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初,一向清風和麗的山城重慶今年卻是寒流肆虐,體弱年高的人都早早地穿戴上御寒的厚衣物,而最讓人感到膩煩的是,氣溫一降就總是秋雨綿綿,走到哪裡都是濕兮兮,冷兮兮,踩到哪裡都是髒泥髒水,連人的情緒大都萎糜,就像是睡不醒瞌睡,睜不開眼一般。
這一天是11月6日,上午9點40分,王秀敏卡著時間,心懷忐忑地踱進了沙坪酒店。她昨天晚上就已經盤算周詳了,她不是那種做事善於隨機應變的的女人,也不是那種經得住尷尬,視白眼而不見的人,所以為了避免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弄得狼狽不堪,她寧願事先把什麼都想到,都預備好。就拿眼前來說吧,她像是背台詞一樣背好了說辭,一旦有人問及她是誰,到酒店幹什麼來了,她會演戲一般,自如而輕鬆地應答如流:一位姓夏的先生約她來談生意的,若不信,盡可以問住在501房間的夏先生。她把所有準備說的話都堆在了舌頭尖上,只要一張嘴就可脫口而出。但她的嘴直到走進了大堂,也沒能張開,不是她過於驚恐張不開,而是根本就沒有人問她,甚至根本沒有人看她,這的確是她始料不及的。不要說她了,如果她把一進大堂的情形說給她丈夫聽,保證他也會不可思議地合不上嘴,因為昨天晚上丈夫特意幫她設計了許多不同的說辭。她沒有想到進了酒店,就像是進了商店一樣,你想怎麼進,你想怎麼逛,沒有人管你,也沒有人注意你。
王秀敏是頭一次進高檔酒店。她儘管每一天都從沙坪酒店門口過,但最多也就是從外面向裡面匆匆的張望幾眼,在她的印象裡,酒店的門面就夠光彩奪目的了,裡面那一定是想都想不出來的高級了。這種地方是有錢人出入的地方,像她這樣沒有多少錢的人,就算進到裡面,那還不是手拿雞蛋走滑路——又提著心又吊著膽。所以她以住是絕對不會自己走進來的。而這一次她是非來不可,再怎麼樣也不能錯過發財的機會呀。
王秀敏三十來歲,棉紡廠的女工。假如廠子效益好的話,她會一直幹到退休,一直過著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然而她想平淡但時運卻不允許她平淡,廠子一垮,她也就拿著生活費下了崗。假如她要嫁給一個稍稍能幹的丈夫,倒也可能依舊平淡,哪怕錢少一些她也能活得自在。可惜丈夫不僅無能而且見不得世面,見天裡除了約上幾個同伴釣釣魚,就是窩在一堆搓幾把小麻將。丈夫原先在一家國營汽車修理廠裡當修理工,後來廠子承包給個人,他受不了做別人的夥計辭了工作,勸他到私人那去打工吧,他死活不去,說什麼在自己的廠子裡都不願意受人驅使,幹嘛還要去看私人老闆的臉色呢?王秀敏鬧也鬧過,哭也哭過,但到最後還得她自己想辦法挑起生活的擔子,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還好她有一個親戚在朝天門做批發皮鞋的生意,眼看著她生財無路,就借了她一筆錢,在沙坪壩的步行街上租了一個露天攤位,再賒給她少量的皮鞋,小打小鬧地賺點兒生活費。這活路雖很幸苦,但還是讓廠裡的姐妹們歎羨不已,都說她運氣好,總是在三災八難時有人相助。不過她自己也相信是運氣好。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就在昨天財運當頭,一位咬著南邊口音的人來買鞋,沒用多久,那自稱是廈門來重慶做生意的,姓夏的人就直誇她會招攬顧客,說他一直想在重慶做皮鞋生意,老是苦於物色不到又老實,又會兜攬生意的人。他問王秀敏願不願意同他合作,王秀敏坦言小本生意,怎麼合作呢?那人說不要緊,他出錢租一個門面,他從廈門調貨過來,而王秀敏只是幫著守守門面就行了。先時王秀敏以為他是在說笑,沒成想那人越說越認真,留下一張名片,說是就住在距步行街不遠的沙坪酒店的501房間,並說今天上午10點鐘請王秀敏到酒店把具體的利潤分成的事商議一下,如果雙方都滿意的話,可以馬上簽合同。王秀敏認定了自己一定是前一輩子修福盡善了,命中注定這一輩子要得好報。
王秀敏進了大堂沒有直接去房間,因為夏先生昨天一再嚀囑要準時。所以她不想一開始合作就給夏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她聽出來夏先生的準時的含義應當是既不早也不晚。做大生意的人最看重時間了,每一分甚至每一秒都可能至關重要。她要準準地10點鐘敲響夏先生的門,她要讓夏先生肯定她是靠得住,信得過的合作人。當她看見大堂的一側放置著幾張豪華的沙發後,就走了過去坐了下來,她特意要早來幾十分鐘,除了可以卡著表上樓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她不會開電梯,假如進去以後被關在了裡面,丟人現眼倒是其次,最害怕的是耽擱時間。她問過她丈夫,但他也沒有開過,只是聽說要先按哪一個按鈕,再按哪一個按鈕才行,還說按鈕上都是洋字碼,你不認得它,它也不認得你,到時只有一個一個試著按了。王秀敏說,那還能行,試對了沒有什麼,試不對不就誤了事嗎?還說早知如此,不如不問你好了,你也說不清楚,倒是越說越讓人家恐慌。有電梯也就一定有樓梯,早點去,可以事先看好樓梯的位置。
她坐在沙發上看了一眼表,還差十幾分鐘才到10點。她四處好奇地張望起來,發現隔她不遠的沙發上一位先生正神態悠閒地看著報紙,手裡夾著一根香煙,並沒有怎麼抽,卻一個勁地往煙灰缸裡彈著時有時沒有的煙灰,再看擺在玻璃茶几上的煙灰缸,雕著花,厚重而碩大,一定很值錢,誰要是揣一個走,一定夠全家吃回肉的。一會兒清潔工走過來這擦擦,那掃掃的,特別是看到那抽煙的先生把煙頭一丟進煙灰缸,便即刻走過來倒掉煙灰,擦拭乾淨後再放回原處。清潔工能夠讓所有的煙灰缸時時刻刻都是一塵不染,真讓王秀敏嘖嘖有聲,回家一定要告訴丈夫,不要讓充當煙灰缸的大瓷缸子老是滿噹噹的,顯得多沒教養,多沒文化一樣。她還發現所有在大堂裡出出進進的人,無一例外的都是神完氣足,都是從容不迫,都是衣著華麗,他們彷彿過著與王秀敏有天壤之別的生活,過著一種讓王秀敏心醉神靡的生活,他們大概從不愁也從不憂,他們大概只會笑而不會哭,多好呀,就是因為他們有錢,有許多錢,有許多可以毫無顧忌花的錢。她神情恍惚地遐想著,要是自己也有許多許多的錢,要是自己也成這樣高級場所的常客,要是買菜時不用一厘一毫的錙銖必較,要是買衣服時不會為幾塊錢討價還價,要是夏先生……哎喲,離10點只差5分鐘了,她疾速起身,近似小跑般地走向樓梯間,順著鋪著厚重地毯的樓梯,三步並做兩步地往上走,她只顧低著頭走,差一點和一個人撞個滿懷,事後她仔細一想,其實是那個人差一點撞在她身上。她驚恐地抬頭一看,發現是一個留著小鬍子,身材壯實的大個子男人。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皮茄克,沒有系扣子,裡面穿著一件朱紅色的毛衣,看樣子遇到了什麼急事,神情慌亂,大汗淋漓,特別是他的頭髮凌亂不堪,好像是剛剛從被窩裡被人揪出來的一般。那人也是一愣,什麼也沒有說,也是三步並做兩步地往下跑。王秀敏心想,他為什麼不乘電梯呢?總不會也像她一樣是不會開電梯又不願意讓人嗤笑的人吧。但當時王秀敏顧不上多想。她氣喘噓噓地爬到了五樓,氣喘噓噓地對樓層服務台的小姐說,她要找501房間的夏先生,又氣喘噓噓地順著服務小姐手指的方向找到了501房間,她定了一下心氣,又看了看表,剛好10點整,這才敲響了房門,但房間裡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又稍稍加重敲了幾下,還是沒有人應,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再一用力,房間的門竟然開啟了一條縫,原來是虛掩著,她出自習慣地握住門把手,推開了房門,穿過一條短而窄的小走廊,突然之間,眼前的情形讓她目瞪口呆。房間裡空無一人,到處是亂七八糟的,好像是什麼東西都被無序地挪了位。兩扇窗戶大開,冷風撩得窗簾呼呼作響。當她那狐疑的眼光落在床鋪上時,就像是被釘住了一樣,凌亂的床鋪上有一隻密碼箱,箱蓋開著,呈「^」字形倒扣在床鋪上面。裡面露出幾捆鈔票的角。王秀敏頓時心跳加速,她走過去掀起箱子,不得了,全是扎得好好的一捆捆百元鈔票,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她本能般地抓起幾捆塞進自己的手提包裡,心驚肉跳地返身出了門,轉個彎到樓層服務台時,看見一位戴眼鏡的先生正情緒激昂地與服務小姐爭執著什麼,那先生的身軀剛好擋住了服務小姐的視線,王秀敏趁機就像是一條泥鰍一樣溜進了樓梯間。事後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她這會這樣做,也記不起來當時她都想了些什麼。
