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了,葉子終於落光了。
春來了,葉子青嫩的芽開始吐出。
夏到了,葉子又是叢叢蓋蓋的綠。
秋去了,冬天已再來了。
整整一年了,程傑音訊全無,而雪兒亦念完中六了,考進了中文大學。
十六歲的雪兒,漸漸有年輕女子的豐潤,皮膚愈發白如凝脂,胸部不覺地隆起,高聳得她的黃蜂腰支不住似的。
雪兒有點尷尬,有點怕人望她,常常穿了寬鬆的襯衫,微微弓起背,遮掩著她那過分明顯的豐胸。
約會她的男生不計其數,她都沒有應約,只啃書本,跟女同學,話也說得少,是宿舍裡最沉默的女學生。
週末,雪兒間中會往老張的藥房逛一逛,她不開口,老張也知道她盼望程傑的消息。
每次,她都是失望地離去。
一天,下課了,坐在宿舍房間發呆,老張的電話來了:「雪兒,阿傑有封信給我,他原來去了行船呢!我把你的地址寄了給他。」
雪兒忙跑到老張的店子:「給我看看他給你的信可以嗎?我只想看看他的字。」
老張望著出落得愈來愈標緻的雪兒,既可惜又可憐。
雪兒看了又看程傑給老張的信,短短幾行字,她看了十多遍,然後戀戀不捨地把信交回老張。
「大學生了,雪兒,你真乖。」老張說。
雪兒:「他叫我好好地唸書,我便好好地念。」
「一定很多男孩子追求你了?」老張就是擔心她死心眼。
雪兒搖搖頭:「我沒有約過任何人。」
「難道整間大學的男生,沒一個比阿傑好的?」老張想,程傑縱然英俊,到底沒念過什麼書。
「沒有。」雪兒曼然搖首:「想有也沒有。」
「阿傑這孩子蠻聰明的,信都寫得不錯,假如他能唸書,假如他有份好的工作,他一定會出人頭地的。」老張亦有點想念程傑:「他曉得這便好了,今年也二十一歲啦,不能再東漂西蕩了,雪兒你給他寫封信吧。」
雪兒回了宿舍,給程傑寫了封長長的信,報告了所有這一年多所發生的事。蓄藏在心裡一年多的話,終於可以跟他說了,寫完了信,雪兒有過一年多內所沒有的快樂。
他會在哪個港口收到她的信呢?
她要等多久呢?
從把信寄出那天起,她便天天望信箱了,雖然誰都知道回郵不可能那麼快。但是,望望信箱也是好的。
過了一個多月,雪兒等待的終於來了,程傑的一封信:
雪兒:
我現在是一名海員了。
船上好,暫時是我的家了。
老張說你念大學了,我真高興。
這幾天在挪威泊岸,上去玩了幾天,去到滑雪山坡,看見很多人。我沒有滑雪,借來了張紙給你寫信。這山坡,真像我們的老地方。
二月也許推泊回香港一兩天,會找你。
傑
挪威的雪?挪威的雪是什麼樣子的呢?雪兒一邊做功課,一邊在紙上畫雪花。宿舍同房的女生走過來一望:
「怎麼老畫雪花。」
雪兒悠悠地問:
「挪威的雪花是什麼樣子的?」
「發神經!」女同學奇怪地答:「虧你還是高材生,物理化學沒念過嗎?天上掉下來的雪花都是一樣的。」
「不,那些不同的。」雪兒描著。
「冰箱裡的便不同了,你畫冰塊好了。」女同學取笑她:「拍拖了。是不是?原來早有男朋友了,怪不得誰約你也不肯出去。你的男朋友一定很與眾不同了,學校裡面也不見得沒有好看的男生啊。」
雪兒暖答答地笑笑,笑得那麼愜意。
「我倒說呀,沒見過不算數,你那個,連影兒都未閃過,是在外國留學的?」同房問。
「他是在外國。」雪兒答:「回來的時候讓你們看看好了。」
「先形容一下給我聽。」同房禁不住好奇。
