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灼皮膚的焦味,蓋過了雪兒的體香。程傑很快地一下下把煙蒂捺在雪兒小腹下面,他從未如此心痛過,也從未如此快樂過。
這是第一次能感到自己存在,雪兒以她的軀體證實他的存在。他淚流滿臉,雪兒只拚命忍著皮肉之苦,緊閉著眼睛,用牙齒咬著舌尖。
像過了整個世紀,又像一剎那,程傑停手了,垂手跪在雪兒身旁。
雪兒張開了眼睛,一雙眸子告訴他,他們共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她是無怨無悔的。
程傑仍跪在地上,把她的上半身抱起來,緊緊的擁住,熱淚不停簌簌而下:「謝謝你,謝謝你。」
在他懷中的雪兒,這時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兩個人相擁相廝守著,淚眼對淚眼。
「雪兒,這是我第一回向女人下跪。」
「傑,我常常有這樣的夢境,怎麼我覺得和你相依為命?」
「一定很痛了,怎麼你不吭一聲?」
「傑,我一呼痛,你便會停手了,我要你完整的烙痕。」雪兒低頭細看:「你並不殘忍,你烙得很輕,你怕我痛。」
紅紅焦焦的一點點煙蒂痕,模糊地組成了CK兩個字體。
程傑轉身拿了點醬油,用指頭蘸了,輕輕塗在點點烙痕上邊:「用醬油抹了,便沒那麼痛。」
他輕輕地呵護著,雪兒的手勾著他的脖子,吻著他的臉頰,一時間,像雙恩愛的小夫妻。
程傑淚痕未乾,內心有無比的激動。「雪兒,我終於擁有個屬於我自己的人,雖然我碰也沒碰過你,但那樣你便忘不了我,以後每一個碰你的男人都看見我的名字。」
雪兒依偎著他,兩人凝視窗外的雪花,程傑從未感到自己如此潔淨過,雪兒的奉獻是如許的真純,令他有情如白雪的感動與悲哀。
「你常常都很悲哀?」雪兒問。
程傑雙掌合在鼻子上,往外一抹,把淚揮掉:「不,我從來都不悲哀,只是此刻。」
「為什麼?」雪兒輕輕地捏著他的手心。
「你不問我從哪裡來、為什麼在這裡、我是什麼人。」程傑歎了口氣:「這一切就會像雪花一樣,一陣便消失了。你滿足了你的夢境,你便會像雪花一樣消失了。你身上的烙痕,屬於你,並不屬於我。」
「傑,方纔你不是說,你終於找到了個屬於你自己的人?」
「雪兒,那是我終身的期望,但那只是你一時的幻想。」
「幻想成真了不好嗎?我覺得一切都那麼自然,那麼美……」
「那麼你亦會很自然而又很美麗的離開我了。」
「傑,為什麼說離開?我這輩子都沒有過這種感覺,我覺得我屬於你。」雪兒雪白的臉並沒有紅:「你以為我是個輕賤的女孩子嗎?」
「正因你不是,我才感到悲哀,我但願你是個賤女人。」程傑這輩子,有什麼女人他不敢碰?但雪兒不懂的,不明白的,她好像一團初雪,沒有足印踩在上面,還是一朵朵玲瓏的雪花砌成的,他不能想像她身上染有泥塵,而她亦似乎未知道這世上有泥塵。
他還沒佔有她的身體,他不敢。彷彿她是他一生中接到的最潔白的東西,雖然捧在手中,也不捨得把她捏得變形,有如那是他此生擁有過最彌足珍貴的寶貝。
她叫他灼下他的名字,他從沒在任何女子身上灼下過他的名字,他不容易給女人留下他的痕跡,然而他卻像著了魔似的在雪兒身上留下了,刻下了他的夢。本來,他以為自己是沒有夢的,至少,不是夢在女人身上。他輕輕地替雪兒把褲子拉上拉鏈。
這時,門呀的一聲開了,進來了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那女人驟地看見程傑扶著個極年輕的女孩的上半身,臉色半沉:
「阿傑,她是誰?」
