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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的旅館
作者:左野洋

  「西村先生,電話!警察署的。」女職員梅澤康子把話筒高舉齊眉,尖聲呼喊西村貢。
  西村離椅起身,心想:「果然來了!」從昨天起他就期待著這個電話。他看看手錶:10點45分。時間也不出所料。他覺得自己漸漸興奮起來,便自我告誡道:「不能疏忽大意!現在正需要演技。」
  於是,他又回身坐下,故意撇撇嘴唇,裝出嘲弄的口吻說:「不像,不像!還是老一套!這騙得了誰呢?」
  日東汽車工業公司設計部的全體職員,被西村這句話惹得哄堂大笑。惟有受到嘲笑的梅澤康子羞得滿面排紅,模樣未免可憐。

  這天是4月1日。在這間辦公室裡,人們一早就互相哄騙,愚人節的遊戲已經做了好幾遍。所以,梅澤康子剛才說「警察署的電話」,除了她自己和西村以外,沒有一個人相信。
  「哎呀,不是騙人嘛!是真的!對方說,事關重大,非找西村先生不可!」梅澤康子見笑聲此起彼伏,似無止盡,不由得歇斯底里哇哇大叫。
  有人說道:
  「哈哈哈!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西村暗忖:「不妨去接電話了。」他起身對梅澤康子笑著說:「好好,我來給你解圍,甘願上當,怎麼樣?」他走過去拿起了話筒。
  「喂喂,我是西村哪……」
  「西村貢先生吧?我是浦田警察署。沒功夫寒暄了,請問夫人是叫加代子嗎?」
  「不,是佳由子。這名字少見,常有人弄錯……」
  「哦哦,是佳由子!大概是電話裡聽錯了。是哪幾個字呢?」
  西村對「佳由子」三字作了說明。
  「那麼……夫人昨晚上去熱海了吧?」
  「對,是去熱海了。她怎麼了?」
  西村明知故問。他知道回答是什麼。他故意大聲說話,讓同事們都能聽見。不過,也許根本無此必要。同事們對警察署在愚人節打來的這個電話,早就在好奇地側耳細聽。
  「嗯——夫人嘛,今天早晨去世了。」

  果然不出所料!西村心裡暗暗地笑了。由於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他感到心滿意足。可是,儘管他心裡高興,嘴裡卻怒吼起來:
  「喂喂!我雖不知你是哪一位,可你也得有點兒常識,懂得什麼事情能開玩笑,什麼事情不能!儘管是愚人節,也不能拿死人的事騙人!真缺德!」這憤怒也是演技。為最壞的情況著想,如果警方因佳由子之死而懷疑他,此刻在場的同事們便會為他作證:「他聽了電話,起初還不相信呢!」這是西村的神機妙算。
  「唉,這可不是開玩笑!真不湊巧。這是真的嘛!剛才熱海警察署打來電話,說夫人已經去世,想請你馬上去一趟。」
  「啊?你說什麼?我沒喝酒,不過請再說一遍!」
  對方的警官恐怕已經出汗了。看來他一邊說話,一邊在考慮怎樣才能說服西村相信。
  「我是說,雖然熱海來的電話說得不很清楚,不過夫人確實已經去世了。還有,她的遺體在潮見莊旅館,請你去認領。就是這麼回事。聽清了嗎?是潮見莊!」聲音到此中斷了。看來警察已盡其責,準備掛話筒了。
  「啊,等等!」西村連忙叫住對方。這倒不是演技。如果警方對這個電話採取了錄音措施(不過日本的警察似乎沒有這份機靈),那麼下面所說的話,也許會給警方以西村「清白」的印象。「喂喂,說我妻子去世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到昨天為止,她一切都很正常……」
  「這是初步通報,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好像是暴死……」
  「暴死?跳海了嗎?」
  「哎呀,有了詳細報告,我再通知你吧。」
  電話斷了。西村仍把話筒舉在耳邊,呆若木雞。他要讓別人看到他聽說妻子不幸死亡時處於虛脫狀態。然而他的頭腦正在空前迅速地運轉,思路格外清晰。他呆呆地站著,心裡反省道:「至此為止,還沒有漏洞吧?」他的回答是:一切順利,沒有任何漏洞。
  「出什麼事了?」梅澤康子走過來,關心地詢問。西村假裝聞聲猛醒。他看看四周,發現他成了眾目之的。「說我老婆在熱海死了,叫我去領遺體……」他說到這裡,切斷話頭,轉向科長說道:「所以,請讓我今天早退。」
  也許是出於禮貌,科長連忙起身答話:
  「啊,快去吧!不過,這太突然了!夫人怎麼會去熱海?」
  「唉,女子學校時代的同學會呀。星期六和星期日人多雜沓,就選在工作日了……」這都是實情。自從一星期以前.佳由子就樂滋滋地盼著這次熱海之行。想到此事,西村竟有些感傷,真是不可思議。
  西村在作回家的準備時,一個同事說:
  「啊,你等等。再問一遍,看是否確有其事。」
  他說著,便給浦田警察署掛電話。他問對方,三分鐘以前,警察署是不是給日東汽車公司掛了電話?回答自然是「掛了」。

  同事們滿懷同情地目送西村離開公司。
  西村出門走了大約50米,把四周環顧一遍;確信無人跟蹤,也無人監視。便走進了公共電話亭。撥號以後,他要真田藥局的女藥劑師大江房子接電話。
  大江房子是佳由子的表妹。去年春天,她通過了國家藥劑師考核,在真田藥局參加工作。這以前,她在藥科大學唸書時,寄宿在西村家裡。她比佳由子年輕6歲,精於梳妝打扮,富於肉感。
  她稱佳由子為「表姐」,稱西村為「表兄」。不過,她在畢業前一個月的某天夜裡,就改稱西村為「貢」了。畢業後,她搬出了西村家,如今獨身住在公寓裡。
  「房子嗎?出大事了。佳由子死了!」房子剛拿起聽筒,西村便搶著說道。
  「啊!你說表姐?」電話裡傳來房子嘶啞的聲音。看來她很吃驚。
   

