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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酷的視野

  一
  志賀邦枝像往常一樣,又在「憑窗眺望」了,這種消遣,是她受電影《窗下》的啟發才開始玩起來的。她下了狠心,豁出一筆獎金,托人買了個高倍數的雙筒望遠鏡。從崖上高樓的本人房間一眼望去,幾乎無限風光,盡收眼底。
  邦枝的房間在九層樓。這所公寓是某不動產公司經營的,位於私營鐵路沿線。從新宿坐火車40分鐘就到。樓是蓋在高崗上的。而且邦枝的房間又在高層,因而遊目騁懷,可以極目千里。她的房間雖小,設備卻很齊全。距車站只有一分鐘的路程,十分便利。
  房價是高了一些。可是邦枝圖它方便和適於遠眺,就買到手裡,搬了進來。
  邦枝是新宿區大手百貨公司的話務員。她們那個百貨公司,話務員依次排成了號。邦枝是第3號,就是說,在交換台副台長以下是第1號。
  在五十多名話務員之中名列第三,應該說是個老資格了。不過,有趣的是:從1號到10號,順序總不變。按年齡,也是38歲的台長打頭,接著是30歲和萬歲以上的老小姐。邦技也是一名老小姐,32歲。
  10號以下的話務員,多半是25歲以下的年輕姑娘,她們幹上兩三年,就因結婚、戀愛或其他緣故,由別人接了班。剩下的十名,就在忙忙碌碌中度過了婚齡。如今,也還孑然一身,在堅守崗位。
  工作場地上,五十多名全是女人,真像一座「猴山」。在台長這個「猴王」之下,分若干派系和勢力範圍,在暗地裡鉤心鬥角。
  前十名就是各個勢力範圍的頭頭,手下各有幾個「小猴」聽令。
  最近,交換台長由於家庭原因退職了。為了派系勢力的重新改組,鬥爭趨於熾烈。假如按照順序依次晉陞,也就不會引起什麼風波。但是,常常由於台長更迭,前十名的順序也發生變動。
  副台長升為台長,可是副台長的寶座,卻並不一定由第3號的邦枝襲位。這要根據前任副台長的意見和交換台的勢力分佈情況而定。公司對此也不好多說什麼。
  邦枝與副台長素有芥蒂,她是「台長派」的大頭頭。她和台長很合心,暗暗地打算做台長的後繼人。不料想,台長退職時,一點兒也沒有給她美言幾句。
  新台長竟越過了邦技,指名任命第4號的初見芳子為副台長。全室的人也都支持初見芳子的越級提升。
  邦枝一下子大勢已去。在內槓中敗下陣來,她的人也都作鳥獸散了。她排行雖然還是老三,但是被老四超過的老三,已經威信掃地,連新來的年輕話務員都不把她放在眼裡。
  因此,邦枝從幾天前就關在家裡,沒有上班。不巧(或許應該說是湊巧)身體又不大舒服,大概是感冒吧,低熱一直不退。
  她整天地悶在屋子裡。既無愛人,也無樂趣,工作也激發不起熱情,無法填平內心的空虛。聊以慰藉的,只有那副雙筒望遠鏡。但從高樓上通過望遠鏡看到的各個和睦家庭,竟也引起了她的嫉妒之心。這是因為她再也找不到值得為之傾注滿腔熱忱的事情可做了。她為了偷看人們平靜生活的內幕,才買了這個雙筒望遠鏡,如今,這已經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項。
  靠這雙筒望遠鏡,她似乎暗中掌管著視野中一切人們的家庭生活。例如:甲家星期六晚飯的菜譜;乙家家長幾點上班;丙公司獨身宿舍的房客也正偷偷地窺視著別人。另外,丁、戊、巳庚各家……如此,邦枝通過最高倍數的是窗,竟掌握了視野中人們的許多生活秘密。
  這激起了她的優越感,給了她生活的力量。自從在工作崗位的派系鬥爭中敗下陣來以後,她無所事事,只有在窗觀景,是她生活中惟一的樂趣。
  
  二
  那一天,是二月初的某日,深夜午時左右,邦枝用雙筒望遠鏡觀察自己的鏡中領域。她把鏡片的倍數放大到極限,那裡居民的生活,大體都能看個清楚。
  她的鏡中領域又平安無事地度過了一天,行將入夢了。這時,已經是燈火俱熄、窗門緊閉的時分。
  晤?窗簾中朦朧透出粉紅色燈光的那一家,一定是新婚洞房吧?邦枝對於雙筒望遠鏡無法攝入的新房內景,對於那甜蜜而又惱人的愛海情天,竟壓抑不住心房的劇跳,無端地升起一縷嫉妒之火。
  「我也該睡了!」
  可是不同於新婚之夜,沒有人在錦榻之中緊緊地擁抱她。假如趁著豆蔻芳齡就注意尋找,也許早就有了愛人。可是,她在「女兒國」裡工作,沒有機會接觸男人,不知不覺,就疏懶下來了。好在她總算粗通一點專業技術,又有一定的經濟力量,也就沒有必要靠男人養活。
  如今再去物色對象,更是心灰意懶,毫無自信。
  「唉,我有了你,也就心滿意足啦。你永遠不背叛我,總是聽我的話,叫幹啥就幹啥。是吧?」
  邦枝撫磨著雙筒望遠鏡那硬梆梆的無機質,陡然襲上心頭的寂寞感,似乎得到了一點安慰。恰恰這時,有一輛下行電車馳進了車站。
  離車站稍遠些的乘客,為了搶先坐上出租汽車,電車剛一開門,就竄了出去,連蹦帶跳,飛過台階,展開了十分激烈的出租汽車爭奪戰。後邊的人也大步奔向驗票口。
  「天天如此,到公司去,從公司回來,不知不覺,人都老嘍!」
  回頭一想,她自從離開高等學校,已經無味地虛度了十幾個春秋。
  她無故曠工,今天是第三天。公司沒有任何通知,他們的心意也就不難而知了。這等於默默聲明:已經不需要邦枝這個人,這便是公司對她十多年來獻出青春、辛勤勞動的報酬吧!是啊,何必花那麼多工薪用一個被搾乾了油水的女人呢?何妨不用更少些的錢僱人,水靈靈的小姑娘不是要雇多少有多少嗎?
