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識的狀況下,智子從客廳走到植物園的老樹旁,樹下有鞦韆,正和蝴蝶捉著迷藏。
她安靜地奔上前去,想加入它們。只想擁有奢侈以外的快樂。
愛秀雄是她的奢侈,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捨棄了秀雄以外的世界,不再能吸引她。
她忍不住內心對自己的恨意,這恨意洶湧如波濤地對她襲擊而來,令她快崩潰了。
她大聲吼叫,想吼出對自己的不滿。
「啊——」聲音之恐怖,嚇跑了悠遊的蝴蝶。剎那間眼淚不自禁地潸潸而下。
一群執意沉倫的傻女人,互相殘害著彼此,以冠冕堂皇的華麗理由。
「我們全是為了愛呀!全是。」
智子呆呆地在樹下坐著,直到秀雄來喚她。
她抬眼問他:「擺平了嗎?」
他憔悴地坐在智子身邊。摟著智子的肩,問她:「想知道我的故事嗎?」
「女人心裡的傷痕不是錢擺得平的,你要告訴我什麼故事?」智子忍著心痛佯裝平靜地說。
「我和黛芙妮的事,我從來沒主動對人提過,包括我的家人。」
「為何想告訴我?」
他望著天空,萬里無雲,陽光淺淺地照在老樹下,風軟軟柔柔地吹拂著他倆,臉上的肌膚凍得紅紅的,他以溫柔的大手摩挲智子的臉。
「我很努力地想和你成為一體。這對我而言很困難,對我而言,女人是可愛卻也可怕的,我只喜歡初期的迷戀及肉體上的熱情,一點都不希望讓她們瞭解我的腦子在想什麼,但對你!即使覺得這些事痛苦且艱難,我仍願意做,因為你倔強,骨子硬,根本容不得人家待你不好。」
智子撐著頭閉著眼,他沒說錯,她的確如此。「你說,我聽你說。」
「黛芙妮因病晚讀一年,因此和妹妹范倫汀娜是中學同班同學,當時我暗戀黛芙妮,范倫汀娜暗戀我,表面上我們三人看起來都一樣好。友好的關係因黛芙妮和阿健的戀情而中斷。」
「阿健?是小雪的父親?」智子還記得范倫汀娜所言。
他雙眸頓時陰暗了下來,暴跳如雷。
「不,他沒資格,他是個混球,他毀了黛芙妮,是他毀了她。」
「黛芙妮後來怎麼會把女兒交給你呢?而不是交給她的家人。」
秀雄冷笑。「她哪有什麼家人,只有一個賣女求榮的母親,和一個處處扯她後腿的妹妹。」
「她父親呢?」
「早就和別的女人跑了。阿健是個浪子,根本不是個負責任的男人。黛芙妮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剛因販毒被捉進牢裡。」
他說起往事,臉上陰暗的神情,彷彿回到當年,依舊感受著深刻的痛苦。
愛上一個根本不肯愛他的女人,那絕對是很難醒的噩夢。
「她為何會舍下女兒?」
「她要結婚,嫁給意大利的商業鉅子費茲捷勒,費茲捷勒表明了,他只要黛芙妮不要孩子。黛芙妮若要嫁給他,必須在孩子生下來之後將孩子送走。」
「她很愛他,寧願為他丟棄女兒?」智子以為女人一談感情就變傻了。
他眼底有著灰暗的光束。「她不愛他,完全不愛,那是一椿買賣的婚姻。當時我很窮,要不,我不會讓她嫁他的。」
她嘲笑以輕蔑的眼光。「難不成你有錢也會買下她?她並不愛你不是嗎?」
「我會,因為不管她愛不愛我,我都不要她離開我,都不要!」他回到過往沮喪的情緒中,彷彿失去了黛芙妮生命了無意義。
「為什麼這麼愛她?」智子嫉妒她,真的嫉妒。
「沒有原因,她像宇宙中無限神秘的黑洞,叫我沉淪不可自拔。,
「至今仍愛她?」智子的聲音暗啞,顫抖著,不要他對她這麼癡情。她覺得心痛,不想追究答案又不能不追究。
他竟然點頭。「對她的愛是一生一世無法磨滅,無法更改的,要是能,我的感情不會一團糟。」
他如此坦白,坦白得叫她心碎!
「所以就算我多努力想改變你,讓你只愛我,這也是不可能的是嗎?」
「我說過我會努力,但說真的,我不認為自己做得到你的標準。」
她的標準是什麼呢?連她自己都不確定啊!
