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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您真的不願意去避避雨嗎?「憲兵上尉十分為難地又問了一遍。
這時候,梅格雷兩手插在大衣兜裡,圓帽上窪存的雨水,只要輕輕一晃便會流下來。連日來的壞天氣使他有些怏怏不快,好像連反應也有些遲鈍了,他身子動也不動,從咬著煙斗的牙縫裡咕嚕道:
「不。」
有一點應當提一下,凡是那些叫人頭痛的案子,總要歷經艱辛才能解決。其結局又多多少少不那麼令人愉快。對這類案子,人們往往會因為偶然的因素,或僅僅因為在還來得及的時候缺乏拋棄錯誤判斷的勇氣,而愚蠢地誤入歧途。
這正是梅格雷又一次所面臨的情況。前一天,他為了和憲兵上尉皮耶芒核實一件不大重要的案子,來到了尼姆爾。
上尉是索米爾人頗有教養,愛好運動,很討人喜歡。他不顧梅格雷西推辭,拿出好酒,慇勤款待了他一番;只因大雨傾盆,他就將梅格雷安頓在他平日招待朋友的房間裡睡了。
那正是秋天裡最糟糕的日子。兩個星期以來,人們一直生活在雨霧之中,羅安河水猛漲,混濁的泥流裡夾帶著不少樹枝椏杈。
「這件事不會搞錯!」梅格雷長歎一聲,這時電話鈴響了,那是早晨六點,太陽還沒有出來。 片刻之後,上尉已在門外低聲說道:
「您還在睡嗎,警長?」 「沒有。」
「如果您現在隨我到離此地十五公里的地方去一趟,不會對您有什麼不方便吧?那個地方昨天夜裡發生了一起奇怪的車禍……」
不必說,梅格雷當然是去了。在羅多河畔。連接尼姆爾和蒙塔爾奇的國家公路沿河而築。。因為大清早就爬了起來。這裡的環境更顯得令人厭惡。天空低沉沉的,空氣潮濕陰冷,雨腳如注。骯髒的河水泛著褐色。在河的對面,一行白楊倚岸而立。四周望不見一個村莊,。而僅有的那家客找——「漁夫客棧」,位於七百米之外,梅格雷早就知道本地人叫它「淹死鬼客棧」。
至於這次事故的淹死鬼究竟是誰,人們尚不得而知。起重機嘎嘎地忙著,兩個水手打扮的、穿著油布衣服的人正在那裡擺弄一架潛水機的唧筒。有一些小轎車停在這兒,其中五、六輛靠在路邊,來往的車輛都放慢車速,不時地停一下,想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然後再繼續趕路。
一眼看過去,到處是穿制服的憲兵以及叫來的夜勤救護車,這些救護車顯然是派不上用場了。
應該等待,等到在急流中的那輛小轎車被起重機的鋼索掛住,然後從河裡吊上來。
一輛十噸位的卡車停在公路轉彎的地方。這是一輛日夜奔馳在國家公路上的那種龐然怪物。對於所發生的事情,人們心中還沒有個准數,只知道在前一天晚上,八點稍過一會兒的時候,這輛在巴黎和里昂之間跑車的十噸卡年,駛經這條公路,將一輛早已停在轉彎處的、燈火全熄的小轎車撞進了河裡。
司機約瑟夫·勒管說他聽見了呼救聲,「美麗的德萊斯」號的貨船駕駛員也聲稱聽見了呼救聲,當時他正在這條停泊在一百米外的運河中的貨船上。
他們兩個人在岸邊碰上了,借助車燈的光亮,對四周草草地尋查了一番。然後卡車司機又駕車上路,一直開到蒙塔爾奇,在那裡向憲兵隊報了案。
出事地段屬尼姆爾管轄範圍,這個城鎮的憲兵隊隨後也獲悉了情況,但因天亮前什麼也辦不了,所以中尉在清晨六點才將事情報告給上尉。
四周的景像一片陰鬱。每個人都因寒冷而拱著肩膀,甚至連在那些投向混濁河水的目光裡,也只有冷漠,而看不出著什麼焦灼之感。
客棧老闆也在場,正用一種行家的口氣同別人討論著這件事。
「要是人沒給堵在車裡的話,一時半會兒甭想能找到他們了。因為所有的河閘都提了上來,他們會一直順水漂到塞納河裡的。除非他們掛上什麼樹根之類的玩意兒……」
「他們肯定不在車裡了」,卡車司機反駁道,「因為這是輛敞篷車!」 「噢,那就怪了!」 「怎麼?」
「因為昨天,我那兒有兩個小客人就是開敞篷車來的。他們睡了覺,還在店裡吃了午飯。他們本該還在那裡睡的,但我後來就沒再看見他們。」
不能說梅格雷聽信這些閒扯,但他聽見了,就隨手記了下來。 潛水員終於浮出水面,人們急忙擰下他的大銅帽子。
「弄好了,」他說,「滑車掛緊了。」 公路上,汽車一輛跟著一輛,排成了長串。人們都探出頭來張望,想看看這堆人在幹什麼。
從蒙塔爾奇調來的起重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終於看到了小轎車的灰色頂部,然後是引擎蓋,再就是車輪子……梅格雷的兩隻腳都濕了,褲腳也沾滿了泥,他很想喝一杯熱咖啡暖曖身子,但又不願離開現場走那麼遠去客棧,而憲兵上尉也不願再來打擾他。
「注意,小伙子們!……左邊松一點!…」
小轎車前部被撞的痕跡清晰可辨,正如卡車司機所講的那樣,這輛敞篷車的車頭在被撞的那一剎那轉向了巴黎方向。 「起!一,二,起!」
車終於被拉上岸來。已經被撞得不成樣子,車輪歪歪扭扭,車身兩側象揉皺了的紙一樣,車座上滿是污泥和殘渣、碎片。
憲兵中尉記下了車號,上尉在車內找到了寫有車主姓名的牌照。牌照上寫著:羅·多布瓦,戴爾納大街一百三十五號,巴黎。
「我是不是要派人去給巴黎打個電話,警長?」 梅格雷好像在說,你想幹什麼就幹吧!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這本是憲兵分內的活兒,並非司法警察該操心的事。說話間,一個偵緝隊員已經跳上摩托,給巴黎打電話去了。所有的人,包括從過路汽車上下來的十來個看熱鬧的,都圍著打撈上來的敞篷車,有的人還摸摸它,或者探身向車內張望。
