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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幹掉伊能正志是昨晚的事情,而這項計劃卻花了我一個多月的事件。至於我之所以幹這件事情的原因,應該要追溯到七年前。
坦白說,我當初對他還沒有深惡痛絕到要置之於死地而後快的程度。我當時計劃的只是一般的報復。起先,這是對我所受到的屈辱的報復,但隨著時日的變遷,這意念遂凝固成為牢不可拔的殺意,固定在我的心裡。
自從立意要將他殺害以後,我從來沒有過罪惡的意識。 每次想到這個問題時,報復之心反而愈來愈堅定。我冷靜地審視著在自己心裡起伏不已的殺意。
伊能正志突然在我面前出現,將我的人生踐踏得支離破碎,並且為我留下不可抹消的屈辱痕跡的人物。他被殺害可以說是罪有應得。
這個人第一次在我面前出現,是在1960年的春天,屈指一算,已有七年了。
當時35歲的我,供職於一個公家機構的外圍團體,剛升為總務部股長不久。
以這個年齡而膺任股長不能算宦途順利,和我同年的同學中還有人當上了課長。
這個團體專為收容退職高級官員而設,因此,上層人員全為所謂的「空降部隊」所佔滿。這些人多半畢業於國立T大或H大,曾經為炙手可熱的官場俊秀。畢業於地方上一處藉藉無名的高中和名不見經傳的私立大學的我,在學門和派繫上,當然不能望其項背,因此,晉陞緩慢自然是意料中的事。
雖然如此,我卻覺得滿足。再過幾年,我應該有晉陞為副課長的可能。在退休之前,我或許會被提升為課長。總之,只要一帆風順,我在生活上可以說是無憂無愁的。我唯一的不滿可以說是我和太太之間迄今膝下無兒,但這也沒有令我耿耿於懷。
我的太太名字叫做玉子。她的年齡比我小五歲,是我同鄉一戶農家的女兒。我們是經過相親而結婚的。結婚後,我有幸得到一位和我服務的單位有業務上來往的人的介紹,在世田谷租到一幢房子。這幢房子樓下有兩個房間,樓上除了六席房間之外,還有陽台。以新婚夫婦來說,這樣的屋子已經夠大了。同時得到新居和新娘子的我,處在幸福的頂峰。
玉子雖然不怎麼漂亮,但她的身體卻足夠令我瘋狂。清晨睡醒時,我的精神都格外爽快,到車站搭乘電車上班時,我一路上都在吹著口哨。
我在結婚後的第五年晉陞為股長。 「這太好了。」 玉子眉飛色舞地望著人事命令上的文字說。
「恭喜你榮升。相親時我母親就說你的耳朵特別大,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現在她的預測果然靈驗了。」 「這樣也算榮升嗎?」
我不覺苦笑起來。到35歲才晉陞為股長,這還值得自傲嗎?不過,我還是高興,這是實在的話。
「我這就寫信告訴在鄉下的母親。同時,我們應該慶祝一番。」
玉子特地為我做了紅豆飯(日本人以示慶祝的習慣)。她將人事命令豎立在五斗櫃上,前面還供了插在玻璃杯裡的幾株鮮花。這一晚的情景我記憶歷然猶新。
我喝了幾壺酒後有些陶陶然。玉子也陪我喝了兩三杯。滿面緋紅的她對我嫣然笑著的樣子,好像在祈求些什麼。小市民的幸福不就是這樣的嗎?
「我真高興。」
玉子這天夜晚在我的懷裡重複著說這句話。當我的手摸遍她那因冒汗而濕潤的身體時,她情不自禁地連連歡喜的叫出聲來。她這異常昂奮的樣子使我更加感到陶醉。我們像兩具泥人一般糾纏在一起,互相傳遞著彼此的體溫和脈搏,相信天底下沒有任何力量能將如此甘美的擁抱活生生拉開的。
實際上卻有這麼一個人出現了! 這個人就是伊能正志! 現在我該敘述有關他出現的經過了。
2 記得那是4月中旬某個星期一的事情。我到外面吃過午飯回辦公室時,被叫到部長室去。
有尾上梅之助這個和歌舞伎明星之藝名類似名字的這位部長,以前也是X省一個官員。這個人在職當時就以陰險、追逐私利而出名,轉到這個單位來後也以冷酷、缺少人情味而為人所詬病。
我緊張地在他面前站著。 「部長,您有什麼吩咐嗎?」 「唔,你就是鈴木雄吾?來,我們坐下來談吧。」
部長指了指接待客人用的沙發說。他的唇角泛著微笑。 「抽一枝煙怎麼樣?」
看見他打開一包外國香煙向我敬煙時,我知道他今天找我並不是為了公事。聞到他自己點燃一支後吐出來的香煙的高雅氣味時,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你們課長告訴我說你家裡只有你和太太兩個人,是嗎?」 「是的。」 「聽說你家在世田谷?」 「是的。」
