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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花城愛恨


  程傑被帶到個公寓裡,有位穿著便服的人來,也不知是不是醫生,替他鉗出左臂彈頭,痛得他冷汗直冒,包紮好了,一言不發便走。

  程傑躺在床上,只見押著他的幾名漢子也走了,正在莫名其妙之際,不知從哪兒出來了個傭婦模樣的五十多歲女人,見怪不怪地望望他:「不礙事,只是皮肉之傷,你休息幾天吧。」

  這一切都令他想起方醫生,老酒徒不知怎麼了,還有藥房老張、雪兒、香港。

  更令他擔心的是海倫,躺了兩天,半點消息也沒有。程傑半醒半睡,噩夢頻頻,總是見到海倫滿身蜂巢似的彈孔,血流遍地。

  「海倫死了!海倫死了!」程傑喊著從夢中驚醒,發覺自己坐在黑暗中。

  他聽見一陣飲泣聲,彷彿有人坐在眼前。他把床頭燈按亮,一看,那正是海倫,架著黑眼鏡。

  程傑心頭一鬆一喜:「海倫,真的是你嗎?」海倫伸手,憐愛地,五指像羽毛般,極輕極輕地撫著他受傷的左臂:「對不起。」程傑笑笑:「總好過你自己開槍打中太陽穴。你沒事吧!」海倫搖搖頭。

  「為什麼架著黑眼鏡?」程傑細視她的粉臉,紅腫已消退了。海倫把黑眼鏡脫下來,左眼仍然微微紫黑,右眼卻讓紗布貼住了:「我不想你看見我這樣子。太怕人了。」程傑升起一臉感激與溫柔:「不,海倫,你很漂亮,心和人一樣漂亮。」

  海倫不安地架回黑眼鏡:「我來了好一陣了,還是凝視著你睡覺,害怕你醒來,便要離開我了,我動也不敢動,直至你喚我的名字,我……我忍不住哭了。」

  程傑惆悵得很:「我不回香港便是了。」

  海倫柔聲地說:「不,你答應過你的女朋友回香港,她還那麼小,天真得不知道你一直在幹什麼,千萬別讓她知道,別傷她的心,你養好傷後去見她吧。」

  「海倫,我不是無情無義的人,我對你……」

  「去見她吧。」海倫的聲音很平靜:「要是你還顧及我,你會回來。」

  「大麻子肯放我走麼?」程傑低聲地問:「海倫,你又答應了他什麼?別再為我而犧牲。」

  海倫低聲道:「別在這兒說,你還走得動嗎?」程傑左手吊著繃帶,右手扶著床站起身來:「我也想散散步,你又沒有打破我的腿。」

  海倫替他披上大衣,鉤著他的右臂彎,兩人在靜夜的燈光下走。

  「他不會讓你回香港。你一回港,他便會叫線人向香港警方通風報訊,在機場逮捕你。」

  程傑不禁惱了:「逮捕我什麼?我既沒案底,又沒有帶東西。」海倫說:「總之他有辦法,我只能警告你。」

  「那即是說我不能走。」程傑在想:「不走,便是非法居民,那即是說我要受他控制。」

  「未必。他有東西要帶去巴黎。」海倫說。

  「我拒絕再帶毒品。」程傑一想便想到了:「即使是你帶我陪我也拒絕。海倫,只要不帶毒品,我陪你去什麼地方都可以。」

  「你是約她在二月十四日,在巴黎過情人節的吧!」海倫苦澀地說:「還有幾星期時間,我們一定想得出辦法來。」

  「我們?」程傑對海倫有種同林鳥之心,但那又似乎壓不住對雪兒那種情如白雪的憧憬。

  「放心,她不會見到我的,甚至,你也不會見到我,大麻子不一定叫你我一起去。」海倫在動腦筋:「我也只是憑他的口風猜想而已,大麻子很精明,計劃愈遲說出來,愈沒有走漏風聲的危險,也許他只是故意對我漏假口風。」兩人默然走了一陣。

  海倫在沉思:「這幾個星期,我還是不見你好了,免得大麻子思疑。」程傑卻另有想法:「那太假了,誰都以為我們在相愛,我們乾脆天天見面,當做我愛上了你好了,那便不用鬼鬼祟祟地暗中商量了。」

  「當做?」海倫哽咽了一會兒,然後哈哈大笑:「當做好過連當做也沒份兒!」

  「不要這樣,海倫,我幾時想傷你心了?」程傑低頭輕吻她。

  「答應我一件事。」海倫輕輕推開他。

  「什麼事?」

  「就是不要答應我任何你到頭來不會做的事。所有女人都承受不起不實踐的諾言。」

  程傑心想,女人總愛把任何說話都當做諾言。

  「程傑,你並不大懂得女人吧?」海倫說。

  「我不懂,真的不懂。」

  「你這輩子都不會懂的。」海倫喟歎:「女人的痛苦,也許一半是自己帶來的吧,因為女人常常誤會以為男人瞭解她。」

  「那你解給我聽好了。」程傑說。

  「沒這個興頭。」海倫不高興地說:「自己做謎自己開謎,多沒趣。」

  海倫氣鼓鼓地走著,不再跟程傑搭腔了。

  「海倫,別這樣子,我開罪了你什麼?」程傑問。

  「好了,散夠步了,回公寓去吧,這幾星期你都住在那兒,大麻子吩咐的。」海倫說。

  「那麼你跟不跟我一起住?」程傑連忙補充:「這是句問話,不是諾言,你要把問話和諾言分得開才行。」

  「為什麼我要跟你住?」海倫說:「我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嗎?」

  「一個人住很悶呢,我又沒有朋友,只有……只有你。」

  「我是你的什麼?」海倫反問。

  程傑的感覺很奇怪,海倫既是他的戰友、伴侶、同事,甚至幾乎是愛人。

  「我說不出來,只是很喜歡和你在一起。」

  「待我回家想想。」海倫說。

  程傑是精敏的:「回家?什麼是你的家!這兩天你臉腫眼黑的,回家?我才不相信呢,你到哪兒去了?」

  海倫聽得出他話中有醋意,心中暗喜,故意再令他多吃點醋:「我住在朋友家。」

  「朋友?朋友見到你這樣子更嚇壞了。」

  海淪神秘地一笑。

  「還有,你在多倫多那幾天到哪兒去了?」

  海倫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回過來嗎?恰巧碰上你打長途電話談情,我當然跑掉了,男人,要多少我有多少。為什麼到如今我仍在你身邊?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了。」