有個不知姓名的人好奇地擰了擰後備箱的把手,出乎人們的意料,後備箱儘管已經變了形,可還是毫不費力地被打開了。那人突然驚叫一聲,倒退了幾步,其它人則蜂擁而上,想看個究竟。
梅格雷像其它人一樣,也走向前。突然,他緊皺雙眉,接著,他從清早以來第一次大聲地,不再是嘰哩咕嚕地喊道:
「閃開!大家都往後退!什麼也不准碰!」
他也看到了:一個像人形樣的東西奇怪地蜷縮著,被塞在後備箱的底部,為了關上後備箱的蓋子,看來頗費了一番氣力。在這人形的上頭露出幾縷灰黃色的頭髮,使人可以斷定包裡是個女人。
「上尉,您清出場地來,可以嗎?有新情況,而且幹得相當卑劣。」
他們的破案工作所面臨的情況也將十分惡劣……只等把那女人從淌水的包裡拖出來就…… 「您沒有覺察出什麼嗎?」 「覺察到了……」
「您不認為……」 「是的,一刻鐘以後就會有證據了。」
過路的汽車中有個長相呆頭呆腦的醫生。他就著公路的斜坡,對戶體做了檢查。必須不斷地驅散攏上來觀看的人們,尤其是孩子們。
「送女人至少是在三天前死的……」 有人揪了揪梅格雷的袖子。這是「淹死鬼客棧」的老闆茹斯丹·羅傑。
「我認出來了」他故作神秘地說道,「這就是我那兩個小顧客的車子。」 「您有他們的姓名嗎?」 「他們填過住宿單的。」
這時,醫生又插進來說: 「您知道這是件罪行嗎?」 「用什麼東西做的案?」 「刮臉刀。這個女的喉嚨被割斷了……」
雨水仍舊不停地打著汽年、屍體和在煙霧濛濛中忙碌的人影。 一輛摩托……那個偵緝隊員跳下車來……
「我打電話查明了,那輛車子已經不再屬於多布瓦先生。他在上周將車賣給了馬幽門的車行老闆。」 「那老闆呢?」
「我也打電話問了。三天前,車行老闆又將車轉賣給了一個年輕人,因為是付的現款,所以沒有記下他的姓名。」
「可我這裡有他的姓名啊!」客棧老闆覺得別人不大理會他,有點著急起來,「請到我店裡去吧。」
這時來了位長著一頭褐髮的人,他是蒙塔爾奇僅有的一家報紙的編輯,同時又是巴黎一家大日報的通訊記者。天知道他是怎麼搞到消息的,因為梅格雷和憲兵上尉把他轟走了,但這絲毫也不妨礙他一到了這兒,就佔據了電話間,整整一刻鐘才出來。
一小時後,就要由向憲兵出示過記者證的記者們出面來阻擋那些看熱鬧的人擁進客棧了。攝影師們也來了,爭先恐後地搶佔桌椅,閒扯著與本案毫無關係的那一套老生常談。
而梅格雷呢,他正在接聽巴黎回的電話。 「國家安全部同意了。既然您在現場。就請繼續非正式調查。日內即給您派去一位警官。」
總的說來,這是件相當離奇的案子。這客棧也夠古怪的,偏偏位於公路的急轉彎處。梅格雷不是剛剛打聽到,在五年之內已經是第三次有汽車在此落水了嗎?
另外兩起事故沒有這麼神秘:開過來的汽車沒有料到這裡有個急轉彎,未能及時剎住就掉進了河裡。其中一輛,全家五口全葬身魚腹。在第二起車禍裡,只有一個犧牲品。然個客棧的綽號看來沒有起錯,尤其因為在聖靈降臨節,一個年輕女人為了某種難言的隱衷在此投河自盡,而當時她的丈夫正在百米之外引桿垂釣呢!
「淹死鬼客棧」現在不擠是不能靠近電話間的。記者們一個接一個地魚貫鑽到裡面,每個人都想在天黑之前,叫這家客棧在他們的報上出出風頭。
……「淹死鬼客棧」的奧秘……「淹死鬼客棧」的罪行……後備箱內的屍體…灰色轎車之謎……
梅格雷默不做聲,冷靜地抽著煙斗,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吞嚥著火腿三明治,像是根本沒有看見面前這一片歷來難免的紛擾雜亂,而這種雜亂往往會給警察的工作帶來不少麻煩。
這群人裡,只有兩個人使梅格雷感興趣,「美麗的德萊斯」號貨船駕駛員和卡車司機。 駕駛員謙恭的走過來找到他。
「您知道,我們的運貨速度是關係著獎金的。……我本來應該今天早上出發,……您看,如果可能的話……」 「你到哪裡卸貨?」
「巴黎的杜爾耐碼頭……先要在運河裡走一個白天,然後在塞納河裡再走一天一夜,恐怕要在後天晚上才能到那兒……」
梅格雷讓他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證詞。
「那會兒,我們剛吃完晚飯,我老婆已經躺下了。我正要去休息,卻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在船艙裡聽不太清楚,我把頭伸出艙口,覺得好像聽見了一聲呼救聲……」
「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 「人聲……當時雨點敲打著甲板,我聽不太清楚,……那喊聲似乎很遠。」
「是男人的聲音還是女入的聲音?」 「多半是男人的。」 「和第一陣響聲隔有多長時間?」
「這我一下子說不上來,我當時正在脫鞋,我花了些功夫才穿上拖鞋。」 「後來你又幹了些什麼?」
「我不能穿著拖鞋就出來啊。我又下到艙裡,穿了件皮衣服和一雙木底鞋。我還對沒睡著的老婆說,可能有入落水了。」 梅格雷強調了一下:
「您怎麼想到是有人落水了?」
「因為我們一直在這條河和這條運河上,每當聽見有人叫救命的時候,一般說來總是這麼回事。我用我的鐵鉤子已經救起不下五個人了。」
「那麼你去河那邊了?」
「可以這麼說吧!因為在這個地方,運河跟羅安河之間只隔不到二十米。我瞧見了卡車的燈光,然後又看見一個大塊頭男人在走動。」
「那是司機嘍……就是那一位吧?」 「是的,……他對我講他撞了一輛車,這輛車子滾進河裡去了,……於是我就去取我的電棒……」
「換句話說,這些事用去了一定的時間嘍?」 「當然。」 「在這段時間裡,司機幹了些什麼呢?」
「我不清楚。我猜想,他恐怕想在黑暗中發現什麼吧。」 「你走近他的卡車了嗎?」