「不說,回來時你們看好了。」雪兒仍在繪雪花。
「你這人呀,像只蚌一樣,一合上口,便什麼都不說。好,到時看看你的男朋友怎麼英俊非凡,三頭六臂。」同房說:「幾時?」
幾時?雪兒倒答不上來了,只又垂頭含笑畫雪花。
案頭那幾片干葉子,放了一年多了,她每天都珍而重之地細看,她並沒有程傑的照片。
等待的日子是那麼的煦暖,又是那麼的淒酸,但那總是她最大的快樂。
又過了個多月了,人蹤渺渺。週末雪兒回了家,日曆翻到二月了。二月,二月,雪兒對著廚房裡掛著的日曆出神。她的睡房也有個小小的日曆,但她喜歡看廚房那個大的,字那麼大,二月寫得那麼清楚。她從冰箱拿了罐可口可樂出來,雙手捧著,冷得像雪。
心念一動,她撥了老張的電話,只聽老張興奮地「咿」了一聲,之後又沒了聲音,對方聽筒咯咯的響。
「喂,喂?」雪兒以為電話壞了。
「雪兒,是我。」程傑的聲音:「我剛踏進張老闆的藥房。」
「啊,傑,是你嗎?」雪兒幾乎癱掉了。
「不是阿傑,是我啊!哈哈!」原來老張又把電話搶過來了:「你快來,我們大團圓,今晚我請吃飯。」
雪兒放下電話,拿著小錢包去了,告訴父母她跟同學們出外。
那一程車,是雪兒坐得最充滿喜樂的一程,她從沒想過坐公共汽車可以這麼快樂的。巴士站在老張藥房的街口,雪兒下了車,半跑半走的,走到店前,她的心幾乎漲大了幾倍,彷彿身上的一個個空洞都填滿了。
程傑就站在老張身旁,更高了,比老張足足高了一個頭,看上去更壯實了,陽光的臉色帶著健康紅潤,不再是離別時的青白萎瘦了,那麼的一站,簡直雄姿英發。
雪兒只看得見程傑,卻不知道很多雙眼睛都在望著她。
老張把兩人一推,推進了貯物室:「七時吃飯。」說完便關上了貯物室的門。
「怎麼老張要把我們鎖起來?」雪兒不知何時已在程傑的懷裡。
「雪兒,你不曉得自己有多漂亮,張老闆怕太多人看著你呢。」程傑說。
雪兒讓他的胳臂圈著,覺得他的胳臂粗了,背也厚了,身上的男兒氣息更濃了。程傑覺得懷中的雪兒更吹彈可破了,軟綿綿的豐滿胸脯緊貼著他,抱著她就像抱著團棉花。抱著她,他便不願意想起三天之後又要上船了。
每次見到她,他都恨自己的無能為力,飄篷無定。
「我又錯過過你的生日了,十二月十九。」程傑說。
「那天,想起我了嗎?」雪兒問。
「不只是那天,每一天。」程傑喟然:「本不想再回來了,但是在挪威,灰暗暗的天,白茫茫的雪,我又想起了你。」
「你,你還是一個人嗎?」雪兒問。
「是,我還是一個人。你以為我結婚了?」程傑奇怪雪兒有此一問。
她從來不問他什麼的,但他知道她是個有直覺的人,似乎很多事情,包括她明白與不明白的在內,她都知道。
雪兒撫著他的背:
「不知怎的,從我認識你第一天起,我便隱隱約約覺得,你有很多女朋友,但又隱隱覺得,你沒有女朋友,傑,我不曉得那是什麼感覺,我不想問。」
「雪兒,其他的女人,不算什麼。我從來不想念人,這麼地想念你,連我自己也料不到。」
「傑,你什麼時候才停下來,不叫我等。」
「雪兒,我沒叫你等,我自顧不暇,嘿,誰等我了?叫誰等我了?」
「傑,我在等你。為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我很在乎你,在你一次、兩次、三次地離開我,我都等你。」雪兒彷彿在問自己:
