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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驛旅萍蹤


  在札幌的機場裡,有個落寞的少年,背著行囊,漫無目的地左顧右盼,似乎在找尋什麼,而神色中又顯然明知不會找尋到什麼。

  天生一張俊俏的臉,倜儻的風流,年紀輕輕已發出濃重的誘人雄性魅力,經過他身邊的人都不禁注視他。

  但每個讚歎欣羨的注視,都換來這青年的憤怒目光,如狼似虎的,像要噬人。

  在候機室裡的人,從注視而變成避開這個古古怪怪的美少年了。

  那正是程傑,他不曉得慶幸遇上了純如白雪的雪兒,還是悔恨認識了她,愛上了她。

  在雪兒未出現前,他半點自卑感也沒有,他沒覺得工作的卑微,反正有女人爭著伺候他,他視女人如草芥,從來不用愛誰,一切都是尋歡作樂。

  他知道自己並不屬於中層社會,他只是街頭流浪兒一族,他們男女亂搞關係,男人花女人的錢,女人花男人的錢,偷別人的錢,口角動手,都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在那圈子裡,他是皇帝,管它娘什麼知識教養。

  帶他去滑雪的女人,有過幾個,都是比他年長很多的,他天生四肢矯健,滑得幾次,已是矯若游龍。不知道他底細的,還以為他是誰家的寶貝兒郎、少年公。

  程傑可以不講粗話,舉止斯文,那些女人也有想他好的,教過他一些社交禮儀的,但那是他做得不舒服的事。然而跟雪兒相處那短短三天,他卻自然而然的斯文起來了,他一生人都沒被女人影響得那麼大,他有點不自在,有點害怕失去控制女人的本領。

  他不再是賤女人堆中的皇帝了,他只是個扒手、流氓、不介意讓女人養的人。料不到在雪兒眼中,他卻被視為如此可靠、高潔,這一切令他深深感激,但也深深自愧。

  他愛她,同時又惱怒那份感情引起他的卑微感,何況,手上的一萬多塊錢,還是從個癡癡地信任他、善待他的女郎的父親身上扒回來的?

  回到香港再算吧,帶他去北海道那女人不會就此罷休的。

  回到香港,踏出啟德機場,程傑躊躇了一下,他不曉得何處落腳才好。

  正在考慮坐通天巴士好還是坐的士好,已有四名大漢從前後左右迫近,把程傑夾在中間,其中一個低聲道:「識相的便別嚷。」

  程傑前後左右都無退路,讓那四名漢子推上了部不起眼的灰色日本小房車。坐下,車一開,左邊那壯實的漢子便兜鼻子打了他重重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小子,吃軟飯還要窩裡反,看你有什麼臉目去見大姐。」那漢子說。

  程傑痛得出不了聲,他明知逃避不了。

  車子把他送回跟出入口公司老闆娘同居的公寓,那四人把他押進了客廳,老闆娘抽著香煙坐在沙發上,交叉了雙腿搖著。

  「捨得死回來了麼?」老闆娘說:「我對你怎樣,你心知肚明。敬酒不吃吃罰酒,逼我認做你的阿姨,句句在那小妞面前給我沒臉,你這賤種還有良心的?」

  程傑倔強地抬起了頭:「誰說要回來你處了?」

  那女人勃然大怒:「本想提拔你學學做生意,偏是爛泥扶不上壁,以怨報德。」

  程傑揩著鼻血:「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不要你了,你要我的也要夠了。」

  那女人哼了一聲:「你以為我是沒捱過的?只有我丟棄男人,沒有男人敢丟棄我。你憑什麼?只憑一張俊臉去哄女人?你有什麼本事?給我打,都揍在臉上,看他以後還見不見得人!」

  三名大漢揪著按著他,令他動彈不得,只由那剛才動手的漢子一拳一拳的,向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下頷、耳朵,當練拳沙包般的打。

  程傑被打得半昏暈,耳鳴腦脹,視覺朦朧,那女人哈哈大笑:「臉孔像顆爛椰菜花的樣子了,把他給我放下!」

  三名漢子鬆了手,程傑啪噠地趴在地上,掙扎著要站起來,那女人用高跟鞋尖向他下頷一踢:「還不給我爬過來!」

  那一腳踢得程傑的下巴幾乎碎了,他的眉骨、眼角、鼻子、口角、臉頰、下頷都在淌著血,他覺得他的耳膜幾乎穿了,但仍倔強地站起來,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站不牢。

  他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楚,被揍得破裂的嘴唇,令他連發音也不准,但在一片迷糊中,他仍然死撐站著:「我不爬,你休想。」

  那女人對那四名漢子道:「搜他的身,全部現款給我掏出來,反正一分二毫都是我的。」

  程傑拚命按住口袋裡那萬多塊錢,本來他想著,不是尋個機會悄悄歸還雪兒的父親,便是拿來創業,幹點小營生,重新做人。料不到還沒有想得通,便被搜去了鈔票。

  「那不是你的!」程傑像頭受傷的野獸般撲向那女人身上,那四名漢子把他一把抓回推在地上。

  「喲,本領真大,連小妞兒的錢也哄到萬多塊來了?」那女的把錢放進了自己的皮包:「你這癟三,什麼貨色?下輩子你也追不到她,你配麼?」

  「你這又老又騷的才配不上我,我追不到她?你走著瞧!」程傑含糊地罵著。

  「把他鎖在工人房,天黑了,再攆他出去。」那女人說完便登登登地走了。

  程傑半昏半醒地,在工人房不曉得歪著多久,等到夜深人靜,那四名漢子又進來了,把他拖進了條陰森的後巷了,一名漢子道:「有種的別報警,報了警你連小命也保不住。」跟著在他胃部連抽幾拳,程傑痛得五內翻騰,要吐又吐不出來,軟癱地蜷縮在污水地上,像蟲一般地蠕動著。

  「雪兒,雪兒……」他神志不清地喚著,一時失去知覺,一時恢復知覺,一時彷彿躺在雪山上,鵝毛白雪向他身上片片蓋下,好冷,好冷。

  那麼的冷,那麼多的雪,他伸手一摸,地上是濕濕的污水,到底是十二月了,寒風把他冷醒了,他不是在北海道,他是在香港,一個他無家可歸的地方。他扶著牆壁走到最近的公園,潑了一臉水,洗清臉上血漬,一抬頭看見鏡子中的自己,程傑嚇了一跳。

  一張輪廓分明、五官清秀的臉,變了像個醬泡魚頭,皮開肉綻,眼皮腫得像皮蛋,本來尖挺的鼻子像歪了脹了的長條氣球,嘴唇爆裂,腫得和人中鼻孔連成一塊,下巴破皮爛肉,像個發霉苦瓜般凹凸不平。

  程傑根本認不得這就是自己。

  耳朵捱了重重的幾拳,他感到自己在半失聽覺狀態。

  他沒有去報案,也沒有去醫院,只是蹲在公廁的一角,頭昏腦脹地不知何去何從。

  他怕人看見他的臉孔,只好挑陰暗的牆角背門蹲著,讓沒那麼疼痛的左肩頂住一邊牆角。

  白天到了,間中進進出出的不是沒看見他便是不理他。

  在香港的公廁裡,誰想理什麼怪異物體,誰敢理?

