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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善游者溺,善騎者墜,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
──淮南子
一
八月的重慶,驕陽似火,酷熱難當。
又是一個星期一。這天上午還不到九點鐘,悶熱的暑氣就已經瀰漫開來,讓人沒有地方躲,沒有地方藏。
南山別墅發出的請柬提前幾天就送到了客人手中,一改週末的慣例而放在星期一,這本身似乎預示著是一次非比尋常的商務聚會。
聚會的東道主身價頗高,接到請柬的客人哪怕遇到天大的事,都不願意,甚或都不敢拒絕邀請,到底是好事亦或是壞事,只有去了才會知道,要不說出水才見兩腿泥呢。
芳澤美容院的女老闆關芳,到店裡簡單地交待了幾句,便匆匆開著自己那輛小奧拓直奔南山別墅。
她開車時,從來就是不快不慢,她喜歡這種遇事不慌,穩穩當當的速度,想必這也是她的性格。
她瞥了一眼倒車鏡中映照出來的面容,姿色平平,也不怎麼年輕了,但卻沒有一絲一毫因色衰而愁的感傷。畢竟才三十出頭,感傷豈不是為時過早了,更何況女人的資本不僅僅是年輕,還有另外的魅力構成。面容嬌艷但卻呆頭呆腦,又能有什麼樣的成就呢?
關芳手順手把車內空調開到最足,但還是愜意不起來。這回一定要讓郭先生替自己換一輛好一點兒的車子。關芳認為這並不難。
關芳比那種比自己漂亮的女人聰明,又比那種比自己聰明的女人漂亮。雖則她出身貧寒,才疏學淺,又沒有特別好的機遇,但她能善解人意,善於捕捉形形色色的人心中形形色色的需求,更善於細緻,周詳地使其滿足,使其樂而自樂。她的心很細,細到能讓來美容的客人骨頭眼裡都透發出舒暢。
一年以前,她的美容院,地不過二十幾個平方,人不過三,四個,小打小鬧,小本經營。可自當郭先生第一次跨進來,關芳就意識到自己改頭換面的機會來臨了。她就憑著善解人意的特長,迎合著郭先生細膩而又不粗俗的喜好,沒費多少周折便讓郭先生其樂融融,樂而忘返。這確是一般女人做不到的,也恰恰是郭先生一般情形下遇不到的。所以,當郭先生爽快地拍出二百萬交給關芳,新開了這家頗具氣勢,正經規模的芳澤美容院時,關芳並沒有陶醉得暈眩過去,反到認為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這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關芳並沒有因此而滿足。
人,走到哪一步,就會有哪一步的憂慮。當初操勞著連四,五個人都轉不開的小店時,她的憂慮是資金積累的速度,簡直像是烏龜在爬,憑著這種速度就是沒日沒夜地幹上個十年,都搞不起來一個像模像樣的大店。每每想到這,她就會感受到什麼叫做煎熬,一種摻雜著不甘心而又無奈的折磨。而如今,舊時的夢想得以一朝成真,她非但沒有擺脫煎熬,反到時時受著另一種折磨,一種難以為外人道的折磨。也許有一天,芳澤美容院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也許什麼樣的煎熬,什麼樣的折磨都會頃刻之間化為烏有,煙消雲散。
她已經為此邁出去了一步,只要給她一年的時間。 也許事事不能太算盡,又也許事事都能夠算得盡。
與關芳不同的是,新思維廣告公司的曾經理,開著赴南山別墅聚會的車子要好一些。他迷戀切諾基的車型外觀,稜角分明,堅實而流暢,體現出永不會熄火,永不會停頓的個性。尤其是它的出色的越野性能,奔跑時發動機那種沉穩,撩人心眩的有節奏的顫動,更能讓他如醉如癡。每當他挺直胸脊,兩眼有神地坐在駕駛位上時,總會出現一種馳騁在萬籟俱寂的月球上的幻覺。
這種幻覺,是郭先生賜於的。
他與郭先生的相識,開始是由廈門一位大學同學介紹的,雖則素昧平生,但自見面伊始,就感覺秉性相近,十分投機,不說是相見恨晚,至少也有似曾相識之感慨。
自那以後,他與郭先生私交甚篤,特別是在尋花問柳的觀念上竟然能夠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他們都認為尋花問柳也是一門學問,一門深奧無比,俗人難行的學問。從古至今,多少風流倜儻,仙風傲骨之士都是對其孜孜不倦,樂此不疲,可見其不愧為永恆的主題。它尤其是一種道行,道行淺的不過是滿足粗俗的肉慾衝動,那種湧來難止,去之無味的衝動。他和郭先生修煉的道行與之有天壤之別,他們刻意追求的是那種回味綿綿,津津樂道的精神快感。他們聚在一起互相交流,取長補短,永無休止地鑽研,不厭其煩地體驗,以至於郭先生一拍胸脯,曾雄就立馬辭去了公職,坐上了郭先生出資開辦的廣告公司經理的交椅。
但是曾雄也有芒刺在背似的危機感。
他除了尋花問柳好像別無所長。廣告公司一直被他經營得不死不活的,不管郭先生怎樣喜歡,但首先他是一個商人,商人有商人的近人和遠人的特殊標準。照目前這個狀況發展下去,萬一哪一天出現什麼變故,那麼最難承受的當屬曾雄自己了。
俗話說,狡兔三窟嗎。人到什麼時候都要留好退路,才不至於落到兔死狗烹的下場。
退路當然不能寄望於郭先生,只有自己去找。曾雄利用帳上的資金,與幾個朋友合股搞了另外的一攤,只要郭先生無暇顧及,他盡可以分批償還挪用的資金。
關鍵是時間。 眼下他集中精力考慮的是今天如何應付郭先生,如何能在郭先生起疑心時,委婉而又明確地說動他打消疑念。
有點兒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味道。
重慶辦事處是郭先生的商務聯絡機構,辦事處主任張濟與曾雄不一樣,他與郭先生毫無私交可言,唯一的,也是張濟最熱衷的,是一種彼此尊重,彼此相依的商務合作關係。因而,在許多方面,他與曾雄都是格格不入的。比如,他不喜歡切諾基,他認為那是開著遊山逛水的代步工具,而不是開著去闖蕩商海的商務用車。標準的商務用車應該是他現在開向南山別墅的車子,桑塔那2000型,顏色只能是黑色的,黑色給人的感覺是厚重而不輕浮,厚重才能體現出實力與信用。他對車子的內部裝飾幾近苛刻,花裡胡稍的一切免用。座套要白,白得一塵不染,表示出主人嚴謹而健康的生活習性。車窗要遮嚴,嚴到外面所見甚微,這才具有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
他坐上辦事處主任的交椅,完全是依仗自己的才幹與智能。儘管就職的途徑是招聘,但他並未因此而消減自信,他認為憑他自己的智商和運作能力,充任其職,不僅是當之無愧,而且是綽綽有餘。他所希冀的是以自身的才幹與郭先生的資金構成強強搭配,就像韓信輔佐劉邦那樣,打出一個更大的天下,他想當然地認為這也是郭先生寤寐所求的。難道不是嗎?郭先生藉此可以不斷地增強實力,張濟藉此可以獲得施展才幹的空間,不都是何樂而不為呢?
