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一刻,梁家門裡門外擠滿了看熱鬧的鄉親,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綠珠芳名遠播,人人都知道梁家出了個值三斛珍珠的大美人,也有外地人前來目睹她的絕色容顏,看看是否真如傳聞中的美,或是虛有其名。
編帷內,綠珠羞得不願出去見人,一直躲在閨房內,家裡頭一次出現這麼多人,她緊張得坐立難安,魂不守舍。
都怪她多嘴,逞什麼口舌之快,沒事出了一道難題,害她成了村裡飯後茶餘的話題。
幸好她有定下期限,只有三天,否則她肯定一直輾轉難眠。
「表姐,你坐下嘛!我來幫你梳妝打扮。」繡兒把她拉到菱花鏡前,拿起木篦,梳著她如雲的垂發。
鏡中照映著她的花容月貌,真是脂粉不施也美得動人。
「繡兒,萬一他真得依約定來了,怎麼辦?」她焦急地抓住表妹的手。
繡兒好整以暇地道:「表姐,你已經問了第十次了,我說你就嫁吧!」口氣事不關己。
「你都不關心我!」綠珠怨嗔道,覺得表妹的回答太草率、太不誠懇。
「你可別冤枉我,我都跟我爹娘講好了,要跟著你陪嫁過去。」繡兒家裡有七個兄弟姐妹,爹娘巴不得省去她的飯錢,反正繡兒長得又不美,聘禮也別指望了,不用附嫁妝就不錯了。若是她陪著綠珠嫁到石家,說不定有油水可撈回家,便同意讓她陪嫁。
「你還不是貪圖石崇的錢!」綠珠一眼看穿她,毫不客氣地說。
繡兒面子掛不住,悻悻然地說:「那我不去了。」
「你……」綠珠又急了,表妹若不作陪,教她一個人嫁到舉目無親的京城,她更Z徨無助了。「你不能不去啦!」
「那你求我啊!分我一斛珍珠,我就考慮看看。」繡兒淘氣地眨眼。
「好啊!死繡兒,你敢詐我,看我饒不饒你!」綠珠漾起笑容,掄起粉拳。
「不要啦!表姐,繡兒說笑的。」
表姐妹倆圍著圓桌嬉笑追逐,綠珠不知不覺放鬆了心情。
忽然,梁父自前面廳堂,衝進繡閣,帶著無比興奮的語氣:
「那個……石公子人來了……還帶著三斛珍珠!他果然守信。」
綠珠驚訝地全身無法動彈,又恢復了緊張的情緒。
「他真的來了!」
「新娘子快出去見新郎倌吧!」繡兒促狹地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綠珠整個人茫茫然,三魂去了七魄,不知如何去面對他。
「快梳好頭,別讓人家久等了,我出去招呼客人。」梁全喜孜孜地拂簾而出。
接下來綠珠毫無意識地任憑繡兒梳弄,繡兒的女紅不行,梳頭卻奇巧,可以變化不同的髮髻。
這回,她用心地幫忙妝扮表姐,綠珠挽著一個蝶型的墜馬髻,明當墜耳,丹唇絳朱,白皙的臉頰施以薄粉,看起來格外秀媚溫婉。
繡兒攙著她步出閨房,那顰眉的神情,含羞帶怯,勾住了男人們的目光,驚為天人。
果然名不虛傳!
石崇容光煥發,風度翩翩地以折扇一指。「綠珠,這三斛珍珠請你點收。」他直呼她的閨名。
她微微抬首,羽睫如扇子般。
綠珠真是不敢置信,他在短短三日辦到了。眼前有三斛容器盛滿小山丘般的珍珠,她不禁上前伸手掏起,粒粒潔白圓潤,大小皆一,珍珠耀目的光澤照照生輝。
「我不得不佩服你的神通廣大。」她由衷地道。
「我的財富不只是這些,你若和我回到石家,你會有更驚人的發現。」他大言不慚,卻句句真實。
這時鄉親父老嘖嘖稱奇,有人甚至開始奉承阿諛,對梁父百般巴結討好。
三斛珍珠呢!三輩子也吃不完!