「也許,我其實不在乎你,所以你一次、兩次、三次的離開我,我都不惱你。」
程傑把她再緊抱了一占。
「雪兒,別騙你自己,你是在乎我的。」
「但你並不怕失去我。」雪兒說。
程傑聽見,揪心一痛:
「還沒得到的東西,能說怕失去嗎?雪兒,我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人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我甚至不敢說有你,你隨時可以有別的男朋友。」
「你不敢說愛我,是因為你害怕失去我嗎?你當做不在乎我,是怕在乎了便會沒有了我嗎?傑,你可知道,每次你不告而別,我是多麼的迷失和難受?有如在大海裡,一次又一次地從船上掉下來,餘下我自己在無邊無際的水裡浮沉,別的救生船我又不肯上,不曉得什麼時候溺死自己。」雪兒本不想哭,但淚下來了:「好像我在纏著你似的,怎麼會這樣呢?」
「雪兒,對不起。」程傑說著,心裡矛盾。
「別說對不起,說愛我。」
「女人一定要聽這句話嗎?」程傑從來不說這句話的。
雪兒點點頭。
程傑有點不習慣:「好,既然女人一定要聽,我便說。我愛你。」
雪兒如釋重負。
程傑笑道:「我做了很多比『我愛你』三個字更加難做的事,怎麼你還是不明白?」
「明白了!也沒有答案。傑,女人是要聽這三個字的。」
「你真麻煩。」程傑逗著她水晶雪白的臉龐:「若你不說,我也不曉得。小孩子!」
「傑,你雖然比我大許多,大了四年,但我不喜歡同年的男孩子,十七八歲的男生,沒什麼好聊的。」
「你喜歡我,因為我老?」程傑回憶過去的日子,這一年多的海員生涯:「我真的老了,吃喝玩鬧,都沒什麼意思了。」
他還沒告訴雪兒海員的辛勞,日曬雨淋,白天黑夜,永遠是無際的水,一樣的半弧形水平線,有時悶得發慌,上岸,他會找女人,但那些是無意義的女人,一陣滄桑的唏噓。
「七時了,去吃晚飯了。」老張推門進來。剛好聽見程傑說老了。
「你們十幾二十歲的都嫌命長,阿傑你才二十一歲,老?那麼我今年五十多,豈不是應該死掉幾次了?」老張嚷著:「好了,好了。你們這兩個老人家,跟著我這年輕小伙子來。」
「作死,來不及認老似的。」老張曲曲手臂,賁起過胖的上臂一點點肌肉:「我的老婆還說我年輕呢。」
老張帶了他們去他常到的一家普通粵菜飯店,興高采烈地:「真開心,又團圓了。阿傑,本不想再理你的,但這小姑娘,你走了,她幾乎瘋了。」
雪兒紅著臉:「不許說,不許說!」
程傑一陣的難過,望著雪兒,握著她的手:「雪兒,我不知道會令到你這樣。」
「我也不知道我會這樣。要不是老張看著我,也許真的會精神失常了。」雪兒感謝地望望老張。
「別謝了,快快吃完飯,你們談心去。」老張急急地把飯菜往嘴裡塞:「見到你們在一起便開心了。」
「要不是你,我們也見不著。」雪兒這一年多來,幾乎把老張當做是親人了。
老張望著程傑:「要不是雪兒把她的地址電話交給我,常常打電話來問,我老早忘掉你這小子啦。」
「張老闆你真偏心。」程傑抗議。
「當然,你只會跑,雪兒一心一意地等,她又那麼乖,你該打。」
「我在船上也不懶呢,看了很多書,英語說得好多了。」程傑說。
「阿傑,你本來就不笨,有機會便多進修,做海員不是長久的辦法。」老張心裡計算著,三年後,雪兒都大學畢業了,怎麼嫁個只念到中三的海員呢?