然而,沒有多久,他漸漸地失望,漸漸地沮喪,而且漸漸地發展到怒其不爭,哀己不幸的地步了。郭先生並非像他所想,也可以說是並非照他所想的去做。郭先生好像並不把事業當作追求的目標,更好像也並不把自己如此出類撥萃的人才放在心上,這就使張濟深深地感到受到了傷害,剛開始,張濟以為是自己過於敏感,但是這種傷害非但沒有停止,反倒愈演愈烈。郭先生每次到重慶來,對什麼建議,規劃,項目的意向根本不感興趣,只是投入最大的熱情,最多的精力,拚命地玩,拚命地樂,就像是來渡假一樣。這就使辦事處逐漸從商務聯絡性質蛻化成接待遊玩的低水平上。張濟自然也免不了從讓人敬畏的商務代表跌落成安排郭先生行宿的管家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安排郭先生到哪裡去玩,怎麼玩,然後按圖索冀似地一家一家地去結帳。
真是豈有此理。 哪裡談得上什麼尊重?哪裡談得上什麼合作?簡直是對自己非凡才幹的埋沒,對自己旺盛精力的浪費,更是對自己遠大理想的褻瀆。
來而不往非禮也。 不是不報,時機未到。
他寧願跳入長江,也不願意痛苦地隨波逐流。他不能忍受這種傷害和輕視,他不能坐視自己毀滅於平庸和粗俗。他醞釀並準備要實施一個大動作,一旦完成這個計劃,他就可以悠閒地質本潔來還潔去,與郭先生揮手告別,去享受自己的生活。這次聚會,主要的目的就是拖住郭先生,張濟需要時間,僅僅需要三天的時間就足矣。
此刻去南山別墅路上的唐明,就沒有張濟那樣的敏感,也沒有曾雄那種危機感。他最講究現實,哪怕你用明天的五元錢換他今天手裡的五分錢他都會拒之千里。他沒有車,也不喜歡自己開車。不喜歡是因為沒有,這不假。但是他不這麼想。因為他比所有的人都現實。花錢打的又有哪點兒不舒服呢?被人服侍,頤指氣使,還有比這更舒服的嗎?他頂看不起張濟了,人心不足蛇吞像嗎,何必自己老是與自己為難。像我這樣多自在,打著郭先生的牌子,用著郭先生的貨,東串西串,不費什麼勁錢就到手了。誰說掙錢不容易,那要看你怎麼掙。甩出去一百萬的貨,收回二十萬的預付款,不就跟玩似的。貨是別人的,錢是自己的,有什麼不容易的?這叫道法,各人有各人的道法。唐明是什麼道法呢?一醉解千愁嗎。酒是杯中物,人是酒中癡。每次郭先生來重慶,哪一次喝酒沒有我?酒逢知己千杯少嗎。不管是什麼酒,不管是在哪兒喝,只要財神爺郭先生高興,就是陪著他老人家喝它個三天三夜,二十四小時連軸轉,我要是端不起杯子,我他媽的就是後娘養的。
醉翁之意當然不在酒啦。 但今天的唐明也是心事重重,他也需要時間。
許雯今天是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在南山別墅等待客人們的到來。
她之所以心甘情願地許身郭先生,就是為了錢。要不年僅十八歲的娟秀小姐委身於快五十歲的禿老頭子,不為了錢還能為什麼呢?為了愛情?愛情是什麼?愛情是花前月下的影子,花落而月沒,愛情自是無影無蹤。愛情是一種無聊的遊戲,一種卿卿我我,纏綿而無功的遊戲。它太虛幻了,虛幻得讓人神往而卻不可及。它又是太稚嫩了,經不起風也經不起雨。許雯不想遊戲,只想生活,只想去姿意享受,品嚐滿足,感覺暈眩的富貴生活。所以她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儘管她身後有許多年輕,瀟灑的追求者,但是他們沒有錢,只有討好而廉價的甜言蜜語,裝模作樣而又可憐兮兮的眼淚,就像是那種蠕動的小蟲子一般的小男人。
她所知道,所瞭解的郭先生僅限於他是新加坡回國定居的闊佬,常住廈門,也常來重慶。別的她也不感興趣,知道多了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
她需要郭先生的錢,郭先生需要她的年輕,美麗,這就夠了,這難道還不合情合理嗎?她滿足得心曠神怡,尤其是郭先生答應她明天就去辦手續,把這套別墅劃歸到她的名下。
許雯迎來的第一位客人,是到哪兒都咋咋呼呼,到哪兒都風風火火的程敏。她是玫瑰娛樂城的老闆,也是郭先生入股投資的對象。她身後自然也少不了王小山,像是跟屁蟲,時刻與程敏形影不離的小男人。許雯喜歡把自己鄙視的男人統統稱之為小男人。王小山不僅身材瘦小,歲數也比程敏小七,八歲,整天無所事事,跟在程敏的屁股後面轉。這類依傍女人生存的男人可能從來不會猜到頂著天,立著地,大智大勇,大步流星是個什麼滋味。
這次聚會的所有的客人,包括程敏在內,都希望郭先生能夠賜與時間,儘管有的需要長一些,有的需要短一些。
但是,郭先生決意不給時間,不管是長,也不管是短。 二 9點半鐘的時候,收到請柬的客人陸陸續續都到齊了。
