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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險箱
作者:有馬賴義

  又是黃昏風停的時候。我習慣地往鎮外的防波堤走過去。我認為聽聽海浪聲音大大有助於乘涼,而聰明的人們每當這悶熱的時刻總聚集在有冷氣設備的咖啡館或餐廳。理論上確實如此,可是,像我這種年齡的人,長年積習是一下子改不了的。我已在這堤防的盡頭處蹲了個把小時,望著海面。夕陽西下後晚風開始拂過-這是我最喜歡沉浸的氣氛。
  我於戰爭期間搬到這個海邊小鎮來住。這是內人的娘家所在地,而我搬到這裡來算是疏散。後來,我在這裡住慣了。我總不能閒著不做事,於是慢慢開始買進一些工具和材料。到僅有的一些錢用完後,我就變賣家裡稍值錢的東西,甚至把內人名義下的一小片山林地賣掉,然後買進更多的工具和材料,恢復我的老本行-製造保險箱的工作。這樣的日子已過l0年了。戰前我曾經在東京一家大工廠工作過,所以算是個行家。不過,在這樣的小鎮經營這種行業,賣出的保險箱數量非常有限。雖然內人屢次建議到大都市去開店,但我還是決定維待現狀。保險箱和庭石同樣,到遠處去買的話所花的運費相當可觀。在附近買不但可以省去筆費用,一旦發生故障,修理也方便。干了五六年,鎮上有可能買保險箱的地方大多已買過,好像再也沒有發展的餘地,我就只好兼賣鐵櫃、手提保險箱以及金屬傢具之類東西。這些商品我是向大陂的廠家進貨來賣的。這個鎮後來開發為工業區,規模擴大後,也變得熱鬧了許多。我現在的生活已是無憂無慮的了。前來訂製保險箱的客人每年至少有一個。我的獨生子夏夫已在大陂上大學。我住的屋子只有三個房間,其中一間還是小小的工坊。
  和內人寬子原守一起的生活過慣了,我現在惟一難消受的就是這黃昏風停的時刻。
  海水有時候看來非常清澄,有時候則顯得相當渾濁。海水渾濁時,我往往會幻想是附近有船隻遇難沉船的緣故。其實,這應該是因為潮流和海風的關係而引起的現象吧?海水清澄有它好看的地方,而渾濁時也有它另一番景致。望著海水時,我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我由於幹的是非常細緻而且相當傷眼睛的活,所以,每天花個把小時時間望望海,這對我很好。獺戶內海雖然有別於外海,然而,海浪大時還是洶湧得相當驚人。夏天裡我每天到防波堤的時間是黃昏風住的時刻,其餘的季節我於清晨或是人晚後去。這已成為我的習慣了。
  這一天風平浪靜後,還是經過足足一個小時的時間才吹起晚風。大海先從遠處逐漸變黑。吹來的是海風,所以,長時間待在堤防上,身體會變得濕乎乎的。到這時候我就轉身回到萬家燈火的鎮上來。
  這一天,我也不曉得為什麼,不想直接回家。這樣的事情我偶爾會有。反正回去,家還是那個老樣子。我家就在隨時會揚起灰塵的馬路邊。開始腐朽的木板門由於和疏疏落落的籬笆連在一起,所以勉強撐著立在那裡。這個門扉和柱框永遠有兩寸左右的隙縫。玄關的門不使點勁就拉不開。進玄關處經常看到寬子脫下後不好好擺著的涼鞋。便宜貨鞋櫥裡擺有一雙我的皮鞋。而擺在這旁邊的是傘架。惟一的雨傘已經破洞。我不是買不起新雨傘,只是懶得動,所以也不管它了。由玄關地面上去的三席小房同裡,什麼裝飾品都沒有。左邊是我們夫妻的起居間兼臥室。木板走廊外的院子小得不能再小。剛疏散到此地來時,我們曾經試著在院子裡種菜,結果毫無收穫。我們夫妻的臥室是六席房間,與此為鄰的是-間四席半的,而我就在這旁邊加蓋了一間兩坪左右的工坊。
  那是大約七年前的事情。因為我幹的是製造保險箱的行業,所以地板鋪以厚厚的木板。我的工坊從來沒有過同耐擺著兩座保險箱的情形。四席半房間後來不為生活起居所用,而充為放置各類工具的場所。這個房間裡還擺有一座我們家自己用的保險箱。
  在擺置這座保險箱之前,我把日本式房子地板和地面之間的空間灌以水泥。我不是有錢人,根本不需要用到保險箱,我之所以在家裡擺一座保險箱,目的在於保存曾經向我買過保險箱的顧客名單、每一座保險箱的開鎖密碼以及副鑰匙。這座保險箱可以說是為其他的保險箱而存在的。
  寬子這時候已洗完碗筷,正在讀著舊雜誌吧?暮氣沉沉的家裡,惟一的光源是六席房間的六十燭光電燈。家裡雖然暮氣沉沉,但也不能說貧窮,日子不能算過得不算人樣。我們夫妻最大的精神寄托是正在上大學的兒子,只要兒子順利長大成人,我們別無奢望。我不想存多少錢,也不想到大都市去開大一點的店。
  對目前的生活心滿意足,只求平安過日子,這是我目前的心境。
  我知道我是安於現狀、生活力不旺盛的人。這一點寬子和我相同。
  想到這一點時,說實在話,我有些帳然。
  我走進一家小館子。這家我來過兩三次的館子,每次來時生意倒是蠻興隆的。第一次來時,這裡的整條街還沒有興盛。第二次來時,這家店已經改裝了。而第三次來時,看到的是生意鼎盛的情形。今晚店裡的情形和上次一樣。我進去的時候,裡頭只有靠窗的一個空位,而且這一桌一邊的座位上有一位穿著體面的紳士正在那裡喝酒。「這位先生和您同桌,可以嗎?」——女服務員問這位紳士時,他直接對我回答說:「請。」
  在怎麼樣的情形之下和他攀談起的,這我記不清楚。其實,同桌飲酒,這還不夠構成攀談的理由嗎?