  程傑既傷又冷且餓,就像頭無力掙扎的小貓,歪在公廁裡。

  他腦子裡一片空白,耳鳴中只彷彿聽見「雪兒,雪兒」這個名字。

  他知道自己是活著的,但這世界似乎無地讓他開始,亦似乎沒有盡頭。

  心中想著雪兒的名字,他希望捱到站得起來那一刻。

  昏昏沉沉的,時間過了多久他不清楚,不知下一個鐘頭如何過的日子他試過,但沒試過像這次這般束手無策。

  到底是高高大大的二十歲男子漢了,不再是小小孩童,帶著一張爛臉孔也可以向人乞憐。討人歡喜,更不可能了。

  正感天地茫茫間,有人在他背後半抓半拿地拍了一下:「喂!」

  程傑本能的轉過頭來,那人嚇了一跳,喝問:「你在這兒幹什麼?」

  程傑努力地睜開腫剩一絲的眼睛,朦朧中認出了那中年漢子,他是家在鄰近開藥房的老闆,程傑平日常去聊天的。

  「是我……程傑……老闆……是我。」

  「阿傑——」藥房老闆詫異地嚷了起來:「怎麼弄成這樣子?」

  程傑說話很艱難,口齒不清。

  藥房老闆搖頭歎著:「讓人揍了,是不是?整張臉孔像個爛南瓜似的,早叫你別那麼囂張,明知你遲早有今天。」

  「跟我來吧。」藥房老闆個子矮矮的,吃力地扶起程傑那無力卻高大的身軀。

  「不,我這樣子,出不得街見人。」程傑說話像大了舌頭。

  「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午夜十二時多了,我都關鋪了,」藥房老闆給他一方洗得舊舊的手帕:「掩著臉走路,低著頭,這麼黑了,沒什麼人看得見你那怕人的樣子。」

  「到哪……哪兒去?」程傑問。

  「別多話,跟我來。」

  藥房老闆挽著他走了好一會兒,上了一層樓梯,按了門鈴。

  沒人應門,再按了半晌,才有個蹣跚的骯髒老頭,穿著舊溜溜的間條睡衣出來。

  「方醫生!」藥房老闆說:「是我,藥房的老張,讓我們進來。」

  那老頭長著個酒糟鼻,紅紅的滿鼻子油,口裡還有酒氣,自嘲著說:

  「方醫生,方醫生,沒牌照的醫生,沒病人的醫生,老張,只有你還這麼叫我了。」

  老張把程傑放在方醫生破得露出乳膠墊子來的爛沙發上。

  「天可憐見,這小伙子讓人揍成這樣子,你替他看看。」老張說。

  方醫生看了看程傑:「又是個五官不全的,怎麼你老帶這些人上來?這個比你之前帶過來的更糟糕。」

  「還是個大孩子啊,讓人揍了。」老張說:「他平日常來藥房聊的,我忙時也幫我賣賣眼藥水暗瘡膏,熟人來的。」

  方醫生嘖嘖了幾聲:「有些地方要縫針的,我沒什麼藥……」

  「你喝酒把錢喝光了,連藥都沒有,要什麼儘管開口,我賒給你,你替我料理好這小子。」

  「方醫生有的是本事,沒有的是運氣,當然料理得好。」老頭子自言自語,似在回顧當年:「我的同學,都成為大醫生了,只有老方倒媚,哈!」

  「別發牢騷了,方醫生,你還沒醉,別裝醉。」老張急了。

  「莫問醉不醉。」方醫生又呷了口便宜的大陸土酒。

  「要什麼藥給你拿上來,快說。」老張催促著他說:「不快說不但沒藥賒,還不借錢給你買酒喝。」

  一嚇之下,方醫生才一連串說了一些藥的名字。

  「沒說錯的,老張,方醫生我,一談到醫術,再醉也是清醒的。」老醫生喟歎:「年輕時鑿入了腦袋的學識,怎會得忘了?雖然,我忘記我昨天做過什麼。」

  老張匆匆回藥房拿一切應用藥物去了,剩下方醫生和靠在爛沙發上的程傑在那小小的、亂七八糟的公寓裡。

  「老年人,就是只記得年輕時的事,愈近的事愈不記得。」方醫生喃喃自語:「上一回老張是幾時帶過人來?」

  回頭看程傑,老醫生笑了:

  「別作奄奄一息狀。注定會死的人,怎麼醫都會死,死不了的人,不醫也會不死。」

  程傑沒回答,老實說,他對這醉鬼無牌醫生沒有信心。

  「你沒牌又怎會叫做方醫生?」程傑奇怪。

  「本來有牌的,醫死過人嘛,吊銷牌照啦,運氣不好嘛,那病人,我不碰他也會死的。」老醫生哭笑難分:「你怕不怕我醫死你?」

  程傑搖搖頭:「哪這麼容易便死了?你別在張老闆回來之前死掉了才好。」

  「但願如此呢,但願如此呢,我活下去幹什麼?」方老醫生忿怨地罵:「我那些醫術九流的同學居然成了名醫,這世界有公理不?」

  程傑懶得說什麼,只覺他討厭。

  不久老張回來了,把藥品給了方醫生。

  方醫生細細端詳了程傑一下,轉頭問老闆:「這傢伙本來是什麼樣子的?現在沒有樣子,叫我怎替他還原?給張照片我看,看本來的臉貌。」

  程傑把身份證掏了出來。

  方醫生把程傑的身份證照片看了看:「哦,原來挺俊的,還這麼小,死不了,都是皮外傷,年輕人復原得快。」

  「他沒有毀容?」老張的好奇多於關切:「上回那幾個讓你整完也不怎麼好看。」

  方醫生惱了,拍了桌子,「怎麼不好看了?那幾個本來就丑,關我什麼事?又賴我?每個人都賴我!」

  那張本來就歪斜的殘舊四方木桌子,讓他大力一拍,桌面便更加斜了,老張剛放上去的藥瓶藥盒滑了一半在地上。

  老張邊在油膩膩的地板上撿著瓶子盒子邊罵著:

  「誰賴你了?你就是天生的失敗者,什麼都預定了人家賴你,這個醫死了不賴你便是。」

  「誰說我會醫死他?我只醫死一個病人,其實也不是醫死的,病人對藥物敏感,敏感的試驗哪做得那麼多?偏偏沒人敏感的藥,他卻一滴便死了,我的前途也完了。」方醫生像孩子般嚷了起來:「醫者父母心,有哪個想病人死的?你亂賣藥,吃死了多少人你還不知道呢!」

  程傑見他們糾纏不清,不禁低笑了一聲:「醫便醫,不醫便不醫,動手吧,方醫生,死便算了,不賴你。」

  方醫生左手指著老張的鼻子,右手拿著瓶消毒酒精:「你看這小子比你還有膽識。好,我們動手了。」

  方醫生邊說邊順手喝了口消毒酒精,老張慌忙把他的大陸米酒遞上:「你喝錯消毒酒精了,這杯才是米酒。」方醫生老實不客氣地把米酒一乾而盡。

  程傑看著他抖顫彎曲的手指,心裡有點發毛,讓這醉漢拿著針和線在臉孔上亂縫,可不是玩的。一嚇之下,不知何來氣力,倒坐起身來了。

  「躺著!老張你按住他。」方醫生針藥在手,開始發號施令:「先來消消毒。」

  方醫生用一大團棉花蘸了酒精,像抹桌子般在程傑臉上抹著,痛得他不斷彈起來。

  「這兒沒麻醉藥,就這麼縫針。小子,你捱得住麼?」方醫生的針正對著程傑的眉骨。

  程傑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他在心裡告訴自己,想著雪兒,想著雪兒。她那吹彈得破的嬌膚,讓他的煙蒂一下一下的的下去也不吭聲。想著雪兒,想著雪兒,他便不會痛。