  「你都說男人是笨的了,我不敢說知道。」程傑道:「你說所有女人都承受不起不實踐的諾言,但又歡喜男人說好話,你叫我怎麼辦?」

  「我說過我愛你。」海倫微有傷感:「但是我明白,男人不會當這是諾言的,那只會滿足他們的自大狂,聽多少個女人說都照單全收。」

  程傑暗想,那倒是真的,海倫太瞭解男人了。

  「同意我說的話嗎?」海倫問:「叫我來同你住,那麼你那個在香港癡癡地等的女朋友又怎樣?」

  「算了,你別來跟我住好了,讓我獨個兒清靜一下。」程傑負氣地說。

  「好,那麼你自己走回公寓吧,再見!」海倫抽出挽往他臂彎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程傑慢慢踱步回公寓,這時才覺得左臂還在隱隱作痛,他都未試過長久沒有女人在身邊,他喜歡女人。

  公寓裡的僕婦照顧他的一日三餐,倒不理他的進出的,亦很少說話,半夜三更的開門讓程傑回來,臉上也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程傑在公寓裡悶了一天又一天,正打算不顧一切溜回香港時,電話響了,是大麻子:「怎麼三步不出閨門?輕傷而已,別裝死,別以為你可以逃之夭夭。」

  程傑沒好氣地說:「就是知道不可以逃之夭夭,才乾脆呆在公寓裡。」

  「跟海倫鬧翻了?」大麻子幸災樂禍地吃吃在笑。程傑像頭被人踩著尾巴的貓兒:「別談女人的事。」大麻子說:「不能不談呢,你休想溜回香港,你在香港那位女朋友的安危,操在我手上。」

  程傑心中焦慮,但聲調故作鎮定:「別吹牛,你有她的地址嗎?才唬我不著呢。」

  大麻子陰沉沉他說:「七九六○一一○,知道電話號碼,便找得著地址了,小子,你見得世面太少了。」

  程傑氣得臉也紅了:「是海倫那狗娘養的告訴你的?」

  大麻子哈哈大笑:「小子,記著,別開罪女人。」

  大麻子收了線,程傑更加牽掛雪兒,更加覺得不能失在巴黎見她之約。

  想來想去,不如乾脆約她在巴黎見面,但是他需要個可靠的人替他辦這件事。

  他突然想起一個人,那就是他幾乎完全忘掉了的希素,這可憐蟲,只要她的姐姐海倫一出現,她便馬上變了個沒人留意的人。

  程傑撥電話到店子找她,應電話的是希素的聲音。

  「希素,我是程傑。」

  希素大喜過望地「啊」了一聲。

  「聽著,別答話。」程傑告訴了她他住的地方:「盡快來,不要告訴任何人。」

  不久希素便來了,依他的指示,捧來一疊香港的週刊雜誌。

  希素一見到程傑吊著繃帶的左臂,不禁既詫異又關心。那僕婦是整天在公寓裡的,程傑故意叫了她出來:「是海倫的妹妹希素,給我們弄點咖啡,一些多士。」

  當僕婦進了廚房弄茶點時,程傑急急地給了希素一些錢,並示意叫她別作聲。

  「希素,你是我惟一可信的人,請依紙上所寫的名字和日子,買張香港—巴黎—香港的機票。並且訂酒店,要最好的,機票買好寄去這兒。」程傑給了她一個信封,希素一看,又是上次那個郵箱號碼。

  希素的小圓豆眼睛既擔憂又忠心地望著他,堅決地點了點頭,連忙把一切收好。

  這時程傑大聲地說話了,當作和希素閒聊。僕婦剛捧出茶點,程傑對希素說:「悶透了。吃完茶點陪我去看部電影好嗎?」希素機靈地回答:「現在不行啊,我要回店子工作,帶來這疊雜誌,夠你看幾天了。」

  程傑說:「下班後有空來看看我。」希素從程傑的眼神中,看得出他被人監視,便說:「好,我晚上來。」

  黃昏後吃完晚飯,程傑把雜誌東翻西翻,忽地門鈴一響,僕婦去開門,只見海倫怒氣沖沖的捧著一疊雜誌,劈頭劈面的一本本往程傑扔去:「你要看雜誌,看啦!看啦!」一時間雜誌滿天飛。

  程傑左閃右避,活像大馬猴跳上沙發,跳下來,又跳上桌子,雖然每跳動都牽動了受傷的左臂,有點疼,但悶了這麼多天,程傑反而覺得這是極有趣的遊戲。

  扔完了最後一本雜誌,海倫還怒氣未消,妙目一轉,看中了矮几上的玻璃杯,一手拿起往程傑頭上擲過去,程傑右臂一伸,接個正著,坐在沙發上,瞇瞇眼地望著海倫笑。

  「有什麼好笑的?」海倫一扭腰,又拿起煙灰盅。

  程傑握著杯子把交叉著的腿搖著:「你發脾氣時真好看。剛才一場天女散花,姿態真美妙。」

  海倫料不到他的反應竟是如此,不禁呆了。

  「過來!」程傑拍拍沙發。

  「我不過來!」海倫手裡抓著那煙灰盅,不曉得放下好還是扔過去好。

  「人都來了,為什麼不坐下?難道你打算站在那兒一整晚麼?」程傑放下了杯子。

  海倫發嗔地罵著:「你對女人的品味太低了,連希素那醜八怪也要。」

  程傑柔聲道:「不氣氣你,你怎會來?等到你來,我又怎會讓你惱著我跑掉呢?」

  「哼!那希素,得意洋洋地說你約她今晚來。」海倫一邊輕罵著,一邊一屁股坐在程傑身邊。

  「啊喲!我的左臂很痛。」程傑突然彎身抱著左手。海倫又好氣又好笑:「誰叫你左跳右跳,不好好地坐著?」程傑仍然低著頭抱住左臂,似乎相當痛楚,海倫倒真擔心起來了,從沙發上挪到地毯上,雙手抱住他仰首問:「疼得很厲害嗎?」程傑正對著她誘人的菱角嘴,一下吻過去,海倫渾身發軟,讓他深深地吻著。

  「不要離開我。」海倫軟癱地躺在地毯上。

  程傑躺在沙發上,雙腳擱在沙發末端扶手:「唔,我得考慮考慮,剛中完了你的子彈,又中了你的滿天花雨飛鏢。」

  「滾下來,你這大頑童!」海倫解開了大衣。

  「爬上來,你這潑婦!」程傑踢掉鞋子。

  「哈哈哈!」海倫笑個不停:「浪子與潑婦,會發展成為個什麼故事?」

  「浪子跑掉了,娶了個淑女。」程傑故意氣她。

  海倫朝著天花板續下去:「浪子死性不改,淑女受不了他,自殺死了。」

  「你好惡毒!」程傑閉上眼睛,這話令他想起雪兒。

  海倫仍然躺在地毯上:「淑女是不懂得怎麼應付浪子的,別誤了人家一生幸福。」

  程傑默然。

  海倫爬起來,把大衣的雙袖一甩,裡面原來一絲不掛,她知道程傑心事重重,輕輕地吻他的臉頰:「別想得太多,我們見一天過一天吧,我盡可能幫你。」

  程傑張眼,看見她蛇一般的肉體:「海倫,珍惜自己」…

  「愛我真正想愛的人,不就是珍惜了自己了嗎?別以為我向所有男人都如此屈膝遷就。」海倫小心避過他受傷的左手,像蛇一般纏在他身上:「我是真實的,而你心目中的她,只是個幻影。」