  公司連個口信也沒捎來,這可十分不妙。然而儘管這樣,從暖洋洋的房間裡,遠眺那些下班後還要為搶雇汽車而疲於奔命的可憐蟲們,她那被公司拋棄的憂鬱,似乎就減輕了一些。
  「那種生活,告辭了吧!」
  既然幹了這麼多年,總會領一筆可觀的退職金的。她想憑這些錢,今後總可以安然地度過「獨自的一生了」。
  電車開走了,乘客們也全都走散了。一時熙熙攘攘的站台,又恢復了凌晨特有的冷清與靜寂。
  「呀!還有一個人。」
  邦枝望見站台旁晃動著的一個人影。她就把雙筒望遠鏡貼近眼睛觀看。是個中年男人,似乎在耍酒瘋。兩腳走路都沒有跟兒了。
  「哎呀呀,躺在站台上了。」
  那個醉漢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就倒在站台上,形成個大字,仰面朝天地睡熟了。
  從站台中心跑過來一名車站服務員,來到醉漢身旁,把他扶了起來,好像說:
  「睡在這可不好辦!」
  醉漢似乎不住口地嘟噥一些什麼。服務員扶著他的肩膀,送他到站台中心的一張公用長椅上。
  「喂!在這兒歇一會兒,然後回家吧!家人們一定掛念著你哪!」
  從服務員耳提面命的樣子可以斷定,說的是這一類話。醉漢比比劃劃的,不住地點頭:
  「知道啦,知道啦,沒有事兒。」
  「一會兒來車啦,小心點呀!」
  「知道啦,真討厭!」
  這就是望遠鏡裡映現的一個對話場面。服務員讓醉漢坐在長椅上,他一面擔心地頻頻回顧,一面回到辦公室。他大概是公務太多,覺得不應該被一個醉漢纏住身子。
  服務員一進辦公室,醉漢就又從長椅上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上了站台,眼見就要從站台一頭栽到鋼軌上了。
  「哎呀,危險!」
  邦枝嚇得氣也不敢喘,直盯盯地望著。這時,從長椅背後站起一個人來。
  「啊?那裡還有一個人!」
  邦枝連忙對這個剛剛進入視野的人物對好了焦距。剛才他躲在背後,所以沒有看見他。
  此人環視一下周圍,就大步靠近醉漢。恰好,朦朧的遠方傳來了快車即將到達的聲音。這個電車站快車是不停的。
  「哦,原來是快車來啦。那個人是去告訴醉漢多加小心吧?」
  那人不會知道邦枝正在凝神地望著他吧?而他的所作所為正和邦枝的期望背道而馳。他靠近醉漢以後,裝作十分關心的樣子,扶醉漢走到站台邊沿時,他猛然一拳,將醉漢打倒。那醉漢本來就腳跟不穩,吃這突然一擊,怎能受得住,立刻摔倒在路軌上了。
  兇手四下看了看,從站台另一端跳下去,便逃之夭夭了。
  「不好啦!」
  驚呆了的邦枝,慌慌張張地把眼前的窗扇推開。逃犯也許聽到了聲音,回頭看了一眼。邦枝更加驚慌,又一下子關了窗子,拉上窗簾,熄了燈。
  加快電車鳴著汽笛馳來了,突然來了個急剎車。大約是為了搶救那條生命,電車齒輪與鋼軌擦得火花四濺。
  邦枝不由得捂起耳朵,閉上了眼睛。從緊閉的窗子透進來的急剎車的傾軋聲,遇難醉漢的慘叫聲傳進了耳鼓。她縱使堵上耳朵,也擋不住那悲號的聲音襲來。
  
  三
  案情概述如下:
  查被告根岸正人,27歲,是電車公司天坤園車站乘務組的服務員,肩負率領、引導、整頓乘客以及預防乘客中發生人身事故等任務。但昭和四十X年二月二日晚11時50分,當一列四節車廂組成的下行電車進入該站時,他親眼見到喝醉了酒的大泉武勇進站,他把大泉扶到公用長椅上休息,並詢問大泉:「要緊嗎?」
  大泉答道:「不礙事。」他將大泉安頓後便回到辦公室去了。
  但被害者在被告返回辦公室後,復又徘徊於站台,一失足摔在鋼軌上,被快速飛下的急行電車軋死。急行電車的司機,發現路軌上有障礙物,雖已採取急剎車的緊急措施,但已經遲了。
  大泉武勇在日本橋M信託銀行工作,住在天神園的集體住宅區,死後拋下妻子和兩個孩子。那天晚上因為他調到關西支店工作,剛開過同仁歡送會。他來到新宿的時候,已經酩酊大醉。警察對扶被害者到公共長椅上落坐的根岸正人,以失職肇事的嫌疑予以逮捕。審訊根岸的檢察官說:
  「乘務組工作人員當其執行任務時,見到旅客之中有人酩酊大醉,腿腳失靈,理應充分注意其舉止行為。為了防止其接觸車輛或摔倒在路軌以及在站台上發生其他危險,負有引導他們到安全地帶的義務。但被告既已確認有人在站台上徘徊,而且是一名醉漢,只是扶到公共長椅上便返回辦公室,去從事其他工作,這很難認定被告已經護送醉漢到了安全場所;因此,也很難承認被告完成了業務上的警戒之責。」
  於是,追究根岸玩忽職守之責,便由檢察官起訴了。
  況且,根岸正人與被害者之妻大泉和子素有曖昧之情,也已查明了事實。
  檢察官又就事實的虛實,對根岸進行了嚴格的審查。結果,被告供認他與被害人之妻,因居住鄰近、互相認識,私通已經兩年多。但在此之前,雙方都已經自動地斷絕關係。因此,絕無殺害被害者的動機。
  據密告人揭發:他們發生關係後,越來越大膽。每當被害人上班、孩子們去學校或幼兒園,妻子就在家裡和被告私通。密告人是個近鄰,親眼見過被告偷偷出人於被害者之家。
  儘管根岸的罪名是莫須有的,但他的嫌疑驟然加深了。根岸本是照應了被害人的。但是有誰見到了呢?一切只能憑著根岸個人的申辯。有人竟然如此推斷:
  「根岸是不是假惺惺地裝出一副關心被害者的樣子,恰好在電車進站之前特意將被害者推倒的呢?」
  正常的是:他的辦公室位於站台之前。他回去之時,恰恰沒有碰到任何人。但是沒有人能夠證實:他是在被害者從站台摔下以前,很早就回辦公室去了。何況,即使有人證明這一點,那也無濟於事。
  據說:
  「即使被害人是在電車馳來很久以前被推下去的,他既然已經酩酊大醉,又可能摔壞了什麼部位,完全可以肯定:他有可能一直動也不動地臥在路軌上。」
  情況越來越對根岸正人不利了。照此下去,可疑事實會將工作上的失職肇事轉化為蓄意殺人。
  
  四
  「胡說!」志賀邦枝一邊讀著報紙,一邊喃喃自語。
  「他不是兇手,推人落軌的是另一個!」
  然而,知情者恐怕只有邦枝一個人。
  「這可怎麼辦?」她為難了。
  她也曾想:反正被害者與我毫無關係,就這麼睜一眼閉一眼算了。何況殺人嫌疑犯的車站服務員,又是一個偷人老婆的壞傢伙。
  看來是偶然現象。其實,促成情婦的丈夫摔傷軋死,換來了自己的殺人嫌疑,這也可以說是因果報應吧!