她和他是同樣的人,只要還能呼吸就情願相信,對方總有一天會愛自己。
「范倫汀娜因得不到你,所以恨她姊姊也恨你?」
「我想是吧!我領養小雪的同時,她提出結婚的請求,我沒同意。她以為我能愛屋及烏地愛著小雪,就應該能愛屋及烏地接納她,我當初不願這麼做是因為我不想她恨我,我太清楚了,我永遠不會愛她。」
他有時殘酷得像魔鬼,說起話來斬釘截鐵的,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難怪她恨他,她應該恨的,如果她是她,拋下了自尊情願跟他還被拒絕,她想她一定會發瘋。
「她是個美麗且驕傲的女人,你嚴重地傷害了她的自尊,難怪她有能力時想復仇,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會放過你的,絕對不會。」
他以為智子應該向著他的,沒想到她這麼說,他不悅的嘴抿成一直線。
「我不愛她難道是我的錯嗎?我就活該應享用她的復仇?」
「你可以用比較溫和的方式處理,你傷害了她,就如同你傷害了你的諸位女友,有一天你說不定也用同樣的方式傷害我。」
他渾身漾著磅礡的怒氣,對智子吼叫。
「你若害怕,現在就可以滾了,不用理會我,我是一頭只會傷害女人的野獸。
你的意思是不是這樣?」
智子望著他,他易怒又自大,這種個性永遠不會改的,她太自以為是了,太自以為是——
愛情改變不了他的,她以為她的愛對他來說,根本微不足道。
她搖頭。「我不走,除非你答應在我走了之後,再也不找我回來,要不然我不會走的。」
智子沒有自信,他不會再叫她滾,他是個喜怒無常的暴君,前一刻口口聲聲地說他願為她努力,這一刻就直嚷著叫她滾。
他氣餒了,突然走過來深情地抱住已起身準備遠走的智子。
「對不起,是我不好,你原諒我,我不能沒有你的。」
她沒回答,但另一個嬌嫩的女聲響起,是穿著一襲黑色低胸洋裝的范倫汀娜,她的笑容令人發冷。
「他當然不能沒有你,事關一百億三千萬日幣的遺產。他不會讓你走的。」范倫汀娜代替他答了。
智子側過頭去,看見她悠閒地坐在車上,是紅色敞篷BMW跑車。
一百億三千萬?智子突然聯想起秀雄諸女友所說的遺產。「是誰的遺產?」
「我姊姊的。」范倫汀娜冷笑道。
「那應該由你姊夫繼承啊?」
不料她卻格格大笑,彷彿智子說了天大的笑話。
「秀雄,你沒告訴她,黛芙妮嫁的是個年紀大把的糟老頭嗎?他早死了。」
「死了?遺產該由小雪繼承才是。」智子瞅著她,滿臉不解。
「你答對了,是該由小雪繼承,不過她還太小,她的錢得由她的監護人替她管理。這監護人應該是我才對,哪知那個賤人她寧可相信他也不相信我。只要你嫁給秀雄,他就可以先行運用那賤人一半的遺產,我勸你最好和他談好條件,要不,你絕對會後悔的,他怎麼可能會愛你呢?」
范倫汀娜不急不緩優雅地說道,智子回過眼瞅著秀雄,迷惑了。
秀雄暴跳如雷。「你最好閉嘴,是不是要我拒領那些遺產你才會相信,除了黛芙妮以外,我願意接受其他的女人,就是不願接受你?如果真要如此也行,我願意簽囑在小雪成年以前,我決不動用她的財產一分一毫。」
范倫汀娜眨著眼,眸中有著無法探測的詭異。
「你不會同意的,你只是賭氣,嘴巴說說而已。」
「我是說真的,我不稀罕黛芙妮的錢,人我都得不到了,我要錢做什麼?」
「你確定你要這麼做?別告訴我你是為了這個女人,我不會信的。」她譏誚地笑著。
秀雄摟著智子的肩膀。「我不是為了她,我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為了她,因為我病得一塌糊塗,我的人、心態和愛情,都病了,只有智子能救我,是她教育我,讓我懂得要重新去愛,你也病了,病得比我還重。」
「你少胡說八道了,敢不敢和我去律師那簽囑文件,如果你敢我就信你。」她用激將法。
秀雄狂傲地大笑。
「我才不管你信不信呢!你是什麼東西,在我心裡你毫不重要,不過為了智子,我會去試,只要她要我做的,我都願意試,智子,你說話啊!你要我怎麼做?」
智子好為難,她不願秀雄簽那文件,因為她有預感,范倫汀娜下一步一定是整垮秀雄,讓他在漫畫界無立身之地。
若以最壞最壞的打算,秀雄若有那些資金防身,他還有翻身的機會。