  程傑心裡有時也有這個感覺,他和雪兒,從來沒在正常的環境下一起生活過,但雪兒不是個幻影,煩擾他的是什麼呢?他一時想不出來。

  「也許,」耳邊傳來海倫輕柔的聲音:「你才是她心目中的幻影。真正的你,她認識多少?」

  程傑不想再觸及這問題,用右肘支起身體,把海倫拉到睡房去。

  一連數周他們都同住同吃同睡,海倫寸步不離他,伺候他,他的臂亦漸漸痊癒了。

  一個晚上,海倫對程傑說:「我要出去一陣。」

  「你到哪兒去?」程傑這數周習慣了有她在身旁,突然發覺自己不習慣她出去:「我陪你。」海倫搖搖頭:「我不能告訴你,你也不能陪我。」

  「你什麼時候回來?」程傑問。

  「我不知道。」海倫聳聳肩。

  程傑不禁焦慮起來:「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這麼三更半夜的說走便走,我會再見到你嗎?」

  「程傑,問題是:我會再見到你嗎?」海倫肩上掛著皮包,插在大衣口袋的雙手無奈的向上揚揚,像個被逼離家的少婦。

  「什麼意思?又惱我了?」程傑莫名其妙。

  海倫欲語還休,苦笑著:「今天是什麼日子?二月十一日了,離你和你的女朋友情人節之約只有三天,我不能、也忍受不了,某一天起來不見了你。程傑,你是聰明人,你懂得溜走,那麼,我寧願我先走。」

  程傑把她的雙手從大衣口袋抽出來,圈在自己身上:「海倫,這幾星期,是我難忘的日子。」

  海倫雙手探進他的毛衣裡面,十指緊緊地挾著他的肌膚,頭枕在他的胸膛上,淚珠簌簌而下:「啊,我夫!」程傑豎著耳朵聽:「你說什麼?」海倫揩了淚:「你聽得見便聽得見。聽不見就算了。」

  「讓我送你下去。」程傑想抓住她放開了的手,但抓了個空。海倫一邊搖著雙掌,一邊向後退:「不用送,我自己走。」

  電梯門一關,海倫不見了,程傑惆悵地倚在門框,站了良久良久。

  回到客廳坐了半天,想起希素一直沒跟他聯絡,大概事情辦好了。雪兒亦應在放年假了,他知道屋子裡面的電話不能打,抓了一把角子,跑到街上的電話亭,雪兒不曉得在家守在電話旁多久了。

  如他所料,電話才響了一下,便傳來雪兒清脆的聲音。「雪兒,是我,收到飛機票和酒店訂單沒有?」

  雪兒道:「收到很久了。」程傑道:「好,你到時起程,我在巴黎會你,我不能回港,總之你等我。」雪兒奇怪地問:「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日子起程嗎?」程傑拿出了紙和筆:「告訴我酒店名字叫什麼,串給我聽。」雪兒道:「plaza Athenee。」程傑叮嚀著:「等我,我一定來。」放下電話,程傑苦思怎麼溜去巴黎。

  在街上踱步了一陣,程傑想不出什麼辦法,本來想回公寓,但想想,那僕婦其實是監視他的人,要是才出去了一會兒便回來,很容易令人想到他在街上打電話,還是多踱步一會兒,那才像樣點。

  三藩市夜間寒風陣陣,程傑沒穿大衣,冷風反令他頭腦清醒,海倫說過幫他,也許她正向大麻子做手腳,助他成行。

  回到公寓,已近天明,程傑並不困,反正這幾星期除了吃飯便是睡覺。他坐在客廳,獨自玩紙牌。天色漸明,已二月十二日了,他是叫雪兒十四日到巴黎的,然而他還動身無期,心內既焦且躁。

  百無聊賴又過了一天,十三號了,還不見動靜。他並沒有大麻子的電話號碼,只有大麻子找他的份兒,他卻沒法找著他。

  時間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過,黃昏又到了,離開十四號只有十多個小時,程傑乾脆披上大衣,打算不顧一切去機場。

  但是拉開行囊看看,卻不見了護照,每個口袋和抽屜都找遍了,什麼都在,就是不見了護照。

  程傑衝進廚房,把那僕婦的衣襟狠狠地拽住:「你幾時偷了我的護照?」那僕婦臉無懼色,從外套裡面一探,拿了根小手槍出來,指著程傑:「你乖乖地給我坐下。」

  這時進來了兩個漢子,對僕婦說:「現下我們來接手。」跟著對程傑說:「大哥找你,跟我們去,有什麼要帶的都帶去。」程傑無奈,只好拿了行囊跟著他們走。

  又是到上兩回見大麻子的地方,程傑不見海倫蹤影,第一句便問:「海倫呢?」大麻子說:「她拍拖去了。」程傑道:「她還好吧?」大麻子不耐煩了:「別婆婆媽媽,小心聽我說話。」

  「我的護照呢?」程傑問。「當然在我這兒。」大麻子打量了他一下,對手下說:「他的頭髮這麼長,帶他去鄰房理發更衣去。」

  弄了好一會兒,程傑讓他們給打扮得像個大機構行政人員,三件頭西裝,結領帶的出來。

  大麻子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下:「還是太年輕點。要是入境事務處的人問你,你便說你剛念完大學,在你父親的公司工作。」

  大麻子把一疊名片交給他:「這就是你的名片和頭銜,董事總經理助理,這是公司的名字,認住這幾個字,找你的人也會說找這間公司。」程傑不曉得大麻子在瓶於裡賣什麼藥:「誰會找我,到什麼地方找我?」

  「巴黎,Crillon Hoiel,商業和政界人士都喜歡住那兒,是巴黎的人認為有品味的人才住的酒店。」

  「我不會念那些名字。」程傑說:「我念過的書有限。」

  「我知道你是溝渠裡掏出來的,但是你的賣相好,可以扮得矜貴。何況,公子哥兒,肚子裡其實沒墨水的多得是。」大麻子說:「待會會有人替你惡補一下三兩句法文,你說得出兩三句,法國海關便友善得多。」