  方醫生一針縫下去,線一拉,痛得他幾乎彈了起來。老張雙手死命按住他的頭:「忍著點,忍著點,不要動。」

  「按緊點,你自己少動。」方醫生彷彿回復當年風光,把老張當做了助手:「老張,你長著兩隻左手的?連個病人的頭也按不牢!」

  老張倒是蠻服從的,每次他帶個受傷的人來讓方醫生料理,整日自歎自怨的老方都是嚴肅地工作的,有如獲得新生,再醉也似乎馬上清醒了。

  「喏,我替你肌肉縫一層,裡皮縫一層,表皮縫一層,那麼傷口便會長得很好,不顯眼的。」方醫生平日抖顫的手出奇地快:「其他九流醫生,把裂開的傷口連皮帶肉的一塊兒縫,你知道嗎?肌肉的癒合速度跟皮膚是不一樣的,要是皮肉縫在一塊,傷口便會變成扭曲的蚯蚓般了。」

  程傑拚命忍著那一針一針之苦,眉骨、眼角、臉頰、嘴唇、下頷,不曉得縫了多少針,針針都痛得入心入肺。

  「你這小子真能捱揍,鼻骨居然沒斷,都是皮外傷,不礙事的。」方醫生細心地做手術:「不過可有幾天不能說話,不能張大嘴巴。」

  「嗯,方醫生,他的鼻子腫得那樣,怎麼你理也不理?」老張有意見了。

  「都說鼻骨沒斷,腫幾天便沒事了。」方醫生疲累地坐下,端詳了程傑一下,似乎頗為滿意自己的工作,停下手來自賞半瓶米酒:「老了,我已經盡力了,再也不能了。這小子,會好起來的。」

  「那麼我走了。」老張說:「阿傑,你好好地躺著。」

  「什麼好好地躺著?」方醫生說:「你不帶他回家?」

  「他沒有家的,就擱在你這兒好了。」老張說完便走了。

  「喂!喂!怎麼就擱在我這兒?我怎麼辦?」方醫生追著老張,老張卻一溜煙地跑了。

  程傑的嘴上下部縫了針,出不得聲。

  方醫生回頭看看他:

  「小伙子,忘了給你打止痛針,吞兩片止痛丸吧。」方醫生把止痛丸塞進程傑那無法張大的嘴巴中,也沒給他水喝:「讓藥片慢慢在嘴裡溶掉,苦是苦了一點,不過苦不死人的。」

  說罷方醫生便拿著米酒瓶子蹭進睡房裡去,過了不久,捧了張舊氈子出來,揚開了,扔在程傑身上,又蹭進睡房去了。

  一夜間方醫生都沒理他,程傑躺在沙發上,疼痛令他無法入睡,只聽見方醫生在睡房長嗟短歎的聲音,然後酒瓶子嘀嗒一聲掉在地板上,再聽不見方醫生的動靜了。

  好不容易捱到日上三竿,方醫生還沒起來,程傑亦動彈不得。一個在睡房裡無聲無息,一個蜷曲在沙發上,飢腸轆轆,這樣又到了黃昏。

  藥房老張沒上來,程傑好盼望他上來,但老張還是人影不見。

  太陽下山了,方醫生才穿著那件似乎永不脫下的睡袍蹭出來,咬著塊黑麵包,拿著瓶酒,看見沙發上的程傑,喃喃地說:「怎麼你還在?」

  程傑心裡啼笑皆非,想說:「我怎麼不還在?」但是嘴巴一動便痛,說不出話來。

  方醫生如夢初醒地說:「哦,是了,老張說把你擱在這兒。我也只能把你這麼的擱著了。」說完便想轉身,程傑指指肚子。

  「什麼?要撒尿?自己去。廁所在那邊。」方醫生向裡面指了指。

  程傑忙搖手,再指指肚子。

  方醫生恍然大悟似地道:「原來是餓了?吃麵包?唔,不好,弄壞傷口。呀,有了,有了。」

  方醫生跑進了廚房,拿了包紙包牛奶出來,插了根飲管:「輕輕輟著。飽你不死,也餓你不死。」程傑已餓得不管是什麼都啜下去了。

  方醫生罵著:「那該死的老張,街坊有什麼搶劫打架,他都要路見不平的去管上一管,卻又心腸軟,每每把讓人揍了的搶劫鬧事人帶上來,叫我料理。」

  「你是不是劫匪?」方醫生皺著眉頭問程傑。程傑沒好氣地搖搖頭。

  「也不管你是什麼人物,反正是我的病人。」方醫生突然覺得自己很重要:「老張撒手不理,我也要理啦,醫者父母心。」

  程傑從喉頭咕出個「謝」字。

  「唔,今天好點了?別躺在沙發上裝死,能走動時便走動,冰箱廚房裡有什麼可吃的自便可也,可不許動我的酒。」方醫生邊說邊審視他的傷口:「真漂亮!我不是說你,是說我的手術,沒有人能比我縫得更好,過兩天給你拆線。」

  說罷方醫生便開了電視機,自斟自酌,不知不覺睡著倒在正對電視的單人沙發上。

  夜寒了,方醫生還倒在那兒不動,鼻息如雷。程傑怕他著涼,撐著一身疼痛的骨頭,慢慢走到他的房間,把方醫生那又霉又臭的棉被拖出來,輕輕地蓋在他身上。

  實在太餓了,程傑摸到廚房裡,想找點吃的。廚房裡沒什麼,只丟了一桌子即食麵和白麵包,冰箱裡有些放得發癟的蔬菜和牛奶,灶頭上只有一個被碰得凹凹凸凸的銅水壺和一個沒蓋的舊錫鍋子。

  程傑用飲管嚼了些水,又嚼了一盒紙包牛奶,但還是填不飽肚子,只好把白麵包捏成很小很小的一塊,慢慢塞進嘴裡。

  肚子填飽了,程傑摸到洗手間去,照照鏡子。鏡子裡的臉孔像個青一塊紫一塊的發腫豬頭,他不敢再看下去。

  跟著的一天,也是這麼過了,方醫生不大理他,不過倒沒忘記每天細看他的傷口,看他不礙事,便又自斟自酌的,醉倒在那兒便躺在那兒,程傑不曉得替他蓋了多少次被子。

  第二天,方醫生居然早起了,不吃酒了,叫程傑坐在窗前:「好好地坐著別動,拆線了,有點疼疼癢癢的,表皮裡面的線不用拆,日後會自動融掉的。」

  疼疼癢癢是假的,拆線比縫針時還要痛,方醫生邊拆邊咒著:「那老張,又不上來幫手,全倚賴我。哼,他不上來我也不給他打電話!」

  拆完了線,方醫生又嘖嘖讚道:「多整齊漂亮!不是說你,是說我的功夫。現在你洗臉洗頭都可以,別用力扯著傷口便行。」

  程傑想,也許該走了吧?方醫生似乎看得出他的意思:「別走,別走,我答應了老張把你擱在這兒便擱在這兒了,你現在這樣子怎麼見人?看在你替我這老頭兒蓋了幾晚被子面上,讓你在這兒養好傷。」

  跟方醫生在一起是很悶的,除了吃酒看電視,他什麼都不幹。既沒人找他,他也不找人,電話亦從來不響。

  一夜,方醫生又如常醉倒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程傑在替他蓋被子時,不禁有點可憐這個孤寂的老人,一個似乎被世界忘懷了的老人。

  一老一少的在那陳舊的小公寓裡共處了十天八天,兩人都沒上街,都是在啃白麵包,程傑有時下廚弄即食麵,方醫生一碗,他一碗的,各自坐各自吃,兩人都不多話,但老醫生有時似乎有些微的喜悅,彷彿很久沒有伴兒了。

