木中走回現實:「媽媽,到底爸爸是怎麼死的?你不是說他在札幌嗎?」

  藍太太用手帕擦著眼淚:「爸爸從日本趕回來跟我們度聖誕,怎知……怎知一回家便……便腦溢血,沒得救了。」

  雪兒想了想,媽媽這麼多天不說話,除了悲傷之外,還好像在逃避什麼:「媽媽,我不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爸爸怎會肯在我被判入女童院時,讓公司調職去日本呢?」

  雪兒在守著父親屍身那夜,仍源源感到父親對她的愛寵。在大哭了一場後,她的腦筋開始靈活起來了。爸爸怎會為了升職而忍心不去女童院看她?爸媽平日秤不離陀,怎捨得丟下媽媽一個人在家裡?

  「媽媽我長大了,別再哄我。」雪兒懇求著:「現在是輪到我照顧你了。」

  藍太太欲言又止,望望女兒:「是的,你不再是小孩子了。爸爸沒調去日本,他被判入獄,因為說認識你的那個程傑,在我們家放下了毒品。」

  雪兒心中猛然一跳:「他放下了什麼毒品?」藍太太說:「就在你吵著要的那罐曲奇餅中,是什麼四號海洛因。」雪兒道:「怎會呢?即使他放下了,沒人告密又有誰會知道呢?」

  藍太太搖頭歎氣:「不是他是誰?上次你從巴黎回來,被人插贓嫁禍,不也是有人告密麼?我雖然愚笨,但律師已告訴我,藏毒人要是年齡未夠二十一歲,毒品重量不超過一百克,便可求情判入女童院而不用坐牢。這回的曲奇餅中,亦是剛好不超過一百克,一而再的,要是爸爸不代你認了,你便無情可求,坐定牢了!」

  雪兒心神大亂:「沒可能的,他怎會陷害我呢?爸爸何須認罪呢?」

  藍太太細察女兒神色,小心翼翼地說:「不是爸爸不認,警方向你問過話,給過那些信你看,你都不認得,警方說你根本不認識程傑其人,而當時又沒有第四者在場,我們沒法令警方相信有個叫程傑的人來過。」

  雪兒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是我害了爸爸!」

  藍太太說:「別傻,你不認識他便不認識他,我的女兒是從不說謊的,何況,告密者箭頭指向你爸爸,而不是你。那叫程傑的人,為什麼要陷害我們全家?」

  雪兒臉色慘白:「你怎能肯定那叫程傑的人要陷害我們?」藍太太道:「你爸爸說,在夏威夷領你回來時,有個水手樣子很像他,然後你爸爸又對我說,之前亦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但又想不起在哪兒。」

  雪兒的心噗噗地跳,那不用說,是三年前在手稻山了,藍太太雖不聰明,但到底是女人心細:「雪兒,三年前,自從我們帶過你去手稻山後,你便行動怪異,一時失蹤了去船上,一時跑了去巴黎,爸爸死前,你又去手稻山,為什麼?」

  雪兒抿著嘴不說話。

  藍太太說:「我不是審你,但我是你的母親,我怕你誤入歧途。那程傑,你見過也好,沒見過也好,我告訴你,要是我只有十多歲,也會為他的高大俊秀而神魂顛倒。」

  「為什麼要十幾歲才會神魂顛倒?」雪兒問:「老了就不喜歡那種樣子嗎?」

  藍太太眼帶悲忿:「我想起他的樣子便不開心,雪兒,我但願你真的不認識他。你知道爸爸是怎麼死的?是在獄中被人打傷,內出血而死的,獄警說是犯人打架意外身亡,爸爸是會跟人打架的人嗎?是有人有意想打死他的!」

  雪兒眼前升起了慈祥的爸爸在獄中被人毒打的可怖畫面,不禁尖聲叫了起來:「我認識他!我認識他!啊,爸爸,我對不起你!啊,為什麼,傑,為什麼?」

  雪兒只是尖聲狂叫,藍太太一時亂了手腳,緊緊地抱著女兒,恐怕她尋死覓活,邊哭邊說:「雪兒,雪兒,我只剩下你一個了,別傻,別傻,那小伙子,也許亦是被人利用而已,靜下來,靜下來!」