  她認為這是活該。
  然而反過來看,既已知道殺人者另有人在,卻又緘口不語,這使她感到不勝內疚。而且長此默不作聲,總覺得兇手在盯著她,弄得她心神不安。
  那天夜裡,兇手逃跑時曾經回頭看了她一眼,大概是察覺了,邦枝嚇得把窗戶開了又關上,而且嘩啦地一聲拉上窗簾,熄了燈。
  兇手一定是覺察到了她是這場兇殺案的目擊者。兇手為了保全自己,當然要滅她的口吧!在兇手來說,真是萬分僥倖,竟有個根岸給他當了替死鬼。
  這當兒,如果邦枝說出了事實真相,那麼,兇手好不容易保住的生命安全,就要發生動搖了。
  不過,邦枝無非只見了兇殺過程,並不清楚被害者的身世。那個兇手,邦枝頂多不過是作為一個「窗下觀景迷」,用雙筒望遠鏡瞧見了他那被擴大了的頭部罷了。
  邦枝見到的事情,雖然對兇手不利,但還不至於身遭不幸,危在旦夕。她想:只要兇手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險所在,就不會立刻把邦枝怎麼樣。
  其後,邦枝一直沒有去公司上班。終於到第五天,公司問到頭上了。邦技回答說:身體不舒服,還要休息一天。
  她的休假理由,確也並非撒謊。她身上依然微熱不退,毒火猛烈地攻心。因為夠不上找醫生診治的重病,所以就沒有在意。不過,身子很沉重,也懶得動彈。她再也不肯以自己虛弱的身體到公司去經受那些侮辱與嘲笑了。
  能偷懶一天,便偷懶一天吧,然後退職。她打算靠失業保險金和退職津貼過一段安定舒適的生活。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若是牽連到殺人案件裡去……對不起,免了吧!
  邦枝添置了不少傢具。她除了到批發店走走,就像牡蠣縮在殼裡似地,躲在自己的小屋裡。
  然而,隨著日月流逝,照進雙筒望遠鏡裡的那張兇手的臉,又鮮明地映在她的眼簾。兇手夜夜出現在邦枝的夢境裡。那個在站台上殺了人的兇手,如今彷彿又來掐她的脖子了。
  「我不知道呀!我什麼也沒看見!」
  不管她怎樣表白,兇手總是冷笑著說:
  「只要你活一天,我就得不到安睡。」說著,把掐她脖子的那雙手更加用上了力氣。
  「我,什麼也不說。一言為定。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也沒看見哪!」
  「女人,是信不過的。除非死了以後。」
  兇手的握力逐漸加強,邦枝幾乎聽得見她的喉嚨骨被捏得嘎叭叭地響。她猛然地驚醒,像水洗似地出了一身虛汗。
  「有低熱嘛!」她極力這麼想,可眼裡兇手的影子除也除不掉。
  她惶惶不安,越來越重。比什麼都更可怕的是:對方知道她的住處,而她只瞥了一眼對方的臉,對於他的身世等等一概不知。如今再想逃命,已經太遲了。
  兇手從窗口的位置,總會弄清邦枝的身份吧?現在無論想往哪兒逃,也會被追上的。不,不,若是逃得拙笨,反而會加深兇手的疑心,說不定會勾起他兇殺的念頭!
  唉!好在躲在自己的甲殼裡。可是,一點兒也不瞭解對方的身世,這總叫人心神不安。兇手的那張臉記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可就是想不起來。是不是鄰近的住戶呢?還是……如果為了查明這件事特意到外邊去亂跑,那可煩死人啦。
  於是,她不曾跨出屋門一步,心裡卻在琢磨著調查兇手的方案。
  
  五
  二月二十X日夜裡11點左右,天神園電車站附近的熱鬧街失了火。正趕上刮北風,風高火烈,紅舌向四處翻捲。
  根據直轄警察分駐所主任的情況調查報告,消防隊出動了。消防車、救護車、化學車等等也都趕來了。可是,現場附近已經是一片火海。
  就趁這混亂之機,又演出了一出悲劇。但是,任何人也沒有注意。發現屍體,是第二天早晨7點30分。當時上行電車即將在人流似海的時間裡開進車站。天神園服務組的人們都要到上行站台去。當他們從候車室剛走過道軌時,只見挨著候車室的一座十二層大樓樓底和道軌之間,稀疏的草叢中露出了人的一雙腳。
  「是喝醉酒的乘客,一跨過鐵道,就睡在那裡了吧?」
  服務員們沒有到站台去,都皺著眉頭,走近了草叢。真怪!就算是醉鬼,怎麼會赤著兩腳呢?
