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雪兒十六歲,也是在北海道,也是這個山坡,也是這家小旅店,父母帶著她去滑雪。
早上,雪沒有下,但山坡上的雪結得很好,不太硬也不大軟,厚厚的一層,把突出的嶙峋石塊都蓋住了,好美麗平滑的初學者山坡。
雪兒的父母在另一山坡上,把她交給女教練。那日本女教練的英語並不靈光,常把左邊說成右邊,右邊說成左邊,雪兒的一雙腿都打交叉了,學不出什麼樣兒來。
上了一天課,她乾脆不用教練了,只憑一時的勇氣,上了山坡頂端,閉上眼睛便衝下來,可是她不會停步,直向山坡下的人群衝去,一邊把人撞得七歪八倒一邊大叫,直至一雙強壯的手把她攙住停穩。那人,站得穩如泰山。
在滑雪眼罩後面,她看不出那是什麼人,只看見個微笑:「受驚了?」居然是說中國話的。
「不怕,不怕!」雪兒拍拍心口。
「再來一次?!」那陌生人說。
「再來便再來。」雪兒頑皮地笑。
「我陪你。」那高高的身影說:「你跟著我,英文字母Z形的左右滑下,便不會直衝下來。」
「我不會停。」
「我再攙住你。」那人帶了雪兒上山坡:「轉身,這樣轉法,開始!右腿彎彎,左腿彎彎。」邊說邊指導著雪兒,伴著她滑下去。
他是那麼的控制自如,一直不徐不疾地在她左右,到了雪兒又要大叫的山坡腳下,他溜快兩步,瀟灑地轉半個身面對著她,把她截住扶定。
「你顯然是高手,怎麼在初學者山坡?」雪兒憨憨地問。
「來看初學者跌跌撞撞,很有趣。」那男子說:「再試一次不?有點進步了。」
「好!」雪兒一動,發覺足踝痛不可當:「哎喲!」
那男子看看她:「敢情是磨破了腳皮。來,我們去山坡的咖啡室坐坐,讓我替你看看。」
到了冷冷的咖啡室坐下,那男子一手扯下眼罩,原來是張異常英俊的臉孔。
那張臉孔,不但英俊,而且年輕,剛才雪兒只留心他那高大穩重的身型、熟練的照顧,還以為他是中年人。
但那雙四周平滑沒皺紋的年輕眼睛,卻又有著年輕人不應有的滄桑。雪兒一時間估計不出他的年齡,只呆呆地注視著他,忘了自己還沒把臉孔遮了一半的滑雪眼罩除下。
「這麼神秘,不讓我看見你的臉孔?」那青年說。
「你真的想看嗎?也許我是瞎子。」雪兒頑皮地緊閉眼睛,學著盲人的摸索,把眼罩除下。
那青年噗嗤地笑了:「你滑雪時的橫衝直撞,倒真像瞎子。張開眼睛來看看,是不是只有白眼球沒有眼珠子。」
雪兒的兩排長睫毛馬上像扇子般彈開了,一雙清澈的眼睛,滿是不服氣:「誰說我沒有眼珠子?」
那青年剎那看得呆了,這雙眼睛,清澈見底,彷彿見到她純如白雪的心房。
那青年凝神一會兒,歎了口氣。這是個小女孩,不是他的獵物,他不想傷害她。回顧自己的二十年,都未見過這麼澄淨的眸子。他設法不看她的臉孔,彎身把她的滑雪靴子脫下,再把她的羊毛襪子褪了一些下來,腳跟的皮都磨脫了。「痛嗎?」他溫柔地問。
「不穿靴子便不痛了。」雪兒打了個噴嚏:「好冷,怎麼這兒沒有暖氣?」
那青年怕她著涼,一手輕輕替她把襪子拉上,一手護著她褪了皮的地方:「走得動嗎?」
「現在不痛,怎麼走不動?我還要滑雪呢。」
雪兒有點懊惱,兩天不到便磨破了皮,她本是來滑七天雪的。
那青年向侍役要了幾片紗布橡皮膏,替她把將脫未脫的皮包裹好了,脫了自己的襪子,在她原來的襪子上多套一層:「這樣便沒那麼痛了。我們再滑雪去。你完全不懂竅門,不會借力,硬生生地磨掉了皮。」
「你不穿襪子?不怕冷?」雪兒感到外邊寒氣不斷吹襲進來。
「你不怕痛,我便不怕冷。來!」青年幫她穿上靴子。
雪兒這時才想起:「我叫雪兒,你叫什麼名字?我叫救命時叫誰才好?」
「程傑。」
程傑,在白皚皚的雪地中,一個少女永不會忘記的名字。雪兒心裡有這個感覺,她不曉得為什麼。通常,母親數出一百個理由叫她喜歡的男孩子,都沒令她升起過這種感覺。
也許是因為實在無拘束吧,今天遇著他,明天未必遇見,記著個偶遇的男孩子,多麼自由,不用想明天。
兩人一同上雪山,一同地滑下,雪兒是那麼的開心,程傑一直在她左右,雖被雪筏鏟得飛揚的雪隔在他們中間,但他又是那麼的親近,如影隨形的伴在她身旁,彷彿已經手牽著手,心意牽著心意。她磨損了的足踝在滲血了,但是她不在乎,她只聽到互相的歡笑聲。
中午過後,雪花開始飄了,兩人停在山坡下,程傑窩著掌,接了一些雪花:「給你,一份帶不回去的禮物。」