「你先告訴她你是誰?」程傑吊兒郎當地邪邪地笑著。
「我是……」那女人遲疑了一會兒,一時不曉得說自己是程傑的什麼人才好。
程傑的笑容益發邪惡,那女人怨惱地望了他一眼,極力裝作自然地說:「我是他的阿姨。」
她自己三十五過外,程傑不過二十歲,她說什麼好呢?程傑是她的情人?認做他的阿姨,很不甘心,但也無可奈何。
雪兒自是深信不疑的,禮貌地叫了聲:「阿姨。」
那女人啼笑皆非地含糊應了,一臉的不悅。
雪兒道:「對不起,我的足踝受傷了,走不動,程傑帶我回來包紮傷口,打擾了。」
「唔。」那女人並不友善。
程傑抱起了雪兒,橫了那女人一眼:「我送她回去。」
「幾號房間?」那女人問。
「是……」雪兒正要回答,程傑卻制止了她:「無關重要,你爸媽也許在等著,阿姨又不會來找你的父母,要房間號碼幹什麼。對不對,阿姨!」
程傑橫抱著雪兒,右手還拎著她的靴子,雙手沒空,那女人只好替他把房門開了。
在走廊裡,只聽見雪兒問程傑:「明天還在山坡等我嗎?」
程傑沒作聲。
過了不久,程傑回來了,那女人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劈臉打了程傑一巴掌:「你泡什麼妞去了?這個這麼小,這麼騷!」
程傑啪的一聲回敬她一個大巴掌:「她怎麼騷了?她是個淑女,她什麼都不知道,要是你要臉,便別胡說八道。」
那女捧著臉罵著:「我帶你來,毋須受你的氣,你連一條皮帶也是我買的,你懂什麼?」
「我懂什麼?你要我!」程傑一張臉很冷:「現在我不要你了。」
「那便馬上給我滾!看你怎麼回香港去!」
「我有機票。」程傑提了行囊,掉頭便走。
「我明早便走,停止租房,你休想有房間住,回港後你不用上班了!」那女人威脅著他。
程傑沒有回頭。
「賤種!」那女人咒著:「找那小女孩養你去!」
那邊廂,雪兒在房間裡躺著,回憶著跟程傑的每一句對話,滑雪的情景,房間裡的盟誓,像錄影帶般在她腦海裡重播又重播。
她一直躲在被窩裡,恐怕父母看見她受傷的足踝。
「累了?」父母回來問:「吃晚飯不?」
「唔。吃過了,我睡覺去了,明兒一早去滑雪。」
「還照顧得自己吧?」母親問。
雪兒甜甜的笑著:「照顧得,明天不用管我,很多人教我的,不用擔心。」
雪兒的父母是恩愛的,她都沒見過不快樂的家庭,她只幻想著她和程傑將來會像父母一般恩愛。
明天,她還會見得著程傑嗎?程傑沒跟她說,只叫她別打電話到他房間。雪兒想,他的阿姨大概管得他很凶。
巴不得到了天明,雪兒穿上普通的雪靴子,忍著痛一拐一拐地到山坡的咖啡室去,程傑把他們的雪履板子和雪拐都留在那兒,他一定要去拿的,要是她比他早到,便一定等得著他。
一踏進山坡咖啡室,雪兒喜出望外,原來程傑比她還早到,他在等她。
雪兒像小孩子找到親人一樣,投身在他懷中,緊緊地抱著他:「我好害怕,害怕你不等我,害怕以後再見不著你!」
程傑一夜沒睡,在旅店款接處坐了整晚,天一亮便到咖啡室待著,他已經沒房間可以回去,口袋裡的錢,不夠他在北海道留上兩天。
「傑,怎麼你好像很疲倦的樣子?」雪兒仰首望他。
「不,我一點也不倦。」他輕輕撫著雪兒的足踝和小腹:「還痛嗎?」
「怎麼不痛?」雪兒根本行動艱難,靴子磨著足踝,褲子磨著小腹上的烙痕:「我自小到大都很怕痛的,但是這一回,怎麼痛得那麼開心?」
「對不起,雪兒,我不該用煙蒂灼你。」
「那是我叫你灼的。為什麼道歉呢?」
程傑說:「雖然是你叫我灼的,但一想起你痛,我便心疼。不要緊,過得一些時候,那些烙痕便會消褪。」
「消褪了,我自己再灼過。」雪兒孩子氣地說,很以昨天忍得住痛為榮。