  「啊?你說表姐?」房子話剛出口,便想起了今天是4月1日。「不行不行,我不上當!不過,你也真夠老好巨猾了!」她說罷,衝著話筒吃吃直笑。
  不過,她是笑西村過於天真。她想:「把平時的心願假托愚人節的謊言說出來,說明他天真過度。」
  房子又心花怒放了。她想:從這一句話裡,就可見西村平時巴不得妻子死去了。她也知道,西村是為了她才懷有這種喪天良的心理,而她自己也希望佳由子早日死去。
  西村是房子的第一個男人。房子直到現在,對於愛上這個男子仍無悔意。正因為有了這份愛情,她覺得寂寞的日子也過得頗有意義。不過,這種充實感偶爾也有撇下她的時候,使她感到難熬的孤寂。西村領著房子上旅館時也從不過夜,他必須趕回家去。這是害怕佳由子的緣故。西村告別房子時,約定再會的時日,說聲「下次見」,便匆匆而去。房子總是緊咬嘴唇目送他的背影,心裡想著:「他那兩條手臂恐怕又要去抱佳由子了。」這一來,她感到自己的兩手臂部一陣刺痛。
  所以,她本人也企望著佳由於的死亡。更確切地說,她對佳由子懷有殺意。
  房子對這殺意在心裡萌芽的那個日子記憶猶新。有一天,西村走到真田藥局,購買避孕藥品。在這以前,西村總是到房子的藥局購買佳由子使用的化妝品。由於他是房子的親戚,藥局老闆對他格外優惠,同意折價出售給他。西村為了節省幾個小錢,竟然到情婦的店裡為妻子買東西,房子雖對他的這種愚鈍感到吃驚,但很奇怪,她居然沒有為此生氣。「他把化妝品買回去,表姐自然歡喜。可她的丈夫是為了和我見面才到這兒來呀!」房子如此達觀,也許是居高臨下蔑視佳由於的緣故。
  不過,對於購買避孕藥一事,房子就不能如此心平氣靜地輕易放過了。她也想過,西村到她的藥局來買這樣東西,也許是故意要在她心中煽起爐火,而她自以為受過女人的最高教養,是不願意為妒忌之類的感情所驅使的。然而,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把那種藥片……」房子想起了西村和她在旅館裡匆匆幽會時給她施用那種藥片的情景,便聯想到西村也是以同樣的手法給佳由子施用同樣的藥片。她彷彿嗅到了西村身體的氣味,聽到了他那激烈的喘息。她想到:「這不是為了我,而是為那個佳由子!」這一來,房子怒不可遏了。而她卻不能對此公然提出抗議。佳由子是明媒正娶的夫人……西村和佳由子即是夫妻,房子憑什麼指責他把妻子抱在懷裡呢?「看起來,得下決心!」房子想道,「必須制止佳由子繼續做西村的妻子。」可是若要西村離婚,即便是一廂情願地考慮,也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的。首先,西村無力支付離婚贍養費。他們在目黑住所的那所房子,也是佳由子名下的財產。他之所以娶了佳由子,就是因為看上了她的房產和嫁資。如此看來,除非殺死佳由子,房子的心就無法得到安寧……
  於是,房子心懷殺意,精心策劃,並已把計劃付諸實行……
  「喂,不是騙你!」西村急不可耐地答覆房子,「起初我也以為是謊話,看來是真的死了!」
  「哼!愚人節騙人,被我看破了,還不承認,一點兒不爽快!」
  房子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是一陣驚喜:「這麼說,那個計劃到底成功了?」
  「我發誓好不好?不是說謊!昨天她上熱海參加同學會去了,可那邊說她死了。」西村的口氣一本正經,聽上去絕不像騙人。
  「是嗎?」房子嚥下一口唾沫。她竭力平定翻滾的心潮。即便是對於西村,她也不願流露內心的狂喜。「是什麼病?」
  「還不清楚,警察說是暴死。」
  「果不其然!」房子想到,「毫無疑問了。佳由子成了那個計劃的犧牲品。」
  「貢,打算怎麼辦?」
  「嗯,領回遺體再說吧。你呢?」
  「當然和你一起去。」
  不過,房子並非想去看遺體,而是另有目的。她想:「想必警察還沒有發現那件東西吧?」她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完最後一道手腳。
  兩人約定4O分鐘後在東京站中央人口處的車站旅館餐廳會合,便切斷了電話。
  擱下話筒以後,房子在她身邊的木椅上坐下了。接著,她從玻璃櫥上拿了一片藥用維生素膠姆糖塞進嘴裡。她是不抽煙的,思考問題時總愛嚼膠姆糖。
  不過,她沒法冷靜地思考。她明明知道應該思考的主題是佳由子之死和今後的對策,可是她的中樞神經某個部分似乎略有異常。在學生時代,她曾試飲興奮劑以堅持徹夜不眠,當時的感覺和現在頗為相似。這種心理狀態可以解釋為缺乏現實感。「表姐死了。」房子想到,「對,是我殺死的!是我用遠距離殺人法殺死的。」然而她緊接著又反問自己:「這是真的嗎?這是否可信?不會是圈套吧?」

  對於殺人害命,她全無負罪的感覺。人必有一死。佳由子現在不死,再過三十年、四十年,還是免不了一死的。現在死去,不過是提早一點罷了。何況佳由子臨死時還深信丈夫是愛她的。所謂幸福,是一種主觀意識。既然如此,佳由子的一生可謂幸福了……「可是,她真的死了嗎?」房子仍然甩不開這個念頭。如果真的死了,她倒是選了個令人滿意的地方辭別人間。她死在熱海,自然沒有房子的干係,就連西村也擺脫了嫌疑。
  房子把膠姆糖吐出來,用錫箔紙包上,扔進字紙簍。「光想沒有用,還是上熱海看看再說吧。」
  房子站了起來。
   