  「我不是本鎮的人,我是在鄰鎮開一家小工廠的。我很喜歡看流過這個鎮的美麗的河,所以準備在這裡買一塊地,搬過來。我今天就是來看土地的。我的名字叫做梅津順。」
  我沒有道出自己的姓名,我認為應該沒有這個必要。紳士這樣問我了:「請問,你是幹什麼行業的?」
  「我是製造和銷售保險箱的人。」
  「呵,這是難得一見的行業。雖然這在大都市裡不算挺稀罕,在人口三兩萬的小鎮裡恐怕只能見到一家吧?何況你是自己製造的,相信你開的工廠一定很大才對。你是一個人經營的嗎?」
  「我以前在東京一家工廠工作,疏散到這裡來之後,自然而然地住下來了。」
  「生意一定很興隆吧?」
  「混飯吃而已。光靠做保險箱連養家都不容易,所以我就兼賣傢具哩。我連店都沒有。」
  「是嗎?依據我的預測,這個鎮五年後的人口一定會膨脹到目前的十倍,你這個行業將來一定看好。」
  「但願如此。」
  「你說的保險箱當然是指那很重很重的東西嘍?」
  「是的。」
  「這樣的東西由你一個人做嗎?」
  「不,鐵架子是委託鐵製品工廠做的,我的工作以裝鎖為主。」
  「原來如此。這個工作應該一個人就可以做嘛。那你是一位高級技術人員鑼。」
  或許這時候可能有些醉意了。對方不是有可能買保險箱的顧客,應該沒有必要在這種地方談起生意經的,可是,這位紳士說要把自己的工廠移到這個鎮上來,這樣,他不是有向我買保險箱的可能嗎?他說這個鎮的人口,五年後有可能膨脹到目前的十倍,到時候移到大街上去開一家像樣的店,怎麼樣?我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我對保險箱製造業是完全外行的——」紳士津津有味地啜飲著老酒又說:「戰後到處可以看到被火燒了的保險箱。你是不是把那些東西收回來翻制的呢?」
  「不,那時候我還沒有在這鎮上做製造保險箱的生意。不過,拿被火燒了的保險箱來翻制不划算,倒不如做新的。被火燒了的保險箱只是一堆廢鐵而已。」
  「是這樣的嗎?」
  「其實,這個生意一點沒有搞頭,賣出去的數量非常有限。現在這個鎮上看得到的保險箱都是我做的,而我對每一個買主都記得很清楚哩。」
  「保險箱發生故障,或者是買主把寫有密碼的卡片丟掉而且忘記密碼——這樣的事情應該偶爾會有吧?」
  「當然有。可是,有我在,這些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那你的售後服務算是很徹底的嘍?其實,每一種行業在這個社會上都有它的價值的。」
  紳士為我斟酒時,我知道我的確實喝多了一點。而且我的話末免也多了一些。
  我付完自己的酒賬後走出這家小館子。外邊好像涼快許多了。我步履蹣跚地踏上歸路。這是這一天裡發生的事情。
   

  約莫半個月後褥暑稍退時,我帶寬子到了大阪一趟。我們去的目的是要看看夏夫。我本來要夏夫回家過暑假,而他卻寫信回來說,他不願意回家,也不願意留在大陂,因為這兩個地方都太熱了。他說要到北海道的朋友家去過暑假,我只好準他去了。現在夏夫已從北海道回來,我們夫妻就決定到大陂去小住兩三天。
  想到要和夏夫見面,寬子有些心花怒放。作為母親的她會這樣是當然的吧?見面時夏夫的一切安好。由於他租的公寓非常狹小,不可能容納我們夫妻住進去。我們就投宿在一家三流旅館。「孩子長大,我們現在可以安心了。」——這天晚上要睡覺時,寬子如此說。
  「在他還沒有畢業做事之前,我們哪能安心呢?」
  「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擔心有什麼用呢?要擔心,結婚啦、生小孩啦、照顧孫子啦……將來的事情可多著哩。」
  「我們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還是個問題啊。」
  「放心吧,我和你的身子都很硬朗,到壽終正寢還有一段日子的。」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將來的事情誰知道呢?」
  「我們女人的想法卻和你不一樣。」寬子說。
  在大陂待了兩天後回到小鎮上。而回到家時看到的情形令我們兩人大吃一驚,原來我們不在時家裡遭到小偷光顧了。向警署報菜後,兩名刑警到我家來。
  「請你們列出一張遭竊清單。」一位刑警說。
  雖然家裡被翻得一塌糊塗,但和寬子清點的結果,發現實際上沒有被偷去什麼。
  「這哪有可能呢?」刑警以懷疑的目光望著我們說。可是,沒有被偷就是沒有被偷,這有什麼好隱瞞的呢?我的皮鞋確實還在,那把破雨傘也沒有被拿走。打開自用保險箱看看時發現也沒有什麼異常。
  「這座保險箱——」一名刑警問道:「是你們自己用的嗎?」
  「是的。」
  「裡頭都放些什麼?」
  「放的是我曾經賣過保險箱的顧客名單、保險箱密碼和副鑰匙。」
  「這些東西還在嗎?」
  「是的,全部都在。」
  「這座保險箱本身的開啟密碼呢?」
  「我記在腦子裡。鑰匙我是隨時都帶在身上的。」
  「保險箱上面的指紋我們已經採下來了。依你看,小偷有沒有動過保險箱呢?」
  「轉盤確實被轉過。可是,就算號碼被對到,沒有鑰匙,門還是開不了的。」
  「顧客的名字你都登記下來,是不是?」
  「我賣出保險箱的時候會把寫有密碼的卡片和鑰匙交給顧客,一方面把對方的姓名住址留下來。這張卡片有人有時候會丟掉。遇到這種事情時,我就會補開一張給顧客。如果丟的是鑰匙,因為這我保存有副鑰匙,所以我會另配一把給他的。」
  「過去向你買過保險的,有哪些地方或哪些人呢?」
  「我有說出這個的必要嗎?」
  「我們認為有這個必要。」