「可能走近過。…我記不得了,……我當時主要在想,有沒有人漂到水面上來……」 「所以你沒弄清汽車裡是否只有司機一個人?」
「我想他可能是一個人……如果還有人在車裡的話,就會出來幫助我們。」 「當你們發現沒有什麼事可做之後,司機對你講了些什麼沒有?」
「他說他要去通知憲兵隊。」 「他沒有具體講去哪個憲兵隊嗎?」 「沒有,我想他沒有說。」
「你沒有想到提醒他,可以到離這裡只有七百米的客棧去打電話嗎?」 「我後來想到了,但他已經開車走了。」
這是個跑長途的司機,長得像個古代力士。他用電話通知了他的公司,說他因一起車禍被警察扣住了。他像沒事人似的,靜等著事態的發展。他喝著新聞記者們給他叫的飲料。作為交換,他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他的這檔子遭遇。
梅格雷把他叫出來,兩個人走進一個單間餐室,那裡的沙發頗能說明這個名字雖不吉利的客棧,為什麼會很受情侶們的歡迎。
「我想,根據習慣,跑公路的,尤其是跑長途的司機,一般總是兩個人一輛車?」
「通常是這樣。但我的同伴手受了傷,吃社會保險去了,所以這個禮拜就我一個人開車。」 「你是幾點離開巴黎的?」
「兩點。我走的貨是經常變換的,並且因為公路很滑,我不能開快車。」 「我想你一定在司機們常去的哪家飯鋪前停過吧?」
「您說對了!各人有各人愛去的地方。我們這幫人差不多老是在同一個鐘點聚在一處的。我一到尼姆爾,就停了車,走進卡德琳娜大媽的飯鋪。那兒的飯菜有點小名氣。」
「門外停了幾輛車?」 「四輛!其中兩輛是毛令木器行運輸傢具的,還有一輛大轎車,一輛快速出租車……」
「你和其他那幾個司機一起吃的飯嗎?」 「和三個司機一起吃的。其它人在旁邊的一張桌上。」 「你們是按什麼順序離開飯鋪的?」
「其它人我不清楚……我呢,因為要等巴黎的回話,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你給誰打電話?」
「給老闆,為了讓他門在莫欄準備些活塞環,我發現我的發動機不大好了,第三個汽缸……」 「嗯。你估計你離那些夥伴們有多遠?」
「我比最後一個人晚走十分鐘。最後一個是開大車的,我開得比較快,他大概在我面前四到五公里的樣子。」
「在撞車的那一剎那,你沒有看見那輛小轎車嗎?」 「在只高幾米遠的地方才看見,但已來不及躲開了。」 「沒有一點兒亮光嗎?」
「一點兒沒有!」 「你也沒看見任何人嗎?」
「我說不請楚,……天正下著雨,....我的雨刷也不好使,……我只知道,當小車掉進水裡時,我好像覺得有人在掙扎著游水。然後,我聽見了有人喊救命。」
「再問你一個問題:剛才,在你的座位底下的工具箱裡,我發現了一個完全沒毛病的電棒,……你為什麼當時不把它取出來用呢?」
「我不知道……我當時已經糊塗了。……我擔心我的卡車也滑進羅安河裡。」 「你經過這家客棧的時候,裡邊沒有亮光嗎?」
「可能有燈光吧!」 「你經常跑公路?」 「每禮拜兩次。」 「你當時沒有想到可以上客棧去打電話嗎?」
「沒有!我只想到蒙塔爾奇已經不遠了,於是就直奔了那兒。」 「當你在岸邊東找西找的時候,沒有人藏在你的車裡嗎?」
「我想沒有。」 「為什麼?」 「要是有的話,那人非得解開車蓬的繩子不可。」
「謝謝你。不過,你還得留在這兒。我隨時有可能麻煩你。」 「隨您的便吧!」
他現在唯一想的是吃飽喝足。梅格雷看著他走進廚房去吩咐預備晚飯。
在廚房操持烹調的是店老闆的妻子,一個又瘦又黃的女人。由於突然來了這麼多顧客,她有些應接不暇,甚至都騰不出功夫來乘記者們打電話的空隙,向城裡訂貨了。
一個名叫莉莉的年輕女傭人,長著一副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精明面孔,一邊送著開胃飲料,一邊和所有的人逗笑,老闆本人在櫃台上也沒有一刻閒著。
這本來是淡季。如果在夏天,客棧就可以在那些旅遊者、情侶們以及來遠郊垂釣的人們身上做一筆好買賣。秋天,來光顧這小客錢的只有幾個可憐巴巴的從巴黎來打獵的,幾個事先定好飯的客人。
羅傑向梅格雷宣稱:
「前天晚上,我這兒來了一對年輕人,開著一輛灰色小轎車,就是從河裡撈上來的那輛。我當時想,這是對新婚夫婦吧。您瞧,這就是我讓他們填寫的住宿單。」
住宿單用字跡尖細而且歪歪扭扭,讓·維爾布瓦,二十歲,巴黎阿卡西亞街十八號。
對住宿單上提出的問題的回答是:從巴黎來,去尼斯。最後,當老闆讓他的同伴也照填一份時,年輕人在他的單子上斜著添上了「及夫人」幾個字。
情況已經通過電話告知巴黎,派人去阿卡西亞街做了調查,這條街在十三區,離賣那輛車的車行不遠。
「……一個挺俊俏的姑娘,大概有十七、八歲的樣子,」客棧老闆回答梅格雷的問題說,「這是咱們之間講話,她可還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哪!』她穿著一條不大合時令的、過於單薄的裙子和一件運動式的大衣。」
「這一對有行李嗎?」 「有一隻箱子,還在上面呢。」
箱子裡只裝有男人的外衣和襯衣,這使人猜想到年輕姑娘是神秘的外出,事先一定毫無準備。 「他倆顯得神色慌張嗎?」
「不特別……照實對您說吧,他們滿腦子裡想的全是愛情。白天大部分時間,他們都是在房間裡消磨掉的。他們讓把飯送到樓上,莉莉發現伺候像他們這樣不大注意掩飾感情的人,實在叫人頭疼……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們沒有對你講為什麼他們要去尼斯;卻在離巴黎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就停下來了呢?」