  西村比房子先一步到了約定地點。不過女招待剛把西村所要的咖啡送來,房子便推開餐廳的玻璃大門走進來了。
  房子身披一件天藍色束腰外衣,露出一身黑色西裝。她身材高挑,穿著高跟鞋行走時發出節奏劃一的篤篤聲,十分引人注目。就連對顧客中的年輕美女司空見慣的女招待,也忍不住扭頭看了幾眼。西村想到:「每見她一次,她就增一分姿色。」他心裡充溢著滿足之感。這感覺是天藍色的,那正是房子身上的色彩。「這美女終於是我的妻子了!」這一來,他的表情豁然開朗,哪裡像個即將去認領妻子遺體的男人!
  「等急了吧?」房子問道。話剛出口,她就意識到這語氣與過去兩人幽會時一般無二,便連忙閉上了嘴唇。過了一會兒,她又說:
  「這一次,真叫人傷心……」
  「唉!」西村也趕緊歎息一聲。房子見他鎖眉皺臉,心想:「他畢竟愛著妻子吧?」果然如此,她便是徒勞無益了。
  房子就坐以後,面對西村,覺得還是不把那件事對他講明為好。
  「剛才我又給警察掛了電話,據說佳由子是自殺。」
  房子一路上走來,已經反覆做過表情練習。此時她兩眼大睜,顯得驚詫萬分。
  「哦?怎麼自殺?跳海嗎?」
  「不不。好像是氰酸鉀。」西村說得又快又急,接著便垂下兩眼,手指敲著「和平鴿」香煙的煙盒。
  「是嗎!可她幹嗎要自殺呢?難道她發現了咱倆的事情?」房子聽說警方判斷為自殺,知道事情沿著她鋪設的軌道發展,心裡踏實了許多,說話也就流暢了。
  「我想不是……」
  「假如是為這個,我可受不了!叫我怎麼辦呢?」
  「怎麼辦?可是佳由子決不是那種女人,要是她發現了咱倆的事情,她才不會自殺呢!要自殺也會事先歇斯底里大鬧一通,叫我沒法下台!」
  「就是嘛……」房子一邊隨聲附和,一邊沒話找話,「可是難道絲毫沒有這種跡像嗎?」
  「啊,她滿以為我根本幹不了這種事情!」西村說罷,閉上了眼睛。房子見了他這副表情,心想:「看來他對表姐畢竟有幾分恩愛!」
  西村閉上雙眼,正在開動腦筋。他想:佳由子成了他那個殺人計劃的犧牲品,這件事對房子也只好隱瞞。
  在趕來餐廳的路上,他想如有合適的機會便向房子挑明這件事,要求房子同心協力掩飾罪行。殺害佳由子這一舉動本身就證明了他對房子的愛情,所以房子末必會責怪他心腸太狠。不過,從剛才交談的情況看來,房子對佳由子之死好像並不感到歡喜。她甚至說,如果佳由子是因為察覺了兩人的關係而飲恨自殺,她會「受不了」。當時房子的表情很像意識到了自身的罪責而負疚於心。即使佳由子真是自殺,房子尚且如此慚愧,倘使她知道佳由子實為西村所殺,她恐怕會驚駭不已,以致發瘋吧?西村認為:「這條路走不通。」房子的這種態度,難免給他招致嫌疑。而當警方把他疑為殺人犯時,房子恐怕就會拒絕嫁給他了。豈止不肯嫁給他,說不定根本就不容他親近。這樣一來,殺害佳由子這件事本身便失去意義了。他再次叮囑自己:「還是把秘密藏在心裡吧。」
  房子見西村總不睜開眼睛,感到惶惶不安。她如此周密地制定計劃,如此大膽地付諸實行,似乎只是自作多情之舉,並不能討得西村的歡心。
  西村從前就有這種在交談中突然陷入沉思的習慣。
  「你在想什麼呀?」
  經房子一問,西村連忙回答:
  「嗯?哦,想工作上的問題呢。」
  房子不信。她想,恐怕西村是為妻子哀傷,為負罪之感所糾纏吧。然而房子沒有責怪他。在這種時候,自己受到冷落,感到孑然一身的悲涼,也許是與有婦之夫戀愛的女性不可避免的一種懲罰。
  不過,房子暗中期待著,佳由子死後,西村將會改變這種習慣。「可他沒變……」
  房子覺得這樣僵持下去很不是滋味,便把手伸過餐桌,輕輕拍了拍西村的手背。
  「喂,該走了吧?」
  「啊,是該走了!」
  兩人起身離開了餐廳。
   

  西村貢決意殺害妻子,是在兩周前的一個夜晚。
  那天早晨,吃罷早飯,西村在讀早報,佳由子對他說:
  「哎,最近房子不來啦,怎麼回事呢?」
  在佳由子面前,西村不願多談房子的事情。
  「這不奇怪。房子那麼漂亮,男朋友成群結隊,約會都忙不過來嘛。」
  「是嗎?可我替她擔心哪!這姑娘挺驕傲……」
  「驕傲?」
  「是呀。有一次,她說什麼『單身漢像小孩一樣不懂事,怪沒意思的』。要是她和有婦之夫鬧出什麼笑話,可就麻煩了!」
  西村聽說房子對妻子講這種話,對房子的憐愛之心油然而生。女人一旦墜入情網,總想找個人說說心事。這好比做了件新衣裳,想穿給朋友們看一看。「眼下在戀愛」,說明這個女人現在具有魅力。房子自然也想對別人談談自己的戀愛,可是她有口難言。她的戀愛在社會上沒有立足之地。「不可告人」的寂寞之感,恐怕把房子逼到了非常孤獨的境地吧。也許她實在不堪淒苦,才以抽像的說法,泛泛而論地向佳由子流露了自己的心思吧。西村為房子的這種心理而感傷。
  「不過,沒準真有其事呢。她這種情況,年輕男子怕靠不住吧?」
  「要真是這樣,可就麻煩了。哎,男人有了妻子,還會愛別的女人嗎?」
  「這個嘛,可能的吧。」
  「你也可能?」
  「呵,我也是男人嘛!」
  「啊,齷齪!要是你幹出了這種事情,我可饒不了你呀!」
  「饒不了我?拿我怎麼樣?」他假扮笑顏,做了個怪相,心想:「不妨聽聽她怎麼說,也好作個參考。」
  「先把那個女人殺死,我也自殺!」佳由子說罷,又添上一句:「要不然,我就索取一百萬元贍養費,跟你離婚!」
  西村認為,這兩個回答,佳由子確實是敢想敢為的。佳由子確有歇斯底里的一面。若是撞在她的月經期,她很可能一怒之下殺死丈夫的情婦。即使不殺,也會鬧得天翻地覆,還可能採取往情敵臉上潑硫酸的非常手段。而且看她執念之深,完全可以相信她在離婚訴訟中會索求超過法定數目的贍養費。離婚後還會糾纏不休,使西村永無寧日。西村認為這都是無可置疑的。
  不過,僅僅如此,還不足以使西村萌發殺妻之心。只要一如既往,能有瞞著妻子與房子幽會的機會,也就罷了。豈料佳由子又說出一番話來:
  「反正你得小心點兒!鄰家的夫人說,就在最近,她看見一個很像房子的姑娘從澀谷的溫泉浴場走出來。」
  「哦?那她也看見房子的男伴了?」
  「是呀,說是很像你呢!」
  「哼哼,胡說八道!」西村這樣搪塞過去。
  然而過後想來,覺得佳由子很可能對兩人的關係有所覺察。西村不曾利用澀谷的旅館與房子幽會,所以鄰家太太見過一對與他們相似的男女一事,恐怕是佳由子編造出來的。「可是她為什麼編造這種謊話來問我呢?」答案十分明顯:這是想套出秘密。她想用話試探,看丈夫作何反應。「我自以為做得十分隱秘……也許是無意中有什麼疏忽……」
  得知妻子有所察覺,西村十分不安。何況他已有先入之見,認為佳由子完全掌握底細之後,任何手段都使得出來。與房子爭吵的佳由子;被硫酸腐蝕了面孔,滿臉裹著繃帶,只留下眼睛的房子。這些情景交替重合,映在他意識的屏幕上。離婚判決時複雜繁忙的景象,也在他腦子裡—一閃現。
  「既然佳由子已經察覺,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了!」西村認為,他或者是與房子分手,或者是把佳由子置於死地,別無他途。
  可是,西村不願跟房子分手……
   