  一天早上起來,程傑洗了個痛痛快快的澡,照照鏡子,居然樣貌如昔,喜不自勝,忍不住拿起電話,想打給藥房的老張。

  「打給誰?」方醫生剛好走過。

  「打給張老闆。」程傑說。

  方醫生一手搶過聽筒,辟啪地給放上了:「找他幹什麼?他不找我們,我們也不找他!」方醫生負氣地說:「人窮也要有骨氣,沒名沒利沒出息便沒人找,哼,不找便不找,稀罕麼?」

  「方醫生……」

  程傑還沒說完,方醫生重申著:「人家不找我們,我們也不找人家!」

  「我們?方醫生,你說我們?」程傑有點感動。

  「孩子,別讓人可憐,別讓人看不起。」

  方醫生首次慈祥地看著他:「現在多俊喏,好好地做人。我老了,你還年輕,你要走便走吧。」

  「我會常常來看你的,方醫生,我總不能在你這兒白住,我得找工作去。」程傑說。

  「說過來看我的人都沒來啦,連我的老婆也老早跑掉了,男人沒出息,本來說愛你的女人也不要你了。小伙子,爭氣點,別只打架鬧事。老頭子沒什麼送給你,只能送你這句話。」

  方醫生眼中流露著依依不捨之情。

  程傑背過身去,對著門口,眼裡一紅,站定了,一時起不得步,他知道一回頭,他便沒有走出去重闖新生的決心。

  「我會回來看你的,方醫生。」程傑拎著行囊說。

  「青年人,不要回頭。」方醫生說:「為我好,嘿,我的兒子,不,我的孫子也應有你這麼大了。」方醫生歎氣,「都走了,我這沒人看得起的人,什麼叫老婆、兒子?見到我都不敢認了。」

  「方醫生。」程傑再硬心腸,也不禁回轉身來:「我一定會認你的。」

  方醫生搖頭苦笑,表示不在乎:「男子漢不要叫人可憐,我不用你可憐我,千萬不要因為可憐我而回來。我很尊重我自己。」

  程傑把行囊放在油膩的地板上。

  「方醫生,我很尊重你。你是個好人,你不是因為可憐我而醫我嗎?」

  「誰可憐你了?街上像你這樣不知所謂的年青人不計其數,不求上進,游手好閒,有什麼好可憐的?醫者父母心,我必須把病人醫好而已,其中不需要有憐憫的,醫好了,便不可憐了。」方醫生手中拿著的白米酒瓶在微微的顫抖著,程傑留意到他居然忘記喝酒。

  程傑轉身走進廚房,把水桶、掃帚、地拖都拿了出來。

  「喂,你幹什麼?」方醫生繞著他團團轉。

  「方醫生,我沒有一文,沒什麼好報答你的,讓我替你洗擦一次地板,抹一次門窗吧。」

  程傑把掃帚在地上掃得兩下,那殘舊的掃帚頭倒掉下來了。

  「停手,停手!」方醫生喝住,有點羞惱清潔用具的殘舊:「掃什麼洗什麼?我這公寓你嫌髒嗎?嫌髒便快走。我倒喜歡公寓這個樣兒,我喜歡這個樣兒,你聽見了沒有?停手!」

  程傑雙目含淚,哽咽了喉頭,低低說了聲:「是。」便提起行囊步出大門。

  方醫生掏著口袋,一急之下自灌了幾口酒:「你一毫錢也沒有,去哪兒?我這兒有……」

  程傑不等他說完,急急關門走了。

  在方醫生的發霉小公寓待了兩周,程傑臉上的傷痕好了,不近看也不覺察縫過的痕跡。

  他自然而然地踱到老張的小藥房,老張正在開那密封的落地大鐵閘。

  一見程傑,雖然瘦了一圈子,但眉目俊朗如故,不禁高興得雙手攀住他的雙肩端詳著,笑得咧開了大嘴。

  「老方那老不死真有兩下子,把你弄回原形。」老張再從頭到腳審視了程傑一頓:「本來就高,瘦了,更像根竹竿子了。」

  程傑笑笑:「謝謝。」

  「哪裡,哪裡。」老張開了店門大閘,有櫃面開始回來了,老張把程傑拉到藥房後面的貯貨室,關了門。

  「張老闆,上去看看方醫生。」程傑說:「他是個孤苦寂寞的老人,整天酗酒,我真擔心他。」

  「這三十年來他都是這樣的了,起初我也天天擔心他會暴斃,怎知他卻老死不了。罵人的時候,聲音比我還壯呢。」老張說。

  「他其實很希望你上去看他的,口硬而已,總說假若你不打電話給他,他便不打電話給你。我在他那兒養了兩個禮拜傷,電話半次都沒響過,他似乎除了你之外沒有朋友。」程傑說。

  老張拍了拍程傑的背:「你這孩子倒是好心的,不過,別教訓我了,方醫生是這樣的,人愈倒媚,自尊心愈強得不得了,沒事找他,他要罵我的。」

  程傑想了想,點著頭說:「我明白了,所以你不上來看我。」

  「當然。」老張說:「把個比他更一塌糊塗的人交給他,全盤責任要他負,他負得起的,那是他的餘生樂趣。假如我天天上去幫手,他便覺得醫理好你不是他的全部功勞,牢騷更多了。待會我會打電話給他,讓他自大一下。」

  「我想替他打掃洗抹一番以作答謝,怎知卻被他罵了一番,說我嫌棄他的房子髒。」程傑說。

  老張笑:「小伙子,你懂什麼,男人的自尊心強得很。」

  「我懂的。」程傑若有所思地說。

  「又想起什麼女孩子了?阿傑,不是我說你,你過往的生活方式,真不像話。要是我是你的老子,我揍你;要是我有個好女兒,我不會讓她接近你。」老張說。

  程傑想,這正是他和雪兒的情形,但是他不會告訴老張,雪兒是不屬於他們的圈子的,他不願意在這圈子裡提起她的名字。

  雪兒從未懷疑過他的背景,她的不疑不問,反而把他提升到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污穢的雪白世界。只是,他不曉得如何進入那個世界。

  他只是若無其事的對老張聳聳肩:

  「沒想起什麼女孩子啊。」

  老張瞄了他一眼:

  「別騙我,你這鬼靈精,有什麼憑一張嘴說不得脫身的?這回捱揍得死去活來,是什麼力量在支持你了?」

  是什麼力量在支持我了?程傑自己問自己。是雪兒,一個從初會到別離都愛他信任他倚賴他的人?

  想想,他覺得自己跟方醫生沒兩樣,只要有人全心全意信任他倚賴他,他才能發揮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他需要雪兒。

  「張老闆。」程傑吸了口氣:「我想找份工作。」

  老張又瞄了他一眼,倒開心起來了:

  「你早應該辭掉出入口公司那份工了。」

  程傑低著頭,有生以來第一次有臉紅的感覺,老張什麼都知道了,想來他一直部知道他是和老闆娘同居的。

  老張對他說:「別怪我說你,年紀輕輕的,讓個大你十幾年的女人養著算什麼樣子?你認為勾搭到女人,有老的嫩的投懷送抱便很成功了嗎?阿傑,看看那些是什麼女人,垃圾來的,只會拖垮你。」

  「不要再說了,也有對我好的,別侮辱她們。」程傑說:「要侮辱你可以侮辱我,而不是我的女人。」

  「倒有點男兒本色,丈夫氣概。」老張豎了豎拇指;「不賴女人,自己擔當,有種!」

  「過去別提了,方醫生結結實實罵了我一頓。他說男人一定要有出息,別叫人看不起。」程傑說。

  「阿傑,你這回讓人毒打,是她嗎?」老張指程傑的老闆娘。

  程傑點點頭:「她惱我不要她。」

  老張高興地說:「好極了!好極了!那證明你有決心。要哄那騷婆娘,還不容易嗎?只要你肯甜言蜜語兩句,怎會被打得不似人形?」

  「沒興趣了,不哄了。她對我其實不錯,多哄兩下,說不定買部車子給我。」程傑說:「雖然,明知道我激惱了她不會給我好過,但我近來的想法不同了,老了,在車子和挨揍之間,我寧願挨揍也不要車子。」