  巴黎!定是海倫不曉得出了什麼法寶令大麻子派他去,成全他和雪兒的約會的了,程傑心中暗暗感激。

  「幾時去?」程傑問。

  「明天晚上。」大麻子說。

  「明天晚上是十四號了,我豈不是要十五號才到?」程傑不禁衝口而出。「急什麼?」大麻子笑道:「海倫沒份兒去的,你不會在十四號跟她共度情人節。」

  「你叫我去巴黎幹什麼?」程傑連忙改口:「我並不想去巴黎。」

  大麻子不理他,只拿著他的護照在手中揭:「我知道你想回香港。這兒是你的護照,法國簽證已做好了,你不想去也得去,不然,正如我說,你在香港的女朋友的安危操在我手上。」

  程傑怒道:「我不相信你會殺了她!」

  大麻子冷笑:「強姦行不行?讓你一輩子內疚,你捨得嗎?」

  「你們好卑鄙!」程傑罵道。

  大麻子說:「隨便你說什麼,這兒不是教堂。」程傑咬咬牙齦:「好吧,我去,東西在什麼地方?」

  「在你大衣的肩墊裡,在你西裝上衣的肩墊裡。」大麻子說。

  程傑一臉的不同意:「誰也會想得出那些地方啦,你叫我去讓人抓去坐牢嗎?」

  大麻子輕蔑地笑:「每個人的大衣都有肩墊,每個人的西裝上衣都有肩墊,這回賭的就是你的扮相和演技,到時你的樣子像不像賊,得靠你自己的本領和膽識了。」

  這個程傑倒不擔心,滿懷自信地向大麻子點了點頭。大麻子自己也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很少選錯人的,不是你有本領,而是初生牛犢不畏虎,你還未曉得個怕字。」

  程傑問:「我怎知道交給誰?」

  大麻子向他鉤鉤食指,示意他附過耳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麼,」程傑說:「我的酬勞呢?我不會免費工作的。」大麻子說:「自然有人交給你。」

  「誰?」程傑問。

  「總之是你認識的人。」大麻子說:「先脫下你的戲服,在這兒好好地睡一覺吧,別緊張。」

  程傑才不緊張呢,他在什麼地方也睡得著的,只是有點氣惱要比情人節遲一天才到而已,但聽大麻子的口風,顯然不知道雪兒也會在巴黎,而不是在香港。他思量著怎麼瞞著雪兒他又運了毒,最好想個方法兩人遠走高飛,不再回香港,那麼大麻子便不可以再逼他運毒。

  程傑進了睡房之後,大麻子的助手不大放心地說:「司徒大哥,這小子不聽話的,信不過。」大麻子胸有成竹地說:「我用兩個女人掣時著他,一個海倫,一個他香港的女朋友,誰叫他要浪漫?控制這類小子的最好方法,便是女人。」

  十四號的白天,大麻子叫人教程傑死背了幾句法文,指點他的行坐儀表。程傑很聰明,很快便學會了,還對教師說:「法文『我愛你』怎麼說?」

  大麻子罵道:「用不上這句話。」

  程傑說:「我在巴黎泡泡妞行不行?」

  「泡妞容易脫身難,單會泡妞只是五成功力,怎麼脫身又是五成功力。」大麻子似乎沉湎於年輕時的風流史,每顆麻子都活潑地跳動起來:「經驗之談。」

  程傑應著:「大哥懂得脫身之術,他日指教指教。」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想:當然啦,像你那副樣子、那副德性,想女人不走也難。

  那邊廂,雪兒已到了巴黎,到了酒店,才是早上七時多,酒店說房間尚未收拾好,請她先坐坐,吃個早餐。至於程先生,還沒有到。

  「真對不起,」當值經理說:「酒店全滿,房客很少在中午前離開,也不知怎麼搞的,所有到巴黎的客機都是大清早到,我們也真為難。」

  「從美國來的班機多數幾點鐘到?」雪兒問道。

  「多半早上八時多,也許你吃完早餐,你的未婚夫便到了。」經理見她一臉焦急。

  雪兒根本不餓,在機上才吃過早餐,但她不敢走開,恐怕程傑到了時找不著她,只好去餐廳勉強吃了些早點。

  等到九時,程傑還未見影兒,雪兒便去問當值經理:「九時了,怎麼還沒到?」

  當值經理問:「你肯定他是今天到?」雪兒不好意思說不知道,紅著臉點點頭。

  當值經理像所有法國男人一樣,對美麗的女人特別慇勤:「嗯,也許他乘搭其他班機吧,美國班機的客人,剛才全到了。」

  雪兒失望地道:「是啊,我就是見到好些人讓你們招呼到餐廳,所以出來問問。」

  當值經理見她顏容如玉,秋水晶瑩,穿著件深藍色的呢絨大衣,像個學生模樣,真擔心她的「未婚夫」失約:「我們會盡早準備好你的房間,第一間便給你。現在,你不妨到街上逛逛,從這兒轉出去,便是香謝麗捨大道,有很多商店逛的。」

  當值經理往大門一指,雪兒如鵝毛般片片飄下,雪兒啊了一聲:「下雪了,多美麗!」

  當值經理給她把雨傘,雪兒搖搖頭說不用了:「天還是這麼的藍,我倒沒見過藍天白雪呢。」那法國經理笑問:「藍小姐喜歡雪嗎?」雪兒悠然神往地說:「是啊,我還以為一下雪天便會變灰的。你知道嗎,我的姓就是藍色的意思。」

  法國經理陪她走到門外,仰首而望:「是很少有的,藍天白雪,是為你而下的了。」雪兒開心地笑了,她心裡想,這是個好兆頭,雪是為她和她的傑下的。

  走在街上,香樹麗捨大道是那麼的廣闊美麗,放眼向前看,凱旋門正在大道的盡頭。鵝毛細雪像絲花地飄下來,疏灑玲瓏,風並不大,雪花像羽毛般在藍天下跳華爾茲。想著不久程傑便會跟她攜手共步,雪兒的腳步也不期而然像華爾茲舞曲一般,走三步,轉一轉。

  走到近凱旋門,欣賞了一陣,原來是那麼的宏偉,既高且闊的拱形門,足足可以讓一架小型飛機鑽過。

  雪兒過了馬路,朝酒店的方向走回去,在酒店門外,她伸出皓白的雙掌,接著片片薄薄的白雪。程傑一定到了,她要把片片雪花送給他。

  進了酒店,再問,程傑仍未到,當值經理說:「你的房間準備好了,請上去休息吧。我們已經查過,今天再沒有美國班機到了,也許他明早到吧,有什麼需要,請告訴我便行。」

  雪兒咬著下唇,呆呆地跟著門房上了房間,坐在窗前,程傑沉傷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那回我在挪威,灰暗的天,白茫茫的雪,我便想起你。」

  程傑一定會來的,她記得清清楚楚他在長途電話說:「等我,等我。」雪兒凝視著窩在掌中的雪,已開始融做冰水,點點從掌縫中滴下來了。她小心翼翼地讓冰水溜過她的掌縫,滴在玻璃杯子中,她要把掌中雪留給他。

  直等到晚上,雪兒憂心忡忡地躺在大床的右邊,把左邊空著,就當程傑已在身邊。

  她不知道的是,在夜空的飛機裡,程傑一樣憂心忡忡。

  程傑從未為自己憂心過,但這回不同,雪兒在等,要是他讓海關搜出藏在肩墊內的毒品,給扣留起來,雪兒會以為他食言了,她孤零零地在巴黎,會多麼的傷心、多麼的彷徨呢?