  鐵道和空地之間,只准了一些舊枕木,形成一道破爛的牆,把兩下隔開。只要側一下身子就會鬆鬆快快地通過。
  「喂!你怎麼啦?」
  站台上有人喊了一聲。有人答道:
  「是誰睡在那裡啦!」
  服務員向草叢走去,轉眼間嚇得他軟癱癱的。
  「不、不得了。」他心想要大喊一聲,可是干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他臉也白了,眼皮也抽搐了。一個夥伴看他有點奇怪,怎麼站在草地裡呆若木雞?便跑上前來問道:
  「喂!你到底看見什麼啦?」
  忽然,他也看見了那人注目凝視的一樣東西,也立刻臉色煞白。
  十分鐘後,直轄警察分駐所根據天神園車站的緊急報案,派出警察趕來了。那時,站台上的乘客們也傳遍了出事的消息,好奇的目光,都投向草叢。
  不過,不論他們怎樣好奇,也不會耽誤上班時間等在這裡,直到弄清草地裡的「奇物」究竟是個什麼。
  每來一班車,就換一批瞧熱鬧的人。只見那屍體是個30歲上下的女人,穿著一件水珠花紋的西式睡衣。後腦勺碎了,遍體鱗傷,傷勢很重。
  「是從樓上摔下來的呀!」
  現場指揮是大貫警部,他從屍體躺著的地方筆直地仰望上空,猜測她是從哪兒摔下來的。只有「天神大廈」是十二層樓的公共住宅。從屍體的傷勢可以推斷:她就是從這幢高樓上墜落的。
  這座公寓,家家都有陽台。就在牆上直接開了窗口。從外表上看,很像一家旅館。屍體落地的地方,在鐵路線和毗鄰的公共住宅之間。那裡是一條狹長的空地,雜草叢生。因為夾在車站和樓房之間,陽光很少,而且危險,連小孩兒都不肯到那裡去玩。
  公寓的管理人被傳來了。弄清了死者的身份:她是908號房間的住戶,32歲,叫志賀邦枝,是一名話務員。
  據驗屍判斷,估計死亡時間是昨夜11時至12時之間。
  「你說誰也沒有發覺從樓上掉下來個人,這是什麼意思?」
  管理人對於大貫警部的質問,哆哆唆唆地回答道:
  「恰巧那時候附近商店失火,都光顧往那兒看了。」
  「昨天夜裡失火啦,這我知道。喊叫得很厲害嘛!不過,住了這麼多人的公寓,有人墜樓,到了第二天還沒有人知道,這樣地互不關心,太有點驚人了吧?」
  對於警部的冷言冷語,管理人只有鞠躬如儀。
  「平素倒不至於那麼互不關心。偏巧昨天夜裡的火災正起在這個窗戶的相反方向……」
  「你是說全體人員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相反方向了?」
  「是,是這樣。」
  管理人正在搓手致歉,又來了個警察說:
  「班長,在屍體旁揀到了這麼個東西。」
  「雙筒望遠鏡?」
  「是!是德國產的,相當高級。」
  「還掛著個帶?」
  「在平行雙筒鏡片的調整或上掛條繩,似乎是為了掛在脖子上的,現在已經從正中掙斷了。」
  「大概是死前掛在脖子上的。好像在墜樓的途中掙斷了。」
  「看樣子,死者是用雙筒望遠鏡凝望,看得出神了,因而摔下樓的。」
  「一定是昨天夜晚看火災,看得出神了。」
  不敢做聲的管理人一聽,這話正中他的意,便插嘴說:
  「是嘛!」
  「可是此人是在與火災相反的方向從窗口墜樓的喲。她不可能是看火災吧?」
  管理人又啞然無聲了。
  然而,他提醒的事卻給了警部很大的啟示,使他完全從新的角度考慮這件事,他心中忽然出現了這麼個疑問:
  「在失火的吵嚷聲中,一位帶著高倍數望遠鏡的女人,會往與火災相反的方向凝望嗎?」
  何況,火災的相反方向,有什麼值得她縱身窗外、迷得墜樓的事物呢?
  那副雙筒望遠鏡,沾有少量血跡,可能是死者血跡,這證明望遠鏡是拿在死者手裡的。總有一天,通過化驗和賣主的證實,會弄清楚的。
  雖然是從高樓上摔下來的,可是雙筒望遠鏡落下的地方是草坪,因此毫無損傷,鏡片也完整無缺。警部不由得把雙筒望遠鏡拿在眼前一望,不禁「哎呀」地叫了一聲,搖了搖頭。
  「怎麼啦?」他的部下敏銳地注意到了他的神態。
  「焦點和我的目力不合,什麼也看不見!」
  「把調整器擰一擰,就會合適了。」
  警部未加思索地剛想調整一下,可是又把手停在空中,出現了一個念頭:
  「雙筒望遠鏡的調節度和死者的視力是否吻合,這大有檢查一下的必要。」
  他當即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部下。假如墜樓人平日的視力和雙筒望遠鏡的調節度距離懸殊,她就不會是用望遠鏡在眺望了。
  可是,看樣子,這女人卻是把它掛在脖子上墜樓的。是不是有人硬把望遠鏡掛在她脖子上了呢?這樣一來,認為她是用望遠鏡看得出神因而墜樓的這個推斷,就不成立了。
  屍體上傷勢頗重。那遍體鱗傷,究竟是墜樓所致?還是和誰搏鬥造成的呢?這是很難分辨的。同時警察也檢查過死者的房間,可是看不出室內有過搏鬥的跡象。
  只是在櫃箱裡發現了和雙筒望遠鏡很合體的一個皮盒,可證明雙筒望遠鏡確實是從這個房間落下去的。沾在雙簡望遠鏡上的血跡,也已證實是死者身上的血。
  又詢問過這女人單位衛生所裡的人,知道她左右兩眼的視力都是0.8左右,不難明瞭,把雙筒望遠鏡的焦距這樣調整到最大限度,無助於本人視力,什麼也看不清楚的。
  就是說,志賀邦枝當時,是用看不見東西的望遠鏡對火災的相反方向看得著迷,迷到墜樓的程度。
  對她墜樓摔死的懷疑越來越大,於是,警察開始對公寓的住戶,尤其是對九層樓的住戶認真地進行了家訪。
  然而,當天夜裡因為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火災上去了,從夜裡11點到12點,查不出有形跡可疑的人出入於邦枝的房間。
  本來這個公寓是以獨身者為中心組成的。大部分住戶是毫無牽掛的單身漢。因此,住戶動遷頻繁,居住期間絕少往來。與其說是互不關心,莫如說是騰不出時間,也沒有交往的必要。
  「是志賀小姐嗎?因為她總是關在屋子裡,什麼長相、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這是已經搬到右鄰一個多月的那個「車販子」的話。因為不掛名牌的住戶較多,多半都不知道住戶姓甚名誰。
  還有左鄰的美容師說:
  「偶爾在批發店碰過頭,可她總是背過臉去,好像不願意搭話似的。我也沒有必要主動上前和她搭話。所以,即使偶爾遇見,也裝作不認識。」
  何況,據說這兩位鄰居昨天夜晚都沒在家。
  連兩位鄰居都這樣,其他同一層樓的住戶,幾乎更不知道有這麼個人了。
  警察把近處的人家也都列人嫌疑者之中。如果假定她是被人推下樓的,那麼從迎接那人進屋這一點看來,可以想像是個熟人行的凶。
  可是,警察無論怎麼搜查,在近鄰之中也沒有查出可疑的人來。
  屍體因與罪行有關,交由司法部門進行解剖。結果,證實驗屍時推測的死亡時間完全正確。屍體在死前沒有發生過男女關係的痕跡,甚至直不出兩性關係的歷史,就是說,死者還是一名處女。此外,兩肘和脖頸上有異常的挫傷傷痕,見有少量的內出血。
  這更有力地證明:被害者是和什麼人發生過爭吵,被從窗口推下樓的。
  被害者從上個月,就以身體不舒服為理由一直沒上班。通過屍體解剖,也證實了她並不是裝病。
  已經到她工作過的百貨公司去調查過,可是沒有發現分外可疑的人。雖然有人對最近的人事變動心講不滿,但是這並不足以肯定是孕育殺人的動機。若說是自殺的原因,還倒貼點邊兒。
  公司裡並沒有和邦枝不共戴天的仇人。首先,那裡已經忘記了邦枝這麼個人。
  人事股長說:「連醫生的診斷書也不拿,一個多月不上班,我們正考慮解雇她哪!」
  邦枝所在的那個交換台的某某人說:
  「喲?那個人的人事關係還在公司嗎?我記得早已不要她啦!」
  發言者冷落地表現了一點兒驚訝。
  志賀邦枝這個職工,實際上早已從人們的記憶裡被消除了。
  在公司和住宅周邊查不到可疑的人,那麼,犯人一定是來自警察足跡未到的死角,來自邦枝隱蔽的生活領域。
  這個領域在哪?