雪兒也窩著掌接了一些雪花:「給你,一份帶得回去的禮物。」
「帶得回去?雪會融的。」程傑說。
雪兒搖搖頭:「融掉了不等於沒有了,記得住,便帶得回去。記不住的,放在家也等於沒帶回去。」
程傑聽著這女孩夢幻般的說話,像在聽童話,她說得那麼自然,那麼美麗,他好久沒見過這麼美麗的世界了。他自小至大所面對的世界,都沒那麼單純,他慣見成熟的女人,比他大的女人,他聽過太多計算過的話,也說過很多計算過的話,眼前這個女孩的話,沒有故意賣弄的風情,也沒有刻意的挑逗,但對他來說,這比一切挑逗部更令他動心。
不可以的,程傑對自己說,芸芸眾生,何必選中這天真無邪的女孩?讓她走,他只不過是個浪子,沒有福分消受這樣的女孩。
「下雪了,雪再大,便不好滑雪了,你回去吧。」程傑說。「你的足踝,小心護理,不然明天動不了。」
「我都沒有滑過雪,不曉得皮這麼容易破的,怎麼護理?明天我還要滑雪的,腿跛了也要滑,我不要浪費這個假期。痛死算了。」
程傑沒奈她何,也真有點擔心她的足踝:「好吧,到我的房間,替你料理一下。」
程傑有點為難的樣子,同時又真的好像關心她的足踝的樣子。雪兒見他有點躊躇,便說:「你害羞?怕人看見女孩子進你的房間?我倒不害羞,反而你害羞起來了?」
這女孩老是這麼充滿童真的,他跟她的世界太不相同了。程傑根本沒想到害羞這一層,他為難,因為他是跟一個女人來的,她比他大,她養了他半年,她帶他來北海道。雖然她去了札幌市談生意,不可能下午兩點便回到山區,但程傑不免不安,放下雪兒,他又於心不忍。
雪兒走一步叫痛一步,程傑乾脆把她的雪屐板子、滑雪靴、雪拐一塊兒拿起來,抬在肩頭,寄存在咖啡室那裡。
雪兒足踝上的血滲透了兩重羊毛襪,程傑一把抱起她,走到他住的酒店房間。
他替雪兒熟練地又敷又洗,還寧出了兩雙厚厚的男用羊毛沫子給她穿著。
「你看我明天能滑雪嗎?」雪兒問:「我捱得住的。」
程傑看著那張未經風霜的嫩嫩臉兒:「怎麼一邊喊痛,一邊說不怕痛?」
雪兒答道:「當你很渴望做一件事的時候,便不會怕痛了。我是怕痛的,但我更喜歡滑雪,道理很簡單。」
程傑連聽她的話都覺清新,她是那麼的自然,那麼的毫無心機,想起自己,他覺得自己很污穢。那陣過早的滄桑,又在他臉上泛起來,雪兒常為他這種神態而迷惘。
「程傑,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程傑說。
雪兒雖然知道他年輕,卻萬萬料不到他只有二十歲:「你看上去要比二十歲老。」
程傑無奈地一笑:「對陌生人,我很少告訴他們我的真正年齡的,多半說大幾年。你呢?」
「剛好十六,十二月十九日生辰的,過了今天午夜十二時,我便足足十六歲了。來滑雪,是爸媽給我的生日禮物呢。」雪兒喜孜孜地娓娓道來,程傑卻黯然神傷。父母在他很小時分開了,兩個都窮,都不是善男信女,自幾歲起,程傑便居無定所,父母都沒養他。
過去的十幾年,親戚看著他可憐,也有收留過他一年半載、供他唸書的,但日子久了,程傑看得出別人漸露的厭煩,這個嬸嬸總找到個「都是為你好」的理由把他交給另一個叔叔,直到他十四歲,升中試考完了,他便沒書念了,去了一間廉價時裝店做售貨員,賣出口打回頭的牛仔褲、T恤衫。
他長得高大,顧客都不知道他只有十四歲。老闆娘是個做過伴酒女的,比他大上十幾年的妖燒女子,她叫程傑住在店中,程傑反正無處可住,便住在店中。
老闆娘雖說比他大十幾年,也還是二十多歲的年紀,有幾分庸俗的姿色。一個晚上,程傑盡忠職守地收了鋪,老闆娘藉故不走,把他拉進了房間,教他做第一次愛。
程傑並不討厭她,但是她令他有一種欠了她的感覺,工作要做下去嗎?便得在她興到之時為她服務。
程傑正在將大未大的年齡,他隱隱感到自己變了被女人包的人,他惟一懂得發洩的,便是甜言蜜語哄別的女孩子,跟她們做愛,那令他有征服感。
很多女孩子和女人都喜歡程傑,但他是看不起女人的,老的叫他上床,小的投懷送抱。這回帶他來的,是個三十五六歲的成熟女人,做出入口生意的,對程傑蠻不錯,程傑也在她公司裡學了不少做生意的知識,他是立志有一天創立自己的事業的。
女人,對他從不是問題,令他不安的,是他沒有他自己。然而這一切,怎麼跟不知人間疾苦的雪兒談呢?
