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貝克是最後一個衝出去的。但是他剛衝出門外,電話鈴聲卻又響了,他只好折回來抓起電話筒。
「我在大使酒店的大廳裡。」史丹斯敦說,「我跟丟了,那時他混在這附近的人群裡。應該是不到五分鐘之前的事。」
「他已經出現在倫波葛街了,盡快趕到那裡!」
馬丁·貝克丟下電話,跟著其他人衝下樓梯。他坐後座,艾柏格坐前座……他們每次都坐相同的位子,以便讓艾柏格第一個到現場。
柯柏很快發動車子,卻不得不立刻放掉離合器,並歪向一邊,以免撞上正開進來的一輛警用灰色卡車,然後才開上路。轉到瑞傑鈴街後,他們夾在一輛綠色富豪車和一輛灰褐色的福斯車之間。馬丁·貝克兩手撐在膝蓋上,瞪著灰暗的窗外,窗外很冷,還下著毛毛雨。他身心都保持著警覺和亢奮的狀態。並且覺得自己像個充分受訓、準備完全的運動員,正打算創下新記錄。
就在兩秒鐘後,他們前面的那輛綠色富豪車,撞上一輛小卡車,後者是從一條單行道中逆向行駛出現的。這輛富豪車在撞擊前一秒鐘,迅速轉向左邊,而柯柏當時正打算超車,也被迫跟著打向這輛車左邊。他的反應很快,也沒撞到前面那輛富豪車,但是對面車道上的車也都紛紛緊急剎車,車頭對車頭緊緊貼著。當那輛福斯車撞上他們左前門時,柯柏正在倒車中。福斯車的司機乾脆就緊急停車,而這在擁擠的十字路口,可是個要命的錯誤。
其實這場車禍並不嚴重,十分鐘之內就會有幾個警員帶著捲尺什麼的趕到,他們會抄錄車主和乘客們的姓名、駕照號碼,他們也會要求看看駕照、身份證和收音機使用執照;然後他們會在值班簿上寫下「車體損毀」,聳聳肩就走開了。如果互相咆哮吼叫或揮舞拳頭的司機們,沒有人聞起來像是酒後開車的話,他們多半會回自己的警車,重新依照既定的路線上路。
艾柏格出聲詛咒,馬丁·貝克過了十秒鐘才知道發生什麼事:他們出不去了,兩邊的門都被卡得死死的,他們好像被焊在裡面一樣。
這時柯柏做了不得已的決定:把車子倒出去。可是這時剛好一輛五十五路公車停在他們正後方!這一來要撤退出去就只有等警察來了。福斯車的車主從車裡走出來,一副懊惱的樣子,到處找人興師問罪。柯柏一時之間看不到他,可能跑去向後面的兩輛車理論去了。
艾柏格把雙腳抵在車門上用力推,推到痛得哀叫也沒法弄走那輛福斯車,那輛車還沒放空檔。
要命的三四分鐘過去了,艾柏格不斷大叫並且揮舞手臂。外面的雨像一層灰色薄膜灑在後車窗上,隱約可見一位警察穿著黑雨衣站在那兒。
最後終於有人看到他們的手勢,開始動手把福斯車推開。他們的動作既笨拙且緩慢。還有一位警察想阻止他們,過一分鐘後才加人協助推車。終於,兩輛車之間有三米的距離,但是門依然卡住打不開。艾柏格不斷詛咒、用力推門,馬丁·貝克緊繃著神經,覺得汗由脖子流下衣領,好像在肩腫骨附近形成一潭水後再往下流。
慢慢地,門吱吱嘎嘎地開了。
艾柏格彈了出去。馬丁·貝克和柯柏也同時想從這個門擠出去,他們辦到了!
那個警員已經站好準備做記錄了。
「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閉嘴廠柯柏大吼。
還好他被認出來。
「跑!」
艾柏格在他們前面十五尺的地方吼著。
似乎有雙上帝的手要阻止他們。柯柏和一個老人撞了個滿懷,他肚子上綁著箱子叫賣香腸漢堡。
足足有四百五十碼,馬丁·貝克這麼想,對一個運動員可能只需要一分鐘,但他們不是。他們也不是跑在鋪煤渣的跑道上,而是在寒冷的雨中跑在鋪瀝青的街道上。艾柏格還是領先他們十五尺,不過他在轉角處跌一跤,差點撲在地上。這使他的領先消失,他們兩人並肩跑下斜坡。馬丁·貝克開始眼冒金星了,他也聽到後面不遠處何柏沉重的喘氣聲。
他們又轉個彎之後,重重踏過矮灌木區,就看到了,三個人同時看到了:倫波葛街上那間三樓屋子裡,微弱的燈光顯示臥室裡還亮著燈,陰影也刻畫在窗上。
眼前的金星消失了,而胸口的疼痛此刻也毫無感覺,馬丁·貝克穿過街道時,腦中想著自己這輩子從沒跑這麼快過,儘管艾柏格還是領先他九尺遠,而柯柏已經追到他身邊了。當他趕到時,艾柏格已經把一樓大門打開了。
電梯並不是停在一樓,反正他們計劃中也從未考慮用它。他到達一二樓間的平台時才注意到兩件事:自己幾乎緊張到沒呼吸了;而柯柏也慢下來,沒在他身邊了。這計劃還真的有效,這該死的、完美的計劃!他一邊爬上最後幾階樓梯,一邊想著,鑰匙已拿在手上。
貝克手中的鑰匙在鎖孔中只轉動一次,而他一推,門就開了幾英吋。他可以看見安全鎖扣在鎖孔中,而室內並未傳出任何人的聲響,只有詭異的電話鈴聲持續不斷。時間似乎停止了。他看到客廳地毯上的圖案,一條毛巾和一雙鞋。
「走開!」
艾柏格沙啞地叫著,但非常冷靜。接下來艾柏格把安全鎖射斷,聲音大得好像整個世界都崩成一堆碎片,而因為貝克還用力抵在門上,所以他是摔進客廳及臥室,而不是衝進去的。