「課長說你租的房子相當不錯。」 「哪裡的話。房子很大,這倒是事實。」
「那不是很好嗎?我就是聽你的課長說到這一點,所以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情。」 「部長有什麼吩咐?」
「我希望你能接受一個學生在你家寄宿。」 「我不太明白部長您說的意思……」
「這個學生是我的侄子。他高中畢業後,考了兩次T大都沒有考上。他是信州一家以造酒為業的家庭的老二,因此將來沒有繼承家業的義務。家人因而希望他能讀T大,將來當一名官員。去年,他在小都市的補習班讀了一年。可是,你也知道那種地方是不管用的。家人希望他到東京的補習班來好好讀一年。然而,住公寓或寄宿民家的生活一定會很不規律……」
我雖然恭敬地聽著部長的話,心裡卻覺得不是滋味。家庭是生活的一個核心,不願接受陌生人的闖入,我想這是人同此心才對。我和玉子兩人過著的甜蜜生活被部長的侄兒窺看——想到這一點我就心裡發毛。
「當然……」 部長好像察覺到我的心思,有些靦腆地微笑著說:
「我知道這件事情會影響你的家庭生活。讓侄子住在我家,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可是,我太太久病纏身,照顧不到,而且我家根本沒有多餘的房間。我的孩子們都長大,每個人都需要各自的房間。我家裡空著的只有客廳,可是,客廳還能供人睡嗎?我也不便於央求住公寓或鴿籠式社區的職員們。所有的課長們知道這件事情以後,都努力為我物色適當的地方,結果把你推舉出來。鈴木股長,請你接受我這個央求,行嗎?」
「這……」
「何況我們每天都有見面的機會,這個侄子有沒有好好用功,我還可以隨時問你。你為人誠實可靠,這一點你的課長再三向我保證過。你是最理想的人選,我已經決定了。」
「我不要你們刻意照顧他,只當做家庭裡的一分子就好。他是幼小就失去母親的人,最怕寂寞。應該給你相當的報酬,這一點我不會忘記的。」
雖然有部長這一句話,我還是悶悶不樂,報酬什麼的,我根本不在意。我耿耿於懷的是,有人闖進我們夫妻生活領域。
星期天等假日時,我連白天裡都會和玉子做愛。無意間瞥見玉子的裙子揚起處露出大腿——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一看到她那雪白如玉的肌膚,我頓時會慾火中燒,立刻抱住就將她壓在榻榻米上。
夏天夜裡,我們甚至會在熄了電燈的房間裡,一絲不掛地彼此擁抱在一起,隨著收音機播出的音樂跳舞。
這樣的時候,我們根本不必顧慮到別人的耳目。這是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甘美的夜晚。屬於一對夫妻的天地,本來就不准別人偷窺。
但是,我是不是該拒絕部長向我提出的要求呢?
我實在拿不定主意。我擔心拒絕後可能遭到的處置。雖然這只是私事一樁,被拒絕時,對方一定會感到不高興。何況這個人是以傲岸冷酷而聞名的尾上部長。對不從已意的部屬會採取怎樣的態度,這是不難想像的事情。
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鈴木股長,請你考慮接受我的請求,行嗎?對於你的好意,我一定會在我做得到的範圍之內,有所回饋的。」
他這最後一句話,使我不再躊躇了。我的前途不是完全維繫於身為部長的他的一念之間嗎?這是他投向我的餌。而我不否認這是多麼富於誘惑力的餌。
我表示同意後走出部長室。
「我可不同意這件事情。讓一個陌生人寄宿到家裡來,這我不能接受。」
玉子聽了我的話後,皺著眉頭表示反對,我費了一番口舌才將她說服。到明年的聯考,只剩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們只要忍耐熬過這段時間就可以。我要是因此得到部長的青睞,將來有平步青雲的機會,這不是非常划得來嗎?一個人必須為自己打算,同時,眼光要放長遠一點——我極力陳述了這一點。
「好吧,一切為了你日後的晉陞,我們只有忍受一段時期的不方便了。」
對白領階層而言,最大的願望除了晉陞以外,還有什麼呢?何況既無才華、又無後台的我,晉陞不等於幻想嗎?