「灼人容易,灼自己難,包管你自灼了一下便呱呱大叫。不用擔心,烙痕褪了,沒有人會看見我的名字。」
「除了你,還會有別人看見嗎?」雪兒情深款款:「叫你在我身上烙下你的名字,只因為我要記住那一天、那件事。」
「有什麼事了?我碰都沒碰過你。」程傑茫然地搖搖頭:「你還是玉潔冰清的。」
雪兒有點不祥的感覺:「你以後不要見我了?」
「雪兒,不要再見我,我對你沒什麼好處。」程傑說:「我沒有家,沒有工作,沒有親人,你跟著我幹什麼?」
「你不喜歡我嗎?你的阿姨不喜歡我嗎?」
「雪兒不要問,明天我回香港去了,有緣的話,我們一定會再相見。」
雪兒急了:「為什麼這麼快回去?」
「回去找工作。」程傑似乎在跟自己說話:「為了你,我也得好好工作了。」
「你說你沒有家,那你怎麼辦?」
「沒什麼大不了,雪兒你放心。」
「那我到哪兒找你?」
「不用找我,反正我沒地址。」
「我給你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你找我,我一定來,你不找我,我也等著。」雪兒哭了。
「不用了,如果要找你,我會找得著。雪兒,就在這咖啡室陪我一天吧。不要等我,現在不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那麼老套的話,我在小說裡看過。」雪兒扁著小嘴抽噎:「每當男主角想離開女主角時,便那麼說了。」
程傑嘿了一聲:「我不看小說的,別把你自己當做小說中的人物,也別把我當做小說中的人物。那些婆婆媽媽的書有什麼好看?」
「那你看什麼?」在家裡書卷堆中長大的雪兒,奇怪居然有不看書的人。
「狗經、馬經。」程傑逗著她的下頷:「跟你所看過的小說中的男主角很不相像吧?別向我丟書包,你很悶人呢!」
「你愈想我討厭你,我愈不討厭你。」雪兒的臉紅了:「我……」
「我什麼?我愛你?」程傑嘲笑著。
「愛一個人是不是這種感覺?傑,我是不是在愛一個人?」雪兒輕輕的聲音,在程傑耳邊縈繞。
「雪兒,但願我知道。」程傑捏著咖啡杯:「不,但願你知道。」
程傑吻了吻她的臉頰。他從沒愛過誰,也不覺得誰愛過他,流浪多年,他都沒碰上過像雪兒這樣的女孩子,他只感到,他害怕愛她,多過她害怕愛他。織夢的女孩,他不曉得她的夢能織得多久。他習慣了過得一天便是一天,他還未習慣信任誰,為誰魂牽夢縈過。
「嗯,吃過早餐沒有?叫點什麼吃的?吃飽了,暖了,假如你捱得住,我陪你滑雪去。」
程傑替雪兒叫了客香腸煎蛋,強著她吃下去了。他口袋里餘錢無多,只喝著他的冷咖啡。
「滑雪吧,反正在這兒愈坐愈冷,冰得足踝都沒感覺了。」雪兒太希望重複昨天的情景,她手足無措地溜下山坡,他矯若游龍地左右護衛著她,攙扶著她。
雪山上的人只看見一雙在雪履剷起的雪花飛舞中形影不離的男女,哪裡知道他們各懷的心事?一到下午三四時,雪下得沉了,不好滑了,眾人紛紛回旅店,孤零零的山坡,只餘下兩個支著雪拐,讓灰天暮雪籠罩著的身影。
「明兒早上,我在咖啡室等你。」雪兒站在冰冷的雪地上,捨不得走。
程傑猶豫了一陣,他不想告訴雪兒他已無房可歸,不想告訴她袋中的餘錢只夠他乘車到札幌市去,拿著他惟一的擁有物——機票,回香港去,再找工作。
他錢不夠在旅店多住一晚。他只好說:「我先送你回去。」
雪兒道:「我可以不跟爸媽吃晚飯,我們一道吃。」
「今兒晚上不方便。」程傑說:「我得趕公共汽車到札幌市去。」
「今夜不回來了?」雪兒很是失望:「也許你要幫你的阿姨辦事吧,她看上去那麼凶,她不是你的親屬阿姨。」
「嗯。」程傑含糊地應著。他要走了,不走,今夜睡在哪兒?