梁家親友羨慕著梁全的好命,生了一個美貌的女兒,庇蔭父親。
綠珠看著爹那麼高興,全因這三斛珍珠,她決定當個孝順的女兒,依照約定嫁給石崇。
「你若要娶我,就請人挑選吉時,抬花轎來。」
「我沒時間挑日子了,你今日便和我走吧!」石崇挑起濃眉,語氣霸道。
「就這樣……和你去石家?」她無法接受如此草率的婚禮,張大美眸。
眾人也覺得要依古禮迎娶,一塊兒起哄。
石崇忽然變得陰鷙,森寒地道:「我只不過是娶個侍妾,需要大費周章嗎?」
「侍妾?」綠珠倒抽一口氣,整個人都站不穩,她豈能淪為身份卑微的侍妾?家裡頭雖窮,可是她好歹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兒。
「我不嫁了,聘禮退回。」她的語調明顯積壓著怒氣。
梁家親友看得目瞪口呆,石君侯竟然不是要娶綠珠為妻,只是納妾?
石崇唇瓣逸出一抹輕蔑、詭譎的笑痕。「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豈能反悔?」
綠珠背脊一涼,美目含怒,心高氣傲地道:「失禮了,綠珠不可能為妾。」
「恐怕由不得你選擇。」他彷彿覆上了豺狼的面具,向奴僕使了一個眼色。
六名壯漢擁上前,圍繞住綠珠,卻也還不動手,似乎是尊重她,只要她乖乖聽話。
「你想要逼我就範嗎?」綠珠心寒意冷,後悔莫及。
繡兒也慌了手腳,她把事情想得太完美了,沒想到弄成這種進退兩難的局面。
石崇跋扈地道:「是你自己答應的,不是我強人所難,你若不肯,就要賠償我雙倍的損失。」
雙倍?那豈不是六斛珍珠?她哪來那麼多珍珠?
綠珠咬著下唇,恨恨的眼光瞅住他,卻無力扭轉乾坤。
她一時失察,竟不知他已有妻室,只是要添一名侍妾。做夢也沒想到她對愛情的執著,竟換來更淒慘的下場。
三斛珍珠算什麼?就算是三十斛,她也不可能屈就為妾,和別的女人共侍一夫。
可是……這件事的確是她承諾的,此時此刻她又有什麼話說?
梁全不忍心委屈了女兒,顫抖地說:「石君爺,您高抬貴手放了我女兒綠珠吧!那三斛珍珠,老朽不要了,只求你不要逼迫小女。」
「這怎麼可以?湊齊三斛珍珠,可費了我好大的心血。」石崇雙手盤胸,一副無可商量的姿態。
他瞥見了她眼眶聚起的淚光,那幽妍欲泣的神韻,令他恨不得摟她入懷,好好呵護她。
但是他最痛恨的就是愛慕虛榮的女人,曾經有這麼一個女人幾乎教他痛不欲生,肝腸寸斷,從此他非常看不起視錢如命的人。
她開口向他索取三斛珍珠,可見她和一般女子沒什麼兩樣,已經把她的美麗都抹滅掉了。
現在他只想報復像她這樣貪圖榮華的女人,讓她遭到報應。
「石君爺,小女性子剛烈,恐怕無法和您其他妻妾融洽相處,怕到時候難為了您。」梁全婉轉的說。
知女莫若父,梁全雖貪財,但不至於斷送了愛女的幸福。
石崇不置可否地。「無妨,本君侯的女人都有她們的樓宇,平時她們各過各的生活,互不相犯。」
綠珠忍不住潸然淚下,聽他的語氣,他豢養了許多侍妾,是個風流寡情的男人,那她的終生就要寄托在這樣的男人身上嗎?