許雯手持郭先生開具的名單逐一對照著。儘管今天來的客人她都熟悉,但這是一種程序,一個有身份的女主人所必不可少的,正規典雅的程序,隨後是安排客人就餐的位置,安排客人的活動,既要讓每一個客人感到他沒有受到冷落,又讓每一個客人不能夠為所欲為,總不能像是生產隊裡開大會那樣吧。
客人們都落座在前廳的會客區裡。這會兒並沒有那種沉寂的場面出現。一者大家都對這座別墅很熟悉,二者彼此之間也同樣很熟悉,因而難得會有冷場的現象發生。客人們之中當數程敏最能神侃,這不,她正在神采飛揚地描述著什麼,好像是昨晚麻將桌上的趣事。王小山毫不例外地立刻進入配角的位置,儘管他不在這次邀請之列,但如果程敏身後沒有這個人,大家反倒會覺得不習慣的。而張濟則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那種眼神就已明白無誤地在說,如果有誰認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就大錯特錯了,張濟豈能與程敏,王小山之俗輩歸為一流之中?出於禮貌而專注傾聽,但不會奉承,附和的自然是關芳了,我犯不著得罪你,我也犯不著巴結你,這是她對程敏這一類人的處世原則。笑瞇瞇但顯然不以為然的是曾雄,你有你的譜,我有我的調,你的我不置可否,我的也不需要你來說些什麼。再看看串串兒唐明,正在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他坐不住,也不愛聽,好像等到聚會結束時,他要帶點兒什麼走似的。
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
許雯剎那之間明白了一個道理,郭先生是一個很會生活的人,他用金錢驅使這些人,當然也包括許雯自己了,聚集在自己的身邊,精心營造了一個小而全的生活圈子,他可以根據自身不同的喜好,選擇不同的對象相處,可以極為方便地達到品嚐生活樂趣的目的。
這樣一種集合體都是附著在郭先生的錢上的,假如身為中心的郭先生失卻了吸力,集合體馬上會變成一盤散沙,任你是誰,都無法捏攏在一起。這種性質的集合,是不可能會去合謀做什麼大事的。
許雯等到程敏說累了,便插進去向大家轉達了郭先生的安排。
這次聚會郭先生委託許雯全權接待,安排。郭先生有急事要辦,晚上才能回來。郭先生回來之前,希望大家各遂心願地玩好,但有幾個條件請各位務必遵守。
第一、在郭先生回來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離開別墅,郭先生回來有要事相商。
第二、不得與外界聯繫,所有人的手機,呼機統統交給許雯暫時保管。別墅內部的外線電話已全部切。
第三、每一個人必須把各自帳目上能夠調出的資金寫一個準確的數目出來,交給許雯,郭先生有特殊的用途。 如此神秘,如此古怪。
許雯忠實地履行完自己的職責後,便離開了前廳。
這種離奇的安排,超出所有客人的想像。太不可思議了,大家都在費神地猜測郭先生到底意欲何為,會為自己帶來什麼樣的結果?的確,這樣的瞎猜一氣肯定是徒勞而無益的。
最先打破沉默的又是程敏。 「太過分了,這不是軟禁嗎?限制人身自由是不是犯法的呀?郭先生的葫蘆裡到底裝的是什麼藥呀?」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能夠回答。 程敏並不就此罷休,她張望了一圈,眼光最後落到陷於沉思的張濟身上。
「張主任,郭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呀?」 「什麼什麼意思?」張濟被人打斷了思路,沒好氣地反問。
「難道這不算是軟禁嗎?我還能有別的什麼意思?」
「你這個意思何不去問問郭先生,不就有意思了嗎?」張濟說完,連誰都不看一眼,就向書房走去。他記得那裡有一台高檔微機,配備齊全。他打算與微機作伴,消耗掉這一無聊而又讓人不安的時光。
程敏一下了難堪得臉漲得通紅。 「這又是什麼意思?」 「程姐,」王小山抱打不平地插進來,「瞧他那副得性,好大了不起喲。」
「沒你的事,一邊呆著去。」程敏沒好氣地喝斥。
「咳,程老闆,管他是什麼意思呢?」曾雄出來打圓場。「食人俸祿,與人消災嗎,讓你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唄,何必生氣呢?」
程敏反唇相譏道:「曾經理,我可沒有食郭先生的俸祿啊,再不得意,我也算是郭先生的合夥人呀,我可不用看人家臉色行事。」。
「你這是唱的哪一齣戲呀,」曾雄不自在地站起身來,「我是好心好意勸你,怎麼倒衝著我來了?好,好,你不用看誰的臉色行事,行了吧。」說到這,曾雄去找健身房尋找樂趣。
唐明這時也站起身來,他打算到音響室吼上幾嗓子,消除一下心中的悶氣,不料卻被程敏攔住了。 「唐明,你說說看呢?」