  房子擬訂殺害佳由子的計劃,最初有一半是處於幻夢狀態。她設想各種計劃。單是推敲這些計劃,就使她深感滿足了。這是因為,她腦子裡已經構思出幸福的結局:計劃全部成功之後,獲得自由的西村,便會向她求婚。但在這個階段,可以說還只是一種遊戲而已。
  可是,漸漸地,這種遊戲佔據了她每天的大部分時間。無論是在藥局的配方室裡閱讀學術著作,還是在公寓裡向火織衣,她的思緒總是被牽到這種遊戲裡。
  有一天,她突然心生一念,便打開筆記本,把計劃寫錄下來。
  房子首先確定:這個計劃既不能使她自己涉嫌,也不能讓西村蒙受懷疑,這是必要的條件。如果結局是他們兩人任何一方被捕服刑,殺害佳由子都是毫無意義的。
  這就非常棘手了。如果使用凶器,那麼不是房子訪問佳由子,就是房子把佳由子請來,二者必居其一。但是這兩種場合都很可能被人目擊。如果使用毒藥,由於職業關係,手頭上有現成的毒品,然而怎樣讓對方服藥,卻是難以處理的問題。如果把毒藥混在食物裡面,還是少不得上佳由子家裡走一趟。這就有危險。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把藥放在糖果點心裡面,作為禮物送去,不過這就有可能誤殺西村。切實地想來,方才知道殺一個人竟是如此為難,這使房子十分驚訝。
  對於自行設計獨創性的殺人方法,房子已經絕望了。於是她把過去讀過的偵探小說中描述的殺人計謀—一回想起來,試圖選擇合適地加以利用。可是這辦法也未奏效。首先是手槍很難到手,而密室謀殺對日本式住宅又不適用。「難道無計可施嗎?」她認為自己沒有想到點子上,於是繼續探索。
  其間,她突然想起了大學時代在「應用化學」課時裡聽過的一堂講義。授課者是K教授,他在授課時講過一個故事。教授把它作為閒談,所以沒有記錄的必要。但是房子對此深感興趣,還是作了筆記。
  她從抽屜裡拿出筆記本,翻到那一處。
  考慮到牙膏可能被火吞嚥下去,其中不應含有害物質。這是因為,人們難免將牙膏的成分伴隨唾沫嚥下,只是份量很少罷了。
  這幾行文字下面,寫著一個小標題:《吉塔·克麗捷斯庫謀殺案》。
  這個案件的內容如下。
  1933年,在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美麗的女演員吉塔·克麗捷斯庫不幸死亡。根據解剖結果,警方斷定為自殺。其父提出,女兒無理由自殺,必是他殺無疑。但由於拿不出證據,警方拒絕受理。沒有線索說明有人具有殺害吉塔的動機。
  然而其父仍不死心,他指控工廠技師利比由·契烏列為殺人兇手。據調查,利比由確有殺害吉塔的動機。吉塔五年以來一直是他的情婦,可是不久前與他斷絕了關係。而且,她原定近期內嫁給外交官霍特·庫扎。因此利比由很可能出於妒忌而殺害吉塔。
  但是,警方對利比由的行跡進行偵查,發現他於吉塔死亡一周前便已外出旅行,而吉塔死亡時他不在布加勒斯特。既然他分明不在現場,就不能將他逮捕。對他的住宅進行了搜查,結果一無所獲。於是仍以自殺論定。可是有一名熱心的警察聽說利比由之弟亞歷山大·契烏列是個醫生,便前往拜訪。他與亞歷山大交談時,發現在兩本書之間藏著一支注射器,便警覺起來,單刀直入地詢問亞歷山大為什麼把注射器擱在那裡。亞歷山大嚇慌了,馬上坦白說:「一個月前,哥哥惜走了這支注射器。後來我知道哥哥為情婦吉塔·吉麗捷斯庫之死受到嫌疑,很是擔心,便上哥哥家裡取回了注射器。」
  警察立刻將那支注射器交送檢驗,但並未驗出致吉塔於死地的氰化物。可是利比由借用注射器確係事實,而時間又是在一個月前。於是,警方對被害者吉塔的住所作了更為細緻的搜查,找到了一支牙膏管。他們從管子裡擠出一點牙膏加以化驗,發現牙膏裡混有大量氰化物。再擠出一點化驗,卻是純淨的貨色。這就說明,兇手利比由曾擰開牙膏管蓋,將注射針插進管內,注入毒藥,然後外出旅行,造成與罪案無涉的假象。
  房子反覆推敲這個吉塔·克麗捷斯庫謀殺案。遠離被害者而將其殺死,是個絕妙的辦法。這不同於直接給死者服用氰酸鉀。因為被害者並非在刷牙時當場倒地,所以警察不會想到死亡與牙膏有關。恐怕要到解剖屍體時,發現牙床上滲入了氰化物,才會對死因產生懷疑吧?所以只要趕在警方發現死因以前上佳由子家裡走一趟,把牙刷和牙膏替換回來就行了。至於注射器和藥品的處理,由於職業關係,是很簡單的。
  這樣就只有一個問題了。她必須保證西村絕對不去使用那支牙膏。若能想出一個辦法,讓西村不用那支牙膏,而讓佳由子獨自專用,那麼問題就解決了……
  要想出這個辦法也並不困難。
  首先必須準備行動。
  房子會見西村時,接吻之後,便說:
  「貢,你的嘴臭呀!」
  「哦?」西村用手擦擦嘴,毫不掩飾地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對不起。真有一股煙臭味呀。你用的牙膏是什麼牌子?」
  西村說出了牙膏的牌名。
  「啊,怪不得!下次我給你帶最好的牙膏來吧。專給抽煙的人用的。含有一種藥物,可以分解尼古丁。用它刷牙,牙齒的黃色也會褪掉。」
  那次幽會以後,西村在真田藥局露面時,房子便交給他一支吸煙者使用的牙膏和一支新上市的女用牙膏。
  「記著,這是你的,那一支給我表姐。那是新產品,很受歡迎,含有佳味香料。」
  當然,那支女用牙膏,已經用注射器從管口注進了毒藥。
  在注射毒藥以前,房子作過試驗。她往另一支牙膏裡注射了食用紅,通過實驗得知,若要在一星期後擠出毒藥,應該注射到何種深度。在此基礎上,她才執行計劃。
  這是六天前發生的事情。所以,如果佳由子在得到那管女用牙膏後便開始使用它,那麼現在她的死期確實已經到了。
   