「我想,對於他們來說,只要有間屋子,在哪兒落腳還不都一樣?」 「那輛車呢?」
「停在車房裡……您看見過了……這是輛豪華的車子,但已經老早過時了,那些錢不多的人就愛買這樣的東西,既顯用闊氣,又比買一輛最新式的車便宜得多。」
「您當時就沒有好奇地想打開後備箱看看嗎?」 「我可從來不幹這種事。」
梅格雷聳了聳肩。因為這老闆沒有給他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而他是很瞭解這種客棧老闆真正好奇心之所在他的。
「不管怎麼說,這一對本來該回到你這兒來睡覺的吧?」 「回來吃晚飯和睡覺。我們一直等到晚上七點才收拾……」
「車子是幾點離開車房的?」
「讓我想想,……當時天已經黑了,……大概是在四點半左右,……我琢磨咱們這對年輕人大概在屋裡也呆膩了,想到蒙塔爾奇城裡或其它什麼地方兜兜風去...他們的箱子一直放在這兒,因此我也不擔心他們會賴我的帳。」
「你一點兒也不知道發生了車禍嗎?」 「在夜裡十一點左右憲兵來這兒之前,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馬上就想到這是你的顧客出了事嗎?」
「我這樣擔心過,……我注意到年輕人把車子開出車房時,幹得很不利索,顯然是個新手,並且我們很瞭解河邊那個拐彎的地方。」
「你在那對年輕人的話語中覺察團一些可疑的跡像嗎?」 「我沒有聽見他們的談話。」 事件的經過現在可以概述如下:
星期一,下午近五點,某個叫讓·維爾布瓦的人(二十歲,廣告員,一位巴黎阿卡西亞街十八號),在他住所附近的一家車行買了一輛豪華但已過時的汽車,用五張一千法郎的票子付了款。(剛才有人打電話告訴梅格雷說,車行老闆當時有個印象:在他的顧客的錢夾裡還有相當大的一疊鈔票。維爾布沒有討價還價,並聲稱第二天就去換牌照。他是一個人來車行的。)
對於星期二一整天發生的事,人們尚一無所知。
星期三晚上,同一個維爾布瓦,驅車來到離巴黎不到一百公里的「淹死鬼客棧」,隨他同來的是位非常年輕的姑娘,從這姑娘的外表,人們一眼就能看出——就像客棧老闆所估計的那樣——她出自有錢人家……
星期四,這對情人駕車離開客棧,像是要在附近兜兜風似的。幾小時以後,這輛車在燈火全熄的情況下,在距離客棧七百米的地方,被一輛卡車撞進了河裡,一個貨船駕駛員自信在黑夜裡聽見了呼救聲。
讓·維爾布瓦和年輕的姑娘蹤影全無。本城的憲兵隊傾巢出動,從早到晚地在這一地區進行搜索。他們找遍所有的火車站,但毫無所獲!走遍所有的村莊,查訪了所有的旅店,跑遍各條公路,沒有一個人對他們說見過兩個這樣的年輕人。相反,卻在汽車後備箱裡發現了一具裝束打扮十分講究、妖艷的、年齡在四十或五十之間的女屍。
法醫確認了那位過路醫生的說法,即這個女人是在星期一被人用刮瞼刀謀殺的!
另外,法醫還不十分有把握地說,屍體是在人死了僅僅幾小時後就被裝進了後備箱,而且是相當笨拙地塞在裡面的。
結論是:當這對情人到達客棧時,車內已經有了這具死屍! 維爾布瓦事先知道嗎? 他的年輕伴侶知道嗎?
晚上八點,他們的汽車燈火全熄地停在河邊,又是在幹什麼呢? 是不是出了故障而技術不熟練的駕駛者沒能將它修好呢?
那時有誰在車裡呢? 又是誰在車裡呼救的呢?
憲兵上尉是個很懂事的人,在梅格雷進行調查時,他非但避免干擾他,而且與他自己手下人一起盡其可能地搜尋著線索。
十條平底船沿羅安河用鉤子搜索著。一部分人在泥濘的河岸上來往奔波,另一些人在水閘邊忙碌著。
新聞記者們把客棧當做佔領了的陣地,像主人一樣地安頓下來,他們的喧嘩聲充斥了所有的房間。
「美麗的德萊絲」號滿載著建築用的石板片向杜爾耐碼頭出發了。卡車司機呢,他對在眼前的喧囂置若罔聞,像個哲人似地享用著這意外的假日。
在報紙的印刷滾筒上,一些題目已經盡可能地用上了醒目的大號字,一位記者的報導聳人所聞地用了如下的標題: 一對年方二十的情侶
利用轎車後備箱運載一具屍體 接著用斜體字寫道: 羅安河的濁浪吞噬了罪犯和他們的犧牲品。
調查工作現在處於令八十分頭痛的階段。梅格雷這時的情緒很不好,很容易發火,跟誰也不講話,嘴裡嘟嘟囔囔,大杯大杯地喝著啤酒。那樣子很像是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熊,不停地在轉圈子。現在他好似處在十字路口。到目前為止,收集到的材料本身就有許多自相矛盾之處,在這堆材料裡不但理不出一條主導線索來,相反,卻很可能被一條錯誤線索引入歧途,最終毫無所獲。
運氣像是壞到了家,客棧的取暖設備十分糟糕,這最使梅格雷惱火。飯菜也做得極其平常,毫無特色。為了應付不同的口味,客棧只是預備了各種各樣的調味汁,由顧客自己取用。
「警長,請您原諒我向您匯報一點兒事……」 皮耶芒上尉一邊審慎地微笑著,一邊在比剛才變得更加鬱悶不樂的梅格雷對面坐了下來。
「我知道您正埋怨我。不過我倒很慶幸能把您挽留住,我開始覺得這只是一起平平常常的公路車禍。沒想到卻變成。一件能使人大大發揮想像力的神秘案件了。」
梅格雷只管吃著土豆、沙丁魚和甜菜拌成的沙拉子,這是那些蹩腳客棧的傳統冷菜。 「什麼時候我們才能知道這個漂亮、多情的年輕姑娘是誰呢?」
話音未落,一輛由身穿制服的司機駕駛的大型轎車,風塵僕僕地停在了大門口。一個頭髮灰白的男人從車裡走下來。。看到一群隨時做好了準備的攝影師,他本能地向後退了幾步。
「瞧!梅格雷低語道,「我敢肯定這是她父親來了!」