  「實際上我賣出去的數量並不多。我賣給的地方有農會、漁業合作社、鎮上的高中和兩所小學。此外就是一家銀樓、洋裁補習班和兩家商店。哦,對,還有火車站和鎮長公館。總共只有這些。最近大家多半都是買手提保險箱或鐵櫃。這方面的情形要查登記簿才知道。可是,這和我這次家裡遭竊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這只是預防萬一而已。雖然我們這裡是模範鎮,犯罪率比別的鎮低許多,可是,後來從別處搬進來的人不少,多加提防總是沒有壞處的。」
  這時,另一名刑警開口問了——「或許和這個事件扯不上關係……向你買過保險箱的人都有一張密碼卡,對不對?」
  「是的。」
  「假如其中的一個把這密碼卡丟了,而且被人撿到……」
  「沒有鑰匙還是開不了的。」
  第一位刑警又問道:
  「有人用的是撬開的方法,撬開保險箱的手法有哪些呢?」
  「如果是既不知道密碼,又沒有鑰匙一這個情形我們有時候也會遇到——這時候只有用鑽子鑽開一個洞的方法而已。不過,這個洞隨便鑽開也是沒有用的,必須要有知道保險箱構造的行家來鑽才行。」
  「其他還有什麼方法呢?」
  「兩位是真的刑警先生吧?」
  「我們不是讓你看過警察身份證嗎?」
  「喔,對。方法還有兩種。一個是切開鐵板。不過,這個方法非常費手腳,而且需要不少工具。電影裡常有這個場面,實際上才沒那麼容易哩。可是,這個鎮上有保險箱的人相信不可能擺很多現款在裡面,所以,依我想,用這個方法是得不償失的。另外一個方法是使用蠟起模子而打配鑰匙。不過,這也要由行家靠銳敏的感覺和靈巧的手才打得開的。」
  「有這樣的行家嗎?」
  「有是有,不過只能在大都市裡找到,在這樣的小鎮是絕對不可能找到的。」
  「鎮上銀行和合作金庫的保險箱是不是你製造的呢?」
  「不,那和我無關,那些都是在蓋房子的同時,由專家設計製造的,那種專業用的大保險箱我做不來的。」
  「知道了。不管怎樣,這裡發生的事情的確奇怪。進來的小偷為什麼空手而歸呢?」
  「小偷是衝著我這保險箱裡面的東西而來的——你認為這樣,是不是?」
  「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可能呢?小偷要的是你賣出去的保險箱的密碼才對。」
  另一名刑警插嘴說:
  「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太迂嗎?小偷為什麼不直接向有保險箱的地方或人偷這個密碼呢?」
  「這位先生,其實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有保險箱的人對密碼的守密都做得很徹底,甚至於有故意把卡片燒掉,而靠腦子來記憶的呢。」
  「說的也是。這麼一來,只有你有可能開鎮上的那些保險箱嘍?」
  刑警人員這樣的懷疑態度實在令我覺得憤然。理論上這個人講的確實沒有錯,可是,這個社會不但有法律,做生意的人也有良心,而我會是這樣的人嗎?
  「二位如果懷疑,儘管去查好了。」
  「我為自己的失言道歉。」這位刑警向我謝罪說:「實際上,到現在為止,並沒有發生保險裡的財物被竊的事件嘛。我因為缺少對保險箱的知識,所以隨便問問你罷了。不過,現實問題是有人到你家來企圖打開保險箱。由這一點來看,我們不應該認定有歹徒正在做這樣的計劃嗎?」
  「我不敢說沒有這個可能。不過,我是只會做這門生意的人。我的兒子還在讀大學,而這裡是我太太的家鄉。自從疏散搬到這裡來住以後,我和鎮上的人都相處得很好。而我自認為是個富有正義感的人……」
  「你的處境我們完全瞭解了。如果發生什麼事情,希望你立刻通知警察。我們今天就把指紋帶回去查驗看看。我姓系原,服務單位是偵查股,有事情隨時和我聯絡吧。」
  「今天勞駕二位了,有事情我會隨時聯絡的。」
  兩名刑警回去後,寬子走到旁邊來說
  「小偷一定是趁我們不在時來的。也就是說,我們的行動受到他們的監視……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
  「這也不必大驚小怪,你別去管它好了。」
  「可是……」
  「我倒是有一個好主意。就算有歹徒在策謀這樣的計劃,我也有辦法不讓他們得逞的。」
  「我可以把寫有密碼的卡片丟掉。」
  「這樣,賣出去的保險箱萬一有故障要修理,或者買主丟了卡片時,你要怎麼辦呢?」
  「過去,我以為自己只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工匠。可是,我現在想起來了,我原來有趟人的記憶力。雖然我從來沒有和別人比賽過,然而,自己製造過的保險箱的密碼我是全都記得的。這還包括我以前在東京製造過的東西。所以,問題不在於卡片,而在於我的頭腦。只要我活著,這個鎮上向我買過保險箱的人絕對不愁密碼會洩露出去的!」
  「可是,你死了之後怎麼辦呢?」
  「到時候我自然會把密碼留下來請警察保管的。人的壽命長不過保險箱,這一點我當然知道。」
   

  再度遇到在小館子見過的紳士梅津順,是在我依舊來到的突堤上。這是辱暑已過,海面和天空開始為一片秋意所籠罩的時候。這天黃昏,我照常來到突堤上,-艘船正在遠處海上駛著。在遠處海上駛著的船看起來紋風不動。我正在凝望船隻時,有人靜靜走過來。
  「嗯,我們又相遇了。」紳士先開口對我說。
  「到海濱來散步時,看到有人在這裡。我以為你是來釣魚的人呢。」
  紳士學我捲起褲管,蹲了下來。
  「你還在到處調查,是不是?」
  「可以這麼說。」紳士回答道:「不過,自從上次聽了你的一番話以後,我的想法有所改變了。我的意思是說,我改變了調查的對象。」
  「這就奇了。我不是只告訴你一些有關保險箱的事情嗎?」