「明早在咖啡室等我不?」雪兒殷殷地問。
「我不知道。」程傑不忍告訴她,他其實不可能回來了:「總之,雪兒,假如我要找你,一定會找著你的,不用等我也找得著。不一定是明天,你明白嗎?」
雪兒覺得他有難言之隱,但他叫她不要問,她便不問,她相信他。
程傑將她一把抱起,在風雪中走著,兩人緊貼著的身子,都懷了一窩雪。
程傑把她放進了回滑雪山坡和旅店的小巴士:「最後一班了,你快回去。」
「那麼你呢?」雪兒關切地問。
「我在這兒溜躂一會兒。你今夜好好地睡一覺。」
小巴士要開走了,餘下程傑一個人在雪地上,俯身捧起一堆雪,捏了個雪球,向她坐著的窗門擲去。窗子緊緊地閉著,雪兒做了個接雪球的手勢,又假裝回擲他一個雪球,程傑伸手接了那無形的雪球,把它窩在胸口上。
他在雪地上落寞地走著,咖啡室都關門了,他亦無處可去了。
雪兒的心又喜又悲,程傑好像不想真正和她親近。回到暖氣開放的房間,記掛著在雪地上蹈蹈獨行的程傑,她實在弄不清楚他是否喜歡她。
父母早回來了,母親一看見她便摟著:「擔心死我們了,天這麼灰這麼黑,還不回來。」
父親笑著:「我家雪兒這麼漂亮,一定是被男孩子們纏得脫不了身啦!」
母親橫了父親一眼:「胡說,囡囡才十六歲,別鼓勵她濫交。總要找個正經的男孩子,不然好好的一個女兒便糟蹋了。」
雪兒不敢說什麼,父親倒對母親嬉皮笑臉起來了:「我就是因為濫交,才認識你呢!」
母親的臉容比平日更端莊:「誰說我濫交了?你好濫交麼?」
父親聳聳肩。
「不是你濫交,我說我自己濫交而已。所謂濫交,是逢漂亮的女孩子都追,不然,怎能勇敵群雄,把你追到手?」
父親七情上臉他說,倒把母親弄得嬌羞起來了,像變回二十歲時的依在他懷中。
「你呀,我一生只有你這麼一個男朋友,誇張什麼勇敵群雄。」
「嘿,很多人追你,你看不上眼,單單挑中我而已。」父親拖著母親的手對雪兒道:「囡囡,當年你母親也像你這麼純的,好人壞人分不開來,要不是我把那些不對勁的傢伙、想佔她便宜的傢伙,一個一個地嚇跑了,她的結局,可能,哈哈,可能變成怨婦呢!」
母親想起少女時期,不禁眼波流轉地跟丈夫騷了一下:「你以為我是白癡嗎?當然知道你是老實的,雖然多口,卻是正經人。雪兒,男人最要緊正經,邪門的,折磨你一輩子。」
雪兒心裡亂跳,程傑是有點邪門的,她自己也不曉得他是怎麼的一回事,但她一碰上他,就如碰上夢裡人。
雪兒只是想著程傑,明兒早上她還會去滑雪山坡旁邊那冷冷的咖啡室等他的,雖然他沒說來不來。
晚飯時分,父母出去旅店的小餐廳吃飯,雪兒根本茶飯不思,佯說早吃飽了,困了,便躲回被窩中,手指點著程傑名字的一圈圈煙蒂烙痕。仍然是痛的,但是疼痛似乎證實了他的存在過。
神思昏昏了好久,突地聽見父母嚷著回來,只聞母親埋怨著父親:「早叫你別帶皮包出去的了,現在煩死了!」
「不見了點錢而已,都向酒店報失了,你還嚷什麼?」父親說:「怎料得到這兒有扒手?」
「那你的身份證呢?信用卡呢?全不見了。」母親顯然很焦躁:「找不回來又要費一大輪手續。」
「不見便不見了,反正你還有現款和信用卡,這麼緊張幹什麼?」父親是個樂天派:「那肯定是個熟練扒手,皮包在我口袋裡,一直沒拿過出來,直到結賬才發覺不翼而飛,沒覺察到有誰碰過我,也許掉在房間呢。」
母親嘀咕了半天,雪兒沒心機理會,半睡半醒的等天明。