  一夜無眠的到了戴高樂機場,程傑挽著公事包過入境事務處,依著大麻子的囑咐,微笑地用昨天才學會的法語說:「Bonjour。」他只知道那即是「日安」。

  事務員果然友善了很多,看他的護照,並無問題,一表矜貴斯文,再看看他填的住址是Crillon酒店,根本沒問他什麼,便讓他入境。

  入了境,還要拿行李,海關員見他泰然自若的把公事包和一個真皮的Hermes軟箱放上檢查運輸帶,居然什麼也不叫他開,搖搖手叫他出去算了。

  程傑倒服了大麻子,他說:「我很少選錯人的。」確是有經驗的大壞蛋,不過程傑也沾沾自喜,自己的扮相和演技沒引人起疑。

  他料不到,過關過得那麼快,上了計程車,才是早上八時,他對司機說:「去plaza Athenee。」

  到了酒店,當值經理又是昨天那個,程傑報上名字,當值經理鬆一口氣,在大堂花瓶裡抽起一朵玫瑰:「你遲到了,錯過了情人節,把這朵玫瑰送給那美麗的小姐吧。」

  程傑急不及待的上了雪兒的房間,只見雪兒托著腮兒坐在窗前,一看見程傑拿著花進來,便飛跑過去擁著他:「我真害怕你不來。我從清晨六時起便坐在窗前留心著每一輛到達的車子。」

  「傻姑娘,你的窗子正對著後街,看不見酒店前門的。」程傑疼著她:「對不起,我錯過了情人節。」

  「不要緊,我昨天已經當你跟我在一起。來。」雪兒牽著程傑的手:「喝下這杯裡的水,那是情人節下的雪,我捧著回來留給你的。」

  程傑說:「一人一口,唔?」雪兒雀躍地點著頭。程傑知道不能久留,看到了雪兒,他放心了,他要馬上趕到Crillon去。

  程傑不能讓雪兒知道他此行有什麼任務,而他更不能讓大麻子知道雪兒在巴黎,但是他不能不走了。

  「雪兒,」程傑提了公事包:「我有個會要開,現在就要走……」

  等了二十幾個小時,才見了程傑十分鐘,雪兒失望得說不出話來。

  「行李放在你這兒,我辦好事便回來。」程傑親了她一下:「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但現在沒時間。」

  「你幾時回來?」雪兒差點要哭了。

  「雪兒,我不知道,但我一定回來,不要擔心。」程傑挽著公事包匆匆出門,一時想起了點什麼,轉身對雪兒道:「你向酒店說,我們要以無名住客身份入住,那即是說,無論什麼人打電話來找藍雪兒或者程傑,酒店都會說沒有這兩個人。惟一打電話找你而你能接聽的,只有我一個人:程傑。千萬記住,回頭我再解釋。」

  雪兒腦子裡馬上掠過個念頭:「傑,你是不是又再……」

  「不是,不是!」程傑既忙且急:「我有份正經的工作了,就是不想那些人來騷擾,所以才叫你對酒店說以無名住客身份入住。」

  「我痛恨那些人,我不介意跟你一起吃苦頭,要是你再做那些事,我這輩子也不原諒你。」雪兒道:「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才能離家出來,我也有很多話跟你說。」

  程傑勉強笑道:「我很緊張呢,好不容易才找到份安定的工作,哈,你看我這樣子,像不像個行政人員?」

  雪兒眼睛閃過一絲欣慰:「你現在的樣子好帥。」程傑道:「今晚我也許不能回來,你不用擔心。」

  程傑知道這只是偷來的十五分鐘,再不到Crillon,大麻子會起疑了。

  在計程車內,程傑整頓了一下思緒,鎮定下來,從容不迫地到了Crillon。

  進了房間不夠半鐘頭,便有侍役按鈴問道:「程先生是否叫我們拿大衣和上衣去熨一下?」

  這正是大麻子給他的暗語,程傑依照大麻子的指示問道:

  「我急著要用大衣和上衣,幾時可以熨完拿回來?」

  那法國侍役答道:「今早十時整。」

  一切晴語都對了,程傑把大衣和上衣交給他,並付了二十法郎打賞。程傑關上門,捏了一把汗,如果他遲到了,便瞞不過大麻子了。

  看樣子那法國侍役並不知情,只是有人吩咐他如此而已。下文如何,程傑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要等侍役把衣服送回來。

  果然十時整,侍役便把大衣和上衣送回來了。程傑翻翻裡面,仍有肩墊,想是換過縫回去的了。

  程傑想,這幫人辦事很快,多半是馬上拆下他的肩墊,割開裡面看看貨是否對辦,若不對辦,他的麻煩可大了。

  想到這兒,程傑不禁心驚膽跳,若大麻子有意把他幹掉,肩墊裡面的毒品可以故意貨不對辦,令收貨人把他幹掉。

  他一定要離開毒販網,這樣下去,他只會泥足深陷。

  不久電話響了,鈴聲把沉思中的程傑嚇了一跳。他拿起聽筒,傳來的是男人的聲音,講粵語的:「程先生,恭喜你,我姓陳,請你今晚過來吃頓洗塵飯。」

  「幾點鐘?哪兒?」程傑問。

  「晚上八時,我們有車子來接你,」跟著那位陳先生告訴了他車子的顏色和車牌號碼:「你要的東西在我們那兒。」

  收了線後,程傑馬上驅車去找雪兒,見得一陣是一陣。

  他這麼快便回來,雪兒既詫異又喜悅:「這麼快便開完會了?」程傑只好說:「原來今晚公司才宴客,剛才我去報完到,便可以走了。」

  「你的公事包呢?」雪凡是細心的。

  「呀,留在辦公室。」程傑不能不留點東西在酒店,他怎知道有沒有人去他房間審查。

  雪兒狐疑地問:「你的公司派你出差,替你訂的酒店顯然不是這間,不然用不著那麼神秘。」

  「公司在巴黎有層小公寓,專門讓出差的職員住的,這回幾個男人擠在一起,我們不夠高級,沒有住酒店那麼豪華。」程傑信口亂說。

  「傑,是哪來這麼多錢替我買機票和住這麼貴的酒店?二千多法郎一天呢。」雪兒問:「是不是那回……」

  程傑抱著頭答:「是!是!那回的豆沙餅和書中都藏有我替人家帶的海洛因。但,相信我,雪兒,那只是我的第一次,我沒有錢,我不想永遠流離失所,我想賺點錢,跟你成立一個家,好好地做點小生意。」