2 警長沒有搞錯;但如果說這次會面本來會出現梅格雷所擔心的尷尬場面,公證人拉包梅萊耶得體的表現卻使這種不愉快避免了。公證人擺出一副他習以為常的要人的架勢,毫不費力地驅散了記者們,然後隨著梅格雷走進一間單開的小客廳。他自我介紹道:
「日爾曼·拉包梅萊耶,凡爾賽的公證人。」
他的職業與他稍呈圓形的、毫無光澤的臉,以及在他向梅格雷發問時眼睛盯住地板、臉部線條紋絲不動的刻板樣子,十分般配,就像凡爾賽宮的各個部分十分諧調一樣。
「您找到她了嗎?」 「我將不得不對您提一些很具體的問題,請您原諒。」梅格雷長出一口氣說道。 公證人打了個小手勢,意思是:
「請吧!我理解這種事情……」 「您能先對我講一下,是什麼使您想到您的女兒可能捲進這個事件中來了呢?」
「您馬上就會明白的。我的女兒維瓦娜現年十七歲,但看去卻像二十歲。我講她『現年』,大概不如講她死前是十七歲更合適些吧,……她是個好感情衝動的人,像她母親一樣。不管是對還是錯吧,自從鰥居以來,我總是凡事都由著她的性子去做,……我說不准她是在哪裡認識了這個讓·維爾布瓦的,好像是在一個游泳池,要不就是在一個位於布洛尼附近的體育運動俱樂部裡。」
「您本人認識讓·維爾布瓦嗎?」
「我只見過他一次。我再重複一遍,我的女兒是個好感情衝動的人。一天晚上,她突然對我宣佈:『爸爸,我要結婚了。』」
梅格雷突然站起來,猛地打開房門,對一個將耳朵貼在門上偷聽的記者投去極端輕蔑的一瞥。 「先生,請您繼續講下去吧!」
「開始,我把事情當成是開玩笑。後來,當我覺察出這是件不可不嚴肅對待的事情時。我就讓這位待贅的女婿上門來見我。這樣,一天下午。讓·維爾布瓦來到凡爾賽。他一來就使我很不高興。他是開著一輛向朋友借來的大型賽車來的。我不知道您是否理解我?年青人有絕對的權力渴望做出一番事業,但我不喜歡在年僅二十歲時就輕易地去滿足自己對奢華的追求,尤其是追求一種趣味相當不正的奢華……」
「簡而言之,這次見面對您說來仍然記憶猶新吧?」
「當然了,這次見面太不平靜了。我問年輕人,他打算用什麼來養活自己的妻子。沒想到,他用一種使人瞠目結舌的直率口吻回答說,在等待一個光輝的前途到來之前,我女兒的嫁妝足以使她免於飢餓。您想想他那副樣子吧,完全是個寡廉鮮恥的小野心家。他的言談與他的舉止完全一樣,於是我暗自思量了一會兒,他的不顧廉恥是否是個姿態,其中是否掩蓋了他的某種怯懦。
「維爾布瓦就父母濫用權力等等所謂資產階級落伍思想對我發表了一通長篇大論,並認為我就是那個階級造就的一個典型。……
「一小時之後,我把他趕出了大門。」 「這事情離現在有多久?」梅格雷問道。
「剛剛一星期。當下我就找來女兒,誰想她向我宣稱,非維爾布瓦不嫁!她說我對他不瞭解,說我看錯了他,等等。我的天,她威脅起我來了,說如果我不同意他們的結合,她就要和他一起逃走。」
「您表示抗議了嗎?」
「唉!開始我還以為這僅僅是個口頭威脅而已。我指望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會好好解決的,……可是。從星期二下午,維瓦娜就失蹤了。……星期二當晚,我就去了阿卡西亞街維爾布瓦家。但是人家對我說他已經旅行去了,……我詢問了女門房,確悉他是由一個非常年輕的姑娘陪同出走的,也就是說,是由維瓦娜……這就是為什麼今天中午,當我在報上看到這裡夜裡發生的這樁事情時……」
他的態度依然沉靜而得體。不過在他的額頭上冒出了幾滴汗珠。這時他眼望著別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說:
「我只請求您一件事情,警長:坦率!如果是接受一個直接的打擊,我還相當堅強;但我卻經不起長時間的、希望復失望的折磨。依照您的看法,我女兒還活在人世嗎?」
梅格雷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答。終於,他咕嚕道:「請先讓我對您提最後一個問題吧。您給我的印象是很瞭解自己的女兒。她對維爾布瓦的愛情似乎是完完全全、毫無保留的,既浪漫又狂熱。您認為在您的女兒一旦知道維爾布瓦是個殺人犯時,會不會出於愛情而做了他的同謀?請您別太急於回答這個問題。請您設想一下,您的女兒來到她情夫的家裡……請您原諒我不得不使用這個不幸的字眼兒,……當她瞭解到:她的情夫為了能和她一起逃之夭夭並得到逃走所必需的錢款,不得不走上了殺人的道路。」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最後,還是拉包梅萊耶歎了口氣說道:
「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對您講一件事情,警長,這件事情沒有人知道……我剛才已經對您講過,我是個鰥夫……我的妻子死了,這是真的!她三年前死在南美。在那裡,八年前,她跟了一個咖啡種植園主。在她離開我出走的時候,她從文具盒裡拿走了一萬法郎……維瓦娜很像她的母親……」
當他聽到梅格雷長出一口氣說「但願她也是這麼一個人」,渾身抖了一下。 「怎麼講?」
「因為,如果讓·維爾布瓦對他的女伴無所顧忌的話,他就沒有理由把她幹掉了。反之,比如說,在後備箱內發現了那具女屍。而您的女兒表示憤慨、甚至再講些威脅他的話……」
「我懂您的意思了,但我還不大明白那些記者們所描述的後來發生的事情。既然卡車司機和貨船駕駛員都聽見了呼救聲,那末兩車相撞時,汽車裡既不是空無一人;而維爾布瓦和維瓦娜又沒有絲毫理由分開,……因此是否今天……」
「從今天早上起,人們不斷在給羅安河排水。但直到現在仍然一無所獲。我可以請您陪我到這對年輕人住的房間裡去一下嗎?」