「阿傑,有沒有把薪金全部都花掉賭掉?」
「沒有,我在儲錢,船上有吃有住,沒什麼花錢的地方。」
「上岸呢?」
「上岸也不怎麼花,有時代人帶點貨,還有錢賺呢。」
「儲夠了錢唸書去吧。」老張說。
「張老闆,做海員也是因為有食有住,我又不是喜歡航海,儲夠錢便上岸。」
「你不喜歡航海嗎?」雪兒問。
「很悶的,那些是運貨的大船,有時在船上一悶十幾天,你以為是遊船河嗎?」
「你做的是什麼?」雪兒問。
別以為我是船長,雪兒,我幹的是粗活。
「幹什麼也要找人的啊?」老張說:「又不是作奸犯科,難道要做了皇帝才肯找人嗎?朋友就是朋友,管你發達不發達。」
「做了皇帝好見人,」程傑笑道:「我要雪兒做皇后。」
雪兒開心地笑了。
「你倆在做千秋大夢。」老張搖搖頭。
「不是做夢,是不能夢。」程傑回想在快餐店的一天:「我做侍役,雪兒的同學看見了便嘲弄我,取笑我了。什麼叫朋友?她們不是她的朋友嗎?」
雪兒道:「我不管她們說什麼。」
程傑憤憤地道:「你不管我管。她們是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取笑你?」
「我都告訴你我不在乎的了。」雪兒道。
「那不是你在乎不在乎的問題,而是我不喜歡人家嘲笑你,你比她們漂亮,比她們聰明。」程傑看著雪兒。
老張不禁插了嘴:
「你比她們善良,雪兒是個好女孩。」
程傑仍然憤怒:
「那醜八怪,不過多念兩年中學了吧,居然看不起人。」
「傑,別管那些人,你比他們聰明很多。」雪兒愛慕地凝視著她那英挺的傑。
「大學生,大學生,」老張這輩子都沒上過大學:「也不過是比一般人多念三四年書罷了,念得不用功的,混了個學位回來,一樣比豬還笨。」
「正是。」程傑說。
「但是,阿傑,不要憤世嫉俗,沒錢唸書,便好好用腦袋做事。雪兒有機會唸書,便好好的念,沒有誰配得上配不上誰的,書本不是人的惟一條件呢。」
「是啊。」雪兒忙對程傑點頭。
程傑說:「你們不用安慰我。假如我有錢唸書,我一定做高材生,假如不唸書,我也會出人頭地,看不起我的人都可以去死!」
「阿傑,立志不要有恨。」老張說。
「哈哈,」程傑仰天笑了兩聲:「叫我有愛?愛什麼?」
「阿傑,大了你便不會這麼想,憤世嫉俗只會阻礙你的前程,你自卑!」老張說。
「他不自卑,他驕傲。」
雪兒護衛著程傑。
程傑感到,有雪兒在身旁,他從不需要為自己辯護。
她的純摯,給他很多力量,雪兒自己不會想到的力量。他只想與她在一起。
「張老闆,謝謝你請我們吃飯,我們可以早點兒走嗎?」程傑說。
老張笑吟吟,他滿意自己的功勞,把一雙失散的情人拉在一起。
「走吧,走吧,兩個都走。」老張說:「阿傑,你今晚住哪兒?」
「我可以回船上過夜。」程傑說。
「也可以在我的店子睡地板,隨你的便。」老張說:「要來,便十一時之前打電話來,我等你。」
老張付了賬便走了:「反正不想我阻礙你們海誓山盟吧,你們走不如我走,你們坐著聊,不用急。我得回店子去了,夜間生意好。」
老張胖嘟嘟的,走路卻快,一溜煙地去了。
「老張其實很疼你的,傑,他為我們做了許多不需要做的事。」雪兒告訴了程傑別後一年多的種種。
「他更疼你呢。」程傑說:「我吃醋了。」
「傑,我吃大海的醋,你什麼時候回來?」
雪兒不想說等他等得很辛苦,但實際上她很辛苦,她不曉得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她但願程傑給她一個日子,她只要個日子,一年、兩年、三年,什麼日子都好,不知何年何月地等下去,有時她覺得快要精神崩潰了。