  最值得重視的是:邦枝背地裡有沒有兩性關係?可是解剖的結果,已經予以否定。
  她並非風騷媚人,而是香消紅殞的老小姐。她一心紮實地工作,不知不覺,已經逝去了青春。於是,只在自己的窗下眺望別人的私生活,算是有了那麼一點點樂趣。像這樣一個女人,是誰,又有什麼必要殺害她呢?
  「別人的私生活?」
  警部不由地輕聲自語,並且被這句話吸引住了。
  「說不定殺人動機就在這裡!」
  他想得出神,好像真的看見了心中升起的案情輪廓:志賀邦枝正用雙筒望遠鏡偷看別人的私生活並陶然自樂。假如有什麼絕對不許第三者見到的秘密被邦枝看見了,假如那個人知道秘密被人看穿了……
  那個人對邦枝,肯定會千方百計地要滅口吧?
  雙筒望遠鏡所以和邦枝一同墜樓,不是正好說明了兇手知道邦枝有這個愛好嗎?
  警部在邦枝的房間裡憑窗眺望。高崗上的九層樓,的確是宜於賞心悅目的。視野所見房屋擠擠壓壓,像大浪一般從都城的中心洶湧而來,呈現出大城市擁擠膨脹的慘景。
  遠近疏疏落落的樹木像淒涼的綠洲,彷彿就要被「東京大沙漠」一口吞下去了。
  「志賀邦枝在這個窗下究竟望見了什麼?」
  警部把視線變換不定地眺望著房屋的大海。在如同火柴盒似的房舍中,有幾處像公館似的鋼骨水泥大樓,岩石一般巍然屹立的公共住宅區和公館,行人熙攘。眼下的電車站開進了一輛電車,站台上驟然喧囂起來。
  「股長,發現了這麼個玩藝兒。」
  搜查室內的一名部下,拿來一個好像小型日記本的東西。
  「這是什麼?」
  「是台歷。」
  「台歷怎麼啦?」
  「在她被推下樓以前的一個星期內,每天都有記錄。」
  「這麼說,一定記了些數字吧?」
  台歷是某化妝品工廠的贈送品。從最近的星期一到星期六,欄目裡記了下列的數字。
  月:(朝)8:45(晚)5:15
  水:(朝)8:45(晚)5:15
  火:(朝)8:45(晚)5:16
  木:(朝)8:56(晚)5:30
  金:(朝)8:45(晚)5:01
  土:(朝)8:46(午)且:15
  這意味著些什麼呢?
  拿來台歷的那名部下也耷拉下頭了。邦枝墜樓的那一天,是標了數字的星期六那天夜裡。
  「大概是指的時間?」
  「月、水、火、金的早晨和月、火的晚上,數字都一樣。」
  恰好這時,似乎車站又有車開來,聽見了汽笛的鳴叫聲。
  「是不是……電車的時間呢?」
  「那麼,是不是立刻到眼前那個天神園車站去一趟呢?」
  「邦枝急急忙忙地寫下了數字,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趕緊查一查。」
  部下火速出發,不多時就趕了回來。
  「和車站的火車時間表大體相符。早晨9點前後的時間裡每隔十分鐘一趟車。傍晚是每隔十五分鐘一趟。早車是上線,晚車是下線,這也都相符。差的那一分鐘,大概是電車誤點了。」
  「是嗎?」
  警部對部下的報告滿意地點了點頭,反問道:
  「你對這件事怎麼想?」
  「嗯……是不是被害者把特別的車次記下了?」
  「若是電車的時刻表,應該是一分鐘也不差的。我認為這是一個人每天早晚在天神園車站上下車的時間。」
  「是上下車的時間嗎?」
  「對。此人是早晨9點前下電車,到達這個站台,傍晚5點到6點,乘上這裡的上線電車,回到什麼地方去。」
  「會不會是相反呢?」
  「不,不是相反。早晨記的都是9點。若是坐上線車進城上班,這個時間有點晚。你看星期六,午間是1點15分。這就是公司半休、職工散去了的證據。這確實是給天神園上下車的人作的記錄。而且他並不是住在附近,而是在這一帶工作的。」
  「邦枝記這些事幹什麼呢?」
  「恐怕這個傢伙和邦枝的死亡有關係吧?邦枝從窗戶親眼看見了什麼案件。因為只記得登場人物的面孔,所以一定是站在窗口張望車站,把那個人上下車的時間記了下來。」
  「那麼,那個人……」
  部下的目光閃亮了。
  「是的。那個人發覺邦枝注意上了他,抓住了把柄。若是給宣揚出去,幾乎要身敗名裂。於是,在失火的那天夜晚混進樓去,闖進了她的屋子,把她推下了樓。」
  「可是,認識這個人的,只有邦枝一個。僅僅知道他住得不遠,這可怎麼偵查呀!」
  「嗯,不能洩氣呀!我們已經知道兇手是個通勤的人。每天來往都像蓋戳一樣地準確。他殺死邦技之後,裝作沒事的樣子,每天照樣通勤。她知道通勤的車次。」
  「那麼,該怎麼辦?」
  「這個屋子保持被害人居住的原樣,支起攝影機來。」
  「攝影機?」
  「在窗簾的背後安上攝影機,按記錄的時間拍照電車來往時的站台。兇手心裡有鬼,他一看,死者的房間一如往常,沒有變樣,一定要奇怪。從人群中經常往這裡瞧的人,肯定就是兇手。」
  「明白啦。立刻準備攝影機!」
  部下來了精神。雖然還不清楚兇手是否能落網,但可能性很大。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兩台8厘米的攝影機,安在窗口兩側,通過鏡頭,天神園車站一覽無遺。
  拍照是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按記錄的時間表進行的。結果,設在窗口左側的攝影機拍到了這麼一個人。
  年齡40歲上下,一套暗色西裝,紮著整潔的領帶,一副憨厚的公務員風貌。因為這時已經過了人聲鼎沸的時辰,所以此人的動作分外顯眼。
  每當上下車,他一定往窗戶這邊望一眼。星期一那天,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往這裡張望。星期二,看他的表現有點疑疑遲遲的。星期三,他詫異的目光一直盯著908號房間,站在站台上不動。
  「狗東西!他是在奇怪哪!還是那個窗簾,為什麼總是不拉開…··」
  警部一邊看鏡頭裡的畫面,一邊說。
  星期四,他明顯地表現了驚懼不安。早晨下了電車,剛一跨上天橋,又連忙退到站台,死盯盯地望著908號房間。
  星期五,有了更明顯的反應。他趕忙下了電車,隱藏在站台上的小賣店裡。因為他不出來,就以小賣店為焦點,加大畫面一看,他正藏在小賣店裡用望遠鏡觀察908號房間哪!