  雪兒雙目呆呆地望著母親,脫下了裙子,又脫下了內褲,嚇得藍太太目瞪口呆,忙替她拉上內褲:「雪兒你瘋了!」

  雪兒再度把內褲脫下一丟,指著陰毛上邊說:「媽媽你看,CK,那是他的名字,媽媽你看啊!我此生此世惟一愛過的人!」

  雪兒啪地躺在地板上笑個不停,藍太太手足無措,說來說去都是一句:「雪兒,我現在只有你了!」

  雪兒躺在地板上笑了一陣,又不吵了,只躺在那兒數手指。藍太太見她不瘋了,連忙替她穿上內褲和裙子。

  「媽媽,我回來幾天了?」雪兒突然問。藍太太大腦都亂了,看看日曆,原來新年都過了:「沒十天也有八天了,我還未換新日曆。」

  「怎麼我沒有信?」雪兒問。藍太太一時摸不著頭腦:「什麼信?桌子上的一疊,都是你疊好的。」雪兒道:「就是沒有給我的信。」

  「你還在等他的信?」藍太太心都痛了:「沒信了,心死了吧?」說著不禁傷心的哭了,冰清玉潔的女兒,這個身體就壞在那令她家散人亡的小子手上。

  雪兒跪起身來,抱著母親的脖子哀哀地哭泣:「媽媽,我真的愛他!我真的愛他!」

  藍太太見雪兒的情緒非常之不穩定,哄著她回房間睡覺,拍著她哼著:「睡覺吧,小寶寶……」雪兒一聽見使用雙手按著耳朵:「我討厭這《搖籃曲》我討厭,討厭,討厭!」

  藍太太無奈:「好吧,你討厭,我便不哼了。」雪兒拿被子蓋過頭,藍太太默然替她關上門,回自己的睡房去了。

  藍太太一夜沒好睡,愈想愈害怕,既擔心雪兒的安危,屋子裡的一切又觸景情傷,打定主意搬家了。

  翌日起床,做了早點,喚雪兒起來吃,雪兒神思恍惚,吃了半片烤麵包,便把早點擱下了。看見母親那身心交瘁的樣兒,雪兒親了媽媽一下:「媽媽,我不愛他了。」

  藍太太暗自鬆了一口氣,只要雪兒回復正常,她暫時不會追問她什麼了。

  雪兒其實心亂如麻,她不相信程傑對她的感情是假的,她仍在盼望他的信,但是派信的時間還未到,郵差通常十一時才來,她只好擦桌子、洗碟子、抹窗門,令自己手不停。

  一到了十一時,她飛快地乘電梯下去開郵箱,裡面果然有封給她的空郵信,雪兒忙不迭地打開來看,看了六七次,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兒:

  不要哭,我很想念你。我對你沒有好處,我令你犧牲得太多了,為了你的前途,我們以後不要再相見,我結婚了,離開了你,對不起。

   程傑

  信內還附了幀他與海倫的結婚照片。

  分明一筆一畫都是程傑的字,再看信封,亦是依她指示,地址是用打字機打的,上面沒有回郵地址。

  再看簽名,雪兒不禁悲怒交集,他簽了「程傑」而不是「傑」,冷漠得像公事信,還好意思把結婚照片寄來。雪兒把信折起放進口袋裡,母親問她:「有信沒有?」雪兒搖搖頭,跑回房間去,鎖上了門,整個下午都不出來。

  藍太太心想,沒信比有信好,要是那程什麼再給雪兒寫信,又不知會惹上什麼大麻煩。

  下午藍太太去開信箱,赫然見到封從日本寄來給雪兒的信,一把將它撕碎丟掉了。

  其實程傑在啟德機場和雪兒分別後,在回三藩市那程機上掛念不已,問空中小姐要了些信封信紙,給雪兒寫了封長長的信,苦在飛機上沒有打字機,靈機一觸,請空中小姐替他把雪兒的地址寫在信封上。

  那位美籍金髮空姐,熱心得很,對程傑說:「我在東京便換班,替你在東京寄豈不是更快?」程傑開玩笑地用日語向她說:「阿李格多!」那金髮空姐笑著答:「我會萬分小心地把你的信當寶貝似地放好,一下機便替你寄。這是我第一次飛國外線呢!」

  程傑為了慎重起見,將三藩市的回郵信箱號碼寫在信裡面,信封上並沒有回郵地址。那位空姐果然一到休息的酒店便替他寄了,看看只有HONGKONG兩字,沒有國家名字,又聽見程傑說日語,便自做聰明的在下面加多了JAPAN這個字。

  那封,便是雪兒望穿秋水也收不到的信。

  程傑回到三藩市,海倫聽他的話沒去接機,她知道程傑得先去司徒夫人處再回家。

  事實上程傑也難以馬上調整好情緒面對海倫,他仍心繫手稻山。在酒吧喝了幾杯悶酒,消磨了半天,才叫計程車回家。

  海倫正在打字,見到丈夫回來,歡天喜地的跳進他懷裡:「家,甜蜜的家,傑,我這輩子都沒試過獨個兒坐在家裡,單想著你便會那麼滿足快樂。」

  程傑望見桌子上夾住了半個未打完地址的信封,笑道:「真的轉性了,坐得牢了?你在打什麼啊?」海倫說:「收到些聖誕禮物,打多謝信呢,反正無事可做。」

  程傑瞄瞄那信封,斜斜的花體字,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海倫好像瘦了一點,程傑問:「怎甚瘦了?」海倫臉上現出一陣從未見過的喜悅:「我們快會有個孩子了,我懷孕了,每天早上都吐,醫生說開頭兩個月是會瘦的。」

  程傑一時間接受不來:「我們沒計劃那麼快便有孩子……」海倫心下一沉:「你不高興嗎?」程傑漫應著:「高興,高興。」

  海倫察言辨色,隱隱感到他未能全忘舊愛,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動聲色地跟他度過聖誕假期,待程傑回復上班,便拿出那回假裝失聲,令程傑與她筆談的紙來,偽造了那封寄給雪兒的斷情信。

  她不會寫雪兒的中文地址,便用打字機打了。

  程傑委託空姐寄的那封信,就是因為多了Japan這個字,幾經轉折才到了香港,恰巧就是讓藍太太丟掉那封。

  以海倫的狡黠,猜都猜得到即使程傑和雪兒通信,回郵地址也必定是郵局信箱。天天見他若有所失地下班回家,心中暗暗歡喜,多半是她那封信捷足先到,雪兒收了那信,怎會不死心?