  「就是啊。這個鎮上你知道保險箱密碼而裡面有可能擺大額金錢的,起碼有十個地方。」
  「也許是吧。」
  「我已把調查的對象由土地轉換為保險箱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這些保險箱裡不見得經常擺有大錢。這只有一定的期間——譬如說,一個晚上啦,或者是一天。就以洋裁補習班為例來說,這個地方的保險箱裡擺有大錢的時候是學生們每月繳納學費的當天。這些錢第二天就存到銀行去。學校的情形和這同樣。商店比較有錢是月底收了賬之後。農會有大錢也是在固定的期間……」
  「你幹嘛查這些事情呢?」
  「我的好奇心很強,對感覺有興趣的事情,我是不查到底不罷休的。現在,我認為……」
  「你認為怎麼樣?」
  「我認為你是一個老實人。」
  「我們只有一面之緣,你怎麼看得出來呢?」
  「我當然看得出來。這個鎮上有保險箱的地方,由於你對密碼守口如瓶,所以從來沒有發生過差池,這就是最大的證明。這個鎮上都有愚直的一面,所以我對你是信得過的。」
  「你到底要對我說什麼呢?」
  「你是行家,不必由我費口舌。你也說過硬撬保險箱不是聰明的方法,不但得花一些本錢,而且危險。等人家要把錢送往銀行時下手,這是搶劫。搶劫的危險更大。」
  「所以,我認為最聰明的方法應該是等保險箱裡裝滿錢的時候去開它。」
  「你是以偷開保險箱為專長的慣賊嗎?」
  「我的專長不是這個。不過,用腦筋倒是我的專長。我就是喜歡用腦筋去思考,做的事情好與壞,我卻不去管他。我就是以此為樂的一個人。」
  「我說你是個怪人。」
  「什麼地方的保險箱裡什麼時候有錢-這一點我已徹底查出來了。我連可能會有的金額都知道。這種一本萬利的生意,吸引力實在太大了。殺人勾當我不太喜歡干,至於和警察鬥智,這是我最喜歡的。現在我們閒話少說——」
  「你是專程到這裡來找我的,對不對?」
  「我說過我們言歸正傳一」紳士不容我打岔,自顧自地說:
  「你要是肯把一些密碼透露給我,幾樁利潤頗大的犯罪會順利完成的——」
  「原來如此。」
  「你肯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要問你一件事情。前些日子裡,有小偷摸進我家裡,把東西翻得亂七八糟的。這是你幹的吧?」
  「我不知道。說不定是我的手下干的吧?不過,這也沒有證據啊。」
  「警察人員來調查的結果,由於指紋不清晰,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在和你當面交涉,你沒有聽到嗎?」
  「我會拒絕,這當然是你意料之中的事吧?」
  「那當然。不過,你在拒絕我之後到警署去報告,這時候,我已經不在這個鎮上了。何況我這只是找你商量,根本不算犯法呀。」
  「這樣還不構成恐嚇罪吧?」
  「我認為我是在和你談生意,你沒有看見我對你很有禮貌嗎?」
  這真是奇人一個。不過,他講的話確實也有道理。現在,問題不在於警察,而是在於我做這一行的信用問題。
  「做生意的人最關心的是合算不合算的問題。我要是把那些保險箱的密碼透露給你,我就不能在這鎮上繼續做生意了。這是不划算的事情。」
  「這一點你放心,我會給你很大的好處的,這樣,你不是可以撒到別的地方,繼續做你的生意嗎?而且,到了新的地方之後,我們再合作幹一票。完了之後,再移到別的地方,再合作幹一票。之後,再移到別的地方去。我們專門在中小都市幹這個買賣吧。」紳士說。
  「你曾經派人到我家來偷開保險箱。那一次你們要是偷到我賣出去的保險箱的密碼單,你還會需要我這個人嗎?結果,你們失敗了。」
  「事實好像如此。」
  「真想把我們剛才的對話讓刑警先生聽到哩。」
  「這就是我選擇在這堤坊上和你見面的理由。不過,我要聲明的是,在這個階段我並沒有攜帶武器。我攜帶的武器是我的頭腦。」
  「這一點我和你相同。」
  「好,那我就再說一次吧。助我一臂之力如何?」紳士說。他的口吻一點沒有異常之處,溫和如初。
  「恕我直言,絕難從命。」
  「是嗎?」紳士沉默了。聽到的只有浪濤聲而已(我是不是該為即將到來的危險提高警覺呢)。我心想。不過,我總覺得這位叫做梅津順的紳士好像不是什麼天大的壞蛋。
  「你最好死了這條心吧。你應該看得出來,我是個相當固執的人。」
  「我看得出來。可是,到現在為止,你這是基於道德觀念。你要不要聽聽助我一臂之力時,你將得到的金錢數目呢?請恕我直說,你現在的屋子實在太寒酸了。我敢f丁賭你家的籬笆一定經不起今年秋天的颱風,會被吹垮的。」
  「謝謝你提醒我。要是被吹垮,我有意思改用空心磚砌成的圍牆的。我也知道我家玄關的門拉動非常吃力。可是,我就是這麼慵懶的人,除非迫不得已一比方說,破颱風吹垮啦——我是懶得去動它的。」
  紳士泛出一絲微笑說:
  「好吧,那我今天就先f丁退堂鼓再說吧。怎麼樣,我們再去喝兩杯如何?」
  「謝了。我怕會有小偷又乘隙而入,我看我還是回家吧。」
  「說的也是。那我就告辭了,你請多待一會兒吧。我本想留下地址,好讓你轉變念頭時可以找我,只是我沒有固定的住址,這就沒有辦法了。我會再來找你的。」
  「多跑幾趟也是一樣,你省點兒力氣吧。」
  「再見。」
  紳士的腳步聲遠去。
  由於我不為所動,所以一切都平安無事。只要不為所動,我腦子裡的數字也沒有動的必要。
   

  發現有兩個年輕漢子摸進我家裡來,這大概是深夜l點的時候吧?我醒過來時,寬子已被捆綁得動彈不得了。
  「你們又衝著我的保險箱來了?」
  「是啊,我要你立刻打開。」其中的一名說。
  「你憑什麼命令我開呢?」
  「你少廢話!我叫你打開,你就乖乖地打開吧。」
  「這是你們那位頭子的命令嗎?」