王秀敏在樓層服務台看見的那位戴眼鏡的先生,也是來找住在501房間的客人,只不過王秀敏看見了他,他卻沒有看見王秀敏。不過他知道在他之前有一位女士到501房間去了,這是聽樓層服務小姐說的。
顯然這位先生比王秀敏稍知禮節,他來到樓層服務台,沒有象王秀敏那樣連稱呼都不用,而是謙然有禮地問:「小姐,一位姓夏的先生是不是住在501房間?」
服務小姐點點頭,指著左側方向說:「那邊拐過去就是501房間。」
眼鏡先生順著手勢看了一眼,卻沒有挪動雙腳,而是說:「請你打電話告訴他,一位姓吳的先生找他。」
服務小姐不明所以地一臉茫然,「您直接去找好了,不用打電話了。」 「怎麼能不用呢?這是最起碼的禮貌嗎。」
「501房間的夏先生一定在,剛剛還有一位女士進去了呢。」
「那就更要先打電話通告一聲了,要不人家有事,我就闖進去,不是太唐突,太冒失了嗎?」
服務小姐心想這人怎麼這麼多事呀,但她的職業又不好流露出來心裡是怎麼想的,於是奈下性子解釋說:「對不起先生,一般找住客,我們都沒有電話通報過,您還是直接去,好嗎?」
眼鏡先生尤其固執,他不贊成般地搖搖頭說:「這就是你們酒店的制度不夠完善,這不應該呀,沙坪酒店可是四星級的酒店呀,難道沒有先行通報的服務嗎?怎麼會呢?我們國家是世界聞名的禮儀之邦,沙坪酒店也是我們重慶有名氣的酒店,難道說竟會忽略禮儀常識了嗎?」
服務小姐認輸了,假如再堅持下去,那眼鏡先生的課講起來會沒完沒了,她討饒似地拿起了電話,撥通了501房間,但鈴聲響了足足有七八次,卻沒有人接,小姐端著電話盯著眼鏡先生看,好像是在問,那你看怎麼辦呢?眼鏡先生也盯著小姐看,嘴裡喃喃自語地說:「怎麼不接電話呢?是不是出去了,可是他約我來的呀,怎麼不接電話呢?」
服務小姐放下電話說:「也許客人不方便接電話,但肯定是在。」 「你肯定他在房間裡?」
「肯定,剛才進去的女士就沒見出來,也沒見夏先生出來。」 「那你的意思,我去房間看一看?」
服務小姐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硬硬地憋著不要讓自己笑出來。
眼鏡先生沒有注意到服務小姐的神態,這是由於他自己陷入深深的焦慮之中,如果那套設計圖紙不在夏先生的手裡,那盡可以換個時間再來拜訪,這下可好,走又走不得,去又不好去,怎麼辦呢?萬一象服務小姐所言,萬一夏先生的確在房間裡呢?他想到這裡,徵求著服務小姐的意見說:「那我就去看一看?」
「請往左邊走。」服務小姐再一次指示了方向。
眼鏡先生找到501房間,看見房間的門敞開著,他煞有介事地敲了敲門,沒有人應答,又探了探頭,也沒有看見人影。又試探般地朝裡走了幾步,眼前的景象讓他不知所措,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了。而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出自習慣地想,那是房間主人自己的事,也應該由主人自己來處理。作為客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坐等主人的出現,作為自己,唯一可做的就是等主人回來要回自己的圖紙,那可是比性命還要重要的東西,唯一有時就是一種固執,一種別人不可思議,不可理喻的行為舉動。眼鏡先生就在這樣一種固執的想法驅使之下,固執地坐了下來,固執地靜候主人歸來,唯一有所變通的事是,他實在是太冷了,就站起身來關上敞開的滑窗。之後復又坐下身來,不急也不躁地等候著。
這種相對漫長的等候直到酒店的保安進入時才告結束,而且是不結束也不行了,因為從酒店保安那裡他得到一個確定的信息,那就是他苦苦等候的房間主人夏先生不會回來了,也回不來了,因為他剛剛從窗戶摔了下去,當場身亡。
女警官文靜是第二批趕到現場的警官。當她到達墜樓者橫屍之地時,法醫的檢驗工作還在繼續,她在忙碌的人群外面等候了一會兒,估計初步檢驗結果一時還出不來,便四處踱著步子,細細打量起來周邊的環境。
這是一處即將開工的建築工地,清出的施工現場用竹蓆圈圍了起來,由於緊緊毗鄰著沙坪酒店,那高高的樓體幾乎遮沒住工地的光線,使得本因天氣陰暗而使工地灰濛濛之下更加幽暗。為數不多的幾個民工有的抄著手瞧熱鬧,有的則漫不經心地用鋼釬鑿著堅硬的地面。文靜若有所思地用腳後跟試著跺了幾下,發現確實夠硬的,這裡的地面只是表面上一層沙土,其下便是硬如鐵板的岩石。文靜仰起頭來大至數了一下酒店高樓的樓層,至少有二十幾層,人要是從上墜落下來,不用爬到最高層,只要四,五層的樣子就極少有生還的可能,因為地面太堅硬了。圈起來的工地靠近圍欄入口的地方,沿著圍欄的邊側用磚頭搭建了幾間簡易工棚,入口處與工棚距酒店高樓樓體大約有三十幾米的樣子。聽先到的警員說,最先發現屍體的就是工棚裡的民工。是怎麼發現的呢?是一摔下來就發現了呢,還是摔下來以後過一段時間才發現的呢?工棚與酒店高樓的距離,再加上酒店另一面馬路上的嘈雜喧囂,聽見人墜落在地的聲音幾乎是不可能的。文靜知道警員正在工棚裡詢問民工,於是走攏過去,她想親耳聽聽民工的講述。
雖說文靜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了,可等她進入工棚,還是為工棚裡的景象突發一種暈眩的感覺,到處是髒亂,到處是污穢,竹板搭起來的通鋪上沒有一床被子是疊放的,無一例外的全是隨意圈窩成一團團,生活用具似乎什麼地方都可以放,也好像什麼地方都無法放一般。尤其讓她感到厭煩的是工棚裡那讓人透不過氣的怪味道。工棚裡的民工一見文靜,都是呆呆地目視著她,呆滯的目光中夾雜著好奇,疑惑,還有那種莫名其狀的心態。文靜尋找能看見酒店的窗戶,但沒有找到,根本就沒有窗戶,只有砌磚時留出的不大的空隙,這麼小的空隙,是不大可能看見外面的情形的。於是文靜又退了出去,她不想因為她的出現而妨礙警員的取證工作。出了工棚,她稍稍遲疑了片刻,便決定還是到酒店裡轉轉。
501房間的現場勘查工作已接近尾聲,負責勘查工作的警官一見文靜站到了門口,便對她說:「基本上完了,進來吧。」
文靜問:「能肯定現場完整嗎?」 「基本上完整,但肯定有人在我們之前改變過現場的原始狀況。」 「為什麼?」
那位警官用手指了指房間的窗戶,「你看,我們進來時,就是這樣。」
文靜順著手指的方向一看,頓時一愣,窗戶全部緊閉,連一條隙縫都沒能露出來,她馬上明白了那位警官話中的含義,墜樓者是絕然不可能墜落之後再動手關閉上窗戶的。只能是另外的人所為,而在墜落者墜落之後,關閉上所有的窗戶,而又是關閉得如此嚴密,這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呢?當然關閉窗戶的人可能就是此案的嫌疑人,這一點大致是無需費力就能推測出來。但是,嫌疑人關閉窗戶似有些多此一舉,關閉窗戶實際上對嫌疑人而言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這種舉動既不能掩蓋住什麼,也不能更多的說明什麼。然而嫌疑人事發後,不是急於離開現場,反到做出這樣一種毫無意義的舉動,這是不合常情的。除非他認為必須這樣做,或者說他迫於某種尚不得知的情勢而這樣做。文靜一邊思索著,一邊每一個地方不漏地轉了一遍,直到閉上眼睛也能再現出房間的佈局以及各類物品擺放的位置後,這才走出了房間。
各路現場取證小組在中午1點鐘的時候,齊聚酒店提供的會議廳裡,在文靜的主持下開始了現場初步分析會議。文靜一聲吭地聽著匯報,只是偶爾插一句。
上午建築工地沒有開工,所有的民工都擠在工棚裡打拱豬。到10點10分左右,兩個民工出工棚到外面小解,因為工地沒有蓋廁所,一般民工都跑到酒店的樓根底下方便。這兩個民工去時一邊走一邊爭執著牌戲,所以並沒有發現什麼,等他倆往回走時,突然發現地上躺著一個人,湊近細看,見到滿臉全是血,用腳碰了兩下,那人也不動。這兩個民工嚇慌了,趕緊把工棚裡其他的人喊出來。民工們圍攏看了一會兒,其中一個人抬頭往酒店高樓上看,發現五層有一間房間的窗戶大開,窗簾被風吹得揚了起來,就像是飄在空中的旗幟,不知是誰說,也許是從那間房裡摔下來的,其餘的人越想越像,這才派了一個民工去酒店報告。
文靜插進來問:「民工有沒有動過屍體?」 「沒有,只是用腳碰了幾下。」 「死者臥地的姿勢沒有變動過吧?」
「據民工們的回憶,死者被他們發現的時候,是趴臥在地,頭朝著酒店的方向,而雙腳則是朝著工棚的方向。」
文靜在腦海裡復原著工地。死者的落地姿勢能說明什麼嘛?一般而言,在樓層不是很高的情況下,墜落過程中軀體翻滾的可能性比較小。那麼死者墜落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跳下去,一種是翻下去。如果是前者,那麼一般而論,是腳在下而頭在上地墜落。這種姿勢落地之後,大都是躺在地上,或者是別的什麼,但趴在地上的可能性不大。再說,面朝窗外墜落,自己往下跳的可能性大。而面朝窗裡墜落,就有可能是被另外的人推下去的,就有可能是頭朝下腳在上墜落,也就有可能著地後的姿勢是趴著。想到這裡,她又問:「還有誰能證明死者的姿勢呢?」