  在香港那邊,藍氏母女在郁傷中度日,搬了家,藍太太沒叫郵局轉信,她不要過去那些恐懼與噩運交纏的日子。

  雪兒返回中大唸書,只為安母親的心,她對父親之死的內疚,日日折磨著她,對程傑的絕情,她恨自己無法說服自己百分之一百恨他,神思惘惘,她唸書的成績並不好。

  她亦一改前態,什麼男孩子的約會都應,人家不叫她上床,她引誘男生上床,但在做愛時她永遠不亮燈,沒有人看過CK的灼痕。

  她在校內漸漸聲名狼藉,根本沒有女同學喜歡跟她做朋友。雪兒不在乎,她已經豁了出去,要不是為了母親,她想不出有什麼活下去的理由。

  她怎知道程傑魂牽夢縈,都是為了她?

  海倫懷胎四月,突然有一天下體流血,希素把她送進醫院裡,醫生要她在床上躺著不動安胎。

  程傑回家替她拿雜物。程傑是男人,哪兒曉得女人的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東翻西翻的,用力過大,把海倫衣櫃裡最低那個抽屜一把拉了出來,正想把抽屜塞回去之時,一看之下,抽屜底下和地板之間,原來還有幾寸厚的空間,好像有幾包東西掉了在空間內,程傑撿出來一看,不禁大為訝異。

  首先掉出其中一個信封,是他和海倫筆談的字條,他奇怪即使當是紀念品,為什麼要藏得那麼密實?

  再看有包用紫色絲巾包紮著的東西,絲中上粘了兩三片紫色亮片,打開一看,程傑駭然跌坐地上,那竟然是雪兒在巴黎街頭的照片,還有張影印了照片和寫上了「少女是毒販,小心,她非常狡獪」的字條,還有把他寫到藍家的信模仿他的字跡加上去的一段。

  程傑驀然一驚,那些東西是誰給海倫的?再摸,摸到包硬硬的東西,原來是卡式錄音帶,程傑馬上播來聽,是否大麻子或者司徒夫人要挾海倫的錄音,海倫藏起來在必要時拿出來做證物?

  一聽之下,程傑整個人呆了,那不是大麻子的聲音,亦不是司徒夫人的聲音,而是海倫的聲音,懶洋洋的:「是你呀?我擔心死了,想不到我也有守在電話旁等待的一天。」跟著長長歎了口氣,跟著又有淒淒的飲泣聲……「不用說了,我,我說過,要是你顧念我,你會回來,我……我說不下去了。」跟著是一陣嗚咽聲……「祝你快樂,我永不會忘記你。」空白了一會兒,是一陣抽噎聲和掛上電話的聲音。

  程傑心頭震盪,那不正是他從巴黎掛電話到三藩市給海倫的一模一樣說話?只是少了他自己的聲音。

  程傑恍然大悟,在那些歎息、飲泣、嗚咽和抽噎聲中,正好讓他說話,說什麼都可以。原來海倫在擺空城計,預先錄好了這段說話,人卻是潛藏在巴黎。

  那解釋了恐嚇信、雪兒的被捕、藍先生被逼要打的怪電話,以至入獄。

  再望望打字機的斜斜花體字,程傑記起了,那是他在香港文華酒店收到的同樣花體打字字條:「你在香港的惟一聯繫也沒有了,別想跑,請等待你的禮物。」跟著老張便被槍殺。

  程傑想起海倫的一彈索命的槍法,大麻子等四人應聲而斃的場面,出了一身冷汗,更有翻胃的感覺:海倫啊海倫,你怎麼這樣工於心計,這麼冷血?程傑啊程傑,你怎麼娶了個如斯狠毒的女人?

  程傑跑到洗手間,用冷水潑著自己的臉,可憐的雪兒,她的家讓海倫拆散了,她的心碎了,海倫犧牲了老張和藍爸爸,不外是肯定要雪兒痛恨他。而這個女魔星,正懷著自己孩子!

  傑飛車到醫院裡,叫道:「希素出去,回家!」希素見他臉色陰沉,心裡有點害怕,訥訥地說:「姐姐在安胎,躺著不能動的。」海倫是何等聰敏的人,一看丈夫的神情,已猜著了八九,低聲叫道:「希素你回家吧。」

  程傑關上門,把那些東西一古腦兒撒在地上:「海倫,你有良心沒有?你幹的好事!」

  海倫並不辯護,斜斜往上吊的長長鳳目,程傑頭一次看得出那雙眼睛妖媚中的殺氣。

  程傑喝道:「平日那麼會撒謊,怎麼如今不說話了?」

  海倫倚床而泣:「一個女人所可以犯的最大的罪,便是不能自拔地愛上一個男人,是,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愛你、佔有你。」