伊能正志——部長的侄兒第一次來到我家是隔周的星期天。
他個子瘦瘦高高的,臉色蒼白,一點都不像是在鄉下長大的,而且還留著一頭長髮。陰玉的表情絲毫沒有年輕人應有的朝氣。
「我是伊能正志,以後請多指教。」 他垂著眼皮,低沉地對我們夫妻說。 我們早就決定將二樓的六席房間供他居住。
這天夜晚,我又要求玉子的身體。想到有伊能正志在二樓,這為我帶來了新鮮的刺激。
「不行!」玉子壓低聲音說,「樓上有人,我們怎麼可以這樣呢?」
「你這是什麼話。」我同樣壓低聲音說,「他要在我們家住一年,這期間我們難道都不能行房嗎?」 「不管怎樣,我今晚說不要就是不要。」
「玉子!」 「他還沒有睡,會聽到的。」 玉子撥開我的手轉過身去。這個舉動反而刺激了我的慾望。我靠上前去就硬抱住了她。
「你不要這樣嘛!會被聽到的。」
玉子擺出抗拒的姿勢來。然而,當我撫摸她時她再也不抗拒,同時微微喘起氣來。不過,她的眼睛卻始終盯著天花板。到行房完畢之前,她連一句叫聲都沒有叫出來。夫妻這樣行房何等索然無味!我落寞地離開了玉子的身體。
這是後來摧毀我的人生、將我的一切奪去了的伊能正志到我家來的第一個夜晚的事情。
3 「伊能先生好像是很認真用功的人嘛。」
伊能開始在我家寄宿後約莫一個星期,太太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每天上補習班嗎?」
「他從來沒有請過假。早上9點出門,到下午5點就準時回來。」 「那不是很好嗎?」
聽到這個報告,我感到非常安心。他搬來的第二天,部長向我簡單表示謝意之後,只說了這樣的一句話:「希望你以父輩的身份,好好管教他。」
雖然有部長這句話,可是,對這麼一個22歲的青年,我還能怎麼樣呢?他家庭環境不錯,經濟上自然很寬裕,過著的是優哉游哉的生活。他初次來到東京居住,對樣樣事情都覺得新鮮好玩,考大學接連兩年名落孫山,縱然心裡悶悶不樂,但在東京應該不愁找不到散心的機會。
總之,聽說他是個很用功的學生,我著實鬆了一口氣。 隔日,我在走廊上看見部長時,立刻向他報告說:
「伊能老弟實在很用功。補習班的課他從來沒有請假過。我妻子對他真是讚賞有加哩。」 「多虧你的管教。以後也請好好照顧吧。」
部長只給我這麼一句短短的話就走過去。態度冷淡之極,比起央求我接受伊能時的連篇好話,有天壤之別。
雖然如此,我卻以能和部長談公事之外的事情為榮。我一邊以敬畏的眼光目送他那肩膀寬闊的背影,一邊心裡期待著權力極大的他日後對我會有所回報。
時序已進入夏季。 走在街頭上,柏油路的輻射熱使人感到猶如在烤箱裡一般。這樣的懊熱實在叫人受不了。
伊能的故鄉在淺間山山麓的K市,而他卻一點沒有要回家鄉去的跡象。 「伊能讀的補習班難道不放暑假嗎?」我問玉子。
「他說他們的補習班不放暑假。」 「為什麼?」 「因為有夏季特別講座。」 「非參加不可嗎?」
「好像是。考生沒有暑假,這是他們的方針。尤其報考T大的學生,非參加這個講座不可。」
「這不是太折騰考生嗎?」我對補習班如此煽動考生們的競爭意識,藉以謀利的商業手段感到反感。
不管怎樣,補習班不放暑假對我們夫妻而言是非常不好的消息。我們原本期待這期間他會回鄉下去,夫妻生活暫時可以恢復正常。
自從伊能到我家來住以後,我從未真正享受過玉子的肉體。這一點相信玉子也有同感。我們行房時,一點沒有陶醉感。在黑暗裡匆匆了事的行房,始終帶給我們意猶未盡的感覺。
連極其日常性的事情,玉子都會降低聲調對我說,而我回答也同樣的低聲。用細微的話談蘿蔔一斤漲多少錢之類的事情,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夫妻?事實上,我們夫妻時時刻刻都不會忘記那臉色蒼白的伊能正志的存在。而且這個意識又和尾上部長重疊在一起,所以我們會不期而然地將視線射向二樓。
想到這種狀態會延續到明年春天,我垂頭喪氣,越來越心浮氣躁,情緒從未有過片刻的安寧。莫非伊能正志是尾上部長以擾亂我們夫妻的生活為目的、派到我家裡來做刺探工作的奸細?
這當然是我個人的妄想。我也有這樣的念頭:索性拒絕他在我家的寄宿,但沒有勇氣向部長開口說出來。越是如此,我越感到自卑而心裡更不是滋味。我為這無法發洩的抑憤,人都快要瘋了。
看見玉子為伊能洗內衣褲或擦皮鞋時,我心裡更是惱火。 「這種事情,你何必替他做呢?」
「可是,他是付住宿費給我們的,不做不好意思嘛。」 「他付的住宿費只包含房租和餐費,並不包括這樣的服務費啊。」
「其實,這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我只是連同你的衣服一起洗而已。」 「我不要你這樣做!你幾時開始變成伊能的女傭了?」
「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要是傳到部長的耳裡,這還得了?」 「我看得出來你很想對他獻慇勤。你對他的內衣褲很感興趣,是不是?」
「你少說廢話,好不好?」 「反正我說的都是廢話!我自認是既無能又沒出息的混帳丈夫,這樣你滿意了吧?」 「親愛的!」
「我不要你叫我!」
夫妻倆爭執得很厲害,實際上兩人都是壓低聲音說話的。想到伊能的耳目就是部長的耳目,我們還敢大聲爭吵嗎?由於內心的不滿與日俱增,夫妻間的反目也日趨激烈。
這樣的日子委實太受不了了。 一天夜裡,我有意要和解,於是伸手撫摸玉子的身體。結果,她還是嚴加拒絕我。 「我沒有心情。」
聽到她說這話,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慾望也在剎那間萎縮了。 我認為我們夫妻之所以變得如此不睦,主要原因完全在於伊能正志。
但我也絕沒有想到這樣的不睦竟然導致決定性的破裂,甚而摧毀我的人生!