唐明一皺眉頭,陰陽怪氣地說:「說不好,不好說,還是不說好。」隨之離開了前廳。
程敏差一點兒被氣得暈過去,她氣極敗壞地吼了起來。「小山,咱們走,管著老娘的人還沒生出來。」 關芳一看不對,連忙拉住了程敏。
「程姐,何必呢?既來之則安之嗎。郭先生喜歡玩點兒新鮮花樣,你還不瞭解?指不定是件好事,也說不一定。別走嗎,咱們去找許雯湊一桌麻將如何?」
程敏一看終於有了下台的機會,借坡下驢又何樂而不為呢?於是消了消氣,打發王小山去找許雯。 整整一天,大致就是如此。
許雯,程敏,王小山,關芳打了一天的麻將。 唐明拚了命地吼唱,累了就看看電視。 曾雄上午在健身房,下午則找了一間客房埋頭大睡。
張濟在微機前泡了一天,只是下午五點左右出去打了兩局保齡球。
大家都在等郭先生回來,儘管不知是凶是吉,但只有等主角回來方可開鑼揭幕,也不管是文戲武戲,反正都得看。
三 晚上七點鐘,東道主郭先生一臉陰沉地登場了。 郭先生身材高大,魁梧,精力充沛,只是面相不善,豈止是不善,簡直就是猙獰可怖。
他對聚齊在前廳裡的所有的人只是揚了揚手,便算是打過招呼了,隨之便一頭鑽進了書房。
許雯把大家讓到餐廳。本來安排唐明坐在郭先生的左手,張濟安排在對面,因為往常張濟總是要與郭先生保持一定的距離,沒成想今晚張濟卻搶先坐到了唐明的位置上,也許是郭先生搞得過於玄乎了,就連張濟也沉不住氣了。
座位是一種習慣性的。張濟的左側是程敏,然後是王小山,到唐明。主人位的右側自然是許雯,然後依次是關芳,曾雄,到唐明。
也沒什麼特別的講究,習慣成自然嗎。
過了十來分鐘,郭先生換了一套輕便,簡練的消夏服,一陣風似地走了進來。他的兩手並沒有閒著,一手提著一隻黑色的公文包,另一隻手提著一瓶名貴的洋酒,說它名貴,是因為在座的大多數人都叫不出它的牌子。
郭先生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並沒有馬上落座,而是放下公文包,開啟了酒瓶塞,從張濟開始依次親自為每一個人斟上了酒,這更使在座的人惶惶然如墜五里雲霧之中。
郭先生總算是開口了。
「今天特意請大家來,是有一件事務必請各位幫忙。我在廈門的生意坍台了,還背了不少的債,就請各位鼎力相助,把能抽出來的資金全部抽出來,先了結債務再說。各位有什麼困難嗎?」
面面相覷,字典上的含義是形容大家因驚懼或無可奈何而互相望著,都不說話。用在這裡,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誰能想到會是這樣呢?
「想必各位都已經報出可調資金的數目了,許雯,單子呢?我看看一共能湊起來多少?好,給我吧。」郭先生接過單子,匆匆地一掠,一下子張開大嘴笑了起來。
「中國有句古話,叫作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想當初我調給你們的不知有多少滴,現今郭某人遭難了,而你們的湧泉是不是可憐了點兒?簡直是在把我當猴耍。」郭先生揚了揚手中的單子,怒不可遏地說。
「郭先生,我實在是無帳可報,」唐明語氣懇切地開了腔。「撒出去的貨還沒收回一分錢,。除此之外,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唐明絕不會說二話的。」
郭先生又笑了起來,這一次是那種讓人脊樑骨發冷的笑。 「我怎麼會用得著你呢?你那點彫蟲小技,拿到我面前是不是嫩了點吧?」
唐明驚訝地瞪著大眼,好像不知就裡的樣子。
「你不用瞪眼,你自己看看吧。」郭先生從公文包裡抽出幾份材料,氣呼呼地甩到了唐明的面前。唐明只看了一眼,立刻神情萎靡下來,只是使勁地挫著牙床,挫得腮上顯現出一道道分明的稜出來。
「你把我的貨漫天鋪灑,收了總共20萬的預付款,你還說無帳可報?如果僅是如此,我倒也不再乎,可你怎麼敢還要用我的貨去作抵押,又去套別人的貨,你是在作連環扣,非要把我套死呀。」
「郭先生,您別動氣,唐明一時糊塗,就……」曾雄本想緩和一下令人窒息的氣氛,沒想到卻引火燒到了自家的樓。
「唐明一時糊塗,你曾大經理可一點兒都不糊塗呀,」郭先生順勢把進擊的矛頭轉向了曾雄。
「這……我可真是沒有別的意思。」曾雄的心一下子虛了起來。
「你可真的有點兒別的意思。」郭先生說著,又從公文包裡抽出一份材料,舉在手裡說:「這是一份資金入股協議書的複印件,要不要我念一下?」
曾雄恨不得鑽到地底的最深處,此刻他的牙床不是在挫,而是在抖,就像是打擺子那樣的抖。不光是他,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抖,每雙眼睛不約而同地盯著那只可怕的公文包,誰知道又會飛出什麼樣的災星呢?