  雪兒握著他激動得顫抖的雙手:「我知道,我早知道了。」程傑歎了口氣:「我感謝你不顧危險替我把豆沙餅拿了出來。」

  雪兒道:「我豁出了性命也應為你這麼做。但是,傑,我不需要過豪華的生活,能夠跟你在一起我便快樂了。」

  「你不明白的,雪兒,男人不能讓女人看不起,你是大學生,我是什麼?」

  「傑,你是我畢生至愛的人,我不再念大學也不要緊。何況,你對大學生並無好感,你愛的是我,不是大學生。我在學校裡的日子也不好過。」

  「雪兒,對不起。」程傑知道,雪兒的照片上了報紙的失蹤少女報道:「你的同學對你不大好吧?」

  「他們傳說我跟男朋友私奔,讓父母抓了回來。」雪兒昂起了頭:「但我不在乎,只要我的心中有你,我便永不孤獨。傑,你不是說過,你一無所有,我是你唯一所有的入嗎?我不論受到任何壓力,也不會辜負你。」

  程傑可以想像得到她在校園內抱著書本、冷清清地獨往獨行的情景。

  他雖出生入死數次,卻不是寂寞的,他有海倫在身邊。一想及亦在三藩市等待他的海倫,他有說不出的內疚。

  「要是你顧念我,你便會回來。」他想起海倫的聲音和她所為他挨打受辱的一切,不禁罵自己:「天下間的男人,都是窩囊廢!」

  程傑沉默了半天,他不想瞞騙雪兒,也不想海倫為他的另一段情而失意。

  「只要今生我能再見到你的影子,我的生命已不需要將來。甚至我不是你最愛的人,你也會是我最難忘的人。再甚至我恨你,我也不可能思念別人比思念你多。」雪兒凝視著程傑,如低吟般一口氣說出這番話。

  程傑仰首看著雪兒清澈靈慧的眸子,一陣不安:「雪兒,為什麼忽然這麼說?」

  雪兒放開了他的手,把窗戶打開,窩著雙掌接住了幾片雪花:「不知怎的,好像有個不好的預兆。」

  「什麼不好的預兆?」程傑不安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一直感到,雪兒是個有種奇妙的直覺的人。很多事情不用他說,她也似乎感到是什麼,例如她直覺到豆沙餅中藏有不尋常的東西。

  雪兒把掌中開始融化的雪花灑出窗外:「我總有個感覺,將來我會見到雪花多過見到你。」

  「雪兒,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千辛萬苦地來,全是為了你。」

  雪兒支頤看了他半天:「奇怪,你有點不同了,你並不是很開心,你好像多了幾重心事,彷彿在我們分開的兩個月裡,你經歷了很多。」程傑一時答不上話來。

  「我們曾分開過一整年,那是你做船員的時期,再見你,倒不覺得你有多大改變,怎麼這回,你好像變了很多?」雪兒摸摸他的胸口:「傑,你還是真的嗎?」

  「雪兒,我對你的心一直沒有變。」程傑說:「這是真心話。」

  雪兒的手仍然按住他的胸口:「我相信你。但是,你的心裡似乎多了一些事,一個人。」

  程傑心裡暗自一驚,雪兒心血來潮時的第六感覺是很奇怪的,為了不讓她多想,他替她披上了大衣:「來,我們逛街去。到了巴黎不逛街,浪費了花都。」

  程傑搭著雪兒的肩,雪兒摟著程傑的腰,在雪花中親親熱熱地走著,卻不知道,後面跟著個臉如寒霜的女人。

  那個女人,打著把傘,穿著皮裘,長長向上吊的鳳目,在傘底下緊緊地盯著前面相摟而行的情侶。

  那是海倫,傘子遮著她的臉,她看得見別人,別人卻看不到她的臉孔。

  她掛過電話去Crillon酒店,都說程傑不在,她收了線,沒任何留言。

  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換男朋友如換衣服的她,對程傑魂牽夢縈,她也只是在街上蕩首。她選了香榭麗捨大道,因為那是遊客必逛的地方,她太想知道程傑的女朋友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她一定要得到他。

  前面那高大的身影和走路的姿態,很像程傑,不過他沒回過頭來,她不能肯定。

  她在多倫多偷聽程傑的電話,只聽得見他的女朋友叫做雪兒,姓什麼卻無從得知,不知姓名便查不到她住哪家酒店,這令她氣惱得很。

  雪兒還覺得鬱鬱不樂,比起昨天的心情,差得太遠了。

  程傑俯過身去:「雪兒,別胡思亂想,我的心裡並沒有任何人和你地位相等。」

  雪兒抱著他的腰的手緊了一緊,頭枕在他肩上走,沒說什麼。

  隔在他倆和海倫中間的,還有其他行人,海倫在五六尺後跟了快十分鐘,前面那雙情侶還沒回過頭來。海倫只見那高大的男人不停輕拍那穿深藍色呢絨大衣的女子,似在頻頻呵護安慰她。海倫忍不住了,故意做溜了步,一腳踢在前面的老太太身上,老太太啪咻地跌了一跤,有好幾個行人跑過去扶她,前面那一雙男女也轉過身來了,一看,果然是程傑和一個脂粉不施、清秀無比的少女。

  「啊!看看老太太怎麼了。」少女清脆的聲音說。

  是了,就是電話中那個聲音,她是那麼的年輕、那麼的不食人間煙火,海倫覺得自己很老,妒恨交集。

  老太太摔得爬不起來,程傑和幾個途人扶起她,眾人七嘴八舌地說法語,似乎是問她有沒有摔傷,老太太有點暈眩,只指著掉在地上的皮包和散了一地的硬幣,

  雪兒連忙俯身替她一一拾好,放回皮包裡交給她。老太太微弱的聲音頻說多謝:「Merci merci。」雪兒見她雙掌都染有泥污,對程傑說:「有沒有手帕?」程傑掏了條手帕給她,雪兒輕輕地替老太太抹乾淨掌上、臉和膝上皂泥污,老太太說了幾句法語,大概是謝她和嘉許她是好女孩的意思。

  扶著老太太和在旁幫忙的幾個法國男人,都對雪兒目不轉睛,在白雪飛舞中,雪兒的臉孔清純如天使。

  法國老太太用法語對程傑:「Elle est si jolie,si gen tille。」程傑不懂法文,但憑老太太和眾人的表情看,那是讚美的話。

  海倫心裡咒著:「死老虔婆,早知如此,不如一腳把你踢死,讓你出不得聲。」

  不過,她令程傑和雪兒轉過身來,讓她看清楚的目的已達到,再妒火如焚,她也要把雪兒看得一明二白,以便怎麼下手。

  老太太終於精神恢復過來了,謝了各人,繼續走路。

  程傑問雪兒:「她剛才對我說什麼啊?」雪兒有點靦腆地說:「她說,她是這麼的漂亮,這麼的仁慈。」程傑一臉的引以為榮,吻了她一下:「我也想這麼說,可惜我不會法文。」雪兒嬌俏地望著他,「Tu es beau garcon,mon cheri。」