其實,仔細一想,我當時也不是全然沒有如此不祥的預感。一種漠然而捉摸不定的不安感,當時就在我的心裡盤踞著。
這事發生在我眼前,是在兩個月之後。 結局於這一年的晚秋時來到。
玉子在澀谷車站附近的P飯店的一個房間裡,和伊能正志殉情自殺了! 這事發生在我出差去名古屋的第二天。
4 我在名古屋的旅館接到澀谷警署打來的電話,他們說:
「今天早上9點鐘左右,本署轄區內P飯店發現前夜投宿的一位中年婦人和年輕男性雙雙服用安眠藥而昏睡不起。從留下的遺書得知這位女性名字叫做鈴木玉子,而年輕人則為在該家寄宿伊能正志,因此和你緊急聯絡。兩個當事人狀態相當嚴重,目前正在醫院接受醫護人員急救。尚盼即刻歸來——」
電話說到這裡就掛斷了,而我卻依然握著話筒,茫然若失地坐在那裡不動。我覺得剛才聽到的消息,好像是由收音機傳出來的和我無關的廣播。
我怎麼走出旅館,自己一點記憶都沒有。這麼大的震撼頓時奪去我的思考力,我的腦子和身體一下子變成真空狀態了。這樣的空白逐漸為悲傷和憤怒所填充。
出租車停在醫院門口,推開這幢白色建築物的玻璃門,聞到刺鼻的消毒藥氣味時,我這才體會到事態的嚴重性。
我抵達時,玉子已香消玉殞。聽說她是在我到達的半個小時前撒手歸西的。 護士小姐帶我到安放遺體的房間。
這個房間裡有一位穿白色衣服的醫生和一名穿著藍色西裝的男人(後來知道他是刑警人員)正在交談著。
這兩個人見到我就微微點一下頭,靜靜地退到床角邊去。妻子和別的男人殉情自殺,對著聞訊匆匆趕來的丈夫,他們不知如何啟口是好。
這時候的我一點沒有以此為恥。事實上我連感覺羞恥的心情都沒有。
除去覆蓋臉部的白布時,看到的是玉子閉著眼睛的遺相。她那乾癟的嘴唇上,有幾處的口紅已脫落而顯得特別蒼白。她臨終時好像沒有感到苦悶,倒是挺安詳的。
望著望著,我卻沒有流出半滴眼淚來。這並不是因為她以這樣的方法結束生命而令我感到茫然若失,而是由於我從她緊閉著的眼睛和嘴巴上明顯地感覺到她對我的敵意和反抗。
「鈴木股長!」 這時,門突然被推開,尾上部長走了進來。
「你怎麼可以給我搞出這種事情來呢?在事情發生之前,你難道一點跡象沒有發現嗎?」 剎那間,我真正感到怒不可遏。
「部長,那個混帳還活著,是不是?」 「呃……」 「那個混帳沒有死,是不是?」
「你說話怎麼可以這樣沒有分寸?正志倖免一死。有人得救,這不是不幸中的大幸嗎?」
「那個不要臉的傢伙沒死,可是,玉子死了呀!您不知道我的玉子一去不復回了嗎?」 「遺書你讀了沒有?正志是被年紀比自己大的女人誘惑了。」
「放你的狗屁!玉子絕對不是這樣的女人。是那個混帳,把她誘惑了的。他經常服用安眠藥,所以對這樣的藥原本就有很大的抵抗力,他在服藥自殺之前,早就知道自己不會因此喪生。」
「鈴木先生,我們平心靜氣地來談談,好不好?」 在我旁邊的穿西裝的警察這時插到部長和我的中間來。
「你剛才說的這一點,我們警察當局已經仔細查過了。可是,事實上這個年輕人服下的安眠藥,比夫人服下的量多。這大概是他知道自己對藥性的抵抗力強吧?至於他獲救,這純粹是僥倖。這起殉情自殺事件絕沒有偽裝嫌疑,這是我們的結論。」
接著,他拿起枕頭邊的一封信遞到我的面前來。
「這是二位留下的遺書。遺書的內容,我們剛才得到尾上先生的同意,讀過了。這內容可以證明二位確是事先同意之下的殉情自殺。現在請你讀讀看吧。」
5 這封遺書的內容,沒有在這裡披露的必要。
企圖一死了之的人,無論如何羅列美麗詞藻以美化自己臨死之前的決心,這畢竟只是玉子和伊能正志之間的畸形戀情而已。
兩人之間的關係好像從一個月左右前開始。是伊能有所要求,還是玉子主動給與,這一點遺書上並沒有明確的記述。由文字表面可以瞭解的是,對投考T大已經完全喪失自信的伊能,越是受到家人親朋的期待和激勵,越發覺得無顏以對,於是找玉子為避風港。——正志愛慕我猶如母親,我怎能不以母親般的愛情關懷他的一切呢?然而,我錯以為的母親般的愛情,實際上是一般女人的愛情——當我發現這個事實時,兩人已面臨破滅的深淵了……
玉子在遺書裡這樣記述說。
然而,發生關係的動機如何,以及由誰先發動攻勢,這種事情我沒有興趣知道。經過的情形和謝罪的話,我也不想聽。聽了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對我最重要的是事情發生後的結果。我最忍無可忍的一點是伊能正志活著的事實。和我共有過妻子肉體的男人存在於我的周圍——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所受的屈辱還會消失嗎?我還能容忍這樣的人存在嗎?