天亮好了,父母無心滑雪,只忙著東翻西翻找皮包,雪兒倒趕著乘第一班小巴上山坡去了。程傑說過在札幌過夜,不可能這麼早趕回來的,但雪兒就是一心想去咖啡室,坐坐他倆昨天坐過的那張桌子,撫撫桌面也算是程傑的影子。
她干坐了兩個鐘頭,程傑不回來了,雪兒心酸酸的,坐著不知道等什麼,走又不捨得,一雙眼睛留神著每一個進來的客人,希望有一個會是程傑。然而,失望復失望,雪兒不禁低頭掩著臉兒,想哭。
忽然一雙冷冷的手溫柔地蓋在她掩著臉的手上,熟悉的男人氣息,熟悉的聲音:「嗯,小姐,我可以坐在你對面嗎?」
雪兒一抬頭,浮泛著湧湧欲出的淚水的晶瑩大眼亮了起來:「程傑!啊!」她伏在桌子上哭了出來。
「你哭什麼?」程傑撫著她的背。
「不關你事,是我……是我在這兒坐了三個鐘頭,你又沒說來,我等什麼呢?」雪兒揩著眼淚。
程傑很感動,他本不打算回來的,但卻身不由己的回來了,為了她,他再幹了一次他不願意再幹的事。
「昨夜睡得好嗎?」程傑問。
「不好,爸爸讓扒手扒去了皮包,擾攘了大半晚,既去報失,又忙著在房間找,結果還是找不著。」
程傑臉上一陣熱,眼睛逃避地眺望山坡,恨恨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偷錢是他自小慣做的事,這個他從來不當是什麼的一回事。自從遇見了雪兒,他不想再做了,然而他又是那麼地渴想在雪山多留一天,多見雪兒一次,口袋裡不夠錢,惟有重施故伎,料不到正好扒了雪兒父親的皮包。
他想為雪兒而潔淨,怎知卻令自己更加污穢,一時間惱悔交集,他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麼別人都那麼幸運,為什麼污穢的總是我?」
像所有熟練扒手一樣,昨夜他從偷來的皮包裡掏出了錢,便不動皮包裡面的其他東西,悄悄的把皮包丟進男廁的垃圾桶裡。盜亦有道,他只要現款,不要人家的身份證和信用卡,早早丟掉,省卻個人贓並獲,也省卻了事主找不回證件的麻煩,反正清潔工人早上多半會在垃圾桶內找到皮包,物歸原主。
雪兒見他半天不響,推了他一下:「別擔心我爸爸的皮包,你還跟你的阿姨住在旅店不?」
「嗯,阿姨先回香港去了,我換了個房間,這兒冷,你坐得太久了,不如到我的房間去暖著。」程傑結了賬,拖著雪兒的手回旅店去。
「看!」他打開了房間:「多麼美麗的雪。」
雪兒不禁讚歎了一聲,她的房間在二樓,程傑這回換了的房間在樓下,落地的大玻璃窗,外邊堆了半間房高的白雪,室內暖融融的,像埋在玻璃世界裡面的安樂窩。
「這就是我們今天的家了。」程傑擁著雪兒,凝視著窗外。細雪開始像芝麻似的灑下,灑在把房間半埋了的雪堆上面。
「我真恨不得接住一片雪花,將它橫切開來,你一半,我一半,兩片都是一樣的。」雪兒往窗前伸出她潔白的雙手,十根纖纖玉指,構成朵美麗的花。
程傑看著那雙嬰兒般的手,指甲剪得齊齊的,沒有甲油,完全不像那些長了雞爪子似的,塗了紅紅厚厚的甲油,說著猥褻的話,抓得他背上條條血痕的女人。
那些女人曉得性是什麼,她們都喜歡性,雪兒雖然不懂得那是什麼。她楚楚可人地,給他笑臉,為他滴下珠淚。為他而癡癡地等,程傑一向硬心腸,他從未有過為女人而心酸的感覺,這回他卻心酸了,這麼純的一個女孩子,怎麼在這醜惡的世界生存呢?