繡兒見表姐哭了,忍不住向他咆哮:「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我表姐才不屑嫁給你,你帶著三斛珍珠滾回去!」
他不改本意,平靜地說:「珍珠我帶來了,人我得帶去。」
「你敢?」繡兒張牙舞爪地欲保護表姐。
石崇的嘴角出現一抹詭異的笑。「你表姐嫁給我,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有何不好?」
「和人共侍一夫就不好。」繡兒理直氣壯,她還想繼續和他爭論。綠珠卻幽幽地打斷她,開口道:「別說了,我嫁就是。」強忍著滿腹的辛酸,不想把事情擴大。
「表姐……」繡兒惋惜地低呼。
「是我先承諾人家的,就算所嫁非人,也只有認了。」她打定主意,清白的身子可以給他,是感激他的三斛珍珠,可以讓爹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但是她的心,他卻永遠得不到。
她要懲罰他,蓄意欺騙已有妻室的事實,混淆她的視聽。
「很好,綠珠姑娘,馬在外頭等候已久,和我一同回府吧!」石崇開懷地道。
「我先進去收拾一下包袱……」
「不用了,京裡什麼都有,如果缺少用品衣物,也可以叫於總管去買。」他灑脫、驕傲地說。
綠珠愣了一下,他一點時間也不給她。
「那我要繡兒陪嫁。」
「准你帶她去。」他的口吻像個君王。
綠珠轉向年邁的父親,不捨地道:「爹,女兒此去不知何時才能返鄉探親,您要珍重了。」
「珠兒……」梁全淚濕衣襟,女兒今天就要遠離,實在是措手不及。
「拜託各位代綠珠照顧爹爹。」她一一向親友辭別。
石崇催促著她,自己先跨上駿馬,高大英武的儀態,令綠珠眼兒迷濛,難辨他的好壞。
奴僕揭開轎簾,請她入坐,她微微彎腰,纖足登車,繡兒也尾隨同她齊坐,兩人輕袖揮別親人。
香車轉動,鄉親在後頭目送村裡的第一美人出合。這一切沒有憧憬的盛況,她也沒有穿戴鳳冠霞被,耳畔也沒有響起嗩吶的吹嗚,多麼冷清的婚禮。
她連個最普通的新嫁娘都比不上,難過地垂首流淚。
繡兒的心情也跌到谷底,她握住表姐的手。「對不起,都是我害你的。」深深地譴責。
她抿唇輕搖螓首,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金谷園,放眼望去金碧輝煌,美輪美奐,其華麗恐怕連皇宮也比不上。
琉璃作瓦,黃金作柱,碧玉為欄,紫脂塗壁,珠牖瑣窗,瑤階瓊戶,亭樓閣宇,蓬萊花塢。
綠珠甫下馬車,風塵僕僕,由繡兒攙扶進入,便被金谷園的氣勢所震驚,這……真只是一名君侯所居住的地方?她不由得相信別人所傳言,石崇富可敵國的真實性。
「表姐,這石君侯好有錢,住這麼大的宅子。」繡兒同樣吃驚,低低對她說。
這樣的氣派,她們見都沒見過,就算是家鄉最富有的張員外,也只是小巫見大巫。
石崇把她們驚奇的表情盡收在眼裡,嘴角浮出一抹得意、炫耀的笑,卻有點鄙視她們的攀龍附鳳。
金谷園的奴僕出列恭迎,一共有四、五十人,垂手站立於白石甬道的兩側。
於總管先進門,朗聲道:「君侯回府——」
紫荊夫人趕緊自石階上,裊裊步下,蹲身欠禮,她站在奴僕當中,像是當家主母,衣飾精美,環珮叮,金釵玉簪插髻,嫵媚動人。
「君侯一路辛苦了。」她賢淑地道,眼裡有股看不見的怒氣,她聽說君侯將帶一名女子回府納妾,氣得掀桌拂瓷,咆哮下人。
可是脾氣發完了,她還是只能隱忍下來,假裝卑亢,面露笑容,迎接君侯歸來。
「紫荊,她是綠珠,以後你們就以姐妹相稱。」石崇淡淡地交代。
「是。」紫荊夫人打量著綠珠,心裡真是嫉妒,卻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長得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綠珠妹妹真是美人胚子,連我都自歎弗如。」她在君侯面前刻意恭維綠珠,好讓君侯以為她是個有雅量的女子。
綠珠微微一愣,旋即明白眼前的貴婦,是石崇的妻妾之一。
「姐姐別這麼說,綠珠資鈍承受不起,倒是姐姐風華絕代,令綠珠驚為天人。」
「綠珠妹妹真會說話。咱們別淨站著說話,先進廳裡休息。」紫荊夫人和氣地牽起她的手,往王屋走去。