  老張蠱惑地笑道:「定是遇上好姑娘了。」

  程傑心裡一甜,又是一下淒楚:「人家好,我一無是處,有什麼用?書我只念到中三,想正正經經地工作也不可以一步登天。」

  老張沉吟了一會兒:「你讓女人寵慣了,養慣了,不客氣地說一句,你一直在吃女人飯,你捱得粗活嗎?」

  「怎麼不捱得?十四歲之前我什麼粗活沒幹過?之後也是干粗活啦,別以為我整天只混在女人堆中。」

  「呀,有了,『大家樂』快餐店每天都請侍役,我有個老朋友在那兒做經理的,他們現在有五十多間連鎖店,人手老是不夠。你知道啦,那些小伙子,捧兩天餐嫌辛苦便不幹,所以他們每天都在請人,我立刻給你打個電話去見工。」

  老張給程傑買了件新的長袖白襯衫,一條新牛仔褲,給了他見工的地址和車費。

  招聘部的人見他眉清目秀、高高大大,一看便請了,派他去中環的一家分店。

  「明天上班可以嗎?」經理問。

  「我馬上就可以上班。」程傑說。他連吃飯的錢也沒有,馬上上班,至少有飯可吃。

  經理見程傑興致勃勃的樣子,便說:

  「好吧。」

  程傑去了中環的「大家樂」分店,穿上了制服,在廚房先祭了肚子。

  他天性聰敏,叫他做的事都記得。

  這份工會做得長的,他想。

  待積夠了一點錢,他便再計劃前途,他不打算做一世侍役。

  雖然,他今晚睡在那兒還沒想過。

  先努力工作,有空再想。隨便找個朋友算了,總有人不介意讓他住一兩晚的。之後,管它呢,程傑想,又恢復見一天過一天的日子。

  午餐時間很忙,在中環,午餐找個可以坐得下的地方吃飯真不容易。

  太多人在那區上班,還有不同學校的學生呢。

  程傑忙得暈頭轉向,這個要鐵板牛扒,那個要羅宋湯,另一邊又要堡仔飯,他盡力一一記清楚。

  剛托著幾盤食物出來,全放對了地方,程傑心中暗暗讚了自己一下。

  不要沒出息,不要沒出息。

  他日他也要像「大家樂」一樣,開五十間連鎖店。程傑一邊托著另一盤食物出來一邊想。

  正在做白日夢間,幾個穿著藍布旗袍制服的女學生進來了,在生意太好的店子找位置,但似乎沒有空桌。

  其中一個瘦瘦的說:

  「沒空位,我們走吧。」

  另一個胖胖的說:

  「雪兒,我們走好還是等好?」

  雪兒!是不是聽錯了?雪兒!程傑失魂落魄地,雙腳不受控制地連人帶盤急步走近門口。

  那臉如白雪、眸如清水的,正是雪兒。

  雪兒看見了他,一陣從眸子裡飄出來的歡欣,程傑一時呆了,心裡悲喜交集,定了定神,說:

  「三位小姐,我給你們找桌子,有的,有的。」

  程傑心亂如麻,這正是他最潦倒落泊時,碰上雪兒,有如做夢,但那又是那麼的實際,避也避不了,他的一顆心推了他到她跟前,一張腦袋卻自慚形穢。

  他急忙地把托著的東西送到不同的桌子上,然後三步並做兩步的在一張人客剛吃完起來的空桌子旁站定,替雪兒和她的同學霸位。

  「這邊有位。」他向雪兒招手。

  那三個女孩子明知道是特別優待,笑嘻嘻地走過來坐下了,雪兒只抬頭望著程傑,就像她在雪山裡望著他一樣。

  雪兒似乎並不因為他在快餐店做侍役而吃驚,不知如何是好的倒是程傑。

  他但願他沒說馬上就要上班。

  那麼他便可以只想著雪兒,而不碰見雪兒,待他飛黃騰達之後,再去見她。但驟地的見到日思暮想的人,就像見到惟一的親人。

  他和她之間那段奇妙的感情,他不曉得還存在不存在,但自己此刻的反應,是存在的,雪兒的反應,就像她根本沒停止想念過他。

  程傑心裡矛盾萬分,他現在只不過是個卑微的侍應,他不想認雪兒,至少不是在她的同學面前。

  他知道,雪兒一在她的同學面前認了,他們的愛情便完蛋了。

  男朋友原來是侍役?其他的女孩子不曉得怎麼笑她。

  程傑凝視了雪兒一眼,示意她別做相識之態,雪兒閃著清澈的眼睛,沉默著。

  程傑慇勤地說:「別離開,離座便沒位坐。三位要什麼?我替你們買食物券和飯品券,再把東西給你們拿來。」

  女孩子們興高采烈地把錢交給了程傑,三十多塊吧。不用排隊買食物和飯品餐,多好,又有桌子坐。

  瘦小的女同學望著程傑的背影:「這個侍役沒見過,新來的,那麼英俊,怎麼不去當明星?」

  「也許是看中了雪兒啦,雪兒這麼漂亮!」胖的那個說。

  雪兒不語,只轉過頭去,一雙眼睛跟隨著程傑。

  瘦的同學取笑著:

  「雪兒也看上他了,你看她的樣子,我都沒見過她這麼看俊男的。」

  胖的那個把肥手一搖:

  「英俊有什麼用,不過是個侍役罷了。」

  雪兒聽了,不動聲息地站起來,離桌而去。

  「喂,你到哪兒去?還沒吃東西便想去洗手間?」同學們低嚷。

  雪兒有若聽而不聞,緩緩地向正把食物盤子捧著的程傑迎去,走到他面前,雙手輕輕一伸,握著盤子的另一端,與程傑四目交投,雪兒凝視著他的眼睛彷彿在告訴他:

  「我與你是在一起的。」

  程傑輕聲道:

  「讓我來。」

  雪兒搖搖頭,含笑跟他兩個人一道把食物盤子捧到桌上。

  放下了盤子,程傑猶豫地站了一陣,一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想了好幾秒鐘,才期期艾艾地說:

  「我第一天上工,得做事去了。」

  雪兒柔聲地道:

  「我明天再來,你還在嗎?」

  程傑點點頭,很想喚雪兒的名字,但又怕失禮她的同學們,便轉身繼續捧餐和收拾其他桌子上的空盤子去了。

  兩個女同學嘩然:

  「雪兒,想不到你追男孩子追得那麼凶,一看中便說明天再來。」

  雪兒低著頭吃東西,沒有回答。

  「明天真的要來?」瘦的女孩問。

  「來看看美男而已,」胖的那個家裡有點錢:「看看有什麼相干?不過是個侍役而已。」

  在旁工作的程傑,一一聽在耳裡,心裡七上八下,思量著明天還上不上班。

  雪兒會來的,正如她在雪山苦候他一樣,但他不想在快餐店裡跟她見面。

  雪兒吃得特別慢,程傑一邊在人頭湧湧的午餐時間左右穿插忙著,一邊留意著雪兒的動靜,只見她整頓午餐沒作過聲,只有她的兩個同學在不停地說話。

  他看到她們的校徽,但他不認得是哪家學校。

  雪兒吃得那麼慢,顯然有所等待,剎那間程傑覺得自己沒種,雪兒都站起身過來陪他捧餐盤了,難道他忍心要她第二次站起來嗎?