  另一方面,西村貢也曾慎重地考慮謀殺佳由子的計劃。
  首先,他考慮應該採用什麼手段。
  最先想到的是物理手段。絞殺,扼殺,用利器刺殺,或者把妻子從高處推下……
  可是,他的法醫學知識等於零。他認為,採用這類方法殺人,警方顯然會判斷為他殺,而他很可能會留下某些痕跡。例如若用兩手扼頸,被害者的脖子上會留下掙痕,於是便可據此誰知兇手的身高和用力程度,這種例子是聽說過的。這種情況,恐怕採用任何殺人手段都是不可避免的吧?用利器刺殺,血跡難以處理;從高處往下推,若果當即死去還無妨,可是只要在臨傷死前苟延殘喘若干時間,就有可能為第三者所知。
  就這樣,西村的計劃是個難產的胎兒。
  然而正值此時,佳由子告訴西村:3月31日晚將在熱海召開女子學校時代的同學會,她很想去參加。西村自然同意了。佳由子難得出門一趟。「到了那一天,我要和房子痛痛快快樂一場!」
  「啊,當然要去!老是得不到休息,你會未老先衰的!」就在西村對佳由子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能不能利用這個機會下手呢?」
  若能設法讓佳由子死於熱海,誰會懷疑身在東京的西村貢呢?問題在於,怎樣才能在任一時刻和任一地點殺死一個人呢?
  此後兩日間,他深入探索這個問題。結果發現,惟一的辦法就是投毒殺人。而且,如果能使警察當局判斷為自殺,那就是最理想的了。於是他仔細分析各種情況。
  首先,警察會就自殺原因對他提問(如果能讓妻子留下遺書,那就天衣無縫了,無奈那是毫無希望的)。
  他怎麼回答呢?他應該說:
  「要說原因嘛,現在回想起來,近來她總是煩躁不安,也就是神經衰弱吧?」
  「哦,是這樣!不過,導致神經衰弱的原因是什麼呢?打個比方,是不是丈夫的愛情轉向別人了……」
  「這不可能!我品行端正,潔白無疵!」
  「可是總得有個原因吧。…你一無所知嗎?」
  「這倒也是!」西村假裝思索片刻,又說:「有一種可能,但不能肯定。她最近很想要個孩子,可這種事情……」
  「有小孩嗎?」
  「一個也沒有。我以前也是想要的,可如今死了這條心。也許我們夫妻某一方是有缺陷的吧。」事實上,婚後六年之間,這對夫妻一直採取避孕措施。西村認為,生兒育女要耗費巨大的能量,倒不如把那份能量用於建設一個富足的家庭。佳由子也贊成這個主張。她究竟是出自本心擁護,還是單純為了順從西村,這就難說了……不過,沒有人知道這個內情。在警方看來,西村夫婦不是很像一對「求子不得的傷心配偶」麼?警察會說:「是嗎?真叫人同情哪!大概就是這麼回事了……」這樣一來,便會贏得當局的同情。
  警方會如此推理:佳由子一心想要小孩,其慾望恐怕是相當強烈的。每天早晨送丈夫出門以後,整天牽掛著這件事情。一天又一天,空虛而又孤寂。為了排遣愁緒,她滿懷希望地到了熱海,以為出席同學會能使她的心情又變得年輕活潑。事與願違。參加聚會的老同學大部分都有了孩子,其中有個同學的小孩四月份剛上小學,這反而更加刺激了佳由子對孩子的渴望。自己不能生兒育女的寂寞感和空虛感,驟然變得格外強烈。於是,佳由子服毒自盡了。
  「可是,她來熱海的時候怎麼帶著毒藥呢?」西村故意提出這個問題,可以為自己打掩護。
  「一個人患了神經衰弱,時常想到死亡,總是隨身帶著毒藥嘛。」
  「是嗎?我要是早發現就好了……」
  於是,一切便告結束。新聞記者也會相信警方的看法,寫出如下的報道:
  「佳由子夫人苦於無兒無女,以致神經衰弱,遂於發作時飲毒身亡。」
  西村想到:「看來這是行得通的。」於是他遵循這條路子實行計劃。
  3月31日早晨,西村臨出門時,交給佳由子兩顆巧克力糖丸。其中一顆是金紙包的,一顆是銀紙包的。
  「這藥能治兩日醉呢。明天早晨吃下去就行了。」
  「兩日醉!」佳由子笑了,「放心吧!我可不像你,不會狂喝濫飲的。」
  「哎呀,就算喝得不多,總有一部分酒精留在體內嘛。據說這是最有害的。尤其是婦女,它會分解女性荷爾蒙,導致皮膚粗糙…,」西村說得活靈活現。他想:「無論如何得叫她明天早晨把這顆巧克力吃下去!」這「導致皮膚粗糙」的說法一語驚人,打中了要害。
  佳由子立刻認真地問道:
  「是嗎?要把兩顆一起吃掉,對不對?」
  「啊,先吃包金紙的,過三分鐘再吃包銀紙的,這就行了。稍有點苦味,所以摻了巧克力。」
  「知道了,先吃金紙的。」佳由子站起身,把兩顆巧克力糖丸放進手提包。西村認為這就等於已經成功了。他在下工廠時,往金紙巧克力丸裡摻了工業用氰酸鉀。
  吃下那顆巧克力,佳由子過不了三分鐘就會一命嗚呼。所以,她枕邊會留下一顆銀紙包的巧克力糖丸。警方會立即對剩下的這顆巧克力進行化驗。結果找不出任何異常成分,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西村沒給銀紙巧克力摻任何東西……也許會有一個聰明的警察提出一種假設說:「佳由於服毒以後,由於味覺難受,想吃下這顆巧克力調解苦味,可是來不及吃下去就死了。」
  西村想到:「巧克力丸是沒法查出來源的。」這兩顆巧克力,是從銀座一家糖果店裡買來的,西村去買的時候,正是店裡顧客最擁擠的當口。
  西村最後對佳由子說道:
  「啊,對了!我忘了囑咐你:這藥要在喝酒以後過了一段時間才能吃,否則沒有效力。」
  這是西村的預防之策,以免佳由子在宴席上當場吃下那顆巧克力。
  這一來,計劃就毫無漏洞了。
   