  「我沒有必要回答你這個問題。你快打開保險箱吧。」
  「我對你們的頭子說過,我是絕不會答應你們的要求的。你們的頭子也說過他絕不使用武器,他說他的武器是頭腦——」
  「我們並沒有什麼頭子啊。」
  「真的嗎?」
  「我們也不是來找你抬槓。你乖乖f丁開保險箱就是了。」
  「我沒有辦法打開,因為我忘了密碼。」
  「淮相信你這種鬼話呢?」
  「我實在搞不懂,向我買過保險箱的人都有密碼卡片。你們為什麼要這樣苦苦逼我?去逼那些有保險箱的人,不是更容易達到目的嗎?」
  「這種方法幹一票就會驚動警方,風聲緊了之後,不可能有干第二票的機會。我們的目的是連續偷竊保險箱裡的錢,所以這種方法考慮都不考慮的。」
  我想起這是月底時候。要是想撈一大票,同一個夜晚裡一鼓作氣偷竊幾個地方的保險箱裡的錢,這才是最聰明的方法。商店或銀樓不可能有突然進大錢的現象,而農會、學校、洋裁補習班等地方確實有進款特別多的時候。梅津順和他的夥伴計劃的是幾個地方的錢同時特別多的時候下手!原來如此。而這一幫人幹完活之後,立刻會遠離這個小鎮。警察偵辦時當然查得出他們是如何得遙的,這麼一來,一切貢任不是要落到我的頭上嗎?那個智多星似的紳士,想得也末免夠狠的。
  「我不幹!」
  「幹不幹由不得你。我們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是有備而來的。」
  「你們準備把我怎麼樣呢?」
  「把你怎麼樣?」沒有蒙面的較年輕的傢伙冷笑著說。「我們還愁沒有方法嗎?」
  「由於失敗過一次,你們這次格外有所準備吧?」
  我雖然不怕這樣的鼠賊,但想到他們要的是我腦子裡的東西,我就猜想自己非吃苦頭不可了。
  「我看,你有點吃苦頭的必要——」這個年紀較輕的張著怒目走過來就扭住我的手臂。他好像會柔道的樣子,這一扭實在痛死我了,我痛得渾身酸麻、冷汗直流,硬是不發出哀求聲。
  「您還是不說嗎?」
  「不說!」
  這名年輕漢子突然鬆手,就猛然抓住我的頭髮。小時候的夏夫常常會出其不意地對我這樣,而現在的對方不是小孩,這一招著實把我疼死了。我在榻榻米上還被拖了一段距離。
  「親愛的!」寬子大聲叫了起來。
  「你少鬼叫!」另一名漢子對她吼道。
  我咬緊牙關忍耐著。——這時我有了這樣的感覺。這兩名莽漢雖然兇猛,而那個名叫梅津順的紳士(如果他確實為這兩個人的頭子)實際上更為可怕。接著,這個年輕的賊抓住我的腳肚就把我倒吊起來。可是,他這一招並沒有使我特別痛苦,這是因為他的個子不夠高的緣故。我用手支撐著櫥塌米就挨過去這個拷刑。後來他猛摑一記耳光,打得我的鼓膜轟然作響。不過,我沒有覺得多大的痛楚。我這才知道他原來是手下留情的。不能殺害我,或者是使我昏迷過去,以至於無法問出密碼——他好像知道這一點的樣子。
  「只要時間充足,我絕對有辦法讓你乖乖說出來。」這個賊喘一口氣說:「我曾經在戰爭片裡看到過這種拷刑場面。」
  「這個老傢伙——」站在寬子旁邊的另一名賊說:「他有一個兒子在大陂。我們能不能利用這一點呢?」
  「這怎麼來得及呢?保險箱裡明晚就有大錢啊。」
  「所以我建議用硬撬的方式嘛。」
  他們好像起了內訌的樣子。而此刻的我依然無活路可覓,這名賊找了一條繩索來。這是我吊動保險箱時使用的繩索。使用這個東西把我的手腳捆綁了。現在的我更失去了脫逃的機會。我非和他們對峙到天亮不可。為了避免日後受到共犯之嫌疑,我是準備抗爭到底的。
  把我們夫妻捆綁後,這兩名賊交頭接耳地開始商議起來。這樣的氣氛實在令人心裡發毛。況且這兩個人的幕後還有那名紳士。商議的時間相當久。這當中,我和寬子雖然頻頻四目交接,可是,在中間隔著一段距離的情形之下,我們畢竟是無計可施的。我們夫妻這時候的心思應該是相同的吧?
  兩名賊當中的一個突然說
  「我們現在來玩新花樣吧。這次我們不會再對你客氣的。不過,我們還是給你隨時喊『暫停』的機會吧。」
  這名賊把捆著我的繩端緊系到柱子上去。接著,他們一起走到寬子面前。他們把捆著寬子的雙腳的繩子鬆綁後,一個人繞到背後將她緊緊抱住,另一個人則來到她的腳前。
  「我雖然對老太婆沒有興趣,這時候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
  「你別亂來!」
  「你肯把密碼說出來嗎?」
  「這我不能說出來。我要說的是,你們這樣做也是無法如願以償的。」
  「怎麼啦?對你來說,顧客的保險箱的保全問題比老婆的貞操更為重要,是不是這樣呢?老婆是不是認為你這樣做才對,要不要問她一下呢?」
  企圖用這種要挾來使我就範,這應該不是年輕人的頭腦所能想出的。知道他們的意圖時,我心急如焚,竟連思考寬子的貞操和保險箱何者為重的能力都沒有。寬子今年40歲。她被稱為老太婆是否合適,這一點我也不想反駁。而我從末遭遇過這種事情。最大的證明是,看到她的一雙腳被扳開而露出雪白的腿肚時,我的心著實痛了一下。我難道得犧牲妻子的貞操來為顧客的保險箱守密嗎?
  我的腦筋開始動起來。我的妻子即將受到的,以及我已經受著的,這都是暴力。對方使用暴力的主要的目的在於給予我們夫妻精神上的迫害。而這裡牽涉到的是夫妻的情感問題和社會道義問題。這兩個問題何者為重,這我怎麼能判斷呢?寬子認命一般地任由這名賊擺佈著,她知道此刻再怎麼掙扎都是無濟於事的。
  這時,有一個計策突然閃過我的腦際。我不是可以讓這兩名賊開我的保險箱嗎?等他們走了之後,我就立刻跑到派出所報告,讓警察立刻通知所有向我買過保險箱的顧客有所戒心,同時嚴加戒備,這樣,我不是盡了該盡的責任嗎?」
  我總算有想這些事情的時間。這和兩名賊遲遲未開始行動有關(說不定這是那名幕後的紳士授意的吧)。或許他們這只是唬唬我而已,只要我說出密碼,他們好像沒有真的要強暴我太太的樣子。站在她面前的漢子一副氣閒神定的模樣。