「你有女朋友沒有?」雪兒問。
程傑心裡自嘲,女人有很多,女朋友?他都不大瞭解女朋友是什麼東西,一時間他不想說話。
「我沒有男朋友,但我想,愛一個人是很快樂的事吧?你一定有女朋友的。」雪兒在邏思。
「是!我有很多女人,我叫她們『跪下』,她們便跪下。」程傑這話倒是真的。
「跪下?那有什麼意思?」雪兒道:「我也可以向你跪下,不過不會是你命令我的時候,好像小孩子玩的,多幼稚。」
程傑惟一引以為榮的事,便是他可以使得女人向他跪下。雪兒竟然不當那是一回事,那大大的傷了他的自尊心,忍不住惱羞成怒地輕喝一聲:「跪下!」
雪兒既不知他的背景,更不知道他的心路歷程,只以為又是好玩的,便笑嘻嘻地跪在地上:「這是個什麼遊戲?我先跪下了,現在玩什麼?輪到你跪下?」
對著白紙一張似的少女,程傑覺得他以前征服女人的一套都不管用,一點英雄感都沒有了,只好也跪下。
雪兒清朗的笑聲令他不知如何是好,雪兒看見他那樣子:「原來你是那麼孩子氣的,現在你像二十歲了。」
程傑心下一酸,這是頭一次他感到自己是二十歲,頭一次有人當他是個二十歲的人,頭一次遇上個對他不設防的人,剎那間,似乎雪兒給回一些他沒有過的童年。
程傑打開了半扇窗戶,讓雪花飛舞了一撮進來,握著掌接住了,感謝地把雪花輕覆在雪兒掌中:「給你,一份帶得回去的禮物。」說著,他不禁地握著雪兒的雙手,雪花在兩人緊貼的手掌中漸漸融了,雪一邊在融成冰水,兩個人的心卻熱起來。
「雪兒,你會記著我嗎?」程傑從來沒問過任何女人這句話,他從來不在乎,反正從小都沒有人記得他。他起初想雪兒離開他的污穢世界,此刻,他卻渴望雪兒的一雙手,能把他帶離這個污穢的世界。
「當然我會記著你。」雪兒升起一陣少女的嬌羞,而嬌羞之中的赤誠,令程傑感到有生以來沒感受過的溫暖。
他很矛盾,他想佔有她,但又覺得自己不配,雪兒覺得他的滄桑味道又回來了,好像有很多心事。
程傑放下了握著雪兒的手,燃了根香煙,背轉了身,凝視著窗外飄呀飄的雪花,一根接著一根香煙地抽:「我不值得你記著的,忘了我剛才說的話吧。」
「我想記住的人都是值得的,不然,又怎會記住呢?」雪兒爬著去窗前,跟他並肩坐著。她的足踝痛,除了爬過去之外別無他法。程傑心下更生憐借,伸出左手擁住她。
「躺下吧,那麼你會舒服點。」程傑把她放在自己身邊:「我拿你怎麼辦?」
「讓我記著你。」雪兒躺在榻榻米上,脫掉了絨線帽子,披散了一頭長長的直髮:「你不用記著我的。我記著很多東西,但不用他們也記著我。有時,我在寒風凜凜中看到頭在街角瑟縮著的無家可歸小貓,我會記著它;有時,在路上看到頭拖著條跛腿的狗,我會記著它、惦念它;難道它們會記著我嗎?我又無能為力把它們抱回家裡,其實,也真難受的。」
「我不是貓和狗!」程傑像被人踩著了尾巴:「我記著的女人,我要佔有。」
「你有記著的女人嗎?」雪兒把右手放在他額上,柔柔婉婉:「有了便不用記著我了,謝謝你照料了我半天。我常常都會記著這半天。」
雪兒雙手撐在身子背後,想站起身來。
「雪兒不要走!」程傑把她按下:「我沒有別的人了,我這輩子都是一個人,我多麼希望,有個像你這樣的人!」
雪兒仍在做夢年紀,程傑的情緒起伏悲喜無定,她幻想著他背後必定有很多離奇的故事。程傑從她的眼神中看得出來。
「雪兒,要是你願意讓我佔有,便不要問。問了,你便會後悔。」
「我不問,也不後悔。正如我的腿跛了,我也要滑雪。」雪兒躺回榻榻米上,她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她只知道她願意。
程傑褪下了她的褲子,看見那撮小小的、整整齊齊的陰毛,白嫩的小腹。他嘴裡還吊著根香煙:「我是殘忍的,你要接受我的烙痕,不後悔,我才佔有你。」雪兒堅決地點了點頭。
程傑雙指把香煙從嘴唇扯下來,狠狠地一下捺下去,雪兒咬著牙根吭也不吭,讓他狂熱地在她小腹上一下下地灼著:「烙下你的名字,程傑,烙下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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