  星期六,刑警見到他去公寓管理員辦公室,仔細查看了空房指示盤。
  第二個星期,他對908號房間的關心有增無減。
  當然,刑警並沒有當場抓住他的手。因為早已經派人盯梢,弄清楚了他的身份和住址。
  這個出現在可疑圈裡的人物,是M信託銀行天神園支店顧客股的,叫巖田修作,48歲。
  「動手抓起來怎麼樣?」
  「不,再瞭解一下周圍的情況。僅僅因為他注意志賀邦枝的窗戶,是下不得逮捕令的。首先要弄清動機。為什麼他非殺邦枝滅口不可呢?把這一點弄明白是大前提。」
  大貫警部不斷地制止部下盲動,並在嫌疑者的周圍佈置了跟蹤的人。然而,儘管拚命地調查,也找不到他和被害者之間有什麼關係。
  「奇怪!不會沒有關係的,一定有。」
  警部在鼓勵部下,可是另一名部下又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設想。
  「上月初,被站台服務員推下路軌、被電車軋死的那個銀行行員,和巖田修作在一個銀行裡工作。這件事和案件有關嗎?」
  「同一個銀行?」
  警部的腦裡如同閃電飛馳。叫做大泉的那個銀行行員被推倒的地方也是天神園車站。兩個案件都發生在距離很近的地方。
  「銀行員掉在路軌上的地方是哪兒?」
  部下用手一指,那地方恰好在908號房間的視野之內。
  「你們去查一查,大泉武勇這個銀行員和岸田之間有什麼瓜葛沒有?」
  警部對部下發出了新的命令。
  
  六
  巖田修作總覺得要大禍臨頭了,但他又想:
  「疑神就會出鬼,這事是決不會暴露的。沒有一個人會把我和那個女人牽連到一起。」
  儘管對自己這樣安慰,可是濃霧般撲來的不祥預兆總是填滿了胸膛。他被恐怖抓住不放,弄得坐臥不安。
  他為了肯定這種驚慌是毫無根據的,就又詳詳細細地回憶了作案的那天夜晚。
  可以說是僥倖。那天夜裡近處失火,人們在急用樓梯口出出進進,誰都不理誰。樓梯上有很多公寓裡的房客在看火勢,我就混進了人群。
  想進邦枝房間是個最大的難題。恰好邦枝也被大火吸引了。她連門都沒關,穿著西式女睡衣,就到走廊去觀看。
  一向謹慎的邦枝,由於對大火蔓延心下不安,才破例出來觀看的。
  人們都被大火吸引住目光,以致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從門縫跨進了邦枝的房間,等她回來。不一會兒,她冷得打哆嗦,回到房間來了。她從櫃子裡拿出雙筒望遠鏡,掛在脖子上,想再到走廊去。
  我藏在門後,忽然攔路站在她的面前,使她沒有逃路。我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條逃路才站在那裡的。
  邦枝被我突然攔路截住,盯著我的臉,嚇得顫抖著說:「你是,那天……」她說走了嘴。一句話,便決定了她的命運。這句話分明是說她知道我的底細。我不再猶豫了。
  我也曾經躊躇過。她若是不知道(或是忘了),我就沒有必要殺她。可是我一聽她說了這句話,就立刻伸手掐住她的喉嚨。她拚命地掙扎。可是因為突然間被掐住了,抵抗也無用。何況男女的力氣相差懸殊,小胳膊扭不過大腿!
  「殺,殺人啦!」
  掐死之前,她從聲帶裡擠出的聲音,幾乎不成話了。只有把臉貼近些側耳細聽,才剛剛聽到。
  我把她這句話作了兩種解釋。一是說她親眼看見了殺人,二是說自己也被殺害了。
  志賀邦枝可以說已經到了非死不可的絕境。
  我掐住她痛苦難忍的喉嚨,把她拽到窗旁,用一隻手打開窗扇,一下子就把她推下去了。她落地的時候,似乎慘叫了一聲。但是,趕巧刮起一陣狂風。
  站台上寂靜無人。倒不是原來就算計得那麼精確,是趕巧有一班車剛剛開走。那天夜裡,我也想過:既然是從高崗上的公寓樓推下個人去,總是難免有人看見的。
  我曾想從窗戶往下察看一下,可是我又作罷了。那樣一來,說不定會被什麼人看見我的臉。樓層那麼高,摔死的必然性也一定很大。她是沒有救了。我已經查明:從那個房間摔到地上,中間沒有任何障礙物。
  自從她看見我把大泉從站台上推下去起,她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當她知道我察覺了她正用望遠鏡觀察我,她嚇成了那個樣子。真夠可憐的!可是我不這麼辦,又有什麼法子?沒有人看見,我在行動過程中一直戴著手套。凡是有可能在現場上留下痕跡的東西我什麼也沒有帶在身上。為了連一根頭髮絲兒也不掉在現場,我頭上戴了個發網,又扣上了一頂鴨舌帽。我出入現場,都沒有引起別人的疑心。往返都是坐的從朋友那裡借來的汽車。我每天早晚都是坐電車通勤的,為了不被車站服務員認出面孔,那天我往返都沒有乘電車。
  「哪裡也沒有漏洞,無非自己心懷鬼胎罷了。」
  他如此反覆地勸說自己,可是總也抑制不住內心裡升騰起來的忐忑不安。
  一走進那個公寓,登時陰森森的冷氣順著脊樑往上爬。我渾身滾熱,覺得又噁心,又腹痛。
  她那雙恐怖的、瞪大的眼睛在逼視著我。當時我把她那已經被恐怖感壓得失去知覺的身體,從窗口推了下去。當我面向垂直的空間把她猛然推下的一剎那,那空氣震動的感覺至今還殘留在我的手上。
  把大泉從站台上推下去時的感受卻與此不同。這回,當我撒手時,一種不可挽回的懊悔情緒感染了我。心裡想要忘掉,手上卻總是記憶猶新。
  殺了大泉,絲毫感覺不到有任何良心指責的地方。他是個該死的傢伙。可是邦枝,我確實覺得幹得太殘忍了。本來沒有想殺她。雖然說為了自己不得已,可是和邦技之間一向是無冤無仇的呀!