  程傑笑問:「你在說什麼?」雪兒抿著嘴:「你向我鞠三個躬,我便告訴你。」程傑說:「好,立正,三鞠躬。」雪兒咭咭地笑了:「我說,你是個英俊的男子,親愛的。」

  閃在一旁在躲著的海倫,見他倆像頑童似的打情罵俏,心中更添毒恨。

  程傑問:「喂,幾時學會法文了?」

  雪兒道:「急就章,只學了幾句很普通的而已。」程傑說:「我也會一句,Je t' aime,我愛你。」

  雪兒在他懷裡,豎高腳跟低聲在程傑耳邊說:「Je mmmmaimel」兩人不顧一切在街上擁吻。

  飄飄細雪籠罩住這雙男俊女美的戀人,在路人眼中是幀美麗的圖畫。

  在海倫眼中,那是張她必須撕破的畫面。當雪兒和程傑熱吻完畢,剛好正面對著海倫那方向時,海倫用個火柴盒大小的相機,拍下了雪兒的正面照片,悄悄轉身,慢慢地走開。

  雪兒道:「在巴黎真好,沒有人知道我們是誰,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程傑說:「你不是一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的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你。」雪兒嬌嗔地用國語答:「說的也是!」兩人哈哈地笑了。

  「我只會說一句字正腔圓的法語,就是『我愛你』。特別為你而學的。」程傑說。雪兒甜甜地望著他:「我知道,所以我也學了,我們是心意相通的。」

  程傑也有這個感覺,微笑地捏著她柔若無骨的手:「唔,讓我猜猜,你肚子餓了,我們吃東西去。」雪兒啐他一口:「那還用猜的,快到午餐時間了。我問過酒店的人,我們坐賽茵河的船去,有午餐的,剛好趕得及。」

  兩人趕到碼頭,買了票,坐了午餐席。船是直往前走然後再掉頭回到碼頭的,巴黎左右岸的風景,一覽無遺。

  「我真想留在這兒,不回香港去了,山高皇帝遠,父母管我不著。」雪兒在船經過聖母院時說。

  程傑想了一陣:「那也可以的,讓我想想怎麼安排,不過條件是:你不許問我怎麼安排,也不要問我現在做什麼工作。」

  雪兒愛憐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傑,別把煩惱都藏在心裡,你把我保護得過分了,只跟我說開心的事,有什麼困難,老不肯跟我說。」

  「現在不是說的時候,只要是信任我便行了。」程傑想及今夜八時的約會,不曉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總之,我們始終會無憂無慮地在一起的。今夜我若不回家,你也不用擔心。」

  雪兒無心觀看風景了:「無論有什麼事,給我個電話,或捎個訊息,我會收拾好一切行裝,到天涯海角都伴著你。」

  程傑道:「記得你做海上人球的日子嗎?那時你叫葉子。若有什麼急事,當我不方便寫雪兒時,便寫葉子……嗯,不好,寫葉子公司收,只要你見到『葉子公司』四個字,那便是我的真正訊號,那時別顧行李了,我叫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

  雪兒不知道事態嚴重到什麼程度:「真的那麼秘密嗎?」程傑說:「不必太擔心,要是平常的通訊,我仍會用雪兒的稱呼。」

  雪兒服從地點了點頭。

  程傑想了一陣:「還有,無論你碰上什麼人,都不要說你姓什麼。」

  雪兒道:「你都說酒店是當我沒在那兒住的了,即使人家打去Plaza Athenee,他們都會說沒有這個人。」

  程傑不耐煩地道:「你聽我的話好不好?」

  雪兒道:「我只是問問而已,傑,你為什麼這麼焦躁?」

  「船泊岸了,我們回Plaza Athenee去。」程傑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今兒晚上還要去公司的宴會。」

  回到了Plaza Athenee,兩人依偎著在床上,程傑一見到雪兒小腹下的CK兩個字,心裡激動得很:「怎麼有個女孩,才認識了我一天,便讓我在她的私處灼下我的名字?」

  雪兒夢幻地說:「怎麼有個男孩,才認識了一個女孩一天,便在她身上灼下他的烙痕?」兩人喜愁交集的在床上纏綿,雪兒的呼喊令程傑覺得她就是家。

  到了七時,程傑說:「我要走了,先回宿舍報到。」雪兒從床上爬起來,把程傑的睡衣鋪在床的右邊:「這就是你了,我沒當你離開過。」

  程傑依依不捨地吻了她一下。

  回到Crillon,程傑收到個無名字條:

  

  小心你的行蹤,巴黎每一間酒店都查過了,你的另一個匿藏所在哪兒?

  程傑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字條是用中文寫的,再看信封,上面寫的卻是他的英文姓名。

  他百思不得其解,大麻子知道他在這兒,貨亦已交了,到底是誰在恐嚇他?

  再想,大麻子為人狡獪,他知道他在香港有個女朋友,但是他怎會猜想得到雪兒也在巴黎?除了希素之外,沒有人知道雪兒住哪家酒店,寫這個字條的人,肯定不是希素,而是個不曉得雪兒住在哪兒的人。

  莫非是大麻子要逼雪兒露面,拿著她來要挾他替他做更多非法的事?

  程傑拿著信封跑下去款接處問:「這封信是誰送來的?」款接處說:「方纔有個計程車司機交給酒店門口的司閽員的。」程傑問:「計程車號碼是幾號?」款接處說:「我們在裡面怎看得見,你不如去問問司閽員。」

  程傑急急走出門外,塞了二十法郎給司閽員:「謝謝你把信送進去,你幾時收到的?」司閽員說:「就在你回來之前十分鐘左右吧。」程傑問:「計程車內有沒有人?」司閽員說:「沒有,是計程車司機交給我的。」程傑問:「計程車號碼你記得嗎?」司閽員搖搖頭:「這麼多計程車來來往往,怎記得起?」

  程傑心念一動,跑回房間,逐間酒店的打電話去問有沒有交給程傑先生的信,每家都說有,程傑心中疑雲四起,驅車去附近的Bristol酒店,拿了那封信,匆匆看了,內容是一樣的,都是下午四時送到的。