「你想我什麼時候回來?」程傑還沒有足夠的積蓄讓他在岸上生活。
「三年後我便大學畢業了,我們結婚好嗎?」
雪兒的直截,令程傑有點不知所措。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但是他沒想過結婚,雪兒那麼自然地說了,他倒覺得她委屈了。
「你是個什麼都好的女孩子,雪兒,讓我向你求婚才是,在你面前,我沒有驕傲。」
「沒人向我求過婚呢,剛才算是你向我求婚嗎?」雪兒嬌憨地側著頭。
程傑不禁用手逗逗她滑滑的小下巴:
「你這傻女孩!」
雪兒雙手放在膝上,甜甜地笑著:
「向我求婚!向我求婚!我想試試那是什麼的一回事。」
程傑放眼一望,飯店四處都是人:
「好肉麻呢,像古老電影那般拿著枝玫瑰花下跪?令我起雞皮疙瘩,你怎麼這樣古老?」
「什麼古老?沒試過的事全部都是新的,古老人古老,我們不古老。」
「那也說的是,但你叫我怎麼做呢?」程傑倒臉紅了。
「你只會做古古怪怪的事,普普通通的事卻不會做,打你!」雪兒的小手往程傑手背輕輕一拍。
軟軟嗲嗲地一打,程傑只覺飄飄然,這麼打法,多打十下八下也無妨。
「打了就算嫁定我了?」
「唔。」雪兒嬌滴滴的點點頭。
「那麼以後不許拍別人的手背了,一拍便要嫁了。」程傑一手拉著她的手。
「唔。」雪兒又應了一聲。
程傑想抱起她、親她,乾脆用力一拉,拉著雪兒跑呀跑的,跑過不知多少條街道,衝過不知多少紅燈,馬路上不曉得弄到多少全速前進的汽車緊急煞掣,有些開車的人開了窗門大罵:「看不見紅燈嗎?想給汽車撞死嗎?」
有些大聲響號,一時嘩嘩巴巴的,煞車聲、罵聲、響號聲,程傑只拉著雪兒奔過一條馬路又一條馬路,哈哈大笑。
跑呀跑的,跑進了條正在拆除舊樓字的陰暗街道,一連幾個建築地盤,水泥木板鋼筋橫七豎八的,沒人開工了,程傑一把抱起雪兒,掀起塑膠布圍幕,鑽了進去。
地上凹凸不平,沒什麼地方可放下雪兒的,程傑把穿在雪兒膝下的左手一伸,扯下了後面的一大塊塑膠布幕。
雪兒雙手緊緊的圈著他的脖子,程傑雙足踏著塑膠布幕的一端,兩人一同滾在地上。
水泥石塊的嶙峋,不是他們感到的世界,刺不痛他們的身子。
他們的火山熔岩,在另一世界爆發著,湧流著,就像維蘇威從地心噴發出來熱漿,把龐比城覆蓋著,在別人眼中是寵比城的末日,對他們而言是地底迷城的永生。
刺骨地寒的風,都變成刻骨的烙鐵,雪兒在呼喊著,隨著北風的旋轉,譜成首程傑從未聽過的歌。
像在漩渦中,他不能出來。
她是漩渦,他們是漩渦,被火山淹沒了的地底城的地下漩渦,原來地心深處還有天堂,讓兩個人一直旋轉下去。
黑暗中,程傑不知身在何方,他只知道雪兒在身邊。
「雪兒,我們在哪裡?」
「傑,我們在我們,不用在哪裡。」
天漸漸褪色,從漆黑變成巖灰,漸漸是一抹白灰,雪兒一陣顫抖。
「傑,我不願意看見天明,彷彿我們的房子頂蓋讓打開了。」雪兒仰視著漸明的天空:「怎麼不下雪呢?把我們兩個都埋起來。」
程傑長大的身軀像氈子般將她覆蓋著,她像沒有巢的小鳥,依偎在他的翅膀下,剎那間他感到雙翼是如此的寬長,寬長得可以擔起天空。
空蕩蕩的街外隱約傳來人聲腳步聲,程傑扶起雪兒:
「地盤工人開工了,我們要走了。」
雪兒依依地望著地盤,程傑默默地、緊緊地拖著她的手,引領著她一步一步地從膠布幕的縫隙走到後巷去。
轉了幾條巷口,走回大街,程傑揚了揚手,截住了部計程車:「我送你回家。」
「不,我不回家,我回宿舍去。」雪兒道。