「你翅膀硬了,要飛啦。你可真夠財大氣粗的,你報給我的數字只有十來萬,而你在別人那入股一次就有一百多萬。你把我當成什麼了?錢櫃子,米袋子,還是伸手就可要得到的老爺子?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呀,你著什麼急呢,怕我明天就死了?」
郭先生還想再繼續損下去,一看坐在曾雄旁邊的關芳,就收住了話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關芳,關芳嚇得嘴唇都沒了血色,嘴邊的肌肉一個勁地蠕動著,就是說不出話來。
「關芳呀關芳,你怎麼也成了靠不住的人啦?」郭先生並不想聽關芳說什麼,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你給我報的數字是八萬,幫幫忙啦,我給了你二百萬,折騰了一年多,帳上就只有八萬?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郭先生,美容生意很清淡的了。」
「很清淡?既然如此,你還在觀音橋新開了一家美容院,是不是搞錯了,吃錯了藥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郭先生再次從公文包裡抽出一份複印件。「營業執照,企業名稱,芳麗美容院,法人,關芳,還要不要往下念呢?」
這時候大家都明白了,為什麼要切斷與外界的聯繫,為什麼要把大家軟禁在別墅裡面,為什麼……可惜現在即使是知道也為時晚矣。
「哎喲,郭先生今天擺的是鴻門宴呀,」程敏實在是忍不住了。「您大人有大量,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你想要怎麼辦,他們還不是都聽您的嗎?」
「你聽嗎?」 「我什麼時候不聽您的了?」
「一年以前你的資金周轉不靈了,我一下了拿出八百萬借給了你,時至今日,我需要錢了,你是怎麼做的?讓我看看,你報了多少?行,你程大老闆是吃骨頭都不吐渣呀,你給我報了一個空板,怎麼,你把我的錢當成你鍋裡的龍蝦了?你準備是清蒸,還是油悶呀?」
「哎喲,你這麼大的龍蝦,哪個敢碰喲,我……」她本想再調侃幾句,看見郭先生又一次從公文包裡抽出一張紙,說到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不敢碰是吧?那好,就請你把股市裡的五百萬調出來先還我一筆吧。」
「程姐的股票都被套住了,想調也調不出來呀。」王小山冒冒失失地插了一句。他大概根本就弄不明白這裡面的深淺。
「鬼扯,」郭先生一下子把那張紙甩到了王小山的臉上。「你又算是哪座廟裡的和尚,你好好看看,你不識字嗎?」
程敏急忙推了王小山一把,好言好語地勸慰著,「郭先生,您千萬別生氣,我明天就去調出來,再去從朋友那湊一湊,好歹湊出來個八百萬還給您,這總行了吧?」
郭先生最後把眼光落到了身旁的張濟身上。 「你為什麼不說話?」
「既然你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何必要說呢?」張濟的語氣沉穩,與先前的人形成了怪異的反差。太冷靜了,冷靜得郭先生都發不起火來。
「你難道不想解釋嗎?」 「我只有動機,如何解釋呢?」
「是不好解釋,你的動機能把他們嚇死。你想挪用辦事處帳上的三千萬去作短線期貨。也只有你想得出來,也只有你才有這個膽量,你確確實實是個人才。你的如意算盤,是快進快出,撈一把就走,對吧?」
這一席話讓所有的人為之聳容,與張濟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但更讓所有的人作夢都想不到的是,張濟竟然穩坐泰山,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甚至還能平靜如常地照說不誤。
「郭先生,其實是你糊塗了。你是見過大場面的,你要是換成我,不是肯定也會這樣做的嗎?」
「你不僅有才,還有膽,到底是研究生呀。」郭先生又把手伸進了公文包裡。
張濟攔阻地說:「郭先生,其實不必了,你乾脆說你打算怎麼辦吧,何必費什麼周折呢?」
「這回你可就猜錯了,」郭先生從公文包裡掏出來的是一個小瓶子,而不是張濟猜的什麼材料。小瓶子裡面盛滿了黃褐色的液體。郭先生把它擺到自己的面前,擰開蓋子,裝腔作勢地探身嗅了嗅,然後陰森森地笑了起來。
「這是一瓶蠍毒,只要那麼幾滴,就可以讓人到陰曹地府去報到。我平生最喜歡的就是毒蠍。」郭先生雙眼興奮地盯著眼前的蠍毒,若有所思地徐徐而言。
「為什麼呢?就因為它的毒刺長在尾巴上,多奇妙啊。它要比毒蛇造化大,蛇的毒液是從嘴裡射出去的,所以一般容易防備,正面攻擊的效果都不會太好。而毒蠍則要高明得多,當你防備它的正面,自以為已經制住它的時候,它尾巴上的毒刺就可以出奇兵,一瞬之間就置人於死地。」
郭先生意味深長地巡視了一番。
「這是什麼意思呢?這叫後發制人。你不攻擊我的正面,你就可以平安無事。你一旦按住了我的頭,我尾巴上的刺就要你好看。換點兒好聽的吧。你不仁在前,就不要怪我不義在後。既然你們都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就別怪我姓郭的不講交情。否則你們就不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從明天開始,我非要讓你們一個個傾家蕩產,都變成窮光蛋,我明天……」剛說到這,許雯伸手去撩搭拉下來的一綹頭髮,垂下手時,不經意地碰翻了郭先生面前的酒杯,濺了他滿身都是酒。郭先生一驚,腦怒地瞪了許雯一眼,站起身來去臥室換衣服。許雯則緊緊跟其身後上了樓。