其實,當時盤旋於我腦際的,只是這個想法而已。我雖然有報復的意念,心情上卻沒有計劃如何付諸實行。
將玉子的遺體由醫院搬出時,街頭下著霧一般的細雨。伊能的哥哥和嫂嫂好像已由信州趕來,卻始終沒有在我的面前露臉。莫非他們是聽了尾上部長的指示才這樣的嗎?我當然一步都不想踏進伊能住的病房。
正志是受到年長女人的誘惑而被逼殉情自殺的,相信他們都是這樣解釋。這狹窄的心胸不正和伊能正志不正常的心胸一脈相連嗎?
翌日,我抱著玉子的骨灰罐回到家鄉來。 所幸報紙沒有報道這個事件,我對親朋以及玉子娘家的人都佯稱她是因病去世的。
出殯當日又是個下雨天。尾上部長以及伊能家的人都沒有來悼唁。只有我服務的單位拍來一封形式上的唁電。我抱著素陶骨灰罐,踏著滿地落葉的羊腸山道,緩緩而上。短短的出殯行列跟在我的背後。這淒楚的出殯隊伍使我油然產生對玉子的哀憐。同時,也使我對伊能正志的憎恨之意達到沸點。
純樸的鄉親們沒有一個不為玉子的未達天年而去世由衷表示哀感。 「留你一個人自己先去世,玉子她心裡多麼捨不得啊。」
我聽了這些話深受感動。我敢說,玉子在臨死之前對我是十分牽掛的。可是,她已經死了,而那個混帳還活著。 那個混帳傢伙現在是什麼樣的心情?
村人們都回去了,家人也全都就寢,我一個人來到佛龕前環抱著手臂坐下來。
供在牌位前的照片是我去年拍攝的。在蠟燭的紅光之下,故人的照片露著笑臉。
都是你有欠思慮!——我不覺說出這句話來。我的眼淚這才第一次滑落臉頰上。 我絕不能就此罷休!
對伊能正志的殺意,開始在我的心底湧起。
我在家鄉待了三天。回到東京後發現放在二樓房間的伊能的東西不見蹤影。
「你服務單位的部長來過,說已經得到你的同意,所以把東西搬走了。」
替我看家的隔壁的主人說。聽說部長是在昨天上午帶搬家公司的工人來把東西搬走的。 「他要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
隔壁主人遞給我的信封裡裝著的是這個月的住宿費。 據說,伊能並沒有親自來。 我打電話到醫院確認伊能已於前天上午出院。
這天夜晚,我到部長公館去拜訪。他一臉不高興的表情,請我進客廳坐下來。 「我回家鄉去為玉子辦理出殯事宜,剛回來。」 「唔……」
「聽說伊能老弟已經出院了?」 「嗯……」 「他是不是回信州去了呢?」 「這……」 「您不知道嗎?」
「我只聽說他的家人要找個地方讓他靜養一段時期。至於到哪裡,我不知道。」
部長不屑地說。他好像深怕我接近伊能。他對我如此警惕的態度誠然可笑,而聽從伯父和哥哥嫂嫂的指示,突然銷聲匿跡的伊能,更像個逃犯。他這種卑鄙的態度更讓我的殺意正當化。
翌日,我將辭職書付郵投寄。我辭職的理由當然不一而足。
第一個理由是我羞於與人為伍。我如果在原單位繼續服務下去,妻子紅杏出牆,且與年輕男子殉情自殺的烙印不會從我身上消失。這是我絕對無法忍受的事情。
另外一點是,我看得出來在尾上部長手下,我將永遠不會有晉陞的機會。這不是單純的推測,而是有先例可鑒。
前年,在部長的媒妁之下結婚的一名部屬,後來和他的太太離婚了。這個人於去年人事調動時,被調到東北地區的。這樣的人事調動與其說是陞遷,毋寧說是放逐。擁有絕大權力的部長,要左右我這區區小股長,當然易如反掌,我這樣的揣測是有根據的。
伊能正志大概是再也不敢想報考T大了,不過,他會在東京讀別的大學,這是一定的事情。因此之故,我非繼續住在東京不可。在部長將我趕到鄉下偏僻地方之前,主動提出辭職,這應該是明智之舉。
離職申請獲得批准的這一天,我毅然到部長室求見部長,我說:
「我這是為了要忘記過去,決心重新開始我的人生。我是前來向您道謝多年來的照顧,並且向您辭行的。」 「我想這樣對你比較好。」
部長露出欣慰的微笑說。我知道我的存在還是令他耿耿於懷的。 「虧你能想到這一點。」「我想我會好好奮鬥一番的。」
「我已批示以最高基準核發你的退休金,回頭你到會計課去領取吧。」 「謝謝您。」 「祝你健康。」
部長站起身來向我伸出右手。我和他握握手。回憶自己曾經有過想靠他這隻手晉陞的願望時,我頓時感慨萬千。
在我走出部長室之前,部長始終露著親切的微笑。
6 七年的歲月荏苒而過。
而這漫長的七年光陰對我而言是何等充滿焦躁和絕望的時間推移。
我一開頭就說我把伊能正志幹掉是昨晚的事情。殺害一個人難道需要七年這麼冗長的一段時間嗎?