  「要不是你懷著我的孩子,我會親手打死你?」程傑吼著。

  海倫揩著淚:「不用打,我已經死了,你以後可以不理我不睬我。我只要求你把孩子給我,至少,他身上有一半是你的血液。」

  程傑怒罵著:「我不配做孩子的父親,你更不配做孩子的母親!」

  海倫激動地道:「孩子在我體內,他是我的,是我的!」

  程傑一把扯了她下床:「你別裝死,我已分不出你幾時是真,幾時是假!」

  海倫一下讓他扯下床來,立足不穩,撲倒在地,下體簌簌地流血,程傑在悔恨交煎之下,把她扯了起來:「那孽種不要也罷了,我根本不想要孩子,我甚至憎厭我父母把我養下來!」

  海倫身子向前一撲,昏倒在他臂上。程傑把她一搖,只見她雙目緊閉,臉白如紙,四肢軟垂,急起來把她抱回床上,按鈴大叫護士,護士長進來一看:「即送手術室,即叫醫生。」

  等到海倫從手術室中被推出來,微微醒轉時,口中呼著:「孩子……孩子……」醫生看了程傑一眼,似有怪責之意,程傑伸手握住海倫的手,醫生對她說:「孩子流產了,我難過,程太太,好好地休息吧。」

  海倫抖顫著的手疲弱地握起拳來,吃力地把手挪回自己身旁,不要程傑握著。

  「海倫,對不起。」程傑捧著頭說。

  海倫別過了頭,流著淚,她知道一切已完了。

  海倫休養好回家後,兩人已形同陌路。程傑每天都呆在公司裡,直做到無事可做才歸去,海倫亦不大跟他說話。

  程傑料不到喪兒之痛對海倫的打擊是那麼大,他很內疚,但他無法再找得到話題跟海倫說上三句。

  海倫每每不能入睡,糊里糊塗地服安眠藥,晝夜不分的時睡時醒,程傑叫希素去陪她,希素悄悄收起她的安眠藥,海倫在床頭抽屜找不著,大發雷霆,幾個巴掌把希素直打到牆角:「你這醜八怪以為姐姐傻了?我什麼都知道,不知道我就不是海倫了!姐夫差你做什麼你都來不及時做,沾沾自喜,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希素哭著跑到程傑的辦公室,程傑又大發雷霆,罵道:「叫你看著姐姐也看不來,算了,算了,由得她滿屋亂找好了,把屋子拆掉也算了!」

  希素覺得自己有負程傑所托,巴巴地又跑回去姐姐家,海倫把一盒安眠藥拋著玩:「白費工夫!我要什麼便拿到什麼,你這死丫頭有屁用!給我滾出去!」

  海倫的脾氣愈來愈暴躁,然而藥性她漸漸習慣了,什麼也不糊塗了,只是慣性地把安眠藥服完又服,情緒一不好便服,醒了便情緒更加不好,程傑簡直無法跟她相處。

  希素覺得姐夫蠻可憐的,但又無能為力,一天早上,程傑掛了個電話給她:「我要離開三藩市幾天,告訴海倫我到鳳凰城去談生意。」

  「去多少天?」希素問。「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你去公司幫我的秘書忙聽聽電話,希素,我只能信任你了。我實在有很重要的事辦。」程傑說完便收了線,希素心驚膽戰地想著,要是姐姐醒來,不曉得罵得她怎樣了。

  那是秋天,葉子正開始落了,程傑沒有雪兒消息快兩年了,看著葉子飄飄,程傑對雪兒的想念更深,他並非去鳳凰城,而是去香港。

  抱著渺茫的心情,他跑了去中大註冊大樓,問問有沒有藍雪兒這個學生,答案是有,但不是寄宿生,住址校方不肯給他,只請他留下電話和住址。

  程傑重住文華酒店,訂了兩年前跟老張最後一次促膝談心的房間,不勝唏噓。他足不出房的等待著雪兒的電話,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完全沒有雪兒的消息。

  雪兒只差人把那盛著葉子的透明塑膠盒和那封海倫冒他的字跡寫的信,和他們的結婚照片送來。字條只有簡短的兩個字:「還你」。

  程傑看到那盒葉子,惆悵萬分,但一看那封信,不由得不跳了起來。原來就是那麼的一回事,他恨透了海倫。

  程傑再度回去中大,懇請校方告訴他雪兒的電話和地址。校方說無法幫忙。程傑道:「有個很大的誤會,我必須向她解釋,不然,那會害了她一生,也害了我一生。」

  校方終於答應了,不過只限兩人在指定的辦公室內,在有老師監管之下會面,不過來不來會面是雪兒的選擇。

  雪兒拒絕來,而程傑則被校方勸喻離開。

  程傑火了,衝出校園大喊:「誰認識藍雪兒?藍雪兒在哪裡?」有個學生走過:「校園這麼大,分好幾個學院,你亂嚷嚷誰知道?」

  程傑猛然醒起,雪兒第一次帶他到中大時,是在「逸夫書院」那邊,於是便跑到那邊喊著:「藍雪兒!誰認識藍雪兒?」有兩個女生走過:故意提高了聲音說:「藍雪兒也要找的?她不是凡男生都投懷送抱的嗎?」

  程傑截住了那兩個女生:「我不許你們污蔑她的名字!」

  那兩個女生突然尷尬地定住了眼睛,看著前面。程傑轉身一看,在不遠處,雪兒正在含淚地望著他。

  「雪兒!雪兒!」程傑飛奔過去。

  「又一個了!」那兩個讓程傑罵過的女生不甘心地故意走過說。

  程傑拉著雪兒的手便走,跳上了火車,雪兒委屈地伏在他身上哭了。

  「雪兒,為什麼你讓他們這樣侮辱你?」程傑問,在他心中,雪兒是天使。

  雪兒搖首不語。她太想念程傑了,同時她又知道,她是應該恨他的。程傑從口袋掏出那封信:「這不是我寫的。」雪兒冷冷地道:「那結婚照片的那個人亦不是你來的?」程傑道:「我沒騙你,我告訴你我已經結了婚。」