其餘的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征征地盯著那瓶蠍毒。張濟先是自言自語地嘟噥著:「君子避嫌疑呀,」隨之站起身來,衝著大家說:「要是出事,誰
也別想說得清楚。」說罷,第一個走出了餐廳。其他的人也好像是被蠍子蟄醒了一般,像是逃避瘟疫似地紛紛跑出了餐廳。
大約半小時以後,各位又被許雯召回到了餐廳,而郭先生已經落座了。
「好吧,今天就喝一回告別酒吧,明天就各奔東西去好了。」郭先生說著,旁若無人地要喝了,王小山下意識地也端起了杯子喝了一口,程敏急忙一手打飛了他的杯子,「你找死呀。」王小山愣在那裡,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郭先生陰測測地笑了起來。「你也挺有膽量呀,我都沒喝呢,你就敢喝,不怕我下毒喲。真是沒看出來。」
王小山頓時明白了,臉上立刻現出痛苦的樣子,捂著肚子嚎叫起來。 郭先生輕蔑地笑了起來,「別裝蒜了。酒裡根本沒有毒。」
王小山不好意思地坐直身子。
郭先生端起那隻小瓶子,往自己的杯子裡滴了幾滴黃褐色的液體,滿臉戲弄的神色,「這也是假的,我是騙著你們玩呢,刺激刺激你們的神經。」說著,得意忘形地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你們呀,都是網兜提豆腐……」可是沒等他把話說完,他便雙眼一閉,粗壯的身子像一座鐵塔似地直挺挺地往後翻了過去,緊接著,渾身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郭先生真的死了。
四 南山別墅兇殺案發生後的第三天,警方便將兇犯緝捕歸案。儘管用時不長,但緝查過程中的曲曲折折,引起了警校領導的極大興趣,這宗案件無疑是警校學員最理想的實習對象。
經商討,最後決定由這宗案件偵破小組的負責人,女警官文靜組織警校學員搞一次模擬偵破實習課。
為了保證模擬的逼真性,文靜先是將現場的勘查報告,屍檢報告,以及向在場所有人采錄的調查筆錄等提前一周提供給每一位學員,要求仔細閱讀,不放過任何細節。然後親率實習學員來到案發的實地,南山別墅上實習課。
課堂就安排在書房裡,所有的一切都原封不動,只是多了一塊黑板。文靜先用30分鐘的時間讓學員熟悉別墅內外的佈局,環境,隨後聚齊在書房裡,開始模擬偵破。
「各位學員。我們必須作一個模擬課所需要的假定前提,這就是我們已經知道的一切,僅限於我發給你們的材料範圍之內。因此,我們從現在開始,任何假設和推斷必須以此為前提,否則會影響到你們的實習分數。」文靜怕沒有講清楚,馬上把話題轉入具體對像上來。「比如,我們是接到報案以後才趕到現場的,那麼不可能立刻斷定死者是死於謀殺,對不對?好,首先我們要看看會有哪幾種死亡的可能?」
「從掌握的材料上看,有自殺的可能。」馬上有學員作出反應。 「根據什麼?」
「假設死者所述是真實的,比如在廈門的生意垮了,又欠下一屁股的債,本想在重慶集攏一筆資金渡難關,沒想到生死關頭,人心不古,甚至誰都想掏空他,因此死者布好了一個局,以求與在場的人同歸於盡。」
「我看不是這樣,」另一學員想急於反駁。
「請等一下,」文靜插進來。「我們先列出各種可能,之後再排除不真實的。因為要培養我們思索問題的條理性和漸進性。」
「那我就提出另一種可能。」 「請講。」 「我認為有自誤的可能,」 「根據是什麼?」
「死者精心設計,導演了一出悲喜劇,其目的不是自殺,而是想要發出一個警告,只是在戲的最後,由於某種尚不得知的過失而誤飲蠍毒而亡。」
學員們相互之間激烈地爭論起來,文靜作了一個讓大家安靜下來的手勢。 「再看看有沒有另外的可能?」
「兇殺,」學員當中有人喊出聲來。
文靜把這三種可能都列在黑板上,轉過身來說:「現在開始考察這三種可能的真實性。不允許用肯定的方式,只能用否定的方式。」
「自殺的可能不成立,」馬上有學員開始了。「有以下幾條依據。第一,自殺的目的是毀滅自身,那麼連帶與自身有關的,絕不會輕易放過。假如死者真要自殺,應該是像他所說的要當時在場的人傾家蕩產之後,而不是之前。也就是說,死者不可能讓坑他騙他的人詭計得逞而自己卻一死了之。這樣做,不符合死者的身份和心理特徵。第二,自殺的方式不合情理。假如他拿出來的蠍毒是用於自殺的,那麼用毒蠍引導出所謂後發制人的警告就不合情理了。第三,假如是自殺,死者想得到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肯定不會去設想自己死後,在場的其他人會步他的後塵,相斷自殺。所以,自殺的可能我認為可以排除。」
「那就更加證實了自誤的可能了。」提出自誤可能的學員接了上來。「我認為,死者僅僅是把蠍毒擺出來充當恐嚇的道具,他自己,甚至也不想讓別的人真的去飲蠍毒。那麼,死者在端起蠍毒瓶嘲弄王小山時,他並不認為那真的就是蠍毒,而依然把它當作是假的,騙人的,刺激別人神經的道具。最後他死了,應該是自誤。這一瓶是假的,但可能有一瓶是真的。那麼自誤的原因就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自誤,由於疏忽,把假的和真的拿錯了;另一種是他誤,從已有的材料上來看,死者曾告訴過許雯這次聚會的大致安排和用意,所以,有可能是許雯拿錯了瓶子。」