  她只因為瞥見了這件事,就再也活不成了。
  這都是她的不好。啊,向著黑暗的下方去送死的姑娘!她身體向下墜落時摩擦空氣的聲音,似乎在我的手上有了反應,所以才苛責我的心吧!
  我所以身體不舒服,恐怕也是神經的關係。
  不過,她已經死了兩個星期,為什麼房間裡還和過去一模一樣呢?
  通勤的前夕,遠望她的房間,總是和作案那天夜裡一樣,拉上了粉紅色印花的窗簾。
  雖然可以解釋說房間裡一切都原封未動,可是,管理人門前的指示盤標誌的卻是空屋。那麼,就該是隨時可以來人居住的房間了。
  既然是空屋,窗簾是私人物品,當然應該摘掉。是不是想送給遺屬才留下的呢?
  我假裝要租這個房間,怎麼樣?
  可是立刻覺得這樣過問是十分危險的。這不是特意告訴別人:我對那個慘死者住過的房間分外地關心嗎?
  是另有原因,才使屋子沒有變樣的。何必擔心呢!
  巖田強迫自己想通,可是身體卻更不舒服了。第二周的星期六,他終於缺了勤。
  星期天,他一直躺在床上,星期一也打不起精神去上班。全身軟癱癱地,還發燒。巖田想:
  「也許這是一種歇斯底里吧!」
  歇斯底里不只是女人獨有的症狀。不論誰,為了逃脫不愉快的環境和受損害的現實,總會引起頭疼、肚子疼一類的身體欠安作為口實。我是再也不能靠近志賀邦枝的住處的。愁悶已經在默默中轉化為頭痛和發燒。說不定這也是想逃避現實吧!
  假如真的如此,那麼連續缺勤,豈不危險嗎?於是,勉強支撐著酸痛的身子,星期二那天,巖田上班去了。
  
  七
  「股長,我發現了巖田和大泉之間有很不尋常的關係。」
  部下興奮地跑來報告。
  警部的表情似乎在說:你們知道的那點關係,不出我的所料。
  「說下去!」
  「大泉和K建築公司的經理挺親密,求支店經理巖田給保密,透支將近三千萬元。」
  「透支?」
  「據說是拿空頭支票取的款。是這樣的:大泉找公司經理哭了一鼻子,經理對空頭支票就點頭了。就這樣,接二連三,一下子透支三千萬元。可是K建築公司倒閉了,透支款追不回來了。大泉惹了這麼大個亂子,卻硬說是在巖田的示意下干的。支店的監察部儘管對此事的內情大致清楚,而巖田對部下管束不嚴的罪責卻沒能逃脫得了。因此,他從支店經理降為天神園支店的顧客股股員。與此相反,大泉雖然幹下了這樣的壞事,自從和銀行有勢力的遠親的姑娘結婚以來,反倒飛黃騰達。聽說死前當支店的信貸審查部部長,簡直是耀武揚威,不可一世。」
  「巖田懷恨在心,所以殺人啦?概況是清楚了。查一查巖田『作案時不在現場』的證明吧!」
  警部緩緩地站起身來,對部下說。
  上班不久,收發室就來了通知,說有警察要求會面。巖田立刻覺得自己眼前漆黑。
  「沉著!沉著點兒!警察也許是為別的事來的。即使是為那件事來的,他們也拿不出任何證據。」
  巖田拚命地囑咐自己。
  「啊!您工作正忙,突然打攪,對不起啦。」
  一名來客的風度,與其說是警察官,莫如說像個闊氣的商店經理。初次見面,那表情的確和藹可親。隨他同來的刑警,穿著便服,一副窮酸相,看起來就像是保險公司或瓦斯公司的收款員。他小心翼翼地夾著個舊皮包。裡邊裝些什麼呢?
  「兩位警察官找我,有什麼公幹哪?」
  巖田假裝鎮靜地問道。
  銀行行員是善於按不同對像調整自己的架勢的。對於巨額存款戶,就極盡獻媚與卑賤之能事;見了借錢戶,就盡量擺起大架子來。
  他接觸警察官,採取哪種態度也不好,就介乎兩者之間吧。多虧當過支店經理,總算能夠領會這個訣竅。
  「哦,有點事想打聽一下。」
  「打聽我?究竟是什麼事呢?」
  巖田抑制著心跳,盡量故作驚訝地問道。
  「我們是為了破一個案子,為了瞭解情況,前來拜訪你。你能夠如實地做出回答嗎?」
  「什麼事?凡是我知道的,都能回答喲!」
  「二月二號夜裡12點和二月二十X日夜裡11點到12點左右,你都在什麼地方?」對方斬釘截鐵地問道。
  巖田心裡明白這兩個時間意味著什麼,這是忘不掉的時間。警察既然間這些事,不就是說明已經抱有深深的懷疑了嗎?
  他靠意志的力量才控制住下意識的臉部變化,叫對方看出情緒反常來可不行。他們就是為了察顏觀色才冷不防提出質問的。
  「突然問起這些事來,這不大好回答吧?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都幹過些什麼,這很難一樁樁地全都記清吧!怎麼?好像是取證作案時在不在現場?那個時間出了什麼事?」
  警察多虧多年來的職業訓練,善於把內心的激動掩藏在鐵面之中。他們對巖田反問的口氣並不大驚小怪。
  「我提醒一下,你就會想起來的吧!二月二日夜晚,和你在同一個銀行工作的大泉武勇在天神園從站台上摔下去,死啦。其次,二月二十x日夜晚,百貨公司的一名電話生從天神大廈的九層樓摔下來,死啦。」
  「啊!那個時間嘛!都是發生在附近的事,所以我還記得。這兩天我都在家裡睡覺哪!」
  「你能提出證明嗎?」
  「我愛人知道。」
  「僅僅是你愛人嗎?除此之外,有沒有人能夠證明那兩個時辰你都在家呢?」
  「那麼晚,沒有人來串門呀!」
  「電話呢?」
  「沒有。你說這話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突然來訪,簡直像調查作案在場人似的。」
  巖田覺得這時候不發點火是不行了。這時候平心靜氣,反倒不自然。不過,這個警部是怎樣把我和兩個案件聯到一起的呢?不安的成分越來越大,壓力越來越高。
  「那就說清楚了吧!」
  警部的目光筆直地盯住了他。
  「你有很大的嫌疑。」
  「很大的嫌疑?哈哈!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說我有什麼嫌疑?」
  巖田本想冷笑一通。可是笑著笑著,嘴角卻打起哆嗦來。
  「嗯,好。我說的,是指大泉武勇和志賀邦枝兩案。」
  「當警察的可真會血口噴人哪!不錯,我確實恨大泉武勇。就因為他,我才沒有可能發跡啦,才在這個偏遠的支店,成了個被歧視的人。不過,推倒他的,另有人在吧?我看報紙上說,有一個車站服務員和他老婆私通,這人嫌疑很大。咳!大泉對我有些怨言,多少要懷疑一點兒,這也是情所難免嘛!不過,這不是我幹的。我有老婆,也有能夠步步高陞的光明前途。冒這麼大的危險去對付大泉,我可不幹。其次,百貨公司的那個叫做什麼的啦?志賀什麼?究竟是根據什麼線索把我牽扯進去的呢?我和這個女人既非遠親,也非近鄰。至於她是墜樓而死,還是跳樓而死,這和我毫不相干。」
  「不,我們卻認為和你大有關係。你被志賀邦枝看破了不大光彩的事。她只要洩露一句,你的末日就要來臨。所以,為了使她永遠地住口,在二月二十X日大火之夜,你闖進了她的房間,從窗口把她推下去了。」
  「請放尊重一些!你們有什麼權利,毫無證據就這樣地胡言亂語?這是蹂躪人權!」
  「既然這樣,那就直說了吧!我們一個星期之內,在志賀邦枝的房間裡連續放哨,兩架攝影機早晚兩次拍照天神園車站的上下旅客。在眾多的旅客之中,惟獨你一個人對志賀的房間非常關心,總是張望。星期五,你又隱藏在小賣店裡,用雙筒望遠鏡觀察志賀的房間。總有一天會給你欣賞這些膠片的。你既然不是遠親,又不是近鄰,為什麼對志賀這麼關心呢?」
  警察一攤牌,巖田臉白了。
  是啊!他們什麼工夫掘好了這麼深的陷阱?自己還在夢裡,已經囫圇個地掉在裡面了。邦枝死後,故意叫屋子不變樣,原來是釣魚上鉤的魚餌呀!