  雪兒淡然說:「那都沒關係了,告訴過了,信寫過了,照片都寄來了,我還不夠自討沒趣嗎?」程傑看看郵戳,奇怪地道:「你沒收過我在飛機上寫給你的信嗎?」雪兒道:「別編故事,從來沒有過那封信。」

  程傑解釋了一大番,雪兒只聽不語。程傑不曉得她在想什麼。雪兒道:「別再問我任何事情,再問我便要走了。」

  到了文華酒店的房間,雪兒脫光了衣服,陽光直射進來,CK的烙痕很清楚,程傑忙把窗簾拉密了。

  「啊,雪兒,親愛的雪兒!」程傑摟著她躺下。二十一歲的雪兒,已是肌膚豐潤得像要滴出汁來的水蜜桃。程傑彷彿找到了失樂園。

  雪兒一邊享受著,一邊心裡扭痛著:造物主你為什麼要懲罰我?千帆過盡,仍是我應該恨的人最令我難忘?

  高潮一到,雪兒悠長地啊了一聲,躺了片刻,馬上便穿衣服。程傑道:「你到哪兒去?」

  雪兒笑道:「到別個男生懷中去,你只是今天的第一個,謝謝你的免費服務,程先生。」

  雪兒匆匆用筆寫下地址和電話:「我搬了家,這不是秘密,我的地址電話,很多男生都有的。那兩個女生說的沒有錯。」程傑還未穿上衣服,雪兒已經像旋風般走了。

  程傑愕在當場,雪兒變了,她甚至有心侮辱他。不久僕役送上張字條來:「別找我,我有興趣時自會找你,程先生。」

  雪兒離開了程傑,內心痛苦莫名。她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媽媽,對不起老張,她作踐自己的肉體,今天,還將自己的肉體獻給令到她和老張一家遭受死別之苦的人。

  程傑兩年前在手稻山不是為記念她而去的,他是燃起白色的蠟燭在懺悔,他早已知道老張已死。

  程傑亦早已清楚父親在獄中被人打死,不然為什麼比她還早知道?

  雪兒一直嘗試這樣說服自己,但無法抑止得住思念他的慾望。這兩年她變成什麼了?不過是個大學妓女罷了。

  茫茫然她乘搭了往大嶼山的渡海小輪,茫茫然地跟著眾人上了巴士,看見很多人進去熱鬧的寶蓮寺。她不想擠在人群中,她看見幾個年輕的尼姑往另一條羊腸小徑往山上走,她茫茫然地跟著她們走。

  走了大約四十多五十分鐘,她看見尼姑們進入間小小的寺院,她便跟著進去。

  管家的比丘尼見到這年輕的女子,仿若遊魂似地走進來,問她:「你來幹什麼啊?」雪兒道:「我不知道。」比丘尼道:「午飯開始了,請進來吧。」

  雪兒跟著二十幾個比丘尼坐,主持法師背著她們,隔了十幾英尺對面,是三十來個年輕至中年的僧人。

  吃過了齋菜,雪兒不曉得該做什麼才好。管家的比丘尼見她一臉迷惘,便對她說:「我帶你去見見主持法師吧。」

  主持法師是個臉貌清懼和善的老者,盤膝坐在舊酸枝長椅上,看了雪兒一眼,仁慈地笑著:「坐坐啊!」雪兒坐在另一張椅子上:「法師,我留在這兒行不行?」法師說:「留與不留,都不是逃避,待會你跟我們一起誦經吧。」

  隔不了多久,午課又開始了,比丘尼和僧人齊齊誦《金剛經》,雪兒沒看過,要念得很急才趕得上,眾人悠然,她卻趕得上氣不接下氣,念了大半個小時,雪兒開始有悠然之感了。念著念著,午課又完了,雪兒對主持法師說:「我留,但我上無所有。」

  主持法師含笑道:「住幾天看看。」雪兒道:「我想削髮為尼。」主持法師道:「有發無發,都是一樣,我老了,便沒頭髮啦。」主持法師說得很孩子氣,雪兒像看著個可愛的孩子般,咧著小嘴笑了。

  「住住囉,看看囉,早上三時便得起床做早課的了。」法師看得出這年輕的姑娘內心有很大的困擾,但是他不想她逃避,同時他亦知道,這頭折翼的小鳥需要收留。

  管家比丘尼對雪兒道:「打個電話通知家人。」雪兒打了,並叫母親放心,她只住一個週末,她怕母親上來。母親說:「有位葉先生打過電話給你,他住在文華酒店。」雪兒道:「告訴他我不會再見他了。」母親問:「他是誰?」雪兒漫應著:「是個男同學的朋友,我,我並不喜歡他。」