這樣的疑問當然有道理。開始時,我自己也沒有這麼長遠的計劃。我當時的計劃是一有機會就動手幹掉他。
也就是說,這七年的期間,伊能正志完全和我隔離了。原來在殉情事件發生後,他很快就飛往國外去了。他離開日本,為的是到美國N州州立大學去讀書。這巨大的空間距離,使我無法接近伊能正志。
伊能家有的是錢,而且尾上部長在外務省又有許多熟人,所以,他要辦理留學手續沒有任何困難。此舉是否出自於正志個人的志趣還是他哥哥的安排,這我就不得而知了。總之,一個失敗於殉情自殺的人有這麼一個大轉變,這一點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我開始在京橋一家小建設公司上班,住在一個只有六席房間的簡陋公寓裡,日夜等待著伊能正志歸來。說實在的話,如果不胸懷這樣的計劃,我是大可以過和平常人同樣的生活的。我有一些儲蓄,在這家建設公司也爬升到相當的地位了,有人甚至於勸我續絃,然而,我卻一點沒有把這種世俗的幸福看在眼裡。我的眼睛只盯著遠在太平洋彼岸的伊能正志。
結果,皇天不負苦心人,這個傢伙終於再度在我的面前出現了。原來他在半年前就回到日本。這個發現純屬偶然。 那是上個月的事情。
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我因公外出時,遇見了一位令我非常懷念的人。他名字叫做佐山,當年經常在我服務的單位出入,也是為我和玉子在世田谷找到新居的人。他向來很樂意幫助別人。我請他到附近一家咖啡館坐下來。由於多年未見,我們海闊天空地聊起來。而我聽到伊能的名字就是這個時候。
「聽說尾上部長的侄兒已經從美國回來了。」
聽到這句話我不禁一怔。這七年來,我最大的心事就是在探查伊能的動態。因此,我每年總要跑一兩趟信州K市。去年6月份前往時,我並沒有發現他已經歸國的跡象。
難道這是我的調查不細緻嗎? 「我這倒是第一次聽到。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裝出鎮定的樣子問道。
「好像是半年前左右吧?我在部長室喝茶時,聽到部長隨便提起的。」 「那……他是一直住在家鄉?」
「不,他住在東京。他好像住在杉井區一幢高級公寓裡。」 「那他是在什麼公司上班吧?」
「應該是吧。他好像是回國後不久就結婚了。新婚夫妻過著柔情蜜意的神仙般的生活——部長還笑著這樣說哩。」
我們的談話就此終止,而這個內容已經夠令我滿足了。我感謝上天為我安排的這個和佐山氏邂逅的機會。
我飛也似地趕回公司來。在電話簿上找遍杉井區內的高級公寓,以便於查出他的住址和上班地點——我在兩天內完成了這一切事情。
杉井大廈二○四室 伊能正志 妻 和江
上班地點文秀出版株式會社(神田XX町)
我尋覓多年的獵物原來躲在這個地方! 這是毀滅我的人生、到海外逍遙一段時期的傢伙現在的情形!
第二天起,我就開始跟蹤。新婚燕爾的他一下班就直接回家,這一點節省了我不少的力氣。他的行動範圍只限於家庭和公司,對我的跟蹤來說相當方便。
他並不是開車上下班,而是搭乘電車。他的公司離御茶水站只有七八分鐘的步行距離。
我輕鬆地做這項跟蹤工作。跟蹤時,我一點沒有被發現之虞。因為七年的歲月已使彼此的相貌完全改變了。實際上,現在的伊能體格魁梧,和以前簡直判若兩人。他過去那蒼白的臉現在已變得非常紅潤,原先聳起的肩膀也變得結實而寬闊,碩長的身上穿著的是高級料子的西裝。
而我又如何呢?頭髮花白、皮膚鬆弛,鼓起來的腹部更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縱然面面相對,他恐怕一時也認不出我。
不過,我還是沒有忘記應該有的提防。時值冬天,我大可以利用大衣和圍巾來掩飾自己。口罩以及眼鏡等東西,我也偶爾戴著。
我經常在伊能正志後面幾步的距離,望著他那寬闊的肩膀,我七年來追蹤不已的人現在正走在我的眼前。這是假象呢?還是真實的存在?這個人的生死是否已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欣欣然地跟蹤著他。 這種跟蹤,前後持續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這期間我再三慎重檢討自己的計劃。同時,需要的物品我也都準備齊全了。
準備就緒是前天的事情。殺害伊能正志的地點就是昨晚熙來攘往的馬路上。
7 昨天下午6點。
我看到伊能正志從在神田的出版社出來。確認他只有一個人後,我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嘿!伊能老弟!你不是伊能老弟嗎?」
他嚇了一跳回頭看我。我於是對他又喊了一遍: 「沒錯,你是伊能老弟!我們好久沒見了。」 「哦……」
半晌,他才喊出聲來。由於錯愕和狼狽,他的表情是扭曲著的。 「這真是奇遇。你好嗎?我們已有七年沒有見面了。」
我說這句話時,眼淚幾乎奪眶而出。雖然這是我預備好的台詞,說出來時還是感慨萬千。這七年來,我的人生被摧殘成什麼樣子了?