「酒店的保安也能證明?」 「怎麼回事?」
「保安聞訊趕來後,為了證實死者的身份,曾把屍體翻轉過來,在死者的西服內兜裡找到沙坪酒店的住房卡,這才確定是酒店的住客。後來一名保安留在屍體旁保護現場,另一名保安跑回酒店報告。酒店的經理知道後,帶著保安趕到501房間,發現裡面坐著一個戴眼鏡的人,問他在幹什麼,他說在等住客回來。經理覺得可疑,就扣住這個人並立即打電話報警。」
「民工裡面沒有人聽到死者摔下來的聲音嗎?」 「沒有,當時聚在一起打拱豬,鬧聲很大,沒有人聽見什麼。」
「那麼死者的身份確認了嗎?」文靜的目光轉向了另外一個警員。
「從總台入住登記查,死者登記的名字是夏輝,年齡28歲,廈門人。職業他填的是服裝面料批發商,10月30日晚上8點15分住進酒店。身份證上的家庭住址是廈門湖裡工業區三明路14號。」
文靜接過警員遞過來的入住登記表複印件,逐字逐行地讀了幾遍,說:「再到酒店查一查,夏輝住進來後,都做了些什麼,都與哪些人接觸過,查細一些,請酒店配合一下。」說完又轉了話題說:「我們來聽聽501房間的勘察情況。」
501房間是酒店裡通常所見的標間,酒店每天上午8點清理房間,酒店肯定今天501房間也清理過了。但警員進入房間時,房間時一片狼籍,顯然事情發生在清理房間之後。基本上可以肯定案件發生時間是上午8點鐘以後。酒店經理說他帶保安進入房間大致在上午10點30分左右,這樣算來,案件發生的時間可以限定在上午8點到上午10點頭30分的二個半小時之內。」
「還可以再縮短,民工發現屍體的時間是上午10點10分左右。」文靜插了一句。「這是後面的時間。那麼前面的時間能不能再縮短?」
據樓層服務小姐提供的情況,今天上午10點10分以前一共有三個人先後進入過501房間。第一個進入的是一個留著小鬍子的青年男子,個子挺高,服務小姐估測可能在1米78以上。穿一件黑色高腰皮茄克,手裡拎著一隻黑色的密碼箱,可能就是現場發現的那只箱子。他來到樓層時,沒有在樓層服務台停留,所以服務小姐不知道他是不是重慶人。他進入時間大致是上午9點30分的時間,將近上午10點鐘的時間走出房間,但手裡沒有拎箱子。上樓是乘電梯,下樓卻是走的樓梯。並且走的時候神情有些不大對頭。
第二個進入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女子,走樓梯上來的,她上來後到樓層服務台詢問過501房間的具體位置,所以服務小姐能夠肯定她是重慶本地人。她穿一件桔紅色的毛衣外套,挎著一隻棕色的女包,服務小姐的印象是這個女子收入不是很闊綽,文化程度也不會很高。文靜聽到這裡,打定主意過後一定要找服務小姐聊聊,從事這類職業的女孩大都對來來往往的客人有著相當細緻的觀察,她們的經驗往往能夠從客人的著裝,氣質以及言談舉止上判斷出來客人的職業,習性和許多別人容易忽略的東西。文靜的這一想法不過是一掠而過。
但讓服務員感到奇怪的是,那女子進入房間之後再沒有見她出來。 「樓層有沒有其它的上下通道?」
「沒有。只有電梯和樓梯,而且都在樓層服務台的視線之內。」 那真是有些奇怪了。
第三個進入的是一位戴眼鏡的男子,也就是酒店經理進入501房間時,還坐在房間裡那一位。他上到樓層的時間大致是上午10點5分左右。
「他的身份核查了嗎?」
「核查過了。他的名字叫吳起,今年五十四歲。是重慶渝興職業學校的教師。他的專業是服裝設計。據學校的人說,他為人迂納,不善言辭,不喜交往,是那種關起門來作學問的人。據他自己講,他花費了三個年頭搞了一套女性秋裝設計系列,正發愁沒有資金投入生產的時候,夏輝主動找上門,說是願意出資生產。時間是11月5日下午。夏輝說要仔細看一下,便拿走了全套設計圖紙,並約吳起今天上午10點過5分時到酒店詳談。」
這就有些問題了。一般約時間,大都約個大致的時間,比如上午,下午,即使是看重時間的準確,最多約好10點,11點之類的,不至於約幾點過幾分,如此精確,往往會給被約人造成一些麻煩。如果差一分差兩分的也不會有某種損害,那這種精確的約定不就是多餘的了嗎?這是夏輝的習慣如此,還是有什麼其它的理由呢?
吳起對此的解釋是,夏輝說他除了吳起還要另外約見人,而他不想讓另外的人知道他準備與吳起合作生產那套系列服裝。吳起想現今商界競爭激烈,大概夏輝是不想讓競爭對手瞭解到他與吳起的合作。所以他是踏著點兒來的,所以一聽說房間裡有別的客人,他非要讓服務小姐打電話通報,所以進入房間後,看見房間裡出了不尋常的事也不走,而是固執地坐等夏輝回來。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最為擔心的是那一套傾注了他許多心血的設計圖紙,他毫無隱瞞地說,夏輝發生了什麼事他並不怎麼再意,只要圖紙安然無恙就足矣。但是查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也沒有發現吳起所說的圖紙。那麼吳起的講述的真實性就要打個折扣了。
再看房間內部的情況。從房間裡的凌亂程度推測,這裡曾發生過相當慘烈的打鬥,許多物件上都發現了血漬。房間裡除了夏輝的指紋以外,還提取出另外三個人的指紋。吳起的最少,只是在兩扇滑窗上有,其他地方都沒有發現。另外那個女子的指紋也不多,只是在箱蓋和門把柄上有。還有一個就幾乎到處都是了,很可能就是小鬍子男子留下的。
「滑窗上有沒有小鬍子的指紋?」 「沒有,只有夏輝和吳起的。」
「那就不對了呀?」文靜只是這麼說,但怎麼不對,為什麼不對,她沒有講,其他警員也都沒有問。因為大家都差不多明確了,這宗案件目前根本無法定性。可能是他殺,也可能是自殺。如為前者,那就有三個嫌疑人,如果是後者,那就包括夏輝自己有四個嫌疑人,因為有可能夏輝是在另外三個人中的一個的脅迫下走上絕路。雖則只有這兩種可能,他殺或自殺,但目前似乎無法確定是不是自殺,那麼按照慣常的做法,就是看能不能肯定或否定是他殺,如果能作出斷定,那案件的定性就容易多了。現場的警員們大都傾向於是他殺,這種傾向顯然是基於現場有發生過打鬥的痕跡。經過一番博鬥後兇手把夏輝推下了樓,隨之逃離現場,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文靜也同意先按這一思路展開查證工作。如此一來,當務之急就是確定哪一個嫌疑人是兇手。
文靜最不認為是吳起。但有的警員認定他有可能推夏輝下樓。其根據就是現場沒有發現吳起所言的設計圖紙。夏輝以合作為借口欺騙了吳起,也就是說,把吳起的圖紙騙到手後,又不想與吳起合作了。當吳起弄清楚夏輝的意圖後,其反應肯定是怒不可遏,他無論如何是不能讓自己多年的心血付諸東流的,於是發生了爭執,由爭執發展到打鬥,打鬥到最為激烈的狀態時,吳起掐住了夏輝的脖子,這一動作是正常的。吳起雖已五十幾歲,但他的身高是1米76,而夏輝的身高只有1米55,身高使吳起最直接的動作就是掐住對方的脖子。而極度的憤恨會使自身的軀體產生一種向前的慣性,當這種慣性抵達窗戶跟前時,稍一用力,夏輝的身體就會失卻平衡,其結果就是頭朝下地倒翻下去。其後,當吳起逐漸從憤恨中冷靜下來時,殺人的恐懼又使他不知所措,他沒有殺過人,因此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近似愚蠢地想到關閉窗戶,所以窗戶上留有他的指紋,他的恐懼使他處於一種昏厥的狀態,所以沒有任何緣由地滯留在了現場。
文靜對這一推斷當即予以否定。她指出這麼幾條根據。第一,現場沒有發現圖紙,還存在著另外的可能。即使是夏輝想侵吞吳起的研究成果而據為已有,還不至於約吳起來當面說出來的。那麼也就是說,打鬥的可能性不大。第二,若真發生打鬥,而且是相當激烈的打鬥,那吳起絕對不可能僅僅在窗戶上留下了指紋,合理的是應該在許多地方都留有指紋。即使是事後他想擦拭掉也做不到。第三,時間不夠。吳起是上午10點過5分左右進入現場的,到民工10點10分發現夏輝的屍體,這期間只有5分鐘的時間。5分鐘吳起能做什麼?他的職業是教師,他的年齡有五十幾歲了,這樣的職業,這樣的年齡,即便是怒不可遏,也絕不會是一下子就達到一個極點的,必定要有一個由滿懷著希望到失望,再到怒恨的過程,哪怕是天大的事情,也必得有這麼一個過程。5分鐘顯然是遠遠不夠的。第四,現場發現有穿毛衣女子和小鬍子的指紋,而且就屬小鬍子的最多,那麼也就是說,打鬥是發生在吳起進入之前。甚至兇殺也許是發生在吳起進入之前。
文靜的根據得到大多數警員的贊同。但仍有幾個難以解釋的問題,一個是吳起既然是在打鬥,甚至也許是在兇殺發生之後進入現場的,那他為什麼會在窗戶上留下的指紋,為什麼明明知道房間裡發生了非同一般的事情,不是立即向酒店報告,不是退身出來,而是端坐在房間裡呢?文靜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安排兩位警員再去問詢吳起,看一看到底是何緣故。
那麼會不會是那女子所為呢?