  雪兒放下了電話,跟著眾比丘尼幹活去了。種瓜種菜,用乾草枯枝生火燒飯,誦經,做事,週末很快便過去了。

  之後雪兒每週一到週五都回校上課,週五晚上和母親聚一夜,大清早便到大嶼山。

  藍太太的周未在基督教堂度過,雪兒的周未在佛寺度過,藍太太發覺女兒氣色好了,男生的電話也少了,便不反對了。

  雪兒終於拿到了畢業文憑,藍太太悲喜交集,喜的是女兒終於念完大學,悲的是丈夫不能親眼看到愛女畢業。

  「雪兒,我們到基督教墳場看看爸爸。」藍太太一說起便哽噎了。雪兒道:「我不想去,爸爸會瞭解的。我的心境剛得到了寧靜,一去,我便得從頭來過。」

  雪兒已打定主意在暑期聽主持法師講戒經,受了戒,她便打算出家為尼了,只是暫時不想讓媽媽知道。藍太太歎了一聲:「宗教是殊途同歸的,你信佛教,我信基督教,沒有衝突的,若你不能面對爸爸的墳地,那就是你內心還沒有寧靜。」

  雪兒問:「媽媽,你得到寧靜嗎?」藍太太點了點頭:「我已心如止水,一切仇仇恨恨,上帝都包容。雪兒,我明白,你的寧靜比我難得多。」

  雪兒料不到媽媽看得穿她的心事。藍太太說:「我已經寬恕了他,你還是不能寬恕他,亦忘不了他。」雪兒垂下長長的睫毛:「媽媽,你能寬恕我嗎?」藍太太撫著她的長髮:「這些年來,我什麼都沒問你,要是母親不能寬恕自己的女兒,誰能呢?」

  「但我不能寬恕自己。」雪兒喟然:「也不能寬恕他。媽媽,這個暑假,請你讓我住在山上。」藍太太一雙母親的眼睛,表示她與女兒休戚與共,雪兒感激地說:「媽媽,你給了我生命,但卻為我受了許多苦。」藍太太轉了話題:「今天你畢業,應是喜慶的日子,我也不去墳場了,陪著你,明天送你出門,好不好?」

  雪兒在夜裡,思潮起伏,踮著腳靜靜走到母親床邊,發覺枕上有淚痕,她想,媽媽不曉得悄悄哭過多少個晚上了,重重恨意又湧上心頭。

  翌日大清早,雪兒便別了媽媽,返回寺去。法師一連幾天講戒經,雪兒決定了削髮為尼。

  法師問她:「你還有未了的世務沒有?」雪兒答:「沒有了,母親有她宗教的依歸,我無所牽掛。」

  六個粗香洞灼在光禿的頂上,雪兒覺不到頂上的痛,只記起CK的痛,她極力令自己莫思過往,同時又自疚著在這當兒還想起愛恨情仇的灼痕,實在罪孽深重。

  在寺裡的日子,便是在矛盾中度過,雪兒比誰都做得辛勤。一天,驕陽照頂,法師走過不停抹台抹椅的雪兒身邊:「心中的塵是抹不掉的,桌子、椅子,抹破了也解不開你心中的掛礙,過勤,是你心不寧。」

  雪兒道:「還俗,我會殺人。」法師笑道:「先學學不用殺人的力度去抹椅子桌子。」

  時光一晃眼又是四年,在三藩市那邊,程傑的出入口事業一天好過一天,而他亦一天寂寞過一天。

  起初他只是獨個兒到酒吧去喝悶酒,二十八九歲的雄俊男人怎會吸引不到女人?漸漸,程傑回復了少年時的生活,他覺得那是對海倫最好的報復。

  海倫終日沉迷於各種安眠藥和鎮定劑中,人愈來愈瘦、愈來愈衰頹,她渴望程傑的愛,但她的一場心計卻換來一場空,程傑根本碰也不碰她,自怨自憐令她失去從前的艷光,看上去比她的三十三歲老上五六年。

  希素做了程傑的私人秘書,海倫問她什麼她都緘口不言,她樂意替程傑約情婦、會女人,這是她活了整輩子才可以開始占姐姐上風的時期。

  程傑雖然從來不約會她,但她常常安慰自己,因為她是海倫的妹妹,所以才不約會她。然而,上班時常常在程傑左右,偷看他俊秀的臉、雄偉的身軀,她已經覺得勝過海倫多了。她甚至欣賞程傑的風流倜儻,聽他肆無忌憚的跟女人在電話裡調情,希素有個代入的飄飄然感。

  不過她不吃醋的,跟了程傑做事這些年,她都分得出他到底是喜歡還是愛,至今她仍未聽見過程傑說過真正沐浴在愛河中的話。有時她覺得他有點奇怪,他已不愛海倫,卻又只是玩女人而不愛女人,有時她覺得他好像在等待,好像完整的砌圖遊戲缺少了中間的主要一塊。

  那一塊是什麼呢?那是誰呢?

  希素不知道,但海倫知道。她要玉石俱焚,她要程傑死在他等待了多年而等不到的那一塊、那個她手上,那時,海倫對自己說:「我也可以不活了,誰都不可以活了!」

  海倫是不可以輸的,她手上有錢,山長水遠也買得到聽她使喚的人。

  她一直叫香港的熟悉線人向她報告雪兒的一舉一動,她早已知道雪兒削髮為尼。當她知道了之後,她哈哈笑了,時候未到,讓雪兒多捱幾年空門生活吧。

  程傑想念雪兒而不僱用私家偵探追蹤雪兒令她嫉妒上加嫉妒。他怕雪兒生氣,他要表示真情,他要癡癡地等,他要自己去尋。

  四年過去了,時間夠了,海倫開始她的行動,她命那個線人故意跟蹤雪兒的母親跟蹤得顯眼點,必要有意無意地讓藍太太發覺。

  一日,藍太太特地裝做長途跋涉地去探訪雪兒,她發覺有人跟蹤她直到大嶼山。藍太太機警地進入寶蓮寺而不上山上。那人也跟著她進入寶蓮寺,藍太太胡亂地禮佛了一陣,便乘搭巴士和小輪迴家。