這是間很普遍的房間,牆壁糊著印花紙,原是鋼製的,鑲有鏡子的衣櫃是桃花心木做的。梳妝台上擺著幾件東西:一把刮臉刀,一把剃鬚用的肥皂刷,兩把牙刷,其中一把是新的。
「您看到了嗎?梅格雷指出道,「這個人攜帶了他的防身用品。但他們必須在半路上停下來,給年輕姑娘買一把牙刷和這雙放在床腳的旅行用拖鞋。我很希望能找到一件證據來說明這就是您的女兒。」
「找到了!」做父親的愁苦地說,指了指地毯上閃著微光的一件首飾。「維瓦娜總是戴著她母親的這對耳環。其中一隻的搭袢不大好用了,她經常弄丟它,但是每次又都會奇跡般地找回來。就是這一隻!您現在還認為我仍有可能找到活著的女兒嗎?」
梅格雷猜想,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維瓦娜·拉包梅萊耶小姐很可能已經成了謀殺脅從犯。但是他不敢把這話說出口。
讓公證人下決心回到凡爾賽去頗費了一番周折。由於雨仍然不停地下著,「淹死鬼客棧」越來越像是一個作戰司令部了。
記者們再也懶得在瓢潑大雨中追隨那些正在河裡搜尋打撈的貨船駕駛員了,他們開始帶著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玩起貝洛特來。憲兵上尉把自己的汽車交給警長支配,但警長始終沒有用過,而且,他的那些看來毫無條理的活動,對於不瞭解他工作方法的人來說,實在難以產生信心。
因此,看見他鑽進了電話間,記者們都以為獲得新材料的機會來了。出於職業的需要,他們毫無顧忌、毫不遲疑地擁向電話間的門口。
誰也沒想到梅格雷是給巴黎的氣象台打電話。他先讓對方告訴他最近幾天的天氣預報,然後又著重問了幾個細節。
「您是說昨晚八點左右沒有月亮嗎?今晚也是同樣情況?您在講什麼?月亮將在零點十三分升起?……謝謝您……」
當他走出電話間,顯得格外滿意。他甚至還調皮地對記者們嚷道: 「先生們,好消息:咱們起碼還有三天的好雨呢。」
隨後,人們看見他和皮耶芒上尉進行了一番長談,然後皮耶芒離開了這裡,整個白天都沒再露面。
有個人發現客棧裡有葡萄汽酒,要了一瓶,一會兒所有的人就都爭著要起來,大家開始起勁地喝起來。莉莉不停地在桌子中間穿梭行走。她走到哪兒,都有人向她伸胳膊,她佯裝生氣地將他們一一推開。
四點半鐘,夜幕降臨了。人們結束了在羅安河上的的工作,到了這時候,再也別指望撈到什麼屍體了。如果有,也早就順水流進塞納河了。
為了掃清道路,一輛拖車把從河裡撈上來的小轎條拖到了蒙塔爾奇,在那裡聽候警察局的安排。 六點鐘了,有個記者把老闆叫來,對他說:
「晚飯你給我們準備了些什麼好吃的?」 「什麼也沒有!」
吃驚最小的可不是老闆,他用眼睛搜尋著,看看是哪個人膽敢替他答話,而且這句回答和他的生意經完全背道而馳。答話的不是別人,正是梅格雷。他一邊說一邊心平氣和地向人們走過來。
「先生們,我明確要求你們今晚不要在這裡用飯。但我不禁止你們在十點左右回到這裡來睡覺,如果你們高興回來的話。不過,從七點至八點,我強烈希望這裡只留下昨天晚上在這裡的那些人。」
「是搞現場復演嗎?」一個調皮鬼叫道。
「不是!現在我警告你們,賴在附近不走,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因為你們什麼也不會看見。相反,如過你們放聰明點兒,倒有可能在明天早上為你們的報社寫上一篇漂亮的報導。」
「幾點?」
「就定在十一點以前吧,……我知道,在蒙塔爾奇有一家大鐘飯館,飯菜很好。你們都到那兒去吧!對老闆說,是我請你們到那兒去的,你們將受到非常慇勤的招待。等我和你們再見面時,……」
「您不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嗎?」
「我另有約會了。……但我不會搞得很遲的……現在該是你們決定去留的時候了。如過有人想搗鬼,我保證他一丁點兒消息也撈不到,....先生們,回頭見!祝你們胃口好!」
當這些記者走了以後,梅格雷覺得連呼吸也比原來暢快些了。他瞧著怒氣沖沖的老闆說道:
「算了吧!你已經在酒上大賺了一筆,就別在飯食上打主意了吧!他們不是從一大早就開始喝嗎?」 「他們本來還可以繼續不斷地喝下去的!」
「聽我說,至關緊要的是,從七點到十點,留在客棧裡的每個人都應該在昨天晚上的位置上,燈火也像昨天一樣……」 「這倒不難辦。」
人們好像忘記了還有一個人:卡車司機約瑟夫·勒管。他驚訝不已地觀察著梅格雷,最後終於開了腔: 「那我呢?」
「你嗎,帶我到尼姆爾去。」 「坐卡車去?」 「我的天,為什麼不呢?」 「隨您便吧!如果這樣對您有用的話……」
於是,梅格雷警長坐上發著地獄般喧囂的十噸卡舉離開了「淹死鬼客棧」。
3 「我把您送到什麼地方下車?」
一路上,依然大雨如注。兩個人都默不作聲。卡車間或與一些亮著拐彎指示燈的小轎車穿插而行。雨刷有規律地嚓嚓作響,在黑暗中,像是一隻長了毛的大蜜蜂。
「你不用讓我下車,老朋友!」 司機詫異地瞧了瞧他的同伴,還以為是在同他開玩笑。 「那怎麼呢?轉回巴黎去?」
「不。等我看一下表……」 在一片漆黑中,他不得不打著打火機,時針正指在七點三十分上。
「好吧,你就在遇到的第一家飲料快售店前面停車好了,我們還有時間……」
橫穿人行道時,梅格雷將大衣領豎了起來。在勒管的陪同下,他十分隨便地將胳膊肘支在咖啡店的櫃台上。卡車司機對梅格雷態度的這種突然改變,感到十分驚奇。
這倒並非因為後者變得對他越來越具有威脅性了,也並非是後者在以另一種方式來表現他的壞情緒。
事實恰恰相反,梅格雷十分冷靜。甚至有幾次,他的眼睛裡還流露出一絲笑意。看來他對自己信心十足。如果有人在這時候問他笑什麼,他會十分樂意地告訴你:
「生活是多麼美好啊!」 他一邊品嚐著飲料的滋味,一邊看著手錶。付過帳後,他宣佈說:「上路吧!」 「去哪兒?」
「先到卡德琳娜大媽那兒去吃碗飯,就像你昨天做的一樣。你看,雨還是下得那麼大。我們正好在同一時刻……」
只有三輛卡車停在外表十分簡樸的客棧門前。但在客棧裡面,那些跑公路的人們很容易找到他們可口的小菜。老闆娘親自招待顧客,她有個十四歲的女兒給她搭下手。
「喲,你怎麼又來了?」看見勒管進來,她吃了一驚。 勒管在和其他司機一一握過手後,和警長在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
「咱們還吃昨天你在這裡吃過的東西,好嗎?」梅格雷提議道。
「這兒可沒有三十六道菜,大家都是當天起上什麼就吃什麼,……您瞧,酸果烤小牛肉片……」 「噢,這可是我愛吃的……」
在這幾分鐘裡,難道在這個大塊頭司機身上沒有出現某種態度上的變化嗎?他的情緒變得不像先前那樣爽快了。他瞟了幾眼他的對話者,大概他正滿腹狐疑,摸不透這位警長肚子裡究竟搞的什麼鬼。
「卡德琳娜,」快點吧!我們這些人是沒有多少時間的……」 「你總是這麼講,可說完了,還得呆上一刻鐘喝完你的咖啡。」
小牛肉片烤得好極了,咖啡也比小鋪裡的味道來得純正。梅格雷不時地從口袋裡掏出表來看看,似乎有些不耐煩的等著其他的司機離開這裡。
那幫人終於在喝完一杯馬爾克酒後站起身來,一會兒就聽見了馬達的嗡嗡聲。 「給我也來點馬爾克酒。」梅格雷吩咐道。
接著又對勒管說: 「昨晚就是這樣過來的吧,是不是?」
「是這樣的,……快到出發的時間了,……在昨天這個時候,我已經接到了電話……」 「出發!」「還回到那裡去嗎?」
「和昨天完全一樣……這讓你討厭嗎?」 「我?幹嗎讓我討厭呢?反正我什麼也沒有隱瞞。」 就在這個時候,卡德琳娜走過來,問司機:
「你說說,我托咐的事,你跟貝努瓦談了嗎?」 「當然談了,一切都談妥了。」 一坐到車上,梅格雷就問他:
「貝努瓦是誰?」
「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在蒙塔爾奇經營一個加油站。我總在他那裡加油。卡德琳娜大媽也想讓人在她這裡搞個加油站,她要我對貝努瓦說……」
「雨下得真大啊?」 「甚至比昨天還大些,……您想想吧,在這種鬼天氣還不得不整夜地跑車……」 「咱們開得不太快點兒了嗎?」
「一切都和昨天一樣……」 梅格雷點上他的煙斗。
「我們這些人,」勒管嘟嚷著說,「人們老是對我們大叫大嚷,因為我們總在路中央行車。車身大,動作不靈活。要是讓那些開小車的人試著來開開咱這種龐然大物……」
突然,緊跟著一聲罵,一個緊急剎車使得梅格雷差點將頭撞上前風擋。 「他媽的!……」約瑟夫·勒管叫道。
他瞧了瞧他的同伴,雙眉緊鎖的埋怨道: 「是您讓人把車停在這兒的吧?」
確實,就在讓·維爾布瓦的車子昨天被撞的那個地方,停著一輛車。這是一輛灰顏色的車,與那輛一模一樣!天,下著大雨!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汽車呢,也同樣燈火全熄!但是卡車卻在離小轎車三米多的地方剎住了!
有一小會兒,司機臉上露出一股怒氣,但他克制住了,只是抱怨道: 「您應該事先通知我一下,萬一我沒能及時看見它呢?」
「不過,咱們那會兒正聊著天……」 「那後來呢?」 「昨天你是一個人開車……你一定是全神貫注吧?」
勒管邊聳聳肩,邊問道: 「您現在還想做什麼?」
「咱們馬上下車,……在這裡下……等一下,……我要做個實驗,……你現在喊幾聲救命……」 「我?」
「因為昨天在這裡喊叫的人不在場,得有個人代替啊。」 勒管很不情願地喊了幾聲,嗅出了其中必有圈套。
但最使他擔心的,還是當他聽見了腳步聲和看見一個人影在黑暗中走動的時候。 「過來!」梅格雷對新來的人喊道。
來人是「美麗的德萊斯」號貨船的駕駛員,這是梅格雷讓憲兵隊把他叫來的,事先誰也沒有告訴。 「怎麼樣?」
「不敢說十分有把握……但我覺得差不多是一樣的。」 「什麼?」勒管嘀咕道。
「我不知道這是誰喊的,但我可以說這聲音和昨天的差不多。」
這一回,大塊頭司機可差一點就沉不住氣了。他對那個直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在這齣戲裡扮演了什麼角色的駕駛員簡直很得牙根發癢。 「你上車去吧!」
有人走近。在這以前,這人一直站在旁邊。 「一切都很好!」梅格雷對那人低聲說,「其餘的,走著瞧吧!」
他在勒管旁邊坐下,而勒管也不再想裝出彬彬有禮的樣子了。 「現在我還幹什麼?」 「像昨天一樣!」 「去蒙塔爾奇?」
「像昨天一樣!」 「隨您的便吧!我真不明白您腦子裡想的是些什麼。但如果您認為我捲進了這件事情的話……」
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淹死鬼客棧」的對面。客棧的四個窗戶全亮著燈,其中一個還掛著琺琅制的電話號碼盤。
「這麼說,昨天你腦子裡就沒有閃過在這裡停下來打電話的念頭嗎?」 「既然我已經對您說過……」 「繼續往前開!」
一陣難堪的沉默。這一個緊皺雙眉,憋著一肚子火,每個動作都卯足了勁兒。那一個呢,正在昏暗的角落裡悠閒地抽著煙斗。
就這樣,他們來到了蒙塔爾奇。突然,警長指出: 「你開過去了……」 「開過什麼去了?」 「憲兵隊……」
「您呀,老是找些囉嗦事!……」 他想倒車,因為憲兵隊在後面五十公尺的地方。 「不!不用倒回去!」梅格雷反對道,「繼續!」