  他捧著幾個空盤子,裝做收拾殘羹走過去搭訕:

  「你們是哪家學校的?」

  胖的那個瞪了他一眼:「連我們學校也不認得?你剛從大陸出來的?」

  「人家又不是唸書的,怎曉得哪一家是哪一家?」

  只有雪兒抬頭文靜地對他說:

  「聖保羅男女中學。」

  「放學我在校門等你。」程傑對雪兒說。

  雪兒用手勢打了個鐘數,程傑會意地點了點頭。

  「雪兒!」兩個同學都呆了,一向文靜的雪兒,居然跟個侍役打情罵俏。

  雪兒不理她們,用紙巾輕印著嘴角:「你們嚷什麼,又不是等你們!」

  程傑掃了那一肥一瘦一眼,捧著盤子走了。

  「雪兒你瘋了,一點矜持也沒有!」胖的那個在做其淑女狀。

  程傑聽得見,心裡咒著:那胖冬瓜其醜如豬,誰娶著她便倒十輩子媚。

  「別看雪兒平日不言不語的,原來風騷得緊呢!」瘦的那個說。

  「哼,密實姑娘假正經,叫個侍役來校門等放學,別丟我們學校的面子!」胖的那個說。

  雪兒仍是不作聲。

  瘦的那個回頭看了程傑一陣:「好英俊啊,怕什麼?雪兒玩玩男孩子行不行?這個干拿來看也好。」

  雪兒聽了,霍地站起,走到放下盤子又抹桌子的程傑身邊,伸出潔白的小手,拖住了程傑油膩的大手,柔柔向他一望,眼神裡有無比的堅決,與他拉著手走到同學們的桌子面前。

  「這是程傑,我的好朋友。」雪兒對那兩個女孩子說:「請你們說話禮貌點。」

  不但那兩個女孩子呆了,程傑也呆了,他想不到雪兒在大庭廣眾認他。

  「他在北海道教我滑雪,你們會滑雪嗎?」雪兒驕傲地說。

  胖瘦兩同學搖搖頭。

  胖的那個有點不服氣,審犯人似地問:

  「為什麼不繼續做滑雪教練?」

  程傑心想,為什麼要向這貌寢如豬的女生交代,乾脆不答她。

  瘦的那個是心腸軟的,何況程傑那麼好看,他不理睬胖同學時臉上的一股傲氣,更加好看,便護著他說:

  「人家喜歡幹什麼關你什麼事?也許這兒他家有股份,來實習一下行不行?」

  雪兒感謝地笑了,對程傑說:

  「不誤你工作,我放學時你未必下得班,給我個電話,下課後我打電話給你。」

  程傑都不知道今夜睡在哪兒,哪有什麼電話給她?急忙中只好寫了老張的藥房電話給她:「今晚十二點,我等你。」

  雪兒也要上學去了,依依地望著他:「瘦了,你一直都好嗎?」

  程傑點點頭:「很好,很好。」

  「夠鐘上課了,你不走我們走。」胖的同學翹著厚厚的豬嘴。

  「你上課去,今晚通電話。」程傑催促著她。

  雪兒低低地說:「瘦了。」

  程傑恐怕她再細看,會察覺到他臉上新愈的傷痕,拿著一疊盤子徑向廚房走,說:「我得工作去了,再見。」

  雪兒一行三人一出門,主管便不悅地把程傑扯過一邊說:「要是只顧著跟女孩子聊天,明天不用上班了!」

  程傑是不怕這句話的,自十四歲到二十歲,有哪份工作不是靠一張嘴巴講回來的?

  他很有禮貌、略做愁苦狀地對主管說:「那些是舊同學,人家有錢繼續唸書,我沒有。難道舊同學叫我我不過去嗎?不是聊天,我太需要這份工作了,哪裡敢不用心去做,你看我這半天都沒偷懶啊。」

  主管見他手快腳快的,記性好,賣相好,便放他一馬,只吩咐道:「阿傑,舊同學好,朋友也好,在工作時間,不可以聊天的。」

  主管心裡想的是,這少年長得太好看了,就是怕女孩子們逗他聊天。

  程傑是個眉毛剔透的,怎看不出來?自動自覺地說了:「以後誰叫我也不聊天,還請你在工作上多指點。」

  主管笑著說:「也不是叫你對顧客拉長嘴臉,笑容是需要的,只記著一面笑一面手不停便是了。」

  程傑點著頭:「我可以加班的,時間做長點沒問題。」

  主管應著:「這才是你的第一天,看看以後表現如何吧。」

  程傑說:「我一定很勤力的。」他太需要錢了,今兒晚上,還未有睡覺地方的著落。

  下了班,想著雪兒之約,惟有跑回老張的小藥房去:「張老闆,有位朋友會十二時打電話到這兒找我,我留在這兒幫你,聽完電話再走行嗎?」

  「十二時我關鋪了。」老張說。

  程傑笑著搔搔頭:「太早你還有顧客,用你的電話不方便,所以才約那麼晚,我替你關鋪好了。」

  老張蠱惑地一笑:「一定是女孩子電話了,這麼快便搭上一個。」

  程傑馬上搖手:「不是搭上,我在北海道滑雪時認識的,是個女學生,很純的。」

  老張瞄了他一眼:「很純的?你這輩子認識過純的女人?要是她真的純真,就是她倒楣,你可不要浪費了人家。」

  「不,張老闆,我連落腳處也沒有,怎會去追個家教森嚴的女學生?料不到今天一上班便碰上她進來吃東西。」程傑苦笑道:「真是糟糕,我今夜都不曉得睡在哪裡。」

  老張說:「別裝模作樣,想睡在我這兒是不是?這兒沒什麼地方,你只可以在貯物室坐著打盹,或者躺在店子內放得下你這大個兒的地板上。」

  「謝謝。」程傑在這時候,會接受任何可供度宿的地方了。

  老張對他說:「你忽地有了向上之心,那女子可能對你有點好的影響。你怎會沒地方睡呢?從前跟你混的女孩、女人,哪個不歡迎你去睡?居然肯在這兒躺地板,嘿嘿,愛情魔力。」

  程傑的心暖了一下,這輩子從沒像現在這般,好像有所期待,心有依歸。一向,他不缺乏女人,但感覺上都是飄飄泊泊的,他從不等誰。但這個晚上,一邊幫老張包藥,一邊情緒緊張,雖然十二時還沒到,一有電話響他便過去拿起聽筒。

  老張瞧在眼裡,笑了。他喜歡阿傑這個樣子,這才像個正常的年輕人。

  每個電話都不是雪兒的,程傑聽一次心裡緊張一次。

  十二時整,電話響了,程傑想,這回還不是雪兒?搶著去聽,原來是老張的太太。

  「你老婆問你幾時回家。喂,老闆,別講那麼長,我等電話。」

  老張說:「我幾時長氣了?長氣的是我的老婆。」

  老張的老婆果然絮絮不休,急得程傑焦躁地在他身邊走來走去。

  「關鋪了。」老張聽完電話:「得向老婆報到,你自己等著。」

  老張走了,十二時十五分了,雪兒剛才打電話一定不通了,她會不會放棄呢?等到十二時半,電話還是沒響,程傑瞪著藥房牆上掛著的大鐘,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焦慮得無以復加。

  雪兒不來了?

  他開了一縫鐵閘口,一時探頭出外,一時回顧電話,坐又不是,站又不是。正對著電話發呆之際,鐵閘有輕輕的敲門聲,程傑奇怪,半夜三更,誰來找他了?難道那女人還派人來揍他?