但人都是自私的,若以她自己的立場來看,她非常希望秀雄簽那份文件,那代表他真的喜歡她。
然而智子卻不得不說:「你不用這麼做,不管你是利用我也好,或者真心喜歡我也罷,我都不會讓你為我這麼做的。」
當她說出口時,其實已後悔,她何必這麼傻呢!其實她很想知道他有多愛她的,她想讓他為她做傻事的,然而她卻實際地選擇對他最有利的。
他感動地摟著智子,吻她的頰。
范倫汀娜恨恨地說:「你會後悔的,傻丫頭,不久的將來,你將自食惡果。」
她的紅艷跑車揚長而去。不知怎麼的,智子竟相信范倫汀娜的話不是賭氣,也許她終將自食惡果,但她知道自己沒做錯,她是心甘情願如此的。
接到阿敏的電話時,智子很訝異。
是母親告訴他她換工作的吧?幫秀雄畫漫畫已經一個禮拜。
智子沒再找他,聽到他的聲音,她原想告訴他,她決定選擇秀雄,可是阿敏哽咽的哭聲,卻嚇壞了她,讓她忘了要說的話。
「居廣……出事了。」阿敏顫抖著聲音。
她震驚地握著電話的手不停地抖著。
「他怎麼了?」
「在醫院,恐怕會癱瘓,終生不良於行。」
居廣要是不良於行,那對他來說還不如死來得好。他那樣的人沒有了賽車舞台,等於沒了生命。
阿敏一定很痛心,他愛他至深。
「你在哪?」
「我在醫院,他不讓我見他,我只能守在外頭。」
居廣倔強地拒絕阿敏的關懷,怕他真癱瘓了,他會傻著守候他。
「我馬上到,那裡我知道。」智子掛了電話,連忙披了件外套就衝出去。
到了醫院,吉田敏像個受傷的孩子,憔悴得不像話,她為了他的癡心心疼著。
他一定很愛很愛他,從為阿敏在居廣面前撒謊的那刻起,智子看著居廣血流如注的手,和阿敏心疼痛徹骨的目光,就明白他們深深愛著對方。
阿敏無助地坐在走廊上,衣著不整潔也就算了,滿臉鬍渣子,眸中的紅色血絲佈滿瞳孔四周。
智子走上前去擁住他。他哽咽著。「居廣不肯見我。」
他哀傷悲泣著,完全顧不得自己的形象,在他眼中已沒有了自己。
他曾經掙扎過,想從居廣的情網中逃脫,然而遺憾的是他寧可活得沒有了自己,也捨不了他,他的命運和她相同,他們都執著於愛情。寧可痛苦的忠心,也不要虛假地建設華美的幻夢。
「我去見他,他不會連我也不見的。」她安慰他,其實內心毫無把握。
智子闖了進去,卻撞見居廣正在和照護他的護士接吻。
情況比她想像中的好多了。
惱怒的智子,咄咄逼人地問他:「你還沒死,看起來比外頭那個人氣色好多了。」
居廣哈哈大笑。「他還沒走?你能不能幫個忙?把你的男人帶走?」
她雙手插腰,真想衝上前去賞他兩巴掌。但她沒這麼做,她自認沒有資格。
「我是很想,如果可以的話,如果他願意少愛你一點,我恨不得變成狂風將他擄走,但他愛你,一直痛苦地受著折磨,你能不能放過他?」智子瞅著他。
他眼中閃過一抹希望的光束,只有瞬間,一剎那便恢復了他的桀驁不馴。「請你替我轉告他,我從來沒有愛過他,從來沒有,要他別自作多情了。」
她吼道:「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會幫你攆走他的,他不走,我會幫你抬走他。這樣你滿意嗎?」
智子走了出去,拉著阿敏就走,他問:「你見了他?他怎麼說?」
她低聲道:「他存心騙我,要我把你帶走,我們再進去看他。」
這次再推門進去,她瞥見居廣低垂在枕上側睡的臉閃著晶瑩淚光。
「你不要死到臨頭都還要咬牙當英雄行嗎?」智子實在看不慣這種男人,又不得不敬佩他。
阿敏靜靜地注視他,不敢開口驚動他。
他轉過身子看見他,傲視群倫的冷峻面孔,有著無遠弗屆的魅力。
「你來做什麼?」他完全不帶感情地問。
「我……我……」阿敏吞吞吐吐的,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說你愛他呀!說啊,你快說。」智子見不慣阿敏的溫吞,明明心裡愛得要死,嘴上卻怎麼也不說。
「這是你的男人,你逼他說愛我?這太可笑了吧?我女朋友瑞格。」他指著剛走進來的護士,就是剛和他接吻的那個。
多混亂的場面啊!真叫她無法忍受,她吼叫:「你到底要什麼?我問你,你活著到底為什麼?別再顛覆這已經夠混亂不堪的世界好嗎?」
他鷹般的眼有著迷惑。人呆若木雞。
居廣遲疑了許久才說:「在我的絢麗生命結束前,我想知道我有沒有可能變得平凡些,我有沒有可能真的愛上女人,也許我根本不愛阿敏,我愛上的只是自己的幻覺。」