這一路小橋流水,奇花異草,美不勝收。從前門到正廳,竟也要走上一刻半鐘。
府邸之大,教她開了眼界。
還沒進廳,綠珠看見兩名年約七、八歲的男童,蹲在一座涼亭前玩耍,身邊有老嬤嬤照顧著,仔細一瞧,這兩個孩子竟拿珍珠當彈珠在地上打,碰撞之下,幾顆珍珠四散,有的滾入草叢中,也不去拾回,彷彿珍珠是不值錢的玩意兒。
綠珠止住腳步,怔怔地看著府裡奢侈的情形,心有慼慼焉,在她的家鄉,有多少孩子吃不飽,穿不暖,而他們卻幸福得過了頭。
石崇寵溺地喚著兒子。「謹兒,過來。」
其中一名穿著錦衣的男童,抬起頭,漾起無邪的笑靨,奔向前。
「爹!你回來了,有沒有給謹兒帶禮物?」
「你就只記得你的禮物!」石崇笑著,流露出慈祥的父愛,撫著兒子的頭。
「想不想爹啊?」
「想啊!」謹兒直點頭,小小年紀的他,輪廓面貌和父親很相似,是個俊秀的孩子。
綠珠想不到他的兒子都這麼大了,她以為另一名和謹兒年齡相彷的男童,也是他的兒子,結果不是,那個孩子穿的只是一般的下人服,和老嬤嬤一起恭敬地問候:「侯爺萬福。」
「嗯。」石崇不經意地點點頭。
紫荊夫人微挑蟯眉,聲音犀利地責備道:
「顧嬤嬤,元兒,你們怎麼可以讓小少爺玩得身上沾了塵土?」
「二夫人,奴才該死!」謹兒少爺的乳娘和伴讀的孩子惶恐地跪了下來。
謹兒怕身邊的人挨罵,正想要為他們辯解時,綠珠不以為意地搶先說:「姐姐,小孩子玩耍,衣服會弄髒是難免的。」
顧嬤嬤和元兒感激地凝視這位陌生的貴客,還不明白綠珠的身份,已經對她產生好感。
石崇也道:「是啊!你就別責怪他們了。」
他拉起謹兒的手,步入廳內,綠珠也尾隨而入。
紫荊臉色暗沉,十分不悅,這綠珠進府的第一天,便在下人面前,和她唱反調,擺明了不給她面子。
哼,她倒是會做人,拉攏下人的心,白臉搶著演,黑臉就由她扮。
要不是君侯在,她哪嚥得下這口氣。
在石家,雖然她不是元配夫人,可石崇的正妻早就不在了,她就有如當家主母。哪個下人敢不聽她的話?
這會兒殺出綠珠這個程咬金,她的地位就岌岌可危,得小心防範,免得綠珠得了君侯的寵愛,爬到她頭上來。
敞開的門廳,福建漆的桃木椅,猩紅色的蘇緞椅墊,牆上掛著古字畫,滿室祥瑞光明。
已經有丫環捧著漱盂、香巾和拂塵,等候服侍君侯。
石崇抹完臉後,丫環又伶利地端上蓮子燕窩,綠珠也有。丫環輕聲敬道:「珠夫人請用。」
珠夫人?!對這個陌生、特殊的稱呼,綠珠覺得好奇怪,渾身不自然,像是在提醒她「妾」的身份。
「爹,她是誰?」謹兒少爺挨近父親身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骨碌碌地在綠珠身上打轉。
石崇摟著愛身,「她是綠珠姨娘。」
「又多了一個姨娘?那她會不會像紫荊姨娘一樣愛管人?」謹兒童言無忌地道。
紫荊夫人臉上一陣尷尬、難堪,綠珠這才知道謹兒少爺不是她的親生子,那麼謹兒的親娘呢?石崇不是有許多妻妾嗎?怎麼只見紫荊夫人呢?
石崇回答兒子:「綠珠不會,你放心。」
為什麼這麼肯定的回答?是因為她是平民出身嗎?綠珠靜靜地看著這對感情融洽的父子,什麼也不多問,只是納悶。
紫荊則是升起一絲妒意,對謹兒的口無遮掩記在心裡。
金谷園,到底還有哪些美景勝地?繡兒最想知道,她恨不得今天就把府裡瀏覽一遍,大飽眼福。
「君侯,我表姐的房間在哪裡?」繡兒急問。
「奔波幾天下來,你們一定累了。」石崇吩咐下人。「喜鵲,你以後就服侍珠夫人,帶夫人到鳳凰閣休息。」
「是,珠夫人請隨奴婢來。」喜鵲蹲禮道。
綠珠和繡兒向君侯告退,同丫環前去以後居住的閣樓。
紫荊一聽君侯把府裡最精緻的鳳凰閣,給綠珠住,心裡頗不是滋味,因為她以前也她曾要求過,卻被石崇拒絕。
她不禁嬌嗔:「君侯你偏心!人家也喜歡鳳凰閣。」
石崇挑起兩道濃眉。「不要太貪得無厭,你住的『積珍院』,四圍寬廣,奇珍聚寶,裡頭全是價值連城的古董,已經夠華麗了。」
紫荊跟在他身邊有一、兩年,知道他不喜歡女人貪婪的個性,所以不敢再抗議,但是心裡已經恨透和她爭寵的綠珠,一定要把這個眼中釘、肉中刺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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