  「不能再等了,你還是動手吧。」——他們最後有了這個共議。我於是再也不能猶豫了。
  「我把密碼說出來,你們住手吧。」
  「呃。」這個年輕的賊這才放開寬子的腳。不過,他把寬子的腳重新綁住。
  「你快把密碼說出來吧。」
  「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你要給我鬆綁。」
  「這是不可能的。」
  「那你們把我太太鬆綁就可以。」
  「這也不可能。」
  「我要你們把我們鬆綁後才肯說出密碼。」
  「我們沒有那麼笨。我們偷保險箱的錢是準備明晚要干的,在我們得逞之前,不可能讓你們自由。你們被綁到明晚也死不了的。」
  「明天白天裡,可能會有人來找我。」
  「那個時候你們不在家,不就得了嗎?」
  看情形,他們是準備把我們夫妻帶到什麼地方去監禁到幹完事情為止的。這麼一來,我怎麼通知警察呢?不管怎樣,眼前的危難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此外的事情以後再見機行事吧。這兩名賊不是真正有意要乾硬撬保險箱、強盜、殺人或強姦之類無法無天勾當的。
  「到時候我們不在家是什麼意思?」
  「我要把你們帶到一個地方去。」
  拖延戰術也有兩個以上的方法。一個是眼前的拖拖拉拉,另一個是被帶到別處去以後和那個叫做梅津順的紳士碰面。
  「我不幹了。」我又一次毅然地說。說這句話的後果會如何,聽天由命吧。
  「是嘛。」
  這名賊又開始解開寬子雙腳的繩綁。哀求和恐懼的表情掠過寬子的臉上。由此可見她對我是絕對貞節的。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好好想一想。你的老婆開始要被人凌辱了。連這一點都熬得過,事後你更堅持不肯吐露密碼的秘密吧?不過,你瞧著吧,我們還是有辦法讓你說出來的。到時候你可不要後悔喔。」
  相信這都是梅津順叫他說的台詞吧?當這名賊抓著寬子袒露的小腿硬要扳開時,我知道自己徹底敗北了。
  「你等一下!我說出來就是了。」
  「你本來就該說出來的嘛。」這名年輕漢子又把寬子恢復原狀。雖然這前後拖延了10分鐘,但這有啥用呢?上次家裡有小偷侵入時,曾經對那位家原刑事報告過許多事情,所以以為警方在暗中保護我們一這樣的期望現在己完全落空了。
  「向右轉3,然後向左轉27,最後再向右轉5。鑰匙就在那張桌子的抽屜裡。」
  這名年輕人找出鑰匙就到擺在四席半房間的保險箱前去。片刻的寂靜。
  「奇怪?打不開嘛。」
  「不可能吧?你再試一次看看。」
  「嗯!老傢伙!你可沒有騙我們吧?」
  「我沒有騙你們。」
  不多一會兒,這名年輕漢子回到我的面前,怒目睨視著我說:
  「打不開就是打不開啊。」
  「我自己來開吧。你們把我的手放鬆一些。」
  這個人照我的話把我手腕上的繩子放鬆一些。結果,保險箱還是打不開。這哪有打得開的道理呢?我告訴他的密碼以及自己轉的號碼全都是假的。我還重複了三遍同樣的動作。
  「原來你對我們撒謊了。」這名年輕人說。
  「你認為這樣嗎?」
  「不然怎麼打不開呢?」
  「保險箱的號碼鎖是非常精緻的東西,我的手這樣被綁著,怎麼打得開呢?」
  「算了,我們不想打開保險箱了。不過,你們兩個人得跟我們走。」
  「到哪裡去呢?」
  「我沒有告訴你的必要。——嗯,我們走吧。」這名漢子對著站在寬子旁邊的另一名年輕人說。接著,這名漢子到六席房間去了一下。在這短暫的時間裡,我想到了最後的手段。我的眼前有一台電烤爐。這時我很快地把電烤爐的插頭插到牆角的插座上去。接著,我把腳跟前的一塊破布蓋到電烤爐上。我的計劃得逞時,寫有我曾經在這個鎮上賣過的保險箱密碼的單子再也不存在了。
  「來吧。」這名漢子解開繫在柱子上的繩端,對著我說:「我現在帶你去見我們的頭子。」
   

  「你終於來了。」梅津順對我說。
  一路上我的眼睛都被蒙著,所以我不知道被帶到什麼地方來,不過,這好像是一間放補漁網的小木屋的樣子。小屋裡沒有電燈,惟一的光源是梅津順帶著的大型手電筒。這裡聞得到強烈的海潮氣味,也微微聽得到海浪聲音。
  「太太,你好。」梅津順微笑著說:「讓你受委屈之處,請多包涵。嗯,你們可不能對太太無禮喔。我們這是在談生意呢。」
  寬子被拋在小屋裡的白沙上。
  遠處傳來消防車的警笛聲。梅津順聳耳傾聽一下這個聲音。
  接著,他說道
  「你確實很頑固,可是,我也是很有耐性的。」
  他以前沒有說過這一點。不過,這一點我倒不關心。我此刻心裡盼望著的是我的家會來個全燒。燒到保險箱裡頭的東西都變成灰燼的程度。而且這個火警一定會引起警察人員的注意才對。屋子裡找不出我們夫妻被焚燒的屍體。失火原因在於電烤爐——這一點大概很快就查得出來了吧?警察當局一定會大大提高警覺的。鎮上有保險箱的人隨著也會有所警惕吧?這樣,保險箱竊案就可以防患於末然。梅津順好像還沒有發覺到這一點的樣子。雖然我的房子燒燬了,但我因得以貫徹做人的原則,我心裡並沒有後侮。
  「你看起來蠻鎮定的嘛。」梅津順說道。
  「因為我下定決心了。」
  「下定決心不把密碼說出來-是不是?」
  「確實如此。」
  消防車的警笛聲越來越大。梅津順交代一名手下過去看看。
  約莫l5分鐘後,這名手下跑回來報告說:
  「這個老傢伙的家起火了!」
  「混賬東西!被他動了手腳,你們不知道嗎?那座保險箱已經報廢一不過,密碼一定在這個人的腦子裡……對不對,老兄?」
  「沒錯。可是,你想用什麼力、法查出來呢?難道要解剖我的
  大腦不成?」
  「你如此鎮定,原來是這個緣故喂?」
  「可以這麼說。」