  湘南電車比較寬敞,大約因為這一天不是節假日。西村和房子在窗邊的席位上相對而坐。鄰席上空無一人。
  「你還記得咱們上大阪時的情景嗎?」房子主動拉開話題。大約半年前,西村曾去大阪出差。當時房子從橫濱乘上同一列火車,兩人一道旅行。房子心想:「那時我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覺得滿足了,根本沒想到要殺死表姐,奪取她的丈夫。」
  「嗯,還記得。那時你興高采烈。那身白衣對你太合適了!」
  「那現在呢?現在不美了?」
  「我沒這麼說……」西村閃爍其詞。
  房子又想;「他終究還是惦著死去的表姐吧?」
  西村覺得,房子上車以後,與他們先前會合時表現得有所不同。尤其是提起他們過去一道旅行的往事時,她的興致稍有提高。這件事在某種程度上改善了西村的心境。他想:「如果她還像剛才那樣沉溺在犯罪意識裡,連今後的設計也沒法跟她商量。」
  不過,他自己有幾分心事,倒也是實在的。在盡情享受同房子一道旅行的樂趣之前,他必須先把自己的思緒整理清楚。
  到達熱海之後,刑警們少不得對他盤問一通。應付的辦法,早就預想好了,而且經過了反覆練習。不過,他仍然放心不下。他打算把能夠設想到的一切提問統統拿來審問自己,從而備下一套無懈可擊的回答。他想:「就像參加中學人學考試以前那樣作好準備。」當時,父母親按照入學試題集向他提問,反覆進行口頭問答的練習……
  「哎,你怎麼啦?是呀,我很理解你為表姐去世而悲痛的心情……」房子又抽了抽鼻子。
  「哎呀,說不上悲痛嘛。說實話,倒是鬆了一口氣。」西村慌忙答道。不過,他算定了這樣回答準能討好房子。
  「真的嗎?」房子說著,把頭縮到西村面孔的下方,窺探他的神色。她萬沒想到,西村竟會公然說他「鬆了一口氣」,所以房子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當然是真的!咱們不必提心吊膽了嘛!」西村說罷,點燃了香煙。房子悄悄地望望四周。她想:「要是有誰聽見了,怎麼得了!」然而,看來沒有任何人對他們表示關心。
  「這真叫我高興哪!」房子輕聲表白。西村最愛聽房子說「真叫我高興哪」這句話,所以房子也就常常有意這麼說。接著,她聳聳肩膀,又悄聲說道:
  「表姐呀!你一定在天國對我們發火吧?」
  西村見房子聳肩動臂,心想:「怎麼?房子又顯出本來面目了!不過,要是她在警官面前表現這種態度,會露馬腳的!」
  「哎,房子!」他輕聲呼喚。
  「什麼?」
  「咱倆一起跑去,警察會不會生疑呀?」
  「不會呀!我是表姐的表妹,有血緣關係嘛!」
  「是嗎?可我總不放心。佳由子死了,我覺得痛快,可千萬別流露在臉上!」
  「就算流露在臉上,又有什麼關係呢?哪一條法律規定了親人死後必須悲痛?」
  西村想:「這倒也是!他認為,要求房子謹慎從事,未免不合情理。房子以為佳由子真是自殺而死的。一方是殺人兇手,另一方卻與罪案毫無干係。先前他和房子不能暢快地交談,原因恐怕就在這裡。
  「這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房子有些擔心地想到。「佳由子死了,我感到痛快,可千萬別流露在臉上!」這話的真正含意是什麼呢?房子覺得需要謹慎從事的應該是她自己。她的擔心是有理由的。「這是因為我就是兇手!」可是西村居然也為此操心,這就非常費解了。房子嘴裡銜著香煙,懷著詫異的心情,看著無精打采地眺望窗外景色的西村。
  西村心裡惴惴不安,只因為房子的氣色過於開朗。他擔心兩人今後的關係會招致警察的懷疑。他覺得,還是適度地透露真相為妙。他應該暗示曾往巧克力糖丸裡投毒一事,這樣房子才會配合他假裝哀痛。想到這裡,西村說道:
  「哎,房子,其實呀……」
  「嗯?」
  「啊,沒什麼!」西村欲言又止,突然改變了主意:還是不說為好,他噤口不言了。他想起了先前在餐廳裡與房子會合時的情形。如果說出了真相,房子固然會在警官面前為他作一番精彩的表演。可是事情完結以後,她一定會和西村分道揚鑣,這豈不斷送了西村的一番苦心!
  房子也在默默地沉思。她自以為明白了西村想說什麼。她推測那句話的後半截應該是這樣:「其實呀,我知道佳由子是你殺害的!」不過,他無疑是不願傷害房子的感情,於是截住了話頭。房子確信就是這麼回事。正因為西村察覺了她的罪行,所以剛才還擔心她會把秘密暴露給外人。若非如此,西村的擔憂就毫無理由可尋了……
  房子咬住嘴唇,心想:「怎麼辦才好呢?」
   