「為什麼不回家?怕爸媽問?」
「不,回宿舍的路長點,那麼你可以多陪我一會兒。」
「陪你多久都可以。」程傑對雪兒的殷殷期待,頗有歉意。
雪兒雀躍極了,他們都沒試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
「我們不坐計程車了,我們坐公共汽車,再搭天星小輪到九龍,再轉車到學校好嗎?」雪兒不想程傑花一大筆計程車費用:「那麼你便知道我是怎麼上學的了。」
雪兒興致勃勃地拖著程傑的手,跳上了公共汽車。
車一程、船一程地,雪兒覺得平素慣坐的渡海輪是那麼的可愛。
「你還搭天星小輪渡海,不坐隧道巴士?」程傑自己也好久沒搭渡海輪了。
「沒跟你搭過嘛。你看,維多利亞港多美麗!」
程傑在小輪上環顧一看,青山綠水果然有說不出的美麗。兩個人都生於斯長於斯,今晨的維多利亞港,居然好像從沒見過的一樣。古老的天星渡海輪,竟似另一個海峽般清新。
「雪兒你說得對,沒試過的東西,最古老也變成最新鮮的。」程傑記得很小時渡海,每次都是讓人從東家拎到西家,每次在渡海小輪上,他都有快要被拋棄的感覺,全是不快樂的時刻,他厭惡這小輪。今次,頭一次有欣怡的心情。
雪兒讓清晨海風吹得亂拂在臉上的秀髮,令她有擾亂不了的秀美,漲鼓鼓的青春,灌溉平掉一切傷痕。
程傑怔怔地凝視她,眼前拂過很多很多女人的臉孔,但只有這一張,掩蓋了所有女人的眸子、鼻子、紅唇、胴體。
他忘了幾時下船,幾時上車,直到火車在大學站停了,他才如夢初醒。
雪兒興高采烈地帶他在校園走,邊走邊指點著,這是什麼大樓,那是什麼課室,程傑對那些東西完全沒有興趣,那是不屬於他的環境,他開始不自在了。
「今兒晚上有個晚會,我們一起去。」雪兒笑盈盈,程傑「嗯」了一聲,迎面走過了幾個男生女生,驚訝地注視著他。
程傑拖著雪兒的右手,不期然的放開了,十根手指在自己掌中捏著,覺得粗糙起繭的指頭在磨著粗糙起繭的雙掌,望了望腳上那對泥塵積得棕黑的白帆布球鞋,一陣的不安。
雪兒卻是比平日更開朗地跟同學們打招呼,不自覺地把程傑推前了點,讓同學們看看她英挺的男朋友。
那幾個男女生臉上的表情更加奇怪了,一面詫異一向獨行的雪兒居然大大方方地跟男朋友這麼親暱,一面詫異這男朋友超乎一般人的雄俊。
雪兒伸手執住了程傑的右掌,愜意地繼續走路。
程傑的掌卻突然硬硬直直的,並沒有緊緊地握著她。
「怎麼了,傑?」
「噢,沒什麼,校園很漂亮。」程傑裝作滿不在乎,有如慣見地應著。
「要不要看看我住的宿舍?」雪兒問。
「好,好。」程傑不忍拂她之意。
到了宿舍大堂,雪兒道:「你等一等,我到房間裡拿點東西給你看。」說著便急急地跑了上去。
程傑獨個兒呆在大堂,坐又不是,站又不是,有幾個女生進出,都注視了他好一會兒,程傑乾脆倚在柱子旁邊,跟女生們說聲「嗨!」,有些開放地回報聲「嗨」,有些受寵若驚地害羞低著頭。
站在大堂那幾分鐘,比一年還要長,好不容易才等到雪兒下來。
「雪兒,我們還是走了,到外邊吃點東西好嗎?」
雪兒雙手掩在胸前:「當然,我不會在這兒給你看的。」但程傑已看到了,在她豐滿的胸脯下抱著的,是個透明塑膠盒子,裡面有幾片乾枯了的樹葉,他不禁熱淚盈眶。
「雪兒,你還藏著這些?」
「一年多了,一年多了。」雪兒仰望他的眼睛裡有無限愛意,程傑心都疼了。
「你不回來,我也會把葉子留著,即使你看不見,我也會把葉子留著。」雪兒護著盒子:「有時我會輕輕地把葉子摸一摸,不敢太用力,怕它碎了。」
「把它送給我。」程傑說:「那麼在航海時,葉子可以伴著我,看見葉子就像看見你的心一樣。」