認定她有嫌疑的警員的思路是:她進入501房間之後,沒有人看見她出來,直到警方進入現場。也沒人看見她出來,而又沒有呆在501房間,那就又可能案發後藏匿在另外的房間。如果真是如此,那夏輝肯定就是她或她的幫手推下樓的。也就是說是事先預謀好了的。雖則這一推測很不合理,但就因為沒有人看見她從501房間出來,也就沒有充足的理由否定這一推測。
文靜說先不急於現在就確定是哪一個嫌疑人所為,還是同時展開。等大家都把各自的想法說得差不多的時候,文靜著手佈置下一步的工作。一個是盡快與廈門警方取得聯繫,請他們協助查證夏輝的具體情況。一個是根據服務小姐提供的特徵,開始搜尋小鬍子和穿毛衣女子的下落。
夏輝墜樓案發生後的第三天上午,準時來上班的文靜剛一踏進辦公樓的大門,就被值班警員攔住了,說是昨天晚上9點鐘左右,一位自稱姓楊的先生要找夏輝墜樓案的負責人。文靜接過電話記錄,但並沒有打算馬上就看,而是問值班警員:「他是幹什麼的?」
「他說他是廈門平安保險公司壽險部的,」 「保險公司?」 「對,我問了他兩遍。」 「那怎麼回復的?」
「我回復說,如果不是特別緊急的話,請他今天上午再聯繫。」 「他怎麼說?」 「他說不很急,答應今天上午再打電話。」
文靜準備上樓了,最後順便般地問了一句:「他住在哪裡了?」 「已經做了記錄,是住在沙坪酒店501房間。」
「什麼?」文靜不相信自己耳朵似地趕緊低頭看記錄,的確如此,於是對值班警員說:「你現在立即與他聯繫,請他務必在酒店房間裡等候,我9點半到501房間找他。」說完便急匆匆地上樓去了。
文靜到達沙坪酒店之前,先打電話問了一下酒店的保安部,得知夏輝案發那天的樓層服務小姐今天恰也當值後,便決定提前半小時趕過去。所以到五樓服務台時,那位小姐已經知道文靜要來了。文靜說,想與小姐再聊聊那一天的事,小姐說保安部的人通知了,如果需要,可以找人替班,保安部已經安排好談話的房間了。文靜說不必了,就在服務台簡單說幾句就行了,一會兒還要拜訪一位廈門來的客人。小姐問,是不是住在501房間的楊先生?文靜略感驚訝地問,你怎麼猜到的?
「楊先生剛才打過招呼,若有公安局的同志來找他,讓我打開房間請到房間裡面等。」 「那就是說他現在不在房間?」
「對,還沒有見他回來。」
「那好。我想再問一問,」服務小姐這時做了一個請進服務台裡的手勢,文靜也沒有多想就走了進去,與服務小姐並排站在服務台裡面。
「那天你說過你猜找夏輝的穿毛衣女子收入不很寬餘,文化程度不高,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一般有錢的人到服務台,說話都免不了有些頤指氣使的樣子。可那個女的謹小慎微,生怕說錯了什麼似的。手放在台面上,有些發抖,手指頭很粗,皮膚也很粗糙,像是經常做雜務和家務什麼的。毛衣質地很差,沒有光澤也沒有彈性,就像是穿了一件氈子一樣,也就是街上到處都有賣的幾十塊錢的那一種。」
文靜心想,這位小姐觀察力倒挺強,只不過說的口吻含有輕蔑的味道,文靜剛想再繼續問下去,不巧這時不知從哪個房間出來兩個男子走到服務台跟前,大概是外地頭一次到重慶來的人,他們倆泡在台前,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問重慶哪裡好玩,又問都有什麼特產,有什麼小吃,服務小姐耐心地一一解答,文靜只好等著,這畢竟也是人家的工作嗎。大概過了十幾分鐘的樣子,那兩個客人才道了謝,鑽進了電梯。服務小姐帶著歉意地說:「對不起,耽誤您的時間了。」
文靜一笑,說:「沒關係。你能猜出來穿毛衣女子是做什麼的呢?」 「我猜是做小買賣的。」 「是嗎?」
「她身上背的包還可以,是那種至少要二百塊錢的坤包。一般掙工資的人是捨不得買那種包的,也很少有機會到酒店來找人。我猜大概是鞋攤賣鞋的。」
文靜聽到這裡,忍不住地一下子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笑得服務小姐羞紅了臉。服務小姐不好意思地說:「文同志,你別笑了,我是說著玩的。」
文靜掏出面巾紙,擦了擦眼淚,說:「你可真會猜。說說看,你是怎麼猜的?好了,我再不笑了,成吧?」
服務小姐羞澀地原地挪了挪腳,說:「我看她的衣服,褲子都很一般,就是鞋好,我們一般都願意穿得相配,若有那樣好的鞋,也一定穿好一點的衣服和褲子,特別是褲子,要不多難看呀。」
文靜心想這也許是年齡懸殊的緣故,像自己三十多歲的人,對十七八歲的小女孩的穿著要求確實有些陌生感。而服務小姐的職業,每天都要接觸到各種各樣不同類別的人,見多自然識廣,見多自然積累了很多的經驗和體驗,所以她們的猜測往往都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正在文靜沉思的當口,服務台的電話響起了鈴聲,小姐提起電話,職業性地說:「您好,這裡是五樓服務台,」她聽了不大一會兒,便說:「先生請稍等,」說完用手摀住了話筒,轉過頭來對文靜說:「501房間的楊先生問有沒有人找過他?」
「怎麼,他回房間啦?」 「對,他是從房間打來的電話?」 「那咱們怎麼沒有看見他回來呢?」
小姐也覺得很奇怪,低著頭想了想,沒有多少把握地說:「也許是剛才那兩位客人問事的時候,楊先生回來的?」
文靜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一拍額頭說:「這就對了,八成是走樓梯下去的。若要走電梯,一定會看見的。」
小姐糊塗起來了,有些著急地申辯:「楊先生真的是坐電梯下去的。」
文靜又笑了起來,拍了拍服務小姐的肩膀說:「對,但他上來沒有坐電梯,而一定是走的樓梯。」 小姐看看電梯,又看看樓梯,旋即明白了文靜的意思。
「您是說楊先生要是坐電梯上來,我們一定會看見的?」
「對的,他回來時,剛才那兩個客人把咱們的視線擋住了,所以沒有看見他回來。那天那個女子也許就是你沒有看見的時候離開的。好吧,你告訴他,我來了。」
小姐對著話筒說了兩句,便放下了電話,對文靜說:「楊先生說來接您。」話音剛落,一位矮個子男人走了過來,由於文靜穿著便裝,所以他徑直走過來,逕直用目光詢問著服務小姐,服務小姐一擺手,手勢指向了文靜,這時那男子才將目光轉向了文靜。文靜從服務台裡面跨了出來,掏出警官證,遞向那男子,並問道:「你就是廈門來的楊先生吧?」
那男子出於禮貌地掠了一眼警官證,但沒有去接,而是做了一個優雅的姿勢說:「請到房間裡談,請。」
等文靜坐下身來,楊先生才雙手奉上了他的名片,又忙碌著為文靜泡茶。文靜迅速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楊先生。個子不高,頭顱大下巴尖,一頭披肩長髮,一副高度近視眼鏡,碩大的鏡框著淺咖啡色,面相斯文而又昭示著聰穎,年齡大約二十六,七的樣子,情感充溢於外,顯然是那種精於奇思異想的一類人。文靜再看名片:楊影,廈門平安保險公司壽險部經理。文靜看著看著笑了起來,楊影說:「難道我的身份有假?」
「不,你誤會了。如果不看名片,我會以為你是小提琴演奏家呢?」
楊影知道文靜也許看不慣他那披肩長髮,但覺得這種純粹個人的喜好並沒有妨礙他人,於是說:「那你的意思是只有藝術家才會蓄長髮?」
「不僅僅是你的長髮,還有那種藝術家的氣質,而且從你那修長的手指頭的靈巧性推測,你也許曾經從事過演奏的工作。」
「你猜對了,我原先是歌舞團的小提琴手。所以你猜我不像是善於計算的生意人?不過我看你也不像警官。」
「是嗎?那像什麼?」文靜極想知道他認為她自己像什麼,因為還沒有人曾經這般說過。
「像是,怎麼說呢?像是機關公務員,而且是那種有些職權的公務員。」 「為什麼呢?」
「你的神態養尊而處優,並非凜然但有距離,你的行為舉止不慌不忙,講究處處得體,你處事一定是四平八穩,不求有大功,但不喜有大過。另外,」
文靜聽到這裡,笑意盈盈地擺了擺手說:「好了,你倒把我說糊塗了,這又怎麼不像個警官呢?大概你以為警官一定是孔武有力,一定是雙劍眉,走到哪裡都是吆三喝四,咋咋唬唬的,是嗎?」
這次是讓楊影笑了起來。他連忙拱拱手說:「得罪得罪,你不會生氣吧?」
文靜這時才朦朧察覺她與眼前比自己小幾歲的人有一種親近感,就像是面對小男孩兒,小弟弟的感覺似的。也許楊影的性格就讓人容易接近,也許他太不在意身邊一些與他無關的事情了。他一定是生活在自己獨立的情感世界之中,也許他與自然界相交甚密,相知甚多。文靜很羨慕這種人,這是因為自己與社會,與社會的污穢相交甚密,相知甚多。她時常幻想著到一定時候,她也要驅濁而楊清,也要置身自然界那神秘而朦朧的氛圍之中。文靜定了定神,對楊影說:「楊先生是特意住進這間客房的吧?」
楊影四顧了一下房間,說:「對,我是想找一找真實的感覺?」 「難道保險公司都是依靠感覺處理保險業務嗎?」
「那倒也不是。只不過我自己喜歡依靠感覺。」 「那你是依靠什麼樣的感覺要親來重慶呢?」 「一種被人愚弄的感覺。」
「有這麼嚴重?」
「文警官,我還是從頭講吧。」楊影坐了下來,打開了公文包。「夏輝是10月30日到的重慶,11月3日他的妻子以夏輝的名義在我那投了二十萬的意外人身傷害保險。11月6日就死在重慶了。有那麼巧嗎?」楊影見文靜不置可否,又接著說:「11月6日接到死亡通知,11月7日其親屬就申清給付賠償金,是不是太急了些呢?」