  程傑本能地把那縫門砰的一聲關上,但在砰的一聲中,隱約聽見女子的驚呼聲,程傑認得那聲音,雪兒!她在山坡滑雪時直衝下來的驚呼聲。

  程傑擔心起來,管它外邊有什麼人,都要看看的了。躲在門後開了一絲縫一望,只見在暗淡的街燈下,雪兒還穿著校服,嬌怯怯、惶惶然地站在門口。程傑馬上跳了出去,一把將她扯進來。

  雪兒投身在他懷中抖顫著,程傑感得到她的心在跳:「別怕,別怕,對不起,嚇著你了,你怎麼摸到這兒來啦?」

  「我不敢回家,回了家十二時後我便不能出來。告訴我媽我到同學家溫書,溜出來也不可以太久,見你一會兒,我便要走了。」雪兒抱著他的背:「十二時我在街上電話亭打電話,老是不通。」

  「那你怎麼找到這兒來?」

  「午膳後我打過這個電話,聽電話的人開口便應,復興藥房。我問了地址,很掛念你。我怕這回找不著你,以後也找不著你了。」

  程傑歎了口氣:「倒不是像我所說,我一定找得著你,而是你一定找得著我了。」

  雪兒撫著他的臉龐:「瘦了,為什麼這麼瘦?你還好嗎?」

  程傑說:「你中午時問過了。」

  雪兒摟緊了他的背:「整個人都瘦了,要是好、便不會瘦得那麼多。」

  程傑不知從何說起,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說:「現在一切都好就是了,你不是看見我工作嗎?」

  雪兒把頭擱在他胸膛:「你說你沒有家,現在你就住在這兒?」

  程傑說:「暫住幾天吧,這不是長期的。也許過幾天又不曉得住在哪兒。哈,努力找個男同事打好關係,看誰是單身的,跟我分個房間住。」

  「傑,你常常就是這麼的居無定所嗎?你不覺得辛苦嗎?」在溫暖的家長大的雪兒感到他飄泊的淒酸,淚珠兒又下了。

  程傑吻著她說:「別傻,有什麼辛苦,我是這麼長大的。」

  雪兒把身子貼得他更緊:「以後有我陪你,好不好?」

  程傑從來都懂得照顧自己的,讓嗲嗲的雪兒一問,倒生了從未有過的無助之感,怎麼自己再不是頂天立地的硬漢了?怎麼需要起她來了?回顧二十年的生命,頭一次有飄泊的無奈,一時間前塵往事翻湧,程傑在心裡罵自己:真沒用。

  「你喜歡我什麼了,雪兒?」

  「會知道的嗎?我說不上來啊,我不懂得解釋,我也沒問過你為什麼喜歡我。」雪兒用小手指把他的手指一根根的鉤了鉤,有如小孩子們的一言為定。

  「我說過我喜歡你嗎?」程傑逗她。

  雪兒笑笑:「你說你是殘忍的,但是沒對我殘忍過,嘴硬而已。你在我身上灼的名字,我不會後悔。」

  程傑把她的校服輕輕往上褪,雪兒沒有抗拒,他看到自己用煙蒂在她小腹最底下灼的名字,溫柔地吻了每一點灼痕。為了她,他是甘心捱那頓毒打的,他實在忍不住了,他要她,她總是那麼的潔淨,她快樂滿足的笑,有如初生嬰兒的笑,沒有特別道理的,同時亦是最純真的。

  兩人擁抱著坐在地板上,雪兒扁了一下嘴兒:「要走了,還要悄悄地溜回家呢。」

  程傑說:「這麼晚,我送你回去。」摸摸口袋,當然不夠錢坐的士,巴士亦沒有了,好生尷尬。

  雪兒搖搖頭:「不用送我,讓爸媽看見不得了,還是替我叫部的士吧。唔,我也沒那麼多零用錢常坐的士呢,幸好農曆新年快到了,有紅包收。」

  「別數你有多少收入了,快回家去,這幾天下了班我都在這兒幫手,你打電話來好了。」程傑催著她上車:「車子馬上到。」

  「太快了,怎麼不足三分鐘就到!」雪兒頓了頓足,讓程傑看著她上的士。

  目送的士繞個彎便不見了,程傑悵然回到店中,關了燈,坐在地上發呆。雪兒什麼都不問,也許太不知世事了,不曉得要問什麼。然而她是慧黠的,她懂得怎麼找他,長大了,她會很聰明,程傑覺得不自在。

  他自卑了。

  不,不是自卑了,程傑告訴自己。

  然後他又問自己:那不是自卑是什麼呢?

  然而,為什麼要自卑呢?在雪兒還沒出現之前,他的世界是蠻自滿自足的,沒有不滿意自己的必要。

  她的出現,騷擾了他的世界,天地間似乎所有的人,都逼他從頭來。

  然而,她對他是那麼好,那麼真誠,一天一天地等,一處一處地尋。

  謝謝老天爺她找到了他,不然他不曉得哪一天自己才覺得準備好了,夠條件去找她了。

  條件?什麼是條件呢?是令她快樂,令她不擔心,可以照顧她吧。

  他想照顧他真正愛的女人,沒有能力照顧,令他極其不自在。

  但願她沒再出現,但願自己沒到中環的快餐店上工,但願她沒剛巧跑進來,剛巧碰見他。

  不,那不是她的剛巧,那是她的日常生活,在中環上工,是他的剛巧而已。

  程傑矛盾得很,這女孩子令他亂了。浪人生活本是他的生活方式,有什麼要考慮的?怎麼如今有那麼多考慮?

  甚至連明天怎麼見面也要想辦法,而明天,是他從來不需要想的。

  他不想再回快餐店工作了,不,不是不到快餐店工作,而是不去中環那分店工作,他不想再在快餐店見到雪兒或者她的同學們。

  一夜沒好睡,早上,準時上了中環,對主管說:

  「可以把我調去別家分店嗎?屯門、官塘,什麼地方都可以,只要不在中環。」

  主管奇怪地問:「為什麼?中環是好地方。」

  程傑說:「我的舊同學常來,工作不方便,希望你明白。」

  「今天不可以調,多做一陣子,看看公司人手情形如何。」主管得按章辦事。

  程傑說:「那麼我不幹了。」

  「那跟你昨天說的不一樣,怎麼那樣情緒化?你們這些年輕人,一有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一不高興便嚷不幹,哪像我們出道時,抱著份工便拚命幹,這城市變了,香港變了。」主管每天遇到像這樣的事情太多了,早已見怪不怪:「不干就不干啦。」

  「我有難言之隱。」程傑說:「調我去另一區工作,我並不懶,你看得見的。」

  「不行,個個都這麼調來調去,來去自如,還有紀律的?這是工作,不是游花園。」主管說。

  「請問哪一區不夠侍役,我馬上去,真的不是不想做。」程傑解釋。

  「不能,分配了你在哪兒做便在哪兒做,我允許你一個這樣,另一個也有樣學樣,那樣幾十間分店會亂得怎樣了?你自己想想。」

  主管已經在盡量講道理了,程傑明白,但他就是沒法在中環呆下去,只好說:「對不起,我走了。」

  主管啼笑皆非,也懶得再說什麼,心裡只覺時下年輕人莫名其妙,不負責任。

  程傑隨便地上了部巴士,漫無目的地坐著。太早了,老張的藥房要上午十一時才開門,要幫手也不用那麼早,現在才八時多,雪兒上課了吧?