  藍太太回家坐了一陣,便到教友家中借電話打給雪兒。

  「雪兒,不好了,有人常常跟蹤著我,今天我去大嶼山,那人也跟著我去大嶼山,倒不知是想探你的蹤還是想對我不利。」

  雪兒當然擔心起來:「媽媽,我已經四年不見外人,連你都四年沒見了,我想有人想引我出來。」

  「那怎麼辦?」藍太太慌張了。

  「我不出來便沒有事。」雪兒道:「如果還有人跟蹤你,便給我電話,上街記著找教友陪伴。」

  隔了幾天,藍太太仍是發覺有人跟蹤她,她惟有電告雪兒。

  雪兒想了想:「媽媽,你再來大嶼山,約幾位教友,走上我寺的路,先報警,看他跟也不跟,我會請幾位憎人在山腳等你們,不用害怕。要是他跟上來,便是想抖我出來了,但我不會露臉的。」

  藍太太照做了,亦報了警。警方說只能備案,不能在無證無據之下出動便衣警探,香港那麼多人,哪來那麼多警員護衛懷疑被人跟蹤的人?

  藍太太既擔心女兒安危,亦有教友壯膽,便組了男女五六人一齊到大嶼山去了。那人果然跟著來,扮做禮佛客尾隨他們。

  正如雪兒所答應,沿途有僧人或修路或挽著禮佛者所送來的水果在山路上走。那人亦在山腳買了些橘子,提著上山。

  上到了山,雪兒躲在比丘尼睡間二樓偷看,那人果然跟著她的母親一群人。藍太太依女兒指示,沒要求見雪兒,吃了頓齋,便下山去,那人徒勞無功地走了一趟。

  藍太太回到教友家,少不了討論一番,每個都認為證據充足,至少有六個目擊人,認為應該報警。

  藍太太在眾教友護送下回家,一切無事。沐浴完畢,走進睡房,赫然見到床頭小几上有張字條:

  

  藍雪兒若不出來,小心你的老命!不可報警,

  我們既可進你房間,你未報警前我們會已經知道。

  底下簽了「藥房老張」四個字,嚇得藍太太哇然大叫,忙請教友接她過去度宿。

  藍太太連電話也不敢打,由位男教友打電話去告訴雪兒此事。

  雪兒憂怒交集,早課後請見老主持。雪兒把她從十六歲起的故事坦白地告訴了他。

  老主持歎道:「孽債,孽債!顯雪師,你塵緣未了,下山去吧。」

  顯雪師是雪兒的顯字頭比丘尼名字。雪兒跪著問道:「我怎麼辦?」

  老主持問:「能讓給人家的,便讓。塵世間,不外一個爭字。」

  雪兒道:「我已一無所有,還有什麼要跟人爭的?」

  老主持道:「有爭無爭,非物非情,乃在於彼眾心中有物無物,有情無情而已。情仇原為一體,原為無,有與無,在乎你的慧很造化。顯雪,寺院非避心魔處,你下山吧,有緣再來。」

  雪兒想著,心無掛礙,尼衣禿頭的下山去了。回到家裡,一切恍如隔世。

  「媽媽!」雪兒抱著母親:「要你擔驚受怕了。我回來,看他們怎樣。」

  雪兒回了家,一切跟蹤活動便沒有了,安靜了大半年,雪兒的頭髮長得快,又長髮披肩了。

  一天來了封三藩市寄來的信,又是斜斜花體英文字打的地址,雪兒靜修四年多,也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打開來一看,是程傑的字:

  

  雪兒:

  你為什麼恨我?是因為我離開了你?因為我不愛你?

  

  

  

  

  

  

  

  

   傑

  雪兒再看信紙,是一家公司的名字,上面印有地址、電話和傳真號碼等等。舊愛舊仇,一時湧上心頭,雪兒一時摸不著頭腦,這是什麼意思?

  翌日,門縫中不知何時寄來一封信,上面寫著:「顯雪師收」。藍太太撿起來,交給了雪兒。

  雪兒忖著,奇怪,怎麼有人知道她的出家名字?她把信打開來看:

  

  冤有頭,債有主,是誰使人殺害了你父親?是誰殺害了我老張?勿忘手稻山之約。

  下面署名居然又是「藥房老張」。

  雪兒忙把信撕掉,以免嚇壞母親。藍太太煩得不想看了,只問是什麼事,雪兒裝出個意外的喜悅地笑面:「原來是一群老同學,以為我還了俗,嘩啦嘩啦地齊齊簽名說很高興,很高興我終於看開了。」藍太太露出很久未有的歡容:「什麼以為?雪兒,你真的是回到媽媽懷中了,媽媽多高興,多高興啊!」

  雪兒心想,老主持說得一點沒錯,孽債,孽債,誰是頭,誰是主,到底程傑的信是真是假,她非做個了斷不可,自己怎能避到深山中,讓守寡的母親孤零零地日夜被跟蹤、受恐嚇?她和程傑必須會面,要是他是冤頭債主!她不惜親手要了他的命;若不然,便是有人想陷害程傑,她要向他通風報訊。

  她馬上跑到街旁的速印信紙、信封檔口印了葉子公司的字號,印了張總經理葉方生的名片,回家找出了舊打字機,用英文打了封信空郵過去,就像生意來往的第一封空郵信一樣,附了名片,借用了街頭書店的地址寄去。

  程傑出奇不意地收到這封信,一看公司名字是「葉子公司」,內容寫著:

  

  程先生:

  貴公司曾否賜函敝公司有關巴黎鐵塔紀念品之事?為免疏漏,有無擲函均請賜覆。

  

  

  

  

  

   葉子公司總經理 葉方生敬啟

  程傑一看見巴黎二字,聯想起當時他給雪兒的緊急訊號「葉子公司」,署名更有方醫生的方生兩字在內,除了雪兒還有誰?