他要佔有她,他不能讓別的男人碰她,這個傻女孩,身上有他的烙痕便認定自己屬於他了,他不能再逃避,他也要有所承諾。
他把雪兒輕輕按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衣服一重一重地脫去。雪兒沒有抗拒,有若他是她最信任的人,有若那是天地間最自然的事。
雪室裡的纏綿,一次復一次,他把雪兒帶上高潮,少女的亢奮,令她驟地昏厥過去,緊抱著程傑背部的雙臂,嘀嗒地軟垂掉了下來,程傑亦一時昏眩,無力的壓在她身上。
過了一陣,程傑張開了眼睛,雪兒是一團驟失知覺的軟玉溫香。他狂吻著那白玉泛紅的臉,雪兒緩緩張開了那澄澈的眸子,低低地說:「快樂啊,傑,快樂!」
那是兩人一同達至的高潮,程傑許久沒有如此跟人兩位一體過,他緊緊地把她摟住,陶然沉沉睡去。這輩子,他都沒睡過這麼安詳、這麼溫馨、這麼飄飄然如在雲端的一覺。
兩人一覺醒來,已在夜裡,窗外黑沉沉的,雪兒驀地吃了一驚:「幾點鐘了?」
程傑惺忪地在榻榻米上摸著了手錶,也不禁一驚:「晚上八時了。」雪兒抱著程傑的右臂。
「怎麼辦?我的父母一定以為我在雪山失蹤了,四處找我了。」
「馬上回你自己的房間去。」程傑再捨不得雪兒,也要當機立斷。
何況,他不能讓人找到他的房間內。
「傑,回去我什麼也不會說。」雪兒堅決地向程傑自我肯定的點點頭。
程傑再擁抱了一下。她步履如常,若無其事的出去,半點沒有慌張的動作。
這個女孩,是有腦袋的,她知道每一件她願意做的事,執著地投入其中,程傑何其珍惜她,為她著迷。
他真的要走了,剛才的話,便是道別。
為了捨不得她,昨夜他偷了錢,多留在雪山一天,租了房之後,他還有折合萬塊的港幣,本想可以留到雪兒回港的時候,在這雪窩裡相敘多幾天。
料不到千不扒萬不扒,卻扒了雪兒父親的銀包,他感到有點不自在,也很羞愧,他不能當自己是個潔白的人留下,與潔白的雪兒相對了,雖然他是那麼般希望過。
雪兒的嬌俏背影逐漸在樓梯轉角消失,然後他掩門,抱膝坐在窗前觀雪。他不要忘記這房間,這第一次讓他覺得像家的房間。
到底他只是個二十歲的男子,稚嫩的心從小鞭痕纍纍,也為自己征服女人和永遠生存得下去的小聰明而沾沾自喜,偷車,扒荷包,有什麼他不會?