「鈴木先生,您可好?」伊能啞聲說。 「哈!混日子吧。伊能老弟,你是一直住在東京嗎?」 「不,我到國外去了一段時間。」
「我做夢也沒想到會這樣遇見你。這不是奇緣嗎?」 後面一句話我充滿感慨。垂著眼的伊能微微點了一下頭。
「怎麼樣?我們喝兩杯酒去吧。這樣的奇遇不是值得慶幸嗎?何況,過兩三天我就要回大阪去。以後,我們或許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我一邊說著,一邊逕自往前走。 攔了一輛出租車,我請他上車。
「今晚我本來就想喝兩杯酒的。因為住在大阪的我妻子生了一個男孩,所以我想慶祝一下。求求你陪我一起喝,行嗎?」
我們在日本橋附近下車。旁邊巷子裡有一家叫做「阿染」的日式小館。這是我親自來勘察過幾遍而選定的地方,店裡相當寬敞而經常客滿。
我把伊能帶到角落上的台子前坐下。 「對我來說,今天是值得紀念的一個日子,我們絕不提往事,盡情暢飲一番吧。」
伊能好像這才鬆了一口氣。 「鈴木先生,原來您已再婚了?」
「是啊,我再婚已有三年。我這個太太的伯父在大阪經營藥品公司。他答應讓我到他的公司去當部長。我就趁太太生產的這個機會,決心搬到大阪去。兩三天後,我就要和東京說再見了。」
「是嗎?那我該說恭喜你了?」 「謝謝。我們現在痛痛快快喝幾杯吧。」 我於是敬了他第一杯酒。
他不愧是出生於釀酒廠的兒子,喝酒很爽快,將杯裡的酒一呷而盡。 「現在我來回敬你吧。」
接著,他邀我一同乾杯。我們喝的速度相當快,一下子就喝了七八瓶酒。不過,伊能這時候好像開始有些不勝酒力了。
「不行,我已經醉了,鈴木先生……」 「別這麼說,我們多喝幾杯吧。」 「我真的不行了。何況,我今天下午起,肚子就有點不舒服。」
他說完就把自己的酒杯口朝下放到台子上。 他鬧肚子好像是事實,用餐的時間裡到過洗手間一兩次,回來時還呼著大氣呢。
這對我的計劃來說是求之不得的。要讓他喝下那個東西,他的肚子不好是最好的借口,同時顯得非常自然。
「那我們走吧。今晚有你陪我喝酒,我實在高興極了。」
我付完酒帳,和他並肩走到大馬路上,帶頭往銀座鬧街的方向走過去。伊能跟在我後面走著。他邊走邊哼著美國民謠之類的英文歌。這個傢伙已經完全忘了玉子,使我由衷感到憎恨。
頂多再過三分鐘!現在還急什麼呢?你盡情地哼你的歌吧。誰知道你哼著的是自己的送葬曲呢?