「所以你感覺有詐騙嫌疑?」 「是的。」 「所以你想知道重慶警方的定性,所以你親來重慶,是想探個究竟?」
楊影沒有說活。文靜也打開自己的公文包,說:「我們目前無法定性,至於詐騙嫌疑,我還想看看更多的證據。容我直言,是能夠說明問題的東西,而不是感覺,特別是帶有職業敏感的感覺。」
「你所要的東西我沒有。但許多沒有的東西的尋找不都是從感覺開始嗎?警方難道就沒有警方的感覺,難道就沒有警方的職業敏感?」
文靜點了點頭,說:「對不起,我沒有別意思。不過你們的職業敏感也好,我們的職業敏感也好,最終目的都是為了讓事情水落石出,對吧?既然你來了,我們可以配合查證,你可以從你的職業角度,我也可以從我的職業角度出發,如何?」
楊影像是孩子一般笑了,他也感覺自己方才可能有些感情用事了。 「那好,文警官,我先講講夏輝的情況吧。」楊影細心地為文靜斟滿了茶。
夏輝來重慶之前一直在廈門做服裝面料批發生意,挺紅火的。今年9月中旬,他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一個名叫羅雲的重慶人。兩人一見面談得挺投機,9月20日夏輝與羅雲一起到過重慶,一個星期後,夏輝回到廈門,把他幾乎所有的貨物一古腦地發到重慶,夏輝的朋友們都認為夏輝此舉過於草率,他卻執意如此,還說重慶的生意比廈門好做,說重慶人的生意經不如廈門人念得精,甚至30日上飛機前還對為他送行的人調侃說,重慶人的錢好騙,用不了半年,他準能抱回個金娃娃回廈門。不料他來重慶沒有幾天,廈門就有傳言說是夏輝調到重慶的貨全被別人騙走了,這一傳言我們也是後來知道的。」
「夏輝調到重慶的貨,價值多少?」 「據估測,至少有二百多萬。」 「這麼多?」文靜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有沒有羅雲的材料?」
楊影從公文包裡取出幾份材料,遞給文靜說:「我們在夏輝的家裡找到這些,一份是羅雲的營業執照複印件,一份是重慶朝天門服裝批發市場的門面租賃書複印件,還有一份南坪農業銀行的存戶資金數額清單,也是複印件。」
文靜一一取過來看了看,說:「好吧,我派人查一下。那麼,你對夏輝死亡情況瞭解多少?」 「我是在廈門市公安局看見了你們發的傳真。」
「那好,你還想知道什麼?」 「夏輝致死的原因確定了嗎?」
「確定了。法醫解剖了屍體,沒有發現中毒和病變的跡象,身上雖有不少瘀血,顯然是打鬥造成的,但都不致命。頭骨破碎相當嚴重,是直接致死原因。」
「那就是說,夏輝摔下去是頭先觸地的?」 文靜從打開的公文包裡取出一隻檔案袋,遞給楊影說:「這是現場的有關材料,我已經為你準備了一套。」
楊影接過來說:「你想得真夠周道的。」說著,發現裡面有幾張現場的照片,於是取出來仔細看起來。這時文靜站起身來說:「我要告辭了,你先看看材料,有什麼問題再聯繫,好嗎?」
楊影也站起來,留好了文靜的電話號碼,便送她出房間,走到電梯間門口時,楊影問:「剛才掃了一眼現場照片,好像當時501房間的窗戶全是關著的?」
「對,是吳起進入房間後,覺得冷,動手關上的。重慶這幾天來寒流,是夠冷的,還有,假如廈門方面有什麼新情況,請盡快告訴我。」
晚上8點多鐘的光景,501房間裡幾乎所有的燈都關閉了,唯有兩盞床頭燈中的一盞亮著,楊影把其調節到最為微弱點,以使半明半暗之中,讓人生發出種種的幻覺。此刻的他尤其需要幻覺,需要幻覺滑進夏輝的內心深處,破譯紊亂離奇的思路。他埋頭於文靜提供的材料中已經連續七,八個小時了,但終是游離於想像中的真實之外。他極想進入,哪怕是依賴幻覺也要進入。
房間裡又是凌亂不堪,但不是那種打鬥的凌亂,而是表現出楊影心緒不寧的凌亂。各種材料扔得到處都是,無序,隨意,但又都是在他的視線之內。重慶警方認定他殺的可能要大於自殺的可能,看來確是有一定的道理的。雖則警方的職業嗅覺最敏感於他殺。而帶有先入為主意念,處心積慮想證明夏輝詐騙保險金的楊影,此刻也深覺重慶警方的傾向有一定的道理。顯然警方這一傾向主要源自現場的打鬥,還有就是現場那只黑色的密碼箱裡盛裝著現金,現場清點的數額是46萬,是真鈔,是唾手可得,而且顯然是屬於夏輝的。由此一來,夏輝放著眼前的46萬不要,而用撒手人寰的方式去詐取保險公司的20萬保險金,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會認定是不可能的。何況既是打算從窗戶跳下去,為什麼還要約人來談項目呢?
但是,為什麼讓妻子投保意外傷害保險,為什麼早不投晚不投,偏偏是在到重慶之後呢?妻子自作主張還是夏輝授意而為?如果是授意而為,那麼夏輝一定是察覺到一種潛在的危險,一種將要危及其生命的危險將要降臨。真若如此,難道除了投保,就沒有別的更合理的迴避方式了嗎?就算是拿到了保險金,但他的生命就此消亡,他的價值二百多萬的貨物就此喪失,如此得不償失的事情,身為商人的夏輝應該知道如何取捨,商人重利輕離別,商人看重得失的比重,商人精於計算,精於權衡,但是,但是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楊影幻想自己就是夏輝,就是到重慶做生意,住在沙坪酒店501房間夏輝,什麼時候,什麼情景之下,夏輝會授意妻子去投保呢?幾乎傾其所有地把二百多萬的貨物調到重慶,滿心滿意地希冀能在重慶撈一大把。但是事非所願,夏輝遇到了挫折,遇到了意料之外的,而且必須是那種致命的挫折。二百萬與二十萬相比,是一筆大數字,但二百萬眨眼之間灰飛煙滅,遁於無形,那二十萬就變成巨大的數字了。對了,一定是那二百萬的貨物出事了,他才會授意妻子投保。會出什麼事呢?什麼事會使他的百萬貨物無影無蹤?傳聞是被騙了,那麼這樣的騙一定是騙得慘,騙得他絕望,騙得他要跳樓。但他自己沒有跳,卻是被人推下了樓。幻覺又碰壁了。
也許他自己不想死,是因為怕別人要他死才讓妻子投保。有戲,這樣的幻覺彷彿更接近真實。誰要讓他死,為什麼要讓他死,夏輝又是怎麼察覺出來呢?你在問誰?楊影四周環顧,確實只有自己獨自一個人,真夠蠢的,是自己問自己。吳起要他死,因為夏輝欺騙了吳起,不像。文靜說吳起沒有作案時間。穿毛衣女子想要夏輝死,但與夏輝打鬥的不是她。小鬍子要讓夏輝死,但肯定那筆46萬巨款是小鬍子帶來的,哪有來殺人先送錢來的怪事?那是什麼?楊影頹喪之極,也想從窗戶上跳下去。他幻想著自己是夏輝,被吳起,或毛衣女子,或小鬍子掐住了脖子,扭打著,掙扎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在哪個方位?楊影站起來目測了一下,床與梳妝鏡之間的空地最大,就在這兒,漸漸,楊影設想著自己被掐著脖子被推到窗戶跟前,自己的脊背死死地抵在了窗欄上。他用一隻手伸到背後丈量了一下窗欄的高度,稍稍凸起牆壁的窗欄抵在他的腰椎上,夏輝比自己悄矮,那也一定半個以上的驅體在窗欄之上。或吳起,或女子,或小鬍子死命地掐著,死命地推著,致使自己上半個身軀死死在抵在了窗戶上。窗戶立時成為自己整個身體重心的支撐。等一等,假如這時窗戶是敞開的,那麼不就是沒有了支撐了嗎?隨著加力,自己的身軀定會是倒捲向窗外,唯一的支撐就是腰下很窄的部位,只要再一加力,或掐住自己的人用手或用腳搬移支撐,自己就會失卻平衡,自己就會如斷線的風箏,頭朝下的墜落。突然,他好像發現了什麼,急匆匆在到處都是的材料中翻撿起來,直到找到吳起的材料,才把床頭燈調到最亮,仔細地啄磨起來。他剛才看的時候就注意到吳起的一句話,吳起說,他進入房間之後,感到很冷,就動手去關敞開的窗戶,警員問及細節時,他講到,他先關閉上左側的,然後一隻腿跪在沙發上關閉了另一扇。楊影也模仿著吳起描述的動作試了一下,總覺得有些彆扭,他退後幾步凝神端詳著窗戶,眼睛迷成了一條縫,這樣一動不動地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又急忙找到吳起的電話號碼,也不管現在已經是幾點鐘了,撥通了吳起的住宅電話。
楊影與吳起的電話交談前後將近40分鐘。
他放下電話,即刻快步走到窗前,按照吳起詳盡的描述打開了窗戶,又像是測量師那樣上下左右反覆丈量了一番,待到想法基本定型之後,他又抓起電話找到了文靜。楊影的原意是想請文靜明天抽空來一趟,不想文靜極為爽快地說馬上就來,並說也有新的情況通報。
文靜一進房間,就對楊影說:「你發現什麼新疑點了?是我先說呢,還是先聽你的?我看還是你先說吧。」
楊影問文靜喝哪種茶,文靜說還是花茶吧,你們廈門的功夫茶喝起來頭暈。楊影泡好了茶,似有些把握不大地推托著,執意讓文靜先說。
文靜取出幾份材料交給了楊影。