  走進潮見莊旅館,西村便向老闆說明來意。這位老闆身穿皮上衣,約莫50歲。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也不答話,領著這對男女走進一個掛著「絲柏房」木牌的房間。
  房間裡已經坐著兩個男人和一個年近30歲的瘦條型女人。在他們旁邊的地鋪上,躺著一個臉上蓋著白布的人體。那三個人見西村和房子走進房間,其中一個系深藍色領帶的男子說:
  「啊,是西村貢先生吧?我是熱海署的瀧口警部。遠道趕來,辛苦了!可是剛到就得麻煩你,請辨認遺體吧。」他說著,一把掀開白布。
  這無疑是佳由子,而且分明已經死了。不過,據書本上說,氰酸鉀中毒的典型症狀是皮膚呈青紫色,這在佳由子身上卻看不出來。
  「可她肯定是死了。」西村想到。這一瞬間,他覺得心裡某一部分極度緊張,其餘部分卻反而鬆弛下來。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是內人。」他簡短地說道。
  「果然如此!那麼得馬上解剖遺體了。我們認為是氰酸鉀中毒,不過還得履行手續……」瀧口警部說到這裡,用目光對另外那個男人示意。
  那個男人和潮見莊的老闆不慌不忙地給佳由子臉都蓋上白布,彎身去抬遺體。
  「表姐!」
  這時候,房子發出一聲尖叫,很似淒厲的哀號。她撲到地鋪上,一把抱住佳由子。
  西村著慌了。他惟恐房子一時感情衝動,無意中暴露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表姐呀,原諒我吧!我和表哥……」如果她張口說出這樣的話,顯然會引起警察懷疑。於是,他趕緊走上去,搖著房子那豐腴的肩胛勸慰道:
  「房子呀,你得冷靜些!」
  房子用手絹摀住眼睛,嚶嚶哭泣,站了起來。西村認為有必要為房子的感情衝動做出解釋,便說道:
  「這是內人的表妹,以前住在我們家,去年春天才搬走。和內人就像親姐妹一樣。」
  「哦哦。」瀧口警部嘴裡應著,實際上卻好像漠不關心,也許是習慣了這種場面的緣故吧。西村想到:「熱海一帶的警官都給溫泉泡得昏頭昏腦了吧?」
  警部說話了:「雖然不是時候,可我還想提幾個問題……」
  「哦,這就來了!」西村想著,故意擺出正襟危坐的架式。
  「啊,請問吧。」
  警部拿出筆記本。這時候,仍然用手絹捂著兩眼的房子說:
  「嗯——我想整整容再來。」
  「啊,請便,請便。出門左拐就是洗臉間。」警部詳為指點。房子起身出去了。
  房子到了走廊上,在手帕掩蓋下伸伸舌頭,心想:「這警官對女人倒挺慇勤。」接著她按照指點快步走去。
  剛才走進「絲柏房」時,她首先查看佳由子枕邊有沒有牙膏和漱洗用具之類的東西。如果毒藥過早發作,佳由子就來不及收拾這些東西,所以洗漱用具就會留在她身邊,而警察不久也會注意到其中的奧妙。在這種場合,就必須鑽個空子把那些東西藏起來。可是,她發現佳由子身邊沒有牙膏之類。於是她鬆了一口氣。「肯定是講究整潔的表姐忍著氣悶的痛苦把它們收在手提包裡面了。」那隻手提皮包就擱在房間一隅,擺得穩穩當當。不過危險仍然存在。憑房子的經驗,住旅館的人常常把隨身攜帶的物品忘在洗臉間裡。特別是有人在等著你漱洗完畢的情況下,更容易忘記把手鏡、肥皂和牙刷這些小件物品裝回洗漱用具盒裡。佳由子也可能疏忽大意的,萬一她把牙膏忘在洗臉間了,結果不堪設想。「能不能想個辦法去查看一下又不至於引起懷疑呢?」
  於是她想出了撲到屍體上慟哭的主意。哭得淚流滿面,要去洗洗,人家決不會疑心。她還知道,男人對於哭泣的女人總是寬大為懷的。所以,這是一箭雙鵰……
  洗臉間很好找。她迅速地環顧四周,見走廊上遠近無人,便走了進去。然而洗臉間裡根本沒有牙膏或牙刷。
  房子更加自信了。「這一來,十有八九可以放心了。」於是,她隨便洗洗臉,便往「絲柏房」走回去。
  西村擺好回答提問的架式,覺得眼前的場面和預想中的大相逕庭,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在他想像中,佳由子身邊應該圍著一大群女客。至少佳由子那幾位密友,時常上西村家裡走動的,無論如何應該在場。可是房間裡只有一個女人,看似佳由子的老同學,但西村並不認識她。這個婦人在西村走進房間時,只是默默地行了個鞠躬禮,此後再也不望西村,老是沉靜地注視著她自己的膝蓋,身子幾乎紋絲不動。看來她對佳由子的死深感悲痛。「想來佳由子生前不會與這個女人有什麼深交,可是她……」西村對這個婦人在場特別掛心。
  還有一件事使他憂心忡忡,那就是佳由子的遺體憑靠的枕頭邊並不見那一顆巧克力糖丸。在他的預想中,那裡應該剩有一顆銀紙包裹的巧克力,和一片從糖丸上剝落下來的金色包裝紙。而且,他還想好了下面的一問一答:
  「夫人有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的習慣嗎?」
  「嗯——好像沒有……」
  不過,死者枕邊為什麼不見巧克力糖丸呢?稍一思考,也就立刻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哦,一定是交給鑒定部門化驗去了!」可想而知,儘管這裡的警察在溫泉裡泡昏了頭腦,他們畢竟不會忘記採取這樣的基本措施。
  除這幾點以外,提問和回答都是按照他的預想進行的。
  房子回到「絲柏房」,在離西村稍遠處就坐。這種做法,也許難免給人以不自然的印象,但她很想看到西村回答警部提問時的表情,所以甘冒風險。
  當時,西村正在誠惶誠恐地低聲回答問題:
  「這倒使我想起來了。她急切地想生孩子,可是……」
  「有孩子嗎?」
  「一個也沒有。也許我們夫妻某一方是有缺陷的?如今我也死心了。」
  「什麼?」房子想到,「豈有此理!」她知道西村買過避孕藥。既然想生孩子,又何必買避孕藥呢?
  她再次窺探西村的表情。西村說話時,眼光落在他正對面的警部的膝頭上,但他或許感到了房子的視線,斜眼向她投去一瞥。那眼神竟是十分陰險,是房子在他眼睛裡從未見過的。房子不由自主地迴避那道目光,然後想到:「看來他正在挖空心思編造表姐自殺的動機。也許他以為表姐之所以尋死,是因為知道了我和他的關係。他擔心警部疑心及此,便捏造另外一種動機。」
  房子如此解釋西村睜眼瞎說的原因。這一來,她被竭力掩蓋兩人私情的西村感動了,對那陰險的眼神並不在意。
  「原來是這樣!」警部說著,會上了筆記本,「說來未免失禮了:你們養不出小孩,原因恐怕在丈夫這一方。」
  「嗯?」西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唉,夫人已經懷孕啦!你沒發覺嗎?」
  房子大吃一驚,忙朝西村望去。就在這一瞬間,坐在他們身後傾聽警部與西村之間問答的那個女人,發出一聲短促的叫喊,當即起身離坐,朝門外跑去。
  西村從警部這裡得知,佳由子已有三個月身孕。這件事對他好似晴天霹靂。緊接著,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這莫不是警方的圈套?」然而警部並沒有留心察看西村的表情。「難道真有其事?真是豈有此理!」他腦子裡紛亂如麻,不知說什麼才好。
  自從他們結婚以來,西村一直用避孕藥防止生育,從不曾失敗。難道偏偏是這一次……
  「啊,恕我沒有早說。」對於西村的心慌意亂,警部似乎毫不顧慮。他說起了另一件事情:「剛才跑出去的女人,就是情夫的妻子……」
  西村根本不懂這話的意思。「情夫……情夫……」
  「啊?」
  「唉,和夫人一起服毒的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呀!」
  「哦?除了內人,還有人死了?」
  西村嘴裡發問,心裡卻在思忖:「有兩個人分吃了那顆巧克力?差錯究竟出在哪兒呢?」
  房子的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一幅場景。
  早晨。洗臉間裡。佳由子洗漱完畢,正要回房。一個陌生男人走來,面帶難色,自言自語:
  「這家旅館怎麼不備牙膏呢?」
  佳由子聽見了這句話。
  「先生,如果女用牙膏也行的話,請用我的吧。」
  男人道謝之後,便用那支牙膏……
  想到這裡,房子心裡發慌了:「要是這樣,那支牙膏會在哪兒呢?」
  「西村先生,這麼說你並不知道?我們通知了浦田警署的,也許他們對你難以啟齒吧。你夫人是與一個男人殉情自殺呀!」
  「可內人說是同學會……」西村沒有把話說完。他想:「那是佳由子騙我吧?」
  「為了解釋清楚,還是從頭說起吧。」警部再次拿出記事本,邊看邊說。
  據警部說,前天夜裡,佳由子偕同一個男人住進了潮見莊。他們在留宿登記表上填寫了如下內容:原島研一(37歲),妻加代子(31歲),住東京都新宿區下落合二丁目。今天早晨,女招待叫他們起床,發現他們雙雙死在同一張床上。枕邊有一張紙片,好像包過藥劑。經檢驗,紙片上有氰酸鉀。男方身上帶有名片,女方所帶的手提皮包內側有名片,於是很快就查明了兩人的真實身份。
  「也就是說,從夫人的角度看來,她和丈夫長年在一起未杯小孩,而這一次卻有了身孕,肯定會暴露她的外遇。她想瞞著丈夫墮胎,可是想不出妥善的辦法。懷孕的跡像一天比一天更明顯,她覺得走投無路了……」
  警部以同情的語氣結束了他的說明。
   