  如果那不是雪兒,便更可怖,他即掛長途電話到雪兒家,試探真假,接聽的果然是雪兒。

  「雪兒?雪兒?什麼事?我沒寫過信給你,誰又冒我的名字寫了?」

  雪兒冷冷地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程傑多年沒聽到雪兒的聲音:「啊,雪兒,終於我能再找到你了!」雪兒沉吟了一會兒:「你沒找過我?」程傑唏噓地說:「找又如何?」雪兒道:「你放棄了找尋了嗎?不幸得很,我爸在獄中讓人打死了,我還沒有死!」

  程傑愈聽愈不對勁:「誰在獄中打死你爸爸?」雪兒道:「不宜多談,見面再說。」程傑覺得古怪:「見面?」雪兒道:「盡快。」程傑說:「我不一定來。」雪兒道:「不到你不來,三天後我再打來,給我你的直線電話。」程傑說:「你要小心點。」

  雪兒不知道信得過他還是信不過他:「你還會收到幾張商業信傳真,裝模作樣的,你隨便回好了。」

  經希素手的便是頭一封信和跟著幾張有點不尋常的傳真,程傑都是隨口叫她回得莫名其妙的,這啟發了希素的疑心,程傑從來沒試過這樣不知所謂的回傳真的。

  最後一個電話,就是雪兒直線打入程傑緊閉的房間的電話:「我訂了房。」程傑為免錯漏,在紙上寫下了訂房人的姓名、日子和地點。

  希素偷偷搶前去了,碰見雪兒,又碰見程傑,讓程傑趕了出去之後,她便不知道十六號房裡的情形了。

  正當希素羞惱交集地準備離開酒店時,卻看見姐姐進來了,一身釘著彩色亮片的紫緞外衣,打扮得十分用心,挽回了往日的幾分艷光。

  「姐姐?」希素嚇得不曉得阻止她好還是跑回十六號房通知程傑好。

  「站著,不用忙。」海倫把她喝住:「讓我們偷聽去。」

  這時,程傑正在凝視著雪兒素絲上的CK兩個字母。

  「雪兒,我沒有背叛你,我被人利用了。」程傑難以啟齒,難道告訴雪兒自己的妻子是她的殺父仇人?

  雪兒拿出裁刀厲聲地說:「那未你告訴我,背叛我、利用你的是誰?你先告訴我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我不會說。」

  「你不說,我惟有殺死你,你還要護著誰?」雪兒的聲音開始顫抖:「我若不找出害死我父親的人,也不是你要愛的雪兒了,我答應你,你死了,我也不活,傑,你再不說,我這把裁刀,便輕易裁斷你的頸大動脈。」

  程傑沉厚的聲音有陣無奈的悲涼:「雪似故人人似雪,她本是個好女子,深深地愛著我,只可惜,她原來是懦怯的,她不敢正面挑戰我對你的愛,她的每步棋子結果都害了她,害了你、我、你爸爸和老張。她已變成個不值得你一刀裁死的人,她……就是我妻。」

  雪兒頹然地放下裁刀:「那我來這兒幹什麼?我來這兒幹什麼?」

  海倫推門進來,希素縮著小頭小腦的在後面。

  海倫沒有脫掉高跟鞋,也沒坐下,斜斜長長往上吊的眼睛跟雪兒清澈澄靈的眼睛對望著:「你來,就是看我,我是海倫,程傑七年的妻子。來呀,你裁他的頸大動脈給我看看。」

  希素連忙爬在地上,一手拾起了那把裁刀,程傑一抬眼,冶艷不羈的紫色令他想起了當年海倫從紫色大衣掏出來的槍,這件閃耀得令他眼花繚亂的紫色亮片外衣,使他心頭一震。

  「我夫,」海倫嬌媚地喚著程傑,左右手都插在口袋裡:「你猜我的槍是在左袋,還是右袋呢?」程傑過去緊箍著她消瘦的身軀,令她不能動彈。海倫歎了口氣:「雪似故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我夫,這是我最後喚你的一次了,謝謝你由始至終都承認我是你妻。」程傑感到一陣劇烈的震盪,和悶聲一響,海倫胸口出現一灘血,海倫含笑道:「傑,這太好了,不然我便不能死在你懷裡……」海倫的身體從程傑懷裡滑下來。海倫長長的鳳眼閉上了,一室悄然無聲。

  窗外飄過片片雪花,希素把程傑和雪兒的手拉在一起,默默地坐在姐姐身旁。雪兒伏在程傑肩上歎道:「雪似故人人似雪,傑,往者已矣,她也是個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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