「不!」雪兒抱緊盒子:「葉子是你摘給我的,還了給你我還有什麼可以當是你的?」
「一人一半?」程傑說。
「一人一半?不完整。記憶也要完整的。」雪兒道。
「你不是說過,要將雪花打橫切成兩半,你一半,我一半,一模一樣的?」
「葉子可不能那麼的切。」雪兒道。
「在挪威,我真想把雪花每片都割成兩半,每片都送給你。」
雪兒想起北海道的雪花,兩人初遇的情景:「我有辦法。」雪兒抱著盒子跑回房間,一會兒又跑了下來,雙手不曉得握著什麼東西藏在背後。
「又搗什麼鬼了?」程傑看她半臉嬌俏頑皮、半臉認真。
雪兒藏在背後的右手伸了出來,握著把白塑膠柄的伸縮裁刀,右手拇指一推,其薄如紙的銀灰刀片伸了出來,在左手上輕劃著,目如寒霜。
程傑心中一寒:
「別玩這個,刀這麼利,小心劃著指頭。」
「這是可以把雪花橫剖成兩半的,送給你。」雪兒把刀片又推長了幾寸。
「我不要這東西,令人毛骨悚然。」
雪兒把裁刀放在自己的左頸側,跟著又放在程傑的左頸側:「這兒是大血脈,一劃下去,便血如泉湧的,流血不止,人便死了。」雪兒道。
「幹嗎想到這個頭上?」
雪兒舞弄著裁刀;「我有時想,劃得死人的刀,怎會剖不開雪花呢?只可惜雪花融得太快。」
「別玩了,放下這東西。」程傑把刀片推了回去。
雪兒歎著:「煙蒂可以在身上留痕,而裁刀那麼薄,卻不能留痕,只可以殺人。」
「你說什麼了雪兒?你想殺人嗎?」程傑慄然一驚。漫長無諾的等待,她脆弱的心承受得起嗎?
他常覺得柔情萬種、耐性無邊的雪兒,有其不為人知的激烈,她無怨無悔地等他,他幾乎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女孩子,他似乎知道她那麼多,又知道她那麼少。
「不,我怎會想殺人,跟你玩而已。」雪兒若不經意地說:「我常用這刀來裁白紙,雕出一朵朵不同形狀的雪花,往天上一撒,讓它們掉下來,灑在我頭上身上,就像我們在一起時一樣。」
「我有很多幻想我們在一起的方法。」雪兒道。
程傑黯然神傷,為什麼他老要雪兒活在幻想世界之中。
「我們出外邊走走。」程傑說:「把刀交給我,不許再玩了。」
兩人手牽手在馬料水聊天。從馬料水走到大埔,又從大埔走回馬料水,程傑告訴她航海的生活、船上的故事,雪兒聽得津津有味。
黃昏到了,一抹夕陽,雪兒道:「在大海看夕陽西下,一定很燦爛。」
程傑想起便厭倦:「沒你所說的燦爛。頭一天看,很出奇,天天看,便恨不得上岸。有時一連十幾天,天天都烏雲蓋海,什麼都看不見,船上生活很單調、很沉悶的。我不過是個普通的水手,要不是為了找個棲身之處,我也不想做了。」
「那苦了你了。」雪兒憐愛地說:「不如你介紹我去做,我可以燒飯,陪著你。」
程傑一時興奮起來:「真的嗎?每當我寂寞時,我便想,雪兒在我身邊便好了。但,你在念大學,我怎敢叫你來呢?你的父母會讓你來嗎?」
「傑,你什麼時候開船?」
「明天早上。」
「那我們不去學校的晚會了,我跟你上船,那麼裁刀也不能將我們分開了。」
「晚會你獨個兒去。我現在回船上準備一切,你也不要回家收拾什麼了,晚上十一時,我在這兒等你。」程傑寫下碼頭地點:「老實說,我在你的校園老大不自在,想溜走很久了,不溜掉,只為你,我先走!等你,別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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