  警部走後,西村和房子面面相覷,雙方都是神色茫然。過了一陣,還是房子先開口:
  「萬沒想到表姐有了情夫!」
  「啊!」
  「怎麼?你吃醋了?」
  「怎麼是吃醋呢……只是覺得很難相信。」
  「確實不可思議2不過這樣一來,咱們就可以卸掉心上的負擔了,對吧?她不是因為知道了咱倆的事而自殺的嘛……」
  「嗯…其實她用不著這麼死心眼。向我坦白她有了情夫,我也不會生氣……」
  「為什麼?因為自己也有情婦?」
  女招待走進房來,打斷了他們的交談。她來問兩位客人是否在這裡過夜。
  「是啊,索性在這兒等到遺體火化以後再把骨灰帶回去,今晚就在這兒留宿吧。房間得另換一間。還有——這是不用說的,兩個舖位要分開。」
  房子背著女招待伸了伸舌頭。
  「啊,對了!還有一件事。給貴店添了很多麻煩,待會兒請老闆來一趟吧,我想向他道歉。」
  「是,我都照辦。那就先請入浴吧。二位入浴時,我把行李搬到『桐木房』去。」
  女招待走了。
  「怎麼樣?來個家庭合浴吧?」西村說道。
  「想得倒美!仍然有這份膽量?」
  「哈哈哈……那好,今天就委屈一下吧。」
  兩人嘻笑調情,說些不合天良時宜的鬼話。

  從溫泉裡出浴以後,西村回到「桐木房」。這時房子尚未出浴。
  已經死去的佳由子,仍然抱曳著西村的思緒,但那與房子公開同居的期待,更多地佔據了西村的心。此刻房子大約還泡在溫泉水裡,西村的心多半牽掛在她的身上。他的渴望與時俱增。「現在的這對夫妻,與過去的那對夫妻迥然不同。」接著,西村起了一個青年人的念頭。他和房子即將重新建立起新的關係,為了新起點上的第一次接吻,事先應該盡可能地消除口裡的煙味。於是,他把佳由子的那隻小提包打開,取出那套女用漱洗用具,離開房間去刷牙。

  房子把房間環視一遍,發現毛巾架上掛著一條濕浴巾,便知道西村已經出浴了。他不在房間裡,也許是上廁所去了吧。「乘此機會把那管牙膏處理掉吧。」房子把佳由子的小提包打開一看,方知裡面沒有洗漱用具。她想:牙膏很小,說不定藏在底下了。於是她伸手在包裡探模。沒有牙膏,倒是找到了兩顆巧克力糖丸。她記得西村曾經嘴對嘴給她餵過巧克力。這回憶使她心裡湧出一股蜜泉。「今天也要這麼幹!」她剝下金色的包裝紙,用嘴銜住了巧克力糖丸。接著,她等著西村回房。
  然而西村遲遲沒有出現。她等得不耐煩了,便把糖丸吃了下去。「還有一顆呢,用它接吻就行了。」
  大約10分鐘後,,旅館老闆發現了兩人的屍體。客店裡怪事迭起,他只好自歎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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