此刻,他卻潸然淚下,心裡對著自己發誓:「雪兒,我配得起你的,終有一天我配得起你的。」
擤了擤鼻子,背上行囊,程傑悵然地走了。他不能把那一萬多塊現款交還雪兒的父親,這樣欲蓋彌彰,他只好把一點污穢帶回去。
雪兒鎮定的回到房間,父母正一個出一個入,找人問人,找得滿臉焦慮,見到雪兒出現,不禁如釋重負:「你到哪兒去了?」
雪兒夢幻似地說:「我到仙境去了。」
「你到什麼仙境去了?最後的一班小巴士早回來了,獨不見你,還以為你失蹤了!」母親又好氣又好笑。
父親見女兒臉上泛起十六年來未有過的神色,嬌羞中帶著艷光,心裡大概明白那是什麼的一回事,但是怕太太過分緊張,便忍住不說了。
在母親去沐浴時,父時把雪兒扯過一旁:「交了男朋友?」
雪兒甜蜜地點點頭。
「那是什麼人啊?明兒給我們介紹介紹。」父親想哄出她一點口風。
「他……他很害羞的,也是個從香港來度假的學生。」雪兒撒了個謊,依在父親懷中撒嬌:「人家又不是追我,才認識了兩天,介紹什麼呢?我沒那麼厚臉皮。」
「你們剛才去了哪裡?」父親繼續探聽。
「在雪地上走路囉,雪花真美。」
「小姑娘,原來這就是你的仙境了!」父親說:「明兒不要在天晚了之後在雪地上亂走,會迷路的,把那小傢伙也帶來吃晚飯好了。」
「不!相親嗎?爸爸你真性急。」雪兒岔開了話題:「錢包找回了沒有!」
父親把錢包掏了出來:「清潔工人在男廁的垃圾桶找著了,除了現款,什麼都沒有拿。嘿,讓你媽埋怨了我半天,不見了萬多塊現款,心疼死她了。」
雪兒是小康之家,萬多塊錢自不是個小數目,怪不得母親心疼。
這時母親從浴室出來了:「想不到在這質樸的雪山也有扒手,旅店主人頻說這是他家開店以來沒發生過的事,他幾乎肯定扒手不是本地人,倒好像想說是香港遊客似的!」
雪兒心下一跳,這小旅店中沒有太多香港遊客,程傑只是寥寥中的幾個之一。不,不會是他的,還有幾個形容猥瑣的香港男人呢。
雪兒找了個借口,跑出去款接處掛電話到程傑房中,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聽。
雪兒向款接處查問,款接處說那位住客已經離開了,雪兒不禁呆在當場。
「請問你是不是雪兒小姐?」款接員先生瞧了一會兒,微笑著問。
「你怎知道我叫雪兒?」雪兒奇怪地看著那日本先生。
「剛才你問的房客,臨走時交了個信封給我。」日本先生指著信封上的「雪兒樣」三個漢字:「他叫我不要放進你房間的信箱,只說會有位十六歲左右的姑娘找他的。」
「啊,他知道我會找他!」雪兒有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喜悅,伸手便去接信。
款接員為了審慎起見,沒立刻把信交給她,補問一句:「那位先生姓什麼的?」
「姓程,很高,很好看,人很好的。」雪兒一口氣說了,她太希望有人問她程傑是什麼樣子的了,有機會再說一次他的名字也是好的。
款接處那位日本先生,慈祥地把信交給她。天真的小姑娘,他只問留信人姓氏,她卻連「很高,很好看,人很好的」都說上了。
雪兒躲進大堂女廁,急不及待地拆閱那封信,信口封得很牢,她又捨不得撕破任何角落,惟有慢慢的一分一分地掀開讓膠水粘得緊緊的封口。
裡面是旅店的信箋,斜斜歪歪不工整的筆畫,大大的,草成一團以掩飾寫錯了的字的:
雪兒:
我不會忘記這三天。
我不會忘記十六號房。
我不會忘記十二月十九日。
那是我們的房間。
雖然,我還不知道你姓什麼。
程傑
他是那麼的心思細密,他記住了她的生辰,他記住了他們半埋在雪堆裡的房間。
雖然程傑的不告而別令她惆悵,但他說過:「假若我要找你,一定找得著。」他會找她的,他會找她的,雪兒把信貼肉藏在內衣裡面。
餘下的幾天,雪兒都在山坡重踏他們的足跡,坐在冷冷的咖啡室同一張桌子。
每一朵飄過的雪花,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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