文靜用粉筆把自殺的可能劃掉。 「現在看來,死因只剩下兩種可能了。怎麼樣才能只取其一呢?」
「不可能是自誤,關係到身家性命的大事,豈可兒戲待之。」
「就是呀,許雯也不會拿錯的,假如真是有真假兩個瓶子,肯定會事先慎重地作好標記的。」 「死者精於謀劃,這樣的低級錯誤不可能犯的。」
文靜制止住這種七嘴八舌般的討論。
「各位學員,作為一名警官,要推翻某種假設,絕不能僅僅依據情理上的推測,而要有真實的憑據,真實的人證和物證,這可是來不得半點兒疏忽的。請各位打開現場勘查報告,看一看有沒有推翻自誤可能的憑據?」
學員們重新打開材料,仔細地閱讀著。
「剛才有的學員已經提到過,」文靜耐心地引導著,「假如是自誤,肯定是把真的當成是假的,而死者中毒而亡,證明喝下去的的確是蠍毒,那麼,假的瓶子呢?」
「對呀,現場並沒有發現假的瓶子呀?」有的學員明白了。 「假的瓶子沒有,自誤就無從談起。而自殺又可以否定,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了。」
「兇殺。」
「當時我們分析時,也考慮過自誤的可能。但自誤的根本點是自身行為而非他人的行為。自誤者拿錯了瓶子而身亡,他也就沒有可能再去拿假的瓶子了。而現場又沒有發現死者拿不走的假瓶子,顯然自誤的可能就不成立了。換句話說,假瓶子是被死者以外的人拿走的,而且是有目的地拿走的。這就使兇殺的可能性增大了。」文靜說到這,又把自誤的可能劃掉,然後讓大家先休息一下。
10分鐘過後,模擬偵破課又開始了。
文靜先在兇殺字樣的後面用一橫槓連接新寫上去的兇手兩個字,然後請學員先列出有犯罪嫌疑的人的名單,再設法去排除確定。 第一個寫上去的是許雯。
根據有二:第一,許雯比在場的任何人都可能瞭解死者的安排和用意,第二、接觸真假蠍毒的機會最大。 第二個寫上去的是關芳。
關芳的犯罪動機最值得懷疑,一旦死者不在人世了,觀音橋新開的美容院唯其莫屬。 第三個輪到曾雄,根據與關芳極為相似。
第四個就是唐明,殺死死者,至少兜裡的二十萬就裝穩了。 第五個,程敏,王小山也有嫌疑,也是兇殺的受益者。
第六個張濟怎麼樣呢?死者的死亡,張濟最大的受益就是時間,三千萬的運作,想必利潤非同小可。
當文靜按照學員的討論,把張濟寫在兇手後面的時候,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地一齊笑了起來。 「全都成了嫌疑人啦,是不是搞錯了?」
「誰都可能是兇手,會不會是集體合謀呀?」 「總該有一個人具體的實施犯罪吧?」 「這樣搞下去,不是越搞越亂了嗎?」
文靜讓大家安靜下來。
「這種方式是常見的。因為無法肯定,那就必須採用否定的方式,而否定的方式必須有否定的對象。所以偵破初期應該盡可能全地列出嫌疑人的範圍,然後逐一否定。目前我們不可能斷定是不是合謀,但不管是不是,總要有一個人去實施犯罪,找出這個人,就像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請大家認真考慮一下,否定的依據要首先確定下來。」 「犯罪動機?」 「不成立,」馬上有人反對。「每一個人都有犯罪動機。」
大家沉默了,緊張地思索著。 文靜開始啟發。 「兇手可能用什麼樣的方式呢?」 「調換,」
「對,而且必須是不能讓死者察覺,是不是?」文靜想慢慢地調動學員的假設能力。 學員們漸漸活躍起來,激烈地爭論了一會兒,文靜適時總結。
「我們把討論歸結起來,就有如下一條,」文靜在黑板上寫上作案方式後說道:「兇手不可能在死者取瓶之前進行調換,因為死者必然有特殊的標記。那麼只能在其取瓶之後,那麼死者離開餐廳去換衣服的30分鐘裡,正是兇手作案的絕好時機。取出真瓶子,與餐廳裡的假瓶子對調,死者回到餐廳後來不及辨別就滴入自己的杯中,一飲而盡,待其死亡後,兇手再處理掉假瓶子。」講到這,她順手在作案方式後面寫上了調包兩個字,再寫上作案時間,換衣服的30分鐘。
「學員們,我們採用作案時間作為否定的依據,尋找犯罪實施人。」
反應快的人馬上指出:「許雯可以排除,因為許雯這30分鐘裡與死者寸步未離,她沒有作案時間。」
也有反應更快的人指出:「那剩下的人都無法排除了,因為這30分鐘裡剩下的人全都分散開了,誰也沒和誰在一起。」 「對呀,又不可能一同作案。」
「這不等於什麼都沒做嗎?」
「不,」文靜不贊同過早的懊喪。「至少用這個條件否定了許雯。否定進行不下去,不是因為案情過於複雜,而是我們的否定條件不夠完整。請各位想想,除了動機,作案時間,判定兇手還應該有什麼依據?」
「必須事先知道死者的用意。」
「對,我們應該把這一條件也作為否定的條件,那麼也就是說,否定的條件應該是一個聯言判斷,而不是選言或者假言判斷。我們把它的邏輯形式列出來,就是這樣的,兇手必須是有動機,有時間,有知情的可能,這三個聯言肢缺一不可。好吧,我們現在休息一下,各位學員整理整理思路。」
五 模擬偵破的進程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
現在關鍵是看一看除了許雯之外,剩下的嫌疑人當中有哪一個有可能事先知道死者的聚會用意。
學員們好像覺得除了妄加猜測之外,別無良途。文靜知道這是因為學員們的破案經驗不足,造成思路不夠開闊。於是設法慢慢地引導。
她再三強調仔細琢磨死者的心理,語言,行為上的特徵,並暗示有可能找到突破點。