  「這倒是有點棘手,不過也不是絕不可能的事情。這就要看我有沒有頭腦嘛。」
  「你準備用什麼辦法呢?」
  「要是這個月無法下手,我只有把你留到下個月嘛。」
  「我想,警方會四處搜尋我們吧?」
  「或許是吧。」梅津順悠然地點了一下頭:「那我不得不讓你吃點苦頭了。」
  梅津順的眼睛露出冷酷的目光來。
  起先,我不知道梅津順心裡懷的是什麼鬼胎。
  「你有自己刮鬍子的習慣嗎?」梅津順突然問起我奇妙的事情。
  「是啊,刮鬍子我是自己來的。」
  「你當然是用安全刮鬍刀呀?」
  「是啊。」
  「這麼說,完全刮鬍刀的刀片是你的生活必需品嘍?」
  「可以這麼說。這個東西也可以說是凶器哩。」
  「對。不過,製造這個東西,當然不是為了用來當做凶器使用。廚房裡的菜刀以及裁縫用的剪刀也都一樣。這些東西被使用殺人或殺傷用的工具時,才稱為凶器。以護身為目的而持著的槍支不是凶器。獵槍也是一樣。我曾經說過不用武器,可是,你太固執了,我不得不把這武器的範圍稍微擴大。我除了言語和頭腦之外,現在要使用這個東西了。」
  我在梅津順的手掌上赫然看到一枚安全刮鬍刀用的刀片。
  「你準備怎麼使用這個東西呢?」
  「我當然不能讓你死,所以我是不會動你的粗血管的。刮鬍子的時候,不是偶爾會刮傷自己嗎?我只給你這個程度的刮傷。看樣子,你相當熬得住精神上的痛苦,我現在要看的是你對肉體上的痛苦熬得過的能耐。我相信我的手下對你說過,接受這個試驗時,你是有權利隨時喊『暫停』的。」
  梅津順這名紳士真正可怕——我第一次有了這個感覺。他用拇指和食指把刀片夾到幾乎看不見的程度後,俠地在我臉頰上劃了一下。在這個瞬間裡,我並沒有感覺任何痛楚,而在片刻後,我知道這個地方已在流血,同時覺得微微的刺痛。
  「人的臉部皮膚組織是蠻堅韌的,輕拍幾下,流血很快就會止住。」
  接著,他把我的褲管捲了起來。
  「腳也是比較不會覺得疼痛的部位——」
  梅津順的手在我的腿肚上以縱的方向劃了過去。萎時間,在手電筒照射下的這個部位顯露出一條白線,片刻後才見到微小的血泡處處冒出。感覺到痛楚是過了半晌之後。
  「這枚刀片,我今早才拿出來刮過一次鬍子,所以相當銳利。我順便教你使刀片長久保持銳利的方法。這就是使用後用布或面紙拭去上面的肥皂、水分和油脂,然後不能就這樣擱置,而必須不嫌麻煩地用原來的蠟紙和包裝紙包回去,使它不接觸到空氣。這樣,刀片的壽命就可以保持很久。後來變得不快時,可以把刀片放進盛了水的玻璃杯裡,然後用食指按著刀片的中心部分在玻璃的內壁上來回擦幾下。這樣,刀片會變得銳利如新。鬍子不是特別濃的人,一枚刀片可以使用一個月之久……咦?你還不喊『暫停』,是不是?」
  我喋若寒蟬,不給他半句回話。對付他這種話多的人,我認為沉默應該是最有效的抵抗。
  「火燒得怎麼樣?」聽到梅津順這句問話時,一名手下立刻到外面望望回來。
  「那邊火蔓延起來了,火勢猛烈得很。」
  「我的天!」梅津順歎口氣說:「害到一些無辜的人,這太不應該了。」
  我的房子投有火險,可是,被發現系由投保者縱火,這就領不到保險金。這麼一來,我在這小鎮不是待不下去了嗎?臉頰上的創傷一度不痛後,現在又感覺到刺痛。這大概是汗水流進創口的緣故吧?
  「我問你——」紳士說:「用這個方式割傷,什麼部位最會感覺到痛楚,你知道嗎?」
  「這就是手腕之間的部位,也就是手背和手指。這個部位不但血管多,神經也特別集中。像你靠手工作的人,這一點應該很滑楚吧?」
  我以前不知道這一點。不過,人的手比其他任何部位都靈巧,這一點好像可以證明梅津順所言不假。
  梅津順的手指靈活地動了一下。他沒有以直線方式割傷我的手臂,為的是避開血管吧?這一招的確使我痛徹心肺。
  「指尖和指甲邊緣——這些地方應該是幹你這一行的人最重要的部位吧?」
  「你等一下!」
  「你現在肯說了嗎?」
  「我說。」
  「拿紙張和鉛筆過來。」梅津順對著手下說。
  「我會說的,可是……」
  「我不接受任何條件。還有,你千萬別想要我。你要是敢騙我,我不但會把你留到下個月底,還會讓你遍體鱗傷。來,你現在先說出農會的保險箱密碼吧。」
  我要是說謊,梅津順一定很快就回來給我真正的苦頭吃吧?他們好像明天要去向這些保險箱下手的樣子。可是,今晚發生了一場火警,而且火主夫婦雙雙下落不明。警察當局一定會發覺個中有蹊蹺存在,也會對鎮上所有保險箱的安全問題所有戒心吧?這是我惟一的寄望。我已經全力抗拒到底了,現在屈於對方的淫威之下,這還能怪我嗎?我發現自己此刻的腦子非常清晰。
  「向左邊轉兩次8,再向右轉一次l2。最後是向左轉三次9。」
  「現在說鐘表店。」
  「向右轉三次6,再向左轉……」
  我為能夠對答如流而自己都感到驚訝。可是,現在已把秘密說出去,此刻對自己的腦力之好驚訝,這有什麼用呢?結果,我把十三座保險箱的密碼全部吐露了。
  「讓我吸一支煙吧。」
  梅津順突然行色匆匆地要離開這裡的樣子。
  「可不要忘記帶鑰匙。」由他對手下喊的這一句話來推測,他們好像已經得到保險箱的鑰匙了。
  「把這兩個人好好捆綁起來。萬一被逃脫,這不是鬧著玩兒的。」
  「嗯!等等!你們不是明晚才要下手的嗎?」
  梅津順將臉湊到我的眼前說
  「我們要動手的是今晚,而且趁著大家正在為火警亂得暈頭轉向的時候,你的縱火可以說是幫了我們一次大忙。我們說明天要干,這是騙你的話。你的緩兵之計結果派不上用場了。我們的行動計劃早就決定了的。如果你說的密碼沒有錯,我們大概不會再見面了吧?天亮後,你們一定會被人發現的。」
  他說的一點沒有錯。這個鎮發生了火警是稀罕事,此刻鎮上所有的人都趕去看熱鬧吧?而最要命的是消防隊以及警察人員全都到現場去。我這不是為這三名賊實現了一次調虎離山之計嗎?