「羅雲查到了,確有其人。他是重慶渝江商貿公司的法人,是96年註冊的集體性質的公司。註冊資金50萬,註冊地點在重慶南坪開發區。主要經營項目很多,也很雜,幾乎什麼都可以經營。這種類型的公司從94年到96年二年期間最多。大多數不是什麼真正有經濟實力的公司。但是你從廈門帶來的那件營業執照複印件還不是羅雲的渝江公司,而是另外一家專營服裝和面料的公司,法人也是羅雲,但掌權的人卻不是羅雲。羅雲實際上是被僱用做法人的,賺到錢了,他分幾成,賠了他一般不出血。如果出了什麼問題,惹上什麼麻煩了,他就要出面承擔民事責任。所以夏輝與羅雲相識時並不知道這一內情。騙夏輝到重慶做生意,是羅雲背後的人設計好了的圈套,故意讓夏輝鑽。他們先是當著夏輝面從廈門進了一批貨,而且成交價位要比夏輝的價位明顯高出一截兒,他們是想先勾起夏輝的貪慾。夏輝果然上當了。夏輝設法籠絡住羅雲,本想讓羅雲從他那兒長期進貨。羅雲不僅答應了,還提出合起來到重慶做面料的批發生意。夏輝能計算出來這樣做比在廈門批貨給羅雲利潤高出許多,便急不可待地要與羅雲簽合同。羅雲欲擒故縱地勸夏輝,還是先到重慶考察後再簽也不遲。如此一來夏輝更是戒心全無。跟隨羅雲到重慶之後,羅雲領著他到朝天門批發市場轉了一圈,夏輝看到了重慶的批發行情,看到了羅雲的經營門面,最後確定市場可為,羅雲有經濟實力,於是回到廈門立刻把貨物發到了重慶。等到10月30日興高采烈地飛到重慶後,他發現二百多萬的貨物如泥牛入海,蹤影全無。找到他曾看過的門面,店主說根本就不是羅雲的門面,甚至說根本就不認識羅雲。找到羅雲的公司,當然他不知道羅雲的渝江公司,人家告訴他說羅雲被解雇了,他不相信,哪裡有解雇法人的。可是真是如此,反正羅雲不在了,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羅雲的債務人家不承擔,並說早就登了報了。總之羅雲給夏輝的材料全都是假的,偽造的。」文靜停下來喝茶。楊影心想,在廈門曾聽說夏輝很老道,不想竟會在重慶翻了船。他問文靜:「那能不能說,羅雲是在詐騙夏輝呢?」
「證據不夠充足。」 「為什麼?」 「夏輝與羅雲簽的是合作協議。其中有一條,只有第一批貨物銷完後,雙方才能進行結算。」
「那麼也等於說,羅雲至今也沒有說不給夏輝貨款?」 「基本上可以這麼說。」 「可是貨都沒有了,夏輝還能拿到錢嗎?」
「協議上還有一條,貨物的銷售,除了價位以外,銷售的地點,方式夏輝是不能干預的。」
「那對夏輝來說貨物不見的事實,對羅雲而言並不能說是不見了,可能是換地銷售,那羅雲就沒有違法,就沒有騙夏輝?」
「這一點我們還不能最後確認,因為我們還沒有找到羅雲。剛才我所講的都是通過另外的途徑查到的。更準確,更詳細的內情非找到羅雲才可瞭解到。還有,那天第一個進入現場的小鬍子就是羅雲。」
「如果真是這樣,那羅雲就沒有殺夏輝可能啦?」
「那倒也不是。從現場情況分析,預謀殺人可能性是很小,但一時衝動,過失殺人的可能仍就存在著。」 「為什麼這麼說呢?」
「假如羅雲事先謀劃好了要置夏輝於死地,那至少他會事先設計好幾個方面的事情。第一應該精心選擇時間,選擇地點,不可能是隨機性的動手的。而他進入501的時間不合適。上午9點30分進入之後,他沒有絕對的把握在作案過程中沒有其他的人進入。沒有把握那就意味著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有別的人進入。羅雲要殺死夏輝最直接的動機就是圖財,圖財的前提是自身安全,如果殺死夏輝之後自己也身陷囹圄,那圖到的財就沒有意義了。而且地點也不合適。一般情形下,案犯是不大願意到酒店那種公共場所動手的,完全有條件把夏輝約出來行事。第二,從目前掌握的情況看,羅雲還沒有非置夏輝於死地不可的地步。他已經將夏輝的貨物騙到手了,退一步說,假如他的詐騙罪成立的話,他就是殺死夏輝也與事無補,照樣要受到法律的懲處。所以說他應該讓夏輝活著而不是死,他不想罪上加罪。」
「那就是說,很有可能羅雲是在情急失手的情形下把夏輝推下樓去的?」 「有這種可能。」
「順此而推的話,情急失手的也有可能是那個穿毛衣的女子啦?」楊影像是在抬槓,但文靜還是想聽聽他要說什麼。但楊影又接著說:「吳起也有這種可能?」
文靜揣磨了一下楊影的真實意圖。當發現楊影有些認真,於是說:「有沒有可能,現場材料你都看過了,你說呢?」
楊影也自覺得話出得太快了,於是緩和般地說:「當然,從現場分析這樣的可能性不大。我可能沒有把我的真正想法表達準確。」
「你是想說,那女子和吳起可能都與夏輝有更大的恩怨?」 「是的。」
「那順此而推,」文靜戲謔地模仿著楊影的話語。「那女子或吳起就有可能使用我們尚不得知的方式殺死了夏輝?」 「會有這樣可能嗎?」
文靜沒有回答。她在想,確實有這樣的可能。殺人都是出自己一定的動機,那女子動機不清楚,但吳起確是對夏輝恨之入骨。犯罪意識往往是潛伏在仇恨之中的,也往往是潛伏在人的思維深處,一旦到了某個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場合以及特定的形勢下,犯罪意識就會爆發出來,它一方面會蒙蔽人的理性,一方面又釋放出難以遏止的衝動,於是做出自己都想像不到的蠢事。於此看來,僅僅從打鬥的現象認定是羅雲而一下子就否定了女子和吳起,是不是有失周詳呢?文靜決定回去之後,再調出卷宗仔細推敲推敲。
「你的想法很有啟發性。我們還要再研究一下。現在說說你要說的吧。」
楊影立起身來,走到窗前,只是自顧自地把窗戶全部打開,冷風瞬時灌進房間,文靜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驚愕地說:「你在幹什麼?要凍死我呀?」
楊影也開始哆嗦起來,但卻沒有關閉的意思。 「請你看看這窗戶,有什麼不對的嗎?」
文靜猜不出來楊影的葫蘆裡到底裝的是什麼藥,但她反應過來,一定是非比尋常,否則不會這麼晚了還給她打電話的。她也站起身來,前後左右,上上下下看了一陣,隨即搖搖頭。
「吳起進入房間時,窗戶就是這樣開著,應該這麼說,我是按照吳起的回憶,把窗戶恢復了原樣。」 「原樣?」
「對,夏輝無法再改變的原樣。」
文靜又重新打量起窗戶。幾乎佔據整個一面牆的窗戶最外圍是一個沒有任何橫豎檔格的窗框。中間一條豎框將窗框一分為二,每部分又有兩扇可以左右滑動的滑窗。這種窗戶的式樣極為普通,文靜沒有看出來有什麼值得關注的。但又一想,夏輝就是從這個窗戶墜落下去的,楊影此時又是如此的鄭重其事,那一定有其緣故。文靜定下心來,對著窗戶思考著,比較著,最後終於看出點端睨。她自言自語地說:「這窗子是有點怪。」但具體怎麼怪,文靜還是沒有看出來。
楊影這時走到左側窗前說:「請看,」他用手推拉了幾下左側窗的右滑窗,然後又走到右側窗用手推拉了幾下右滑窗。「你推斷夏輝是從哪一側摔下去的?」
文靜幾乎是脫口而出:「當然是從左側。」說著,文靜也走到右側,「這再明顯不過了。」文靜指著右側窗窗欄底下的沙發說:「這個沙發佔了右側窗根大約一半的位置,緊挨著角櫃,角櫃的另一邊靠牆壁又是另一個沙發。如果夏輝是從右側窗摔下去的,那摔下去之前身體的大部分是倚在沙發上,他自己跳也好,別人推他也好,都必須要有一個踩踏這張沙發的過程。而若是真有這個過程,摔下去就不是一蹴而就的。」
「那你看,哪一側的窗戶先被滑開呢?」 「你是想搞智力測驗呀?」
「那倒不是。這一方面你是專家,我可不敢在你面前賣弄。我只是想推導出來一個你我都認同的前提。」 「我想應該先滑開左側窗。」
楊影重複了一遍滑開左側窗的動作,而且稍稍誇張地重複了滑開左側窗右扇的動作。「肯定是把右扇往左滑而開啟,對吧?」 文靜點了點頭。
楊影隨即走到右側窗,「如果接著又想打開這邊的滑窗,一般會怎麼做呢?」 文靜猛然醒悟,高聲說:「有問題,真是有問題。」
打開左側窗後,如若馬上再打開右側窗,幾乎所有的人都會利用雙向滑窗的便利,抓住右側窗的左滑窗,往右側滑開,這樣做一是順勢又順手,二是免除沙發阻礙。可現在呢?右側窗的開啟卻相反,是右扇窗向左滑開。等於是開窗的人開完左側窗以後,又特意繞到角櫃的邊上,別彆扭扭的打開了右側窗。文靜先後關閉了所有的窗戶,背倚著窗欄問:「你是怎麼看?」
楊影說:「我不知道開窗的用意是什麼?」 「實際上是你不知道由誰打開的窗子?」
「是這樣。假如是夏輝打開的,由於寒流的緣故,不太可能是為了通風,透氣,即便是,那打開一扇就夠了,為什麼要打開兩扇,而且是如此不順手地打開呢?如果是兇手打開的,那打開的目地自然是推夏輝下樓。如果不想費很大的勁兒的話,他應該打開左側窗,而沒有必要打開有阻礙的右側窗。同樣,他也只打開一扇就夠了。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會不會是一人打開一扇?」文靜似對楊影說,又似對自己說。 「那就請專家推斷了。」
「那何必呢?還是一起來吧。窗子的蹊蹺不就是你發現的嗎?你也是專家。」 「如果一人打開一扇,那是誰先打開的呢?又是先打開的哪一扇呢?」
文靜又站回左側窗前說:「左側是兇手,右側是夏輝。因為兇手受到時間,環境的壓力,他一般的動作是簡捷,直接。先後問題,可能是夏輝先打開右側窗透氣,兇手進來後,推搡夏輝時,順手打開左側窗。」
楊影靜默。
「還是不對。」文靜又說。「假如真是這樣,那兇手是有備而來的。不像,不像是有備而來。打鬥很可能是一種突發性的。進入現場的三個人,哪怕包括那女子都不需要採用極端的動作就可以控制住瘦小的夏輝,何至於如此把他推到窗前,再打開窗戶然後把夏輝推下去呢?」
楊影還是靜默。 文靜說:「你到底怎麼想的?」 「我也找不到頭緒。」