「死者的心理一個最大的特徵,就是扭曲。他放棄正常的方式解決投資的矛盾,而是處心積慮地策劃導演了這麼一出扭曲的悲喜劇。他認為他是居高臨下地操縱著一群木偶,他操縱著木偶的喜怒哀樂,換句話說,他一定是自鳴得意,格外欣賞自己的傑作。那麼,人在這種情形之下,會作出什麼樣的事情呢?」
「肯定會誇耀。」 「向誰誇耀呢?」 「許雯,或者別的什麼人。」
「許雯的口述表明,死者只是說要戲弄一下參加聚會的人,具體的作法並沒有告訴許雯,而且,誇耀得過於詳細,萬一許雯洩露出去,不就演不成了?」
「但是也不可能事先向被戲弄者誇耀呀?」 「也許可以換一個方式誇耀?」 文靜很高興大家的思路漸進正軌。
「什麼樣的方式?」 「比如日記呀,策劃書之類的文字性的東西?」 「這就對了,」文靜也開始興奮起來。「那麼下一步怎麼辦?」
「查找這類東西唄,」 「在哪兒找?」 「人的習慣,應該重點放在臥室或書房。」 「假定臥室沒有找到,」
「那只有在書房裡了。書櫃,書桌,還有……」 「會不會在微機裡存檔了呢?」
文靜樂了,走過去打開微機,學員們一齊聚攏過來,從文檔目錄中發現有日記存檔,但是被加了密碼,必須破譯密碼才能打開文件。 文靜又開始啟發。
「個人密碼的設定,有一個規律,就是一般採用與自己密切相關的事或物,比如……」一邊說著,文靜一邊有意識地把目光轉向書桌上的一具蠍子的標本上面。
「蠍子,沒錯,死者在餐桌上大談特談蠍子,試試看?」
文靜把蠍子的英文輸進微機後,學員們忍不住高興得雀躍歡呼。文件被打開了。日記裡有死者記錄的策劃的詳細步驟和過程,細緻到讓在場的學員們為之咋舌。
似乎所有的疑問都迎刃而解了。 案發當天,只有一個人接觸過微機。 客人們當中,只有一個人符合兇手的聯言條件。
具有犯罪動機,有作案時間,事先知道死者的意圖。 這個人就是──張濟。
學員們如釋重負,大家一邊興奮地談論著,一邊收拾著各自的東西,準備打道回府了。
文靜有點兒生氣了,表情異常嚴肅地大聲說:「你們準備回家了?真夠荒唐的。我什麼時候宣佈可以下課啦?」
學員們驚詫的表情似乎在說,不下課還要做什麼呢?
「你們畢業以後,就要充實到偵破工作的第一線,如果案子搞到這一步就算是交差了,不是很荒唐的嗎?我們剛才所有的一切,都僅僅是警方對案情的一種分析,一種假設性的推斷,在沒有具體的證據的情況下,分析和推斷只能是一種假設性的真實。難道就憑假設性的真實就可以逮捕兇手了嗎?」
文靜停頓了一下,讓大家重新回到黑板前,在黑板上寫上「取證」兩個字,然後安排每一個學員把自己的取證設想和取證方向,方式寫在紙上面。
等到所有的人都交上來之後,文靜仔細地翻閱了一遍,然後講了起來。
「大家都想到向在場的人員取證,保齡球館的取證,但只有少數學員想到查證張濟的資金帳戶運轉情況,這說明有一部分學員還不夠細緻。當時警方是從三個方面取證。第一,現場再次勘查,特別是別墅周邊,結果在書房外面的草坪上找到了那只空瓶子。第二,保齡球館的服務員證實張濟在保齡球館裡使用過電話。第三,在場的許多人證實,死者去換衣服時,張濟去過書房。再順著電話的線索查證,張濟的電話是打給辦事處的會計的,內容有兩個,一個是問死者去沒去過辦事處,二是指令必須在下班前把帳上的三千萬巨款一次轉到他的作期貨的朋友帳上。案發後的第三天又一分不少地轉回來了。經那個朋友證實,張濟這一次賺了足足有一百多萬。」
「那麼張濟是怎麼承認的呢?」
「很簡單,第三天下午,我把張濟請到這間書房裡,他一進門,發現保齡球館的服務員,作期貨的朋友,辦事處的會計都在場,就已經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我也增加了一點兒戲劇效果,故意把蠍子的標本壓在微機的鍵盤上,把文件打開,敞開保險櫃的門,把真假兩個瓶子按照死者的擺法擺好。」
「張濟怎麼說?」 文靜這時候取出張濟的供詞,交給學員們傳閱。
張濟本想在微機裡消磨時光,卻偶然發現了死者的日記存在微機裡,這可正是張濟可遇不可求的。他破解了密碼,調出了有關這次聚會的策劃內容的文件,看完之後,他有理由感到他好像被人閹割了。出於這種心理,張濟絕不會放過報復的良機。他從微機的備忘錄中查到了保險櫃的密碼,打開以後,發現真的有兩個盛有相同顏色液體的瓶子,其中一瓶貼有英文「真」的標籤。張濟沒敢動,因為害怕死者還有別的標記。好在他的時間是充足的。他聰明地針對死者的策劃擬定出自己的反策劃。首先第一步是要創造出一個調換真假瓶的時間,為此他特意在餐廳裡坐到了死者旁邊的位置上,本來他想用許雯的方式讓死者離開餐廳,沒想到許雯無意之間替他那麼做了。他瞭解死者有潔淨癖,一定會去換衣服的。第二步設法使在場的人也離開餐廳。這二步完成之後,他就再次進入書房,打開保險櫃,取出真毒瓶,撕掉標籤,回到餐廳,迅速調換,然後離開餐廳。當他看見死者滴入毒液,一飲而盡之時,他想到的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怪誰呢?怪他自己,誰讓他非要留下一瓶真的毒液呢!大概其命該如此吧。
有一位學員看完之後,困惑地問:「張濟為什麼沒有刪除存檔的日記?」 文靜微微一笑, 「最後我也這麼問過張濟。」
「他怎麼說?」這回是大家一齊問道。 「他說,這也算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也大概就是天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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