臥室內那種如幻似真的景象,可以跟杜莎德夫人(Madame Tussaud,1761』1850,著名的蠟像師。法國大革命時期,曾專職翻制斷頭台砍下的人頭面模。現今倫敦有其創立的蠟像陳列館)的恐怖屋媲美。那好像是一張無法挽救、過度曝光的照片,沉浸在一片白色燈光裡,令貝克對每個細節都毛骨悚然地牢牢記著。
屋裡的男人還穿著外套,他的棕色帽子扔在地板上,有一部分被撕破的藍白色相間的睡袍遮住了。
這人就是殺死羅絲安娜·麥格羅的人。他左腳站在地板上彎身向前,右膝跨在床上,重重地壓在床上女人的左大腿上;他的一隻大手放在她的下巴和嘴上,還用兩個手指壓住她的鼻子,那是他的左手;他的右手則停在較下方的某處,它在摸索著她的喉嚨,而且剛找到。
女人躺在床上。貝克可以從這男人的指縫間看到她張大的雙眼和她臉頰上一條細細的血跡。她的右腿抬起來,腳底正好抵住他的胸部。她全身赤裸著,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緊張狀態,以至於肌腱都很突出,好像是個解剖用的模特兒。
這只是在不到一秒鐘裡看到的景象,卻已經足夠將所有細節永遠烙印在貝克的心中。這個穿外套的男人很快地放開她,跳到地上、恢復平衡後立刻轉身,這一切都在電光石火之間完成。
這其實是馬丁·貝克第一次這樣看到這個他已經追捕了六個月又十九天的殺人兇嫌。聖誕節之前的一個下午,他在柯柏的辦公室裡為他做過筆錄的那個佛基·班特森,和現在已經判若兩人。
他現在不再偽裝,表情赤裸裸面呆滯,他的瞳孔收縮,眼睛來回游移著,好像一頭困住的猛獸。他弓著身體,兩膝微彎,身體有節奏地搖晃著。
但是再一次……大約不到十分之一秒時間,班特森發出一聲悶吼,隨即向前衝,這同時,馬丁·貝克用右手背打中他的鎖骨,而艾柏格從後面撲向班特森,想抓住他的手。
艾柏格身上的槍阻礙了自己的行動,而馬丁·貝克則在毫無警覺下,受到更嚴厲的反擊。這可能是因為他只關心躺在床上不動的那個女人,她四肢癱軟地躺在床上,嘴巴張開而兩眼半閉著。
班特森用頭猛撞上貝克的胸隔膜,將他撞得飛到牆上;同時他擺脫艾柏格的撲捉,還是蜷縮著身體,跨著大步,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衝向門口,就像今晚一切荒誕的狀況一樣。
這整個過程中,電話鈴聲不斷響著。
馬丁·貝克在後緊追不捨,卻和他一直維持著五六階樓梯的距離,而且距離還漸漸在拉大。
馬丁·貝克聽得見逃跑的人就在腳下不遠處,卻直到一樓時才看得到他。這時他已經穿過靠近入口處的玻璃門,就快要跑到街上重獲自由了。
但是柯柏在那裡,他離牆壁兩步站著,穿著大衣的班特森瞄準他的臉給了重重的一拳。
過了一秒鐘,馬丁·貝克才發現,這一切終於結束了。當柯柏擒住班特森的手臂,快速且毫不留情地向上扭到他背後時,他那聲慘叫雖然很短,貝克卻聽得很清晰。他無力地癱軟在地上了。
馬丁·貝克靠牆站著,聽著從四面八方同時傳來的警笛聲。一個臨時哨已經搭起來了,人行道上有幾個穿制服的警員,正努力擋開好奇的旁觀者。
馬丁·貝克看著佛基·班特森,他半躺在地上,臉被壓向牆壁,上面有兩行淚。
「救護車來了。」史丹斯敦說。
馬丁·貝克搭電梯上樓去。她穿著條紋睡褲和毛衣,坐在搖椅上。他抑鬱地看著她。
「救護車來了,他們很快就上來。」
「我可以自己走。」她氣若游絲地說。
在電梯中,她說:
「別一副可憐樣,那不是你的錯,而且我也還好。」
他甚至不敢抬頭望她的眼睛。
「如果他是要強暴我,我應該可以對付他的,但事情卻不是這樣。我一直沒機會出手,完全沒有。」
她甩一甩頭。
「你們再晚個十到十五秒,那就……或者他沒去注意電話聲的話,那至少令他混亂了一會兒,也讓這種與外界隔離的狀況稍微中斷。啊!老天,真可怕!」
他們走到救護車旁時,她說:
「可憐的傢伙。」
「誰?」
「他啊!」
十五分鐘後,只剩柯柏和史丹斯敦留守在倫波葛街的公寓外面。
「你修理他時我才剛剛趕到,就在街對面。你打哪兒學來這一招的?」
「我學過跳傘,但是我不常用。」
「我沒看過比這更棒的,你這招可以逮住任何人。」
「八月時狐狼生出來,九月時下了一堆雨,現在這場洪水這麼可怕,他卻說,我記不得了!」
「你說什麼?」
「引用一個人的文章。」柯柏說,「他叫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國兒童文學家、小說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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