「伊能老弟,」我說,「你說肚子不舒服,現在有沒有好一點呢?」 「還有一點痛。不過,我只是拉肚子,不礙事。」
「這不好,你不能不關心自己的身體。我帶有我們公司出品的藥,你試試看,怎麼樣?」 我從公事包裡取出一隻小藥盒來。
這是所有藥房都可以買到的維他命口服液,因為是小公司出品,所以幾乎沒有見到過廣告。「維他爾命」這個藥名,伊能當然不可能知道。
「這是我們公司的招牌藥,不僅對肝臟好,對胃腸更是有速效。這可以說是為喜歡喝酒的人特別製造的。我每次喝完酒後,一定要喝一瓶。」
我從盒子裡抽出口服液,打開瓶蓋就一口氣喝乾。
「怎麼樣,你也喝一瓶吧。如果覺得有效,我希望你以後長期服用。我到大阪之後,會陸續整箱寄給你的。」 「謝了,那我也試試吧。」
伊能伸手接過一瓶口服液,正在打開瓶蓋時,我很快地從他身邊離開了幾步。接著,我加快步伐,鑽進人群。這時我好像聽到伊能的呻吟聲。我一邊走,一邊將頭微微往後料轉。這時,我用眼角清晰地看到伊能好像在游泳似地舉起雙手緩緩倒地的樣子。
8 這天夜晚,回到公寓房間鎖上門後,我癱瘓似地躺到榻榻米上。
事情辦完了!大功告成了!我如此自言自語時,心裡卻沒有什麼滿足感。我覺得自己的心靈空虛極了。這是因為我已喪失伊能正志這麼一個目標而起的失落感呢?還是由於我在犯案的過程上有所失誤,因內心惴惴不安而起的心理作用呢?我於是仔細回想這晚的行動經過。
在人群中殺人,這是我的原本計劃。大都市紛至沓來的人潮,本來就是彼此漠不關心的無情的洪流。所有的人對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都視若無睹。無數的眼睛,視力等於零。
儘管聽到伊能發出呻吟聲,人們還是會漠然地從他身邊走過。直到他氣絕倒地時,即使有人佇步觀看,這時已經萬事休矣。
我敢說我絕沒有遺留任何物證。「維他爾命」是我在百貨公司的藥品專櫃買的,買的時候我不但選擇人潮洶湧的時候,而且還喬裝打扮。將這東西送給伊能時,我是戴著手套的,所以上面不可能會有我的指紋。混在口服液裡的氰酸鉀是我去年回家鄉時從一個朋友經營的製版所拿出來的。我偷取這東西時沒有人看到,所以,來源問題當然沒有被查出來之虞。我的準備工作可以說天衣無縫,我的犯案絕對瞞得過任何人。
我用這些理由安慰自己後就寢,而實際上我昨晚睡得並不熟。沒過多久,一個刑警來敲我的房門。
「你是鈴木先生,對不對?」他說:「昨晚發生的命案,你知道嗎?」 「命案?」
我裝蒜說。我是被這位刑警叫醒的,所以還沒有閱讀今天的報紙。 刑警把命案的內容說給我聽。
「也就是說,」他說道,「當時路過的行人當中,有人出面指證說,被害者倒地之前,曾經有與他同行的人。而且被害者的口袋裡有一本兼為日記用的小記事簿。這上面的13日——也就是昨天——有這麼一則記載:(8時、鈴木、於X)。由這個記載可以推測到,被害者預定於昨晚8點和一位姓鈴木的人會面。這個X應該是指某個地點吧?因此……」
「刑警先生,」我笑著說,「日本人當中哪個姓的人最多。你知道嗎?」
「說實在話,」這位刑警苦笑著說,「我們正在為這一點感覺頭痛。姓鈴木的人委實太多了。光是東京一地的電話號碼簿上,姓鈴木的人就有一萬九千之多。我們當然不能推測所有這些姓鈴木的人都和被害者有關啊。」
「我非常替你遺憾,」我說,「我和這樁命案全然沒有牽連。」 「你昨晚真的沒有和被害者在一起嗎?」
「沒有。我沒有見到伊能老弟,已有七年多了。」 「那就好。」刑警說,「這樣我才安心了。」
「請問,這位姓鈴木的人是不是被認為是嫌疑犯呢?」 「是的,他一方面是嫌犯,同時也是被害者。」
「你說什麼?!」我不覺睜大眼睛說,「加害者一方面又是被害者,這是什麼意思呢?」
「事情是這樣的。伊能的太太前天晚上起就腹痛和拉肚子。她是到昨天早上才住院的,直到傍晚時候才被證明患的是真性赤痢,所以被隔離起來了。」
「那……伊能老弟他也……」
「是的,驗屍的結果發現他的身上也有同一型的赤痢菌。說句骯髒的話,他的內褲上還有血便的痕跡哪。他在被殺害之前,曾經拉肚子拉得很厲害。如果說……」
「我知道了。」 我舉手制止刑警說下去。我想起昨晚和伊能正志在「阿染」喝酒時,他頻頻離座到洗手間去。我們不但同桌共吃,還連連換杯交飲過。
我為突如其來的嘔吐感而感到頭暈目眩。一陣惡寒傳過我的背脊。下腹部開始隱隱作痛,難道這只是精神作用嗎?
「赤痢這種病症,」刑警站起來說,「一般人以為只會在夏季發生,其實它是不分季節的。尤其在大都市裡,這種病症隨時都有發生的可能。想到一個殺人犯在到處播散赤痢細菌,我們還不傷腦筋嗎?——咦?!你怎麼啦?」刑警說到這裡時停頓了一下,看著我的臉,「你的臉色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蒼白?」
「我有一點想嘔吐。聽了你剛才這番話,我覺得噁心。」 我嚥著口水說。
「你想嘔吐?這是罹患赤痢症的跡象啊。不過,你應該沒有問題。有可能受到赤痢菌傳染的,只有昨晚和被害者在一起的人。打擾你了,我這就告辭吧。」
刑警說了就往房間外走出去。 他那有力的腳步聲緩緩踏著樓梯下去。 不過,我知道這個人一定還會回來的。
混入我的血管裡,已在我的皮膚下潛在的赤痢菌,即將告發我是個殺人兇手! 在我完成報復的同時,伊能正志也對我報復!
我的敘述應該至此擱筆了吧?用來殺害他的毒藥,我的口袋裡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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