  想呀想的,轉了巴士到了雪兒的學校門口,九時過了,學生們都關在那古老莊嚴的校園之內了,程傑在校門四周踱步了一會兒,數著那些課室窗門,摘了路邊樹上幾片葉子,放在口袋裡。

  「雪兒再見!」他把一片葉子往空中一送。

  回到老張的藥房,老張奇怪地問:「怎麼不上班了?這麼快便給炒魷魚了?」

  「不是被炒魷魚,是我不幹了。」程傑說:「我回來拿了行囊便走,謝謝你的一切。」

  「阿傑,你去哪兒?」老張問。

  程傑吸一口氣:「總有地方去的,如果有人打電話給我,說我不在這兒便是了。」

  「慢著,」老張一把揪住他:「有電話你自己聽,不然你溜掉了,卻來個女孩子一哭二鬧三上吊,我應付不了。」

  「沒有女孩子會來一哭二鬧三上吊。」程傑說:「不會留麻煩給你的,我不是避人。」

  「那是不是累人?」老張說:「又說人家純。」

  「離開這兒,就是不想累她,她太好了,你看我目前的環境,見她幹什麼?」程傑說:「她家裡管得嚴,她才十六歲,亦不是很有錢,天天跑來找我,我照顧不了她,我還是走了,讓她好好唸書。」

  「喂,小伙子,小姐兒看不開的,男人大丈夫,怎能一走了之?要走,也要向她講清楚,別做縮頭烏龜。」老張說:「就算我不要我那醜怪老婆,我也會跟她講清楚。」

  程傑說:「在北海道就跟她講清楚了,料不到第一天到快餐店上工便碰見她。」

  「那昨天又要約人?要跑便別約人!」老張罵他。

  「我實在忍不住。」程傑說:「當時在快餐店,也沒想清楚。張老闆,她是個好女孩。」

  「那你想怎樣?」老張問。

  程傑交了個信封給他:「她下課會打電話來,請你把這個交給她。她叫雪兒。」

  「那你到哪兒去?」老張有點不放心,掏出了兩百塊錢,塞進程傑口袋:「兩百塊錢寄存在你那兒,不是借給你的,先替我放著,有空時拿回來。」

  程傑萬分感激,握了握老張的手:「謝謝,我會永遠記住。再見。」

  看著程傑那高高瘦瘦,把行囊輕輕拋在肩上的背影,老張自己安慰自己,喃喃地說:「這小子,死不去的,媽的!怎麼要我聽小姐兒找男朋友的電話,還要說他不在?」老張比初約會老婆時還緊張。

  緊張到下午快五時,有個電話來了,細細的少女聲音,找程傑。老張藥店裡剛有幾個顧客,一時舌頭打結:「嗯,你是誰?」

  「我是雪兒,他在嗎?」

  「唔,呀,大概未下班,他放了些東西叫你來拿,嗯,嗯,不如你先來拿。」老張心慌慌地放下電話,心裡又罵,媽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婆和女人。

  老張咒完,顧客多,忙著忙著,沒空看手錶,正彎身往藥櫃拿維他命丸之際,突地覺察眾人的頭都轉了,望著個飄進來的少女。這少女,藍布旗袍,深藍呢絨校服外衣,清麗無匹,走進來便彷彿有一陣香,而她卻是一臉的靦腆,並不自覺這麼多人注視她的美貌。

  她斯斯文文地走到櫃台,望了望老張,又望了望幫老張忙的年輕夥計,眼睛再回復到老張面上,老張有逃不了的感覺。

  「請問,程先生有東西交給我嗎?我叫雪兒。」

  「呀,有。」老張不由自主地便把信轉交給了她。這麼年輕,這麼稚嫩,又這麼的令人不忍不聽她所吐出的一言半語。

  「請問你貴姓?」少女道。「我姓張。」老張自己報上姓來。

  「請問程先生什麼時候回來?要我在這兒等他嗎?」

  「不,不,不,不。」老張雙掌連搖了四下:「他不回來了。你,你在這兒看信吧。不,不,你拿回家裡看。不,不,你先在這兒看,嗯,後邊,貯物室,地方淺窄,嗯,看不看,在什麼地方看隨便你。」老張發覺自己語無倫次。

  那少女說:「我到貯物室看,謝謝。」

  少女進去了良久仍不出來,老張急了,跑進去看看她。只見她呆呆地站著,手中撿著幾片樹葉,淚光盈盈。

  老張忙說:「不要哭,快快回家。」

  少女也不言語,亦沒有放聲大哭,只從筆記本子撕下了一張紙,寫了三行字:「這是我的電話和地址,要是他來,給他吧。」

  雪兒在貯物室拆開信封,裡面是一張字條包著幾片葉子:

  

  雪兒:

  今晨在你學校門口摘下來的,站了好一會兒。

  沒有雪花送給你,給你幾片葉子。

  我不能回來了。好好地唸書。

                      程傑

  雪兒臨別對老張說:「他會回來的,是嗎?」

  老張看她恍恍惚惚似的,挪把椅子叫她坐下。雪兒一雙眼睛搜索著他的神情:「他不會回來的了?是嗎?」

  嗯,千萬別神經錯亂了,雪兒那麼靜如風不吹,反而較那些大哭大鬧的女孩子更令人擔心。老張想喚醒她:「阿傑說回來不回來都是說說而已,別理他說什麼,你喜歡記著他便記著,開開心心地記著,不喜歡記著他便別記著,開開心心地交朋友。阿傑想你好好地唸書。唸書要緊啊。」

  老張哪裡明白雪兒的心情,她的心像空了一個洞,她的胃像空了一個洞,她的肚子像空了一個洞,每個洞都空得漆黑,裡面有爬蟲的嚙食,在呼喚著程傑的名字。那種嚙食拉著她的心肝,扯著她的咽喉,一切都往地獄里拉,她哭不出來。

  老張怕她發癡,催促著:「雪兒,雪兒,哭吧,哭吧,張大嘴巴,緊緊閉上眼睛,大力呀的一聲,便哭得出來,哭得出來便舒服了。不要怕,貯物室門關上了,沒人看得見,沒人會笑你的。哭啊!」

  雪兒只是喉頭促著氣,哽噎語咽,哀哀的少女聲音,童聲未脫:「我……我不哭……媽媽但願你知道,你知道我告訴誰喲?媽媽,我不哭。」

  「阿傑去了哪兒?終會回來的。這孩子蠻可憐的,很小便沒有父母,獨個兒左飄右蕩的長大。他走了,不是拋棄你,他的性格是這樣的,他慣了遊蕩,你不習慣的。他不在還好,待你們都長大了些,再見面,那麼大家都好。人不在乎一時一刻,你們這麼年輕,還有很多時間。」

  雪兒雙手捻著葉子,看著嗅著,葉子裡會有程傑的氣息。她要把葉子裡的一點一滴的他,吸進心裡去,不再呼出來。

  「雪兒,阿傑一有消息,我便給他你的地址,我會罵他、揍他,叫他聯絡你。」老張說。

  「啊!」雪兒把葉子握在心口保護著:「不要罵他揍他,那很痛的,很痛的。」

  垂首,她親著葉子,彷彿在親著幼弱的嬰兒。

  雪兒把幾片葉子珍而重之地放回信封裡,小心翼翼的放在口袋,眼睛像受傷了的娃娃:「不要罵他揍他啊。」

  雪兒像遊魂似地站起來,腳步慢慢地走出去,依戀著藥房裡每一塊她和程傑坐過的地板。

  回到家裡,攤開功課本子,什麼課題她都不明白,每條答了一半便不曉得怎麼答下去。

  程傑在何方呢?他還好嗎?

  雪兒常站在學校對面的大樹下,找尋程傑的痕跡。

  他在哪兒站過,摘的是哪一技丫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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