阿敏並不因他的話氣餒。
「你不會有事的,你絢麗的生涯才剛開始,相信你自己吧!相信那個氣勢奪目、永不灰心的自己。」他說完便走了出來,智子傻傻地跟在他後頭。
直到上了阿敏的車,他都沒開口說半個字。
智子終於明白,人不可能清楚自己的,永遠不可能,所以愛人是需要勇氣的。
在剛經歷過吉田敏事件風暴後,智子回到秀雄家一進大廳,赫然發現有個男人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態度很放肆,她瞄了他一眼問:「他是誰?」
林太太正端茶出來,沒好氣地答:「他說他是小雪的生父。」
哈!可好了,一有財產可分,原本躲著不見的人物全蹦出來了。他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流氣不像流氓。
她不客氣地低嚷:「他來做什麼?這德性的人,黛芙妮也看得上眼,真是沒水準,他憑什麼養小雪?」
「憑他是小雪的生父。」林太太出去奉茶。
智子不屑地上樓去,懶得理他。
她去找秀雄,一推開房門,大肉彈曖昧地笑著走出來,手中拿著一張支票順手就塞進皮包。
待她走後,智子不滿地問秀雄:「你給她多少錢?」
秀雄無所謂地聳聳肩。「沒多少。」
她坐在床上,雙手插腰。「為何在房裡給?真曖昧。」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阿健死賴在客廳不走,堅持要見小雪。我要司機把小雪送到我二哥家去了,他其實是來要錢的,出獄之後他混的並不好。他原不知黛芙妮替他生了女兒,是范倫汀娜告訴他的,這該死的范倫汀娜見不得我過一天的好日子。」秀雄表情懊惱,再這樣下去他肯定不瘋也殘。
智子在床上嗅著床罩和枕頭,他笑。「你在做什麼?」
她原本屁股對著他,瞬間轉頭。「我在查案。」非常正經八百的口氣,令他啼笑皆非。
「省省吧!我最近工作不順,世紀出版社的老闆要我哄哄他女兒,要不恐怕我真得換出版社了。你甭查了,我那麼想碰你都沒碰了,怎會有興致碰別的女人!」
秀雄靠到她身邊來,愛憐地摩挲她的發。
「告訴我你有多愛我?」
她微笑,整個人放鬆地癱成大字型躺在床上。
「好愛,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我一定會很傷心很傷心,再也不會有心思去愛別的男人。」
他眼中有著複雜難解的情緒。是快樂、心酸,還有著難掩的傷痕。
沉悶了許久,聲音似春雷劃破天際。
「曾經我也這麼告訴黛芙妮,所以從她離去後再也沒心思去愛別的女人。」
她著急地問:「現在呢?」眼中有著似受傷小鹿的眼神。
「現在我有你,知道就算天塌了你也會守著我不走,心好定,真的,不信你摸摸。」他捉住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
「如果有一天黛芙妮回來了,你選她還是選我?」智子明知她已死,但死人有絕對大的影響力,她莫名地不安著。
秀雄大笑,笑嗆了癱在床上。「你指她的鬼魂嗎?如果我死了,肯定要跟著她的。」
「那我呢?」智子不甘心,他死了都要纏她呢?「如果我也死了呢?」
「那就來當我們的跟班,你覺得呢?」
當跟班!!晴天霹靂,這是什麼答案,她只配當跟班?不爭氣的她眼淚馬上掉下來。
他看她不說話,坐在床上低著頭,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卻甩開他的手。
「我才不要當跟班呢,你變態!」她跳下床,怒氣衝天地離開房間。
他緊跟著她,把她拉進他懷裡。
秀雄瘋狂地吻著她,深深地緊擁,她的淚氾濫成河沾濕他的衣領,他啞著嗓子說:「別哭了,小傻瓜,我還沒死你也還活著,就算我們都歸西了,黛芙妮也不一定願意讓我纏著她,你哭什麼呢!真蠢。」
「你心裡只有她,在你心裡我永遠及不上她,永遠及不上。」
智子奔了出去,為何她永遠及不上黛芙妮?智子好恨,他卻是怎麼也不肯解釋,怎麼也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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