  程傑心裡算算,他本人是最後一個收到的,顯然發信人知道他住Crillon,四處發信的目的,是想知道雪兒到底住哪家酒店。

  然而程傑是小心的,他並沒在Crillon撥電話去雪兒住的酒店。

  他走到了街上的電話亭,掛電話給雪兒。那邊傳來雪兒聲音:「這兒有封信給你……」程傑說:「快快拆開來看看念給我聽。」雪兒念著:「小心你的行蹤……」程傑想,又是一樣的:「『葉子公司』不用念了,馬上搭飛機回香港。」

  雪兒惶恐地問:「這張字條是什麼意思?」程傑說:「時間無多,你先回香港去。」雪兒道:「你給我訂的是五天後的回程,而且是早上才起機的。」程傑說:「忘了那張機票,你現在馬上去機場,用我給你的法郎買機票,繞個大圈才回港也無所謂,總之你得馬上離開。」

  「那麼你留在我房間的箱子呢?」雪兒心亂如麻。程傑說:「由得它留在那兒,只帶你自己的,聽我的話,馬上離開。」雪兒幾乎要哭了:「你安全吧?」程傑說:「我只照顧自己安全點,不能照顧你了,一切我日後回港找你再解釋,馬上去機場!」

  在街上打完電話,程傑及時趕回酒店,才坐下五分鐘,那位陳先生已來接他。

  程傑見車上只有陳先生一人,態度和藹:「大衣和上衣還算得好吧?」程傑聽了才上車,答道:「蠻好,蠻好。」

  「陳先生,你有沒有送過信到酒店給我?」程傑問。陳先生奇怪地看看他:「沒有。」

  程傑想想,不便多問。在車子推測著誰會送那封信到那麼多家酒店給他。

  陳先生說:「程先生不大喜歡說話吧?」程傑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更牽掛著雪兒一個女孩子單身的午夜逃亡,自己又不能跟她相聚,假如她有什麼不測,他怎麼辦才好?

  然而直覺告訴他,他不能去找她,也不能去機場,去了只會害了她。

  陳先生見他聽若罔聞,問他:「你沒什麼事吧?」

  「啊,沒有,沒有。」程傑漫應著。

  「我們現在是去第十三區,也是巴黎的唐人埠了。」陳先生說:「到時大家吃頓飯,很隨便的。」

  到了飯店,陳先生跟他兩人對坐,並沒有其他陪客。陳先生交給他一個信封:「那是你應得的。」程傑看看信封內的鈔票,數也沒有數。

  「程兄倒豪氣得很,數也不數。」陳先生說:「我敬你一杯。」程傑一笑乾杯:「陳兄,我有個小小的請求,不知你方便否?」

  「程兄你儘管說好了。」陳先生的說話態度,溫溫文文的,像個中年的教書先生,半點也不像黑道中人。

  程傑想,假若他今夜不回Crillon,那個想知道雪兒住在那家兩店的人,必定會打電話去crillon查他在不在,既然他不在,那個神秘客便會以為他在雪兒處,不會猜得到雪兒已經離開了巴黎。

  程傑對陳先生說:「今晚我酒興甚濃,不知陳兄有興趣陪我飲到天光否?」陳先生客氣地答:「當然,當然。」程傑舉杯說:「謝謝你。」

  陳先生以一貫的平靜聲調問:「你有麻煩嗎?」程傑看著陳先生那雙世故的眼睛:「也許有,也許沒有,或者只是一場虛驚。」陳先生邊悠閒地夾菜邊說:「為什麼信得過我呢?」

  程傑說:「我別無選擇,人都坐在你面前了。」陳先生問:「剛才你提及一封信,是恐嚇信嗎?」程傑把信給陳先生看。陳先生看了:「當然,我們無須寫這封信給你,寫信的無名氏顯然早清楚你在Crillon,要下手應早下了,發信人不是你的仇家。」

  陳先生把信交回他,笑哈哈地呷了口酒:「我想那是你的私事,我不便發表意見。」

  程傑頓然想起,那會不會是海淪?他馬上問陳先生:「我可以借用你的長途電話嗎?」陳先生把他帶到了辦公室:「請便。」說完便關上了門出去了。

  程傑撥海倫家的電話,那是她睡房的,海倫說過那電話只有她一個人接聽,要是不在家,便不許任何人代她接聽的。

  程傑撥了電話,響了幾下,才「喂」了一聲,便傳來海倫懶洋洋的聲音:「是你呀我擔心死了,想不到我也有守在電話旁等待的一天。」跟著是長長歎一口氣的聲音,程傑道:「海倫,別這樣,跟我說話。」對方傳來淒淒的飲泣聲:「不用再說了,我說過,要是你顧念我,你會回來,我……我說不下去了。」海倫嗚咽了一陣:「祝你快樂,我永不會忘記你。」程傑還說了一些安慰的話,但海倫在抽噎聲中掛上了電話。程傑出神了一陣,怎會是海倫呢?他也實在太對她不起了。

  兩個女子都對自己情深義重,他卻令她們都不快樂,程傑詛咒自己。

  心情不好,走出去繼續和陳先生對飲,程傑飲了很多,臉孔脖子都紅了,陳先生卻是面不改容。

  「程先生很年輕吧?」陳先生問。程傑說:「你猜呢?」陳先生打量了他一下:「二十五?」程傑拿著酒杯的手左右搖擺著:「不,二十二,快二十二。怪不得她說我有時很老。」他在想著初識雪兒時的話。

  陳先生微微一笑,年輕人的心境,他體驗過,想來程傑的煩惱,都是女人的事。

  「程先生,到底你今晚需要喝醉呢,還是不醉?」陳先生覺得他在重演自己當年。程傑說:「我需要醉,但我不能醉,但我不能醉。」陳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你看我英俊不英俊?」

  程傑看眼前這中年人,眼皮厚重下墜,眼袋一個疊一個,雙下巴大肚脯,乘著酒意說:「不,你不英俊。」陳先生凝視著他:「可知當年,我也有你的容貌?」程傑一臉的不置信。「歲月會殘酷地令一張臉孔變成另一張。」陳先生喟然:「送你一句話,記住抽身早。為了女人也不值得的。」

  程傑是個穎悟的人:「怎麼你看得透我的心事?」陳先生說:「看見你,彷彿看見我二十出頭的時候,人生在世,不過踏在一個緣字上面,就算我跟你有緣吧。」

  記住抽身早?程傑知道陳先生在提醒他,舉杯說:「謝謝。」陳先生說:「其他不必我多說了,女人令男人糊塗,這一行令人冷血。你還年輕,臉上還未現出猥瑣之狀,我這輩子沒做過什麼好事,提醒你一句,算積積福。」

  程傑問:「那麼你為什麼不抽身?」陳先生淡然地摸著酒杯:「因為沒有人提醒我,現在,一切已經太遲了。家中只有貌寢老妻一名,做事也不過是小卒一名而已。」

  「我亦不過是小卒一名。」程傑說:「我做,是為了我愛的女人。」程傑說。

  陳先生道:「女人是信不過的,你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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