文靜看了看表,說:「這樣吧,我們都再想一想,明天我跟你聯繫。現在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告辭了。」
楊影送走了文靜,關掉房間所有的燈,一頭仰躺在床上,任由思緒無方向地漫無邊際地往來衝撞。他是在放縱幻覺,也是在乞求幻覺,他漸漸迷離,漸漸魂魄出殼,漸漸步入幻覺世界。
他就是夏輝,他把羅雲迎進了房間,他追問著貨物的下落,羅雲沒有解釋,也許是不想解釋,打開密碼箱,讓夏輝清點,什麼貨不貨的,都在這裡了,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就只有這些,總比血本無歸強多了吧。夏輝被激怒了,尤其是忿恨羅雲那副嘴臉,他吼叫著,指責著,數落著羅雲這不是,那不是,終於夏輝感覺到血管在迅速地膨脹,大腦一陣陣地暈眩,他抓起什麼就砸什麼,不知不覺之中,他抓住了羅雲,就像是抓住了魔王,他沒命地撕扯著,捶打著,翻滾在床鋪上,翻滾在地毯上,最後羅雲揪起他來,推到了窗前,唾液四濺地告訴夏輝,你沒有別的辦法了,這是重慶,這不是廈門,你在廈門再怎麼樣,哪怕是一隻虎,到了重慶你最多也就是一條蟲。你知道什麼叫強龍不壓地頭蛇嗎?夏輝掙脫不開羅雲的揪擠,只好近於絕望地威脅,用了許多他自己根本就做不到的事情威脅,羅雲覺得應該用威脅對付威脅,不過他沒有口頭威脅,因為口頭威脅太軟了,太綿了,太滿是婆娘氣了,他要用行動威脅,他騰出一隻手,繞到夏輝的身後打開了滑窗,然後用力將夏輝的頭往窗外推,他要讓夏輝真正地感受威脅,一種隨時可以兌現的死亡的威脅。羅雲不斷用力地推著,要推得夏輝討饒,推得夏輝明白他最好的選擇就是帶上密碼箱裡的錢滾回廈門,他要讓夏輝自認倒霉,因為這樣的倒霉與立馬喪身相比較,是很花得著的倒霉了。突然,夏輝不知什麼緣故失卻了平衡,在羅雲還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頭朝下倒翻了下去,羅雲出自本能地去抓,卻什麼也沒有抓到。羅雲也沒有想到,威脅竟然瞬然之間成為現實。羅雲感到冷,感到怕,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只不過比夏輝稍遲一些罷了。他慌不擇路地跑出了房間,跑出了酒店,跑出了尋找他的人的視線之外。
羅雲離開酒店之後,夏輝,當然是沒有發生被推下樓那一幕裡的夏輝,想了許許多多,但有時想的越多,就好像什麼都沒想,夏輝又像是在想,又像是沒有在想,夢遊似地站上了窗台,這時那女子進入了房間,女子驚恐地用手摀住了嘴,她一時不知該怎麼做。等到她想到應該勸夏輝,阻攔夏輝的時候,她看見了床鋪上的錢,大捆大捆的錢,看見了比夏輝更具實在意義的東西。她不需要太艱難就可以取捨,她沒有想太多太遠,只想著本來屬於夏輝的錢,現在有可能屬於她了,她也許任由夏輝跳了下去,也許助其一臂之力,從背後推了夏輝一把。她本想將她看到的錢席捲一空,但聽到了走廊上的談話聲音,於是只取了一部分,於是像鬼魂一般隱逝。
吳起進入房間時候,夏輝早已經是心如死灰了,他只見吳起的嘴在動,但一句也聽不見,聽不明白,他不知道吳起幹什麼來了,也不知道吳起是誰,忘記是自己約吳起來的,也忘記了為什麼約吳起來,甚至於他自己是誰也忘得一乾二淨,這一時刻,他只聽到了召喚,一種來自遙遠地方的召喚,一種不可抗拒,無可掙脫的召喚,就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扯住了他的衣領,扯住了他的軀體,扯住了他的魂魄,扯得他開始飛翔,輕盈而又無所依戀地飛翔。
楊影從床鋪上一躍而起,心急火燎般地把所有的燈全部打開,與其說他是想驅散黑暗,不如說是想驅散恐懼。他所為之恐懼的並不是夏輝臨近死亡時的情形的幻覺,而是另一種幻覺,另一種比前一種幻覺可怕得多的多的幻覺:夏輝步入絕路的同時,他要報復送他走上絕路的人,所有的人,也就是要懲罰法律無法懲罰的人。他在羅雲掐住他的脖子,威脅著要送他步入黃泉的那一瞬間,他突然面色由灰白轉變成紅潤,他笑了,笑得沒有畏死的恐懼,沒有無盡的牽掛,只有一種離奇的滿足,一種生不能而死卻能的欣慰,他自動移動了支撐,自動失卻了平衡,自然而然地飄然墜落,墜得瀟灑,墜得如意,更是墜得讓羅雲不久也會步其後塵。他就是想讓羅雲死,哪怕是自己的死,自己的先死換來羅雲的死,只要羅雲死,因夏輝而死,自己的死就是意義非凡,就是死有所值。
正當楊影無休止地沉浸在幻覺之中的同一時刻,文靜也沒有閒著,儘管她沒有象楊影那樣去放縱幻覺,但她卻步入推理的滾滾進程之中,同樣也無法自拔。
楊影關於窗戶的演示,讓文靜意識到了先前的思路有許多疏露之處,也許多年的辦案經歷,使文靜不知不覺之中,固守著辦案程序化的思路,形成了諸多類型的模式。程序化思路和類型模式在通常情況下起到快捷的作用,但在特殊的案件之中,就會多繞幾個圈子。所以文靜離開酒店以後,沒有回家,而是回到了她的辦公室。
她準備從頭來過。 首先她要搞清楚到底有多少偶然性。
夏輝墜樓是偶然嗎?從其妻子投保的時間,方式和意圖來推斷,偶然是不成立的。當時楊影提出詐騙保險金的懷疑時,文靜曾斷然否定,否定的原因,大概就是程序思路的慣性。慣性的表現就是基於一種常識:夏輝不可能放棄二百多萬的貨物而去索賠二十萬。這是常識。常識之所以在大多數情況下適用,只是因為沒有超出常識框框的例外。如若把常識視同於所有,那就會出錯,謂之犯常識型錯誤。妻子投保,不是因為妻子感覺到某種威脅,而應該夏輝感覺到某種威脅,甚或夏輝預料到現今的結局。那麼也就是說,夏輝並非是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之中墜下樓去的。具體而言,他事先知道或羅雲,或那女子,或吳起對他構成威脅,會對他採取非正常行為。又要用常識了,既然如此,夏輝為何不報警,為何不躲避,而是採用投保的方式呢?採用這樣的方式,就等於是自認為不可避免,自認為是在劫難逃。因為投保就等於承認這樣的結局,等於消極待之。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威脅他自認為是不可躲避的呢?來自羅雲的威脅不至於如此。羅雲帶著錢來,這本身就說明他還不想置夏輝於死地。那女子從其自身的各種條件推斷,也不至於與夏輝有染什麼風流韻事,也不會引發出勒索不成而害其性命的威脅。而吳起充其量也只能對夏輝進行一番譴責而已。
也許他自己就不想躲避?
吳起是他約來的。那女子呢?有可能也是如此。樓層服務小姐對那女子的猜測,文靜認定有一定的準確性。那女子不是風流場面上的人,也不是做大生意的商人,那麼她來找夏輝,必定是有求於夏輝。有求於夏輝,她就不大會不事先約定就造次來訪,既然來了,那多半是夏輝約來的。羅雲抱著幾十萬來找夏輝,不事先約定也是不可能的。能不能肯定,先後進入501房間的這三個人都是夏輝約來的呢?
文靜在小黑板上依次寫上這三個人的進入時間: 羅云:上午9:30分 女子:上午10:00分 吳起:上午10:05分
文靜直觀地發現女子與吳起進入的時間中間僅僅相隔5分鐘。這正常嗎?不正常。那女子具體情形尚不得知,但吳起肯定說,夏輝約他10點過5分見面。這一點吳起不會記錯,也不會說謊。如果夏輝約那女子10點見面,那最少他不避諱與兩個不同的人在幾乎是同一個時間,同一個房間裡談兩樁不同的事情,因為5分鐘裡他與那女子的事情談不完,要是能夠談完的事情,又何必約見呢,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嗎?會不會那女子來晚了或來早了呢?不會。因為前面有9點30分的羅雲,後面有10點過5分的吳起。看來也是準時來的。可能的是,夏輝先約羅雲,估計10點時差不多了,再約女子和吳起。這就又有問題了。夏輝知道這一天會發生什麼,實際上他知道他與羅雲之間會發生什麼。與夏輝打鬥的是羅雲,而不是女子,也不是吳起。可是為什麼還要約女子和吳起呢?
約羅雲,是清帳。約吳起,是合作,可能約女子,也是生意上的事務。他知道他這一天是凶多吉少,而且肯定是約女子和吳起時就知道了。這種心境之下,他還能與女子,與吳起談新的合作意向嗎?二百萬的貨物被騙,羅雲的背信棄義,夏輝一定是處於忿恨,懊悔和無奈的折磨之中,一般而言,他躲都躲不及,怎麼也不會還要在重慶這傷心之地重整旗鼓,再投資,再冒一次被騙,被愚弄的風險的。
必有其它用意。
有可能的是,吳起先約羅雲,希望能惡事善了,萬一善了不成,後面來的女子和吳起能起一定的協調作用。但細想一下,沒有這種可能。吳起一個獨善其身的教書匠,那女子一個勢弱位卑的小攤販,能協調什麼?最多最多只能充當見證人。對了,是見證人。
文靜好像逐漸開始步入坦途。
見證什麼呢?見證羅雲騙了夏輝二百萬的貨物?不對,夏輝的意圖真是如此,他早就報案了,他沒有必要投保,沒有必要感覺到無可避免的威脅,沒有必要約女子和吳起。應該是另一種意圖的見證。他是想讓女子和吳起看見進入501房間的羅雲。看見羅雲什麼呢?或者是看見自己什麼呢?夏輝墜落沙坪酒店這是已經發生的事實,他是不是想讓女子和吳起成為這一事實的見證人?