  不過,總會有個逃路的吧?巖田從絕望的深淵中尋找出路了。這不是由於他老練,而是出於一種動物性的本能。
  「我看一看公寓的窗子有何不可呢?公寓的窗戶掛著各色各樣的窗簾。我心裡琢磨,這各個窗戶裡邊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這還不至於犯罪吧?這不過是單調的通勤中聊為解悶的辦法之一罷了。怎麼?通勤的人連馬馬虎虎地瞥一眼窗戶也不行嗎?我無意地往那邊看了一眼,不一定看得準就是志賀的房間吧?」
  巖田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身子。嗯,注視過邦枝的屋子,這是不利的條件。但是這一點也絕不會成為關鍵。沉著!要堅持到底,逃脫出來。巖田硬著頭皮,鼓起勇氣,可以說是掉進泥坑的人硬裝儀表堂堂。
  「二月二十X日夜晚,你確實沒有去過天神園電車站嗎?」警察悠然自得地問道。看那從容不迫的樣子,叫人感到他是準備好了最後一張王牌。
  巖田好不容易才壯起來的膽子,又癟了下去。
  「唉,真嘮叨!我說沒去,就是沒去嘛!」
  「哦,說的對。不過,你上個星期六和昨天星期一,都沒有上班吧!加上星期天,是三天沒上班。這幾天你是到哪兒旅行去了嗎?」
  「不;只是身體不太好。」
  「啊!聽你這麼一說,你好像還有點不大舒服吧?好像有熱,臉上好像要出疹子。」
  「是啊!我今天正想早走一步呢。」
  「嗯,要多注意。可是,巖田先生,你出過水痘嗎?」
  「水痘?我沒得過那種病。」
  「小孩得的多,是急性傳染病。你的症狀,很像水痘。若不是免疫,即使成年人也照樣能夠傳染哪!」
  「關於病情,那是大夫的事。我身體不大舒服,就此告辭!」
  「正好我們已經給你請來了一位警察大夫。請他給你瞧瞧病吧!」
  「警察大夫?」
  那個貌不驚人的像個收款員的人,默默無言地坐在警部身旁。巖田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眼。原來他不是刑警,是個大夫。幹嘛把大夫領來了呢?巖田愈發不安起來了。
  「說實話,我們解剖了志賀邦枝的屍體,結果證明:她患有水痘。你若是接觸她,那麼,這個病潛伏期是兩個星期左右,慢慢就要發病。我們仔細調查了你的周圍,在你的生活範圍內,沒有能夠感染水痘的場所和機會。你的家人都種過痘。這種病得過一次就終生免疫。」
  「簡、簡直是胡說,就算是我得了水痘,那是傳染病,誰知道是在哪兒感染的?你憑什麼說是從志賀邦枝身上傳染的?」
  巖田像一頭落網的困獸,連忙反駁,作無味的掙扎。然而,他越掙扎,網就越拉得緊些。
  「你二月二十X日夜晚,從朋友那裡借了一輛車。假如坐電車就會好些。不過,你可能覺得已經把大泉在那裡推下了站台,再坐電車去殺人、坐電車逃跑,心裡有點害怕吧?在那輛車裡點個火,檢查出了化學消防劑。車主說他近來並沒有到過火災區。說起來,附近熱鬧街起了火,燒得很厲害呀!被燒的商店有煤油店,連化學消防車也出動了。那時候,這個地區內的水痘患者,現在只發現了志賀邦枝一個人。噢,你身體不大好吧?大夫,請你給他診斷一下,好嗎?」
  警部好像分外關心的樣子,察看著巖田的臉色。
  
  八
  巖田供出了罪行之後,大貫警部到天神公寓的908號房間去了。邦枝的遺物已經由遺屬取走,室內收拾得乾乾淨淨,新的主人隨時可以遷來。那個粉紅色的印花窗簾也已經摘走,只剩窗扇,淒然猶在。
  邦枝生活中的氣息已經消失殆盡。就是說,志賀邦枝這個女人,從這個世界上徹底被清除了。
  警部憑窗遠眺,視野裡房屋如海;汽車映著陽光在馬路上奔馳;電車進站了,好一派和平、明媚的風光。
  那位只靠雙筒望遠鏡而賞心悅目的老小姐,只因為她在千千萬萬人的生活海洋中對某個案件偶然地一瞥,她就非得辭別人間不可了。
  沒有愛人,保持著32年的貞潔,她停止了呼吸。
  「可憐!」警部在喃喃自語。雖然逮捕了兇犯,可是,那位姑娘的生命卻再也不能復甦了。何況,即使她能夠起死回生,能生活得幸福嗎?
  「邦枝也許不是為了尋找快樂,說不定是為了證明自己是何等的淒涼,才用雙筒望遠鏡張望的吧!」
  警部覺得剛才欣賞的那一派和平、明媚的風光,似乎佈滿了無限殘酷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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