   

  全身被捆綁的妻子,花了老半天時間,在沙地上用蠕動的方式,好不容易移動到我的身邊來。然而,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形之下,我不知道她在哪裡,更不知道她移動了多遠的距離。
  「親愛的。」寬了對著我說。這個聲音從離我約六尺處傳來。
  「你沒有把真正的密碼告訴他們吧?」
  「我有什麼辦法呢?何況我沒有想到他們今天就要動手嘛。」
  「我們的房子真的燒掉了嗎?」
  「由他們興高采烈的樣子看,應該是真的才對。」
  「起火的會不會是別人家的房子呢?」
  「是我們的房子。那個年輕傢伙親眼看了回來,而且這是我把破布覆蓋電烤爐的結果。」
  「原來這是你幹的事情……」
  「是啊。」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為的是不讓他們得到保險箱裡的密碼單。」
  「結果還不是一樣?我們的房子算是白白燒了。」
  「結果確實如此。可是,當時我認為這是惟一的方法呀。」
  「就結果而言,你是告訴了他們這個秘密。」
  「確實如此。」
  「你記得上次告訴我的那些話嗎?」
  「你是說我記憶力很好這碼子事嗎?我確實說過記在腦子裡比寫在紙條上放在保險箱裡安全。當時我認為顧客們保險箱的安全全都維繫在我身上。就這一點而言,我雖然是一個毫無可取之處的小人物,而我的生活態度卻是非常崇高的。」
  「你這算是飛來橫禍吧。」
  「梅津順說過我熬得住精神上的痛苦,卻熬不住肉體上的痛苦。」
  「你被割傷的地方還痛嗎?」
  「還好,只有一點點刺痛而已。其實,刺痛我的並不是這些小小創口,而是我的心。」
  「你的心……」
  「是啊。原來我對精神上的痛苦也是熬不過的。這一點我在那個剎那間深深覺到——」
  「那個剎那裡……」
  「是啊,就在那個時候。」
  「哪個時候呢?」
  「就是看到被綁著的你露出雪白小腿的時候。」
  「想到當時你既懼怕又求助無門的心情,我實在柔腸寸斷。
  我當時沒有以你為重,你一定對我痛恨入骨吧——噢!疼死我了。」
  「你怎麼啦?」
  我沒有回答她,原來這是眼淚流入臉頰上的創口的緣故。
  「其實,我在良心上是苦不堪言的。」
  「我們趕快想辦法從這裡逃走吧。」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們省點力氣吧。」
  警笛聲雖然已聽不見,而火警現場的喧囂聲好像傳到這裡來了。莫非這是我的幻覺嗎?我似乎看到了嘈雜的火警現場。這個小鎮過去很少發生過大事。現在的這麼一場火警,鎮上的人們還不潮汐一股地圍過來看嗎?消防車和警察人員立刻趕到,而群眾更是擠得水洩不通。相信家家戶戶都有人拉開玄關的門,跑出來看熱鬧吧?家裡只留下一些老人、女人和幼童而已。學校的值夜人員和鐘表店的兒子一定也都趕著看熱鬧去了吧?農會事務所相信也唱起空城計才對。所有這些地方的保險箱都在陰暗的角落裡靜靜地睡著。比起火警現場的嘈雜,這些地方又是何等的寂靜。這些角落原本有著適合於放置保險箱的寂靜氣氛。而有一批人正在朝和觀眾相反的方向行動著。這些人走向的目標是保險箱。當人們從火警現場回到家裡來時(說不定是黎明時分吧),保險箱厚厚的門扉可能是開著的吧?
  「我們趕快設法通知警察才對。」
  「你別白費心機了。派一些人馬到火警現場去維持秩序後,警局裡還有可能留守幾個警察人員呢?這個人數恐怕比保險箱的數目還少吧?」
  「我們已經盡了人事,那就聽天由命鑼?」
  「要是夏夫在身邊,那就好了。」寬子說。
  「還不是一樣?不,或許更槽吧。幸好那個場面只有我一個人看到。難道你希望讓夏夫看到那個場面嗎?」
  「讓兒子看到母親被凌辱的場面——」
  「我並沒有被凌辱啊!」
  「這我知道。不過,我為夏夫當時不在場而慶幸。如果夏夫在場,你和他中間的一個一定會發瘋的。」
  「親愛的。」寬子說:「或許是吧?我們一不,我過去的生活太以夏夫為重,而你就太以保險箱為重了。」
  「結婚這麼久,我也開始被叫做老太婆了,可是,我們畢竟是一對夫妻,不是這樣嗎?」
  「天有不測風雲嘛。」
  「你想那些人會不會回到這裡來呢?」
  「這很難說吧?如果汁劃失敗,或者是雖然得手卻無路可逃時,他們或許會回到這裡吧?」
  「要是他們回來,我們怎麼辦呢?」
  「回來就回來,我們已經管不了這麼許多了。」
  「我心裡開始發毛哩。」
  時間在無奈的情緒中緩慢地過去。我知道倒在沙地上的寬子此刻焦躁的心情。她除了有單純的恐懼感之外,心裡一定在擔憂著縱火的事實一旦被查明後領不到保險金的現實問題。此外,對自己的丈夫被迫站在與顧客為敵的立場,有形無形中成了梅津順這一票人的共犯也很苦惱。兩人的心情已沉重到極點。黎明不曉得多久才要來臨哩。
  「噢?」寬子突然壓低聲音說,「好像有人朝這邊走過來哩!」
  起先我以為這是太太的錯覺,後來聽出確實有人踏著沙地走過來的腳步聲,而且來的人不像只有一兩個的樣子。
  「他們回來了。」
  「我們怎麼辦呢?」寬子說。「也許他們正在被警察追蹤。要是拿我們當人質,如何是好呢?」
  「他們也許淮備利用船隻從海面逃走吧?」
  「你能站起來走路嗎?」
  「沒有辦法。我是被綁在木樁上的。」
  我依稀聽到夾雜在腳步聲中的妻子的呼吸聲。這兩種都越來越大而且越來越快。我已透過木板牆縫隙看到外面晃動著的手電筒燈光了。
  「大概在這裡!」外面突然傳來喊叫聲。
  門扉被推開。在這剎那裡,我好像看到夜空裡的星星。又有聲音從對準我們的手電筒燈光的那邊傳過來。
  「果然在這裡!人被綁著哪。快!快鬆綁!」
  另外的幾個人很快地將綁著我們夫妻的繩索切斷和解開了。
  「塚原先生!」
  「我來了。我真擔心兩位的安危呢。看你們好像沒事,這太好了。」
  「那一夥呢?」
  「接到火警的報告時,我們立刻動員連輪值休息人員在內的全體人馬,戒各了所有有保險箱的地方。結果,這伙歹徒可以說自投羅網,全都被我們逮到。你現在可以放心了。」
  我頓時有了渾身疲憊的感覺。
  「可是……」
  「你是想說發生火警的原因,是不是?在那樣的場合之下,這是迫不得已的。你的措置並沒有不當之處。」
  「不是蔓延到別人家的房屋嗎?」
  「還好,只蔓延兩戶而已。」
  「呃……」
  來到外面廣闊的海濱沙地上時,我擁抱了寬子。塚原刑警這時靠過來對我耳語說:
  「警察當局會替你向保險公司說情的。你的火災保險金應該可以領到全額才對。」
  這是我人生過了大半輩子後,第一次遭遇到的危險。這場災難全由那令人難以消受的黃昏後的酷暑所帶來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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