推推看。
夏輝預料到會有這一事實發生,他所能夠做的,只有設法有另外的人親眼所見。而且見證人必須是偶然撞見的,不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否則就失去見證的作用和價值了。於是他約好羅雲後,又用別人無法推托的事由約好了女子和吳起。當羅雲推他下樓之後,羅雲就會有兩種行為選擇,要麼是什麼都不做逃離現場,那一定會撞見那女子,要麼滯留現場,以便盡可能多地銷毀自己的痕跡,那就會在房間裡被女子和吳起抓個正著。約女子又約吳起,是為了保險起見。可是不對呀,如果羅雲沒有推他下樓,見證人就形同虛設。這一點夏輝應該比誰都清楚。他那麼強調約見時間的準確性,可見他對於會發生什麼是有相當把握的,發生的時間他也是經過精心測算好的。假如行為的實施人是羅雲,或者自己以外的人,他就沒有這樣的把握,也根本無從測算時間。必須是他自己,必須是他自己充當行為實施人。他實施什麼行為?
是不是太荒誕了? 夏輝是想自殺,那種讓人相信是謀殺的自殺。
二百萬的貨物是他的全部家當,頃刻之間貨物易主,這對他而言,與傾家蕩產是一個含義。在他認為沒有任何辦法挽回,沒有任何出路的時候,他自然會滋生出絕望,絕望到極限,就會想到輕生而解脫。所以他讓妻子投了保險,為的就是身無分文,一錢不值之際,總要有一點兒對親屬的慰藉。但他不甘心就這樣一走了之,他非要讓羅雲負出代價,在認定他根本把羅雲沒有辦法的時候,他潛心策劃了讓人相信是謀殺的自殺。
於是就有了三個人先後進入501房間,於是就有了慘烈的打鬥,於是就有了違反習慣的開啟窗戶的方式,於是他讓警方相信他是被羅雲謀殺的,於是廈門保險公司也相信是非正常死亡,於是親屬有了經濟補償,於是羅雲鋃鐺入獄,於是夏輝死而瞑目了。
文靜用推理得出了楊影用幻覺得出的,十分接近的案情新設想,這也許是巧合,也許是不同的思維模式的交叉。當第二天文靜找到楊影,意識到他們竟然不謀而合時,雙方都感到驚異,感到神奇。文靜說,既然如此,你再呆在重慶就沒有多大意思了,最好還是馬上返回廈門,你從夏輝的親屬入手,我從加緊尋找羅雲和那女子入手,盡快搞他個水落石出。楊影沒有任何猶豫,立即搭乘當日的班機飛回了廈門。
楊影回到廈門喘息未定,就收到了文靜發來的傳真,這讓楊影對重慶警方的辦案效率驚歎不已。他先是粗略地瀏覽了一下,知道羅雲和那女子都已經找到了,隨著羅雲與那女子的述詞,後面還附著一封文靜寫給他的信,他很想細讀一下這封信具體內容,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知道文靜所說的一定是他在看完那兩份述詞之後才能完全理解。
羅雲在騙取夏輝的貨物得逞後,按照整個謀劃的一部分,當然就是脫離充當傀儡法人的公司,其後公司發佈公告,由於某種原因公司法人變更,同時原法人的債務債權也隨之變更。楊影不知道這樣一來是不是夏輝就一籌莫展了,但至少夏輝陷入了十分難為的境地當中。夏逃奔波數日沒有任何結果,於是他設法給找不到人影羅雲留下了口信,說是要告上法庭,至少自己手裡有一部分羅雲偽造的證據,即使是要不回被騙的貨物,但就憑這不多的一些證據,羅雲也別想過上舒心的日子。夏輝沒有把握口信能否傳到羅雲耳朵裡,但除此之外,他覺得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按羅雲的說法,當他獲知這一口信之後,本想一笑置之,但他後面的人另有想法。他們從夏輝的口信中分析,夏輝可能並不想真的鬧到法庭上去,要不他早就去了,夏輝可能是用這一威脅,迫使羅雲歸還貨物,哪怕是一部分也行。如果這一推測成立,那就不應該把事情做絕了,還給他一部分,再告訴他訴諸法庭是一條走不通的路,從而自認倒霉,那不是最理想的結局嗎?於是羅雲11月5日上午打電話到酒店,約夏輝出來談談,而夏輝堅持要談就在501房間談,羅雲答應了,於是夏輝約其11月6日上午9點30分在501房間見面,並說最好準時,其後還有另外的約會。羅雲帶著裝有五十萬現金的密碼箱準時到達房間時,他第一個感覺就是覺得夏輝的表情相當可怖,至於怎麼可怖,他也說不出來。但是不正常。他原想夏輝一定是怒氣衝天,一定是一開始就大吵大嚷,沒有想到夏輝很平靜,平靜得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羅雲渾身覺得不自在,這裡的氣氛,倒好像是夏輝騙了羅雲的二百萬的貨物一般。夏輝對彼此的恩怨隻字不提,反而興致頗高地大談特談重慶的女孩是如何如何的漂亮,如何如何地嬌艷,又是如何如何地善解人意,甚至他真想遷居重慶。羅雲發現不管他談得多麼投入,他總是不停地在看表,所以羅雲幾次都想把話題引回來,但每一次夏輝都打斷了他,繼續漫不經心地閒聊著,直到9點50左右,夏輝突然變臉了,他當時坐在靠窗的沙發上,羅雲坐在靠牆的沙發上,他稍稍側身用左手拉開了滑窗,這就是為什麼右側窗的右滑窗是向左滑開。羅雲一時沒有明白夏輝的用意,隨口說了一句,外面很冷。夏輝陰測測地大笑不止,笑得羅雲心裡直發毛,更讓他發毛的是夏輝那冰涼剌骨的話,要死的人是不會怕冷的。羅雲當然明白要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夏輝,於是站起身來,打開放在床鋪上的密碼箱,勸解地說,你不要想精想怪了,我這不是給你帶來五十萬了嗎?夏輝一下子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衝到羅雲的身前,臉挨著很近地說,你拿走了我的二百萬,現在用五十萬就把我打發了?羅雲說,你那二百萬是貨物,我的五十萬可是現金呀。夏輝發了瘋似地抓起密碼箱重重地倒扣在床鋪上說,你不要欺人太甚,羅雲也火起來了,說,那你要幹什麼?夏輝瘋狂地衝上去與羅雲扭打起來,但他哪裡是人高馬大的羅雲的對手,最後羅雲被夏輝的無休止的撕扯激怒了,他一把揪住了夏輝的衣領,提起來摜到床鋪上,但一鬆手,夏輝又會衝上來,羅雲先是把他按在床鋪上,但讓羅雲腦怒的是夏輝的腿不停地亂踢。後來羅雲揪起夏輝,推到窗前,也就是左側窗,死命地抵住他,希望能讓他冷靜下來。夏輝不動了,說,你放開我,羅雲鬆開手,往後退了幾步,整理了一下身上被扯亂的衣服。夏輝轉過身又打開了滑窗,這一次是左側窗的右滑窗往左滑開,他在撲面而來的寒風中沉默了片刻,又轉回身來,戲劇性地用紙仔細擦拭著左右滑窗,然後看了一下表,又環顧了一下房間,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樣,臉上綻出滿足的笑容,他背緊緊地倚在窗欄上,對羅雲說,你這個王八旦,我會在鬼城裡等著你,說完,還沒有等羅雲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夏輝就已像是體操運動員一樣倒翻出窗外。羅雲驚呆了,他回過神來,連到窗前看一眼都顧不上地轉身跑出了房間。
看完那女子的述詞後,再看文靜的信,內容簡短而明確,重慶警方綜合各方面的證據,現基本上認定夏輝是自殺,但在重慶發現的證據,要完全肯定這一定性,還是不夠充足,所以希望廈門方面能夠進一步深入探查,並請盡快回復探查結果。
楊影幾天後給文靜回復了一封信。 ……
夏輝出事後,其妻子便赴新加坡投靠她叔叔去了,並把一個三歲的男孩扔給了夏輝60多歲的老母親撫養。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親屬。經過幾天不斷地做夏輝母親的工作,並告訴她,重慶警方如果定性夏輝的貨物確實被騙,一定會秉公辦事,追回貨物,絕不會偏袒的,設法打消了她的疑慮,動員她說出了整個事情的真相。
夏輝與妻子的關係一直不好,主要原因是妻子早就想投奔新加坡的叔叔,但又一直受到夏輝的阻攔,堅持要走得等孩子上小學以後才行。妻子說如果這樣,那夏輝必須現在就拿出二百萬給她,否則就一定要走。夏輝遇到羅雲後,本以為抓住了短期內斂聚巨資的好機會,他曾對他母親說,如果賺到二百萬,妻子可能就不會去新加坡了。但後來事與願違,不僅沒有賺到一分錢,反而被騙成了窮光蛋。妻子一知此事,便瞞著夏輝辦理了赴新加坡探親的手續,並於11月2日打電話告訴了夏輝,同時快件寄來離婚協議書,逼迫夏輝簽字。於此一來,夏輝雪上加霜,精神瀕臨崩潰,我想這也許是他走上絕路的深層原因。11月3日,夏輝打電話給妻子,答應讓她去新加坡,也答應離婚,但走前一定要到保險公司以夏輝的名義投保五十萬,並一再強調,這是留給老母親和孩子的錢,以後她們就得靠這筆錢生存了。他母親預感到夏輝要走絕路,曾在電話上哭喊著說,多為孩子想想,千萬別出事,夏輝在電話上答應了,並提醒母親,看好孩子,不要讓妻子帶到新加坡去了。妻子估計夏輝一定會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後,便去保險公司投保,但沒有投保五十萬,而是二十萬。也許她不願意再為夏輝,為孩子多付出一分錢。
目前看來,夏輝的死,具有雙重原因,一是貨物被騙,二是被妻子遺棄,同時夏輝也想用死的方式達到兩個目的,一是陷羅雲以兇手罪名,二是詐得二十萬保險金。而最後定性,還是應由重慶警方來定,我公司等候重慶警方的定性,以決定給付還是拒付。靜候回音。
…… 夏輝墜樓案發案後的第十一天,重慶警方將案件最後定性為自殺,並正式涵告平安保險公司廈門分公司。
對羅雲詐騙嫌疑,警方已開始調查取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