「繼續什麼?」 「繼續準確地做你昨晚做過的事。」 「但是我去了……」
「你沒有馬上去憲兵隊,……證據是,時間不對頭,……貝努瓦的加油站在哪兒?」 「就在這條街的第二個拐角那兒。」
「開到那兒去!」 「去幹什麼?」 「什麼也不幹,……照我對你說的做吧。」
這是個極普通的加油站。附設在一家賣自行車的鋪子前面。車鋪裡沒有燈光,但是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鋪子後面有個廚房,裡面有人影在晃動。
卡車剛一停下,從廚房裡就走出來一個男人。這人顯然是聽見了馬達聲和煞車聲。 「要多少升?」他連眼皮都沒抬一抬就問。
過了會兒,當他認出是勒管時,看了他一眼,就盤問起來: 「你來這兒幹什麼?我以為……」 「給我加五十升!」
梅格雷仍舊呆在他的角落裡,車鋪老闆沒有看見他。貝努瓦以為他是獨自和他的同伴在一起,正想再說什麼,但勒管已經覺察到危險就在眼前,急忙開了腔:
「喂,警長先生,您要求做的就是這些嗎?」 「啊,有人陪著你?」
「有個警察局的人要進行現場復演,這是他說的……我可是什麼也不明白……總是找小人物的麻煩唄,而對……」
梅格雷跳下車,走進車鋪裡,這使車鋪老闆大吃一驚。 梅格雷直奔店舖後面,向老闆的妻子身邊走去。
「勒管想問一問那件事是怎麼安排的……」他裝作漫不經心地樣子問了一句。 她疑惑地瞧了瞧他,扒到窗玻璃上往外望了望,說:
「他來了嗎,勒管?」 「他正加油呢。」 「沒有人找他的麻煩吧?」
因為吃不準這個頭戴圓帽的人為什麼突然闖進來,她感到不安地向門口走了兩步。 外面不大亮,很不容易看清一個人的面孔。
「說說吧,保爾……」她向門外叫道。 保爾是她的丈夫,手裡正拿著油管,顯出很為難的樣子。 「是勒管在那兒嗎?」她又問了一句。
梅格雷十分沉靜地裝著煙斗,藉著車鋪背風把煙斗點著了,這一下把自行車的鍍鎳的車把全照亮了。 「你過來嗎,保爾?」
這時,警長清晰地聽見兩個男人中的一個在問另一個: 「咱們怎麼辦?」
他警惕地握住藏在口袋裡的手槍,準備一旦必要,立即就隔著衣服開槍。街上空蕩蕩的,一絲亮光也沒有。勒管是屬於那種能把對方一拳就撂倒的人。
「你打算怎麼辦呢,你?」 那個女人依然站在門口,冷得緊抱著雙肩。約瑟夫·勒管沉重地從車座上下來,在人行道上遲疑不決地踱了兩步。
「咱們到裡面來談談好嗎?」梅格雷將了他一軍。 車鋪老闆掛上他的油管嘴子。尚未下定決心的勒管慢騰騰地擰著油箱嘴。
最後還是他,一邊向車鋪門口走去,一邊對梅格雷嘟嚷道: 「本來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您請吧,警長先生。」
4 這是地地道道的小手工業者的住所,靠裡面立著個雕花橡木櫃,桌上鋪著一塊方格漆布,那些花瓶和擺設全是露天市場上搞來的,顏色不是大紅的,就是淺紫的,讓人一看就覺得庸俗不堪。
「您請坐吧,」那女人機械地擦拭著梅格雷面前的桌子,小聲說道。
貝努瓦從櫃櫥裡取出一瓶酒、四隻杯子,一言不發地把每個杯子都斟滿了,勒管側著身子頹然坐下,兩隻胳膊支在椅背上。
「您懷疑些什麼呢?」他盯著梅格雷的眼睛劈頭問道。
「有兩點理由使我對一些事倩產生了懷疑:首先是,有人聽見了呼救聲,但只有男人的,這是相當令人不解的。因為在出事地點還有位年輕姑娘,如果她也落水的話,她水性不錯,是完全可以在水面支持一陣喊救命的……另外一點,在發生了這種車禍後,不會有人捨棄近在咫尺的電話不用,反而繼續開車走二十公里才去通知憲兵隊……而當時客棧的窗戶全亮著燈……這使人不能不想到……」
「當然啦,這是他要那麼做的……」勒管表示同意。 「那顯然他是坐在卡車裡的嘍?」
這時候再想後退已經太晚了。再說,兩上男人業已打定主意,那女人也顯出一塊石頭落了地的樣子。 她建議道:
「最好還是和盤托出吧!犯不著為兩張一千法郎的票子就……」 「讓約瑟夫講吧……」她丈夫插嘴道。
這時勒管已經喝完了他那杯酒,開始講起來:
「咱們就當是昨晚發生的一切和今晚一樣吧。……您沒有搞錯……儘管天下著雨,我的雨刷也不怎麼好用,但我的眼睛卻很好使,車閘也靈,完全能避免撞上停在路上的車子……我是在離那小車一米半的地方停住車的..當時我還以為那車子出了故障。我從車座上下來,想幫他一把……但我看見那人神色慌張。他問我是否想掙兩千法郎……」
「如果你能幫他把小轎車推進河裡的括?」梅格雷插進一句。
「如果只是要推的話,他自已就完全可以用手把車推下水去。在我到那兒時,他也正在那麼干呢,……但是他更希望有人能把他帶走,讓人們永遠忘記他。我想,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我也就不會上當了。可是旁邊還有個小姑娘……」
「她還活著嗎?」
「當然活著。為了促使我下決心幫他幹,他又對我解釋說。有人不願讓他倆結婚,但他們相愛,他們想叫人相信這是自殺,為的是讓人們斷了再找到他們的念頭,這樣他們就可以永遠不分離了,……我不大喜歡這一類小把戲,……可您要是看見那個站在雨地裡的姑娘……長話短說吧,我幫他們把車撞進了羅安河,……他們為了讓事情做得像真的一樣,又讓我喊幾聲救命,我也照樣做了……這樣一來,人們就會以為他倆全淹死了,……然後我又把他們帶到了蒙塔爾奇。」
「在半道上,我發現這年輕人可不是個蠢貨。……他知道不能去住旅館,……也沒有想去坐火車的意思,……他問我是否有什麼熟人可以收留他倆住幾天,一直躲到警方調查結束,……於是我想到了貝努瓦……」
那女人承認道: 「我們也以為這是對情人,……正趕巧我們的姻兄在這兒有間房,他服兵役去了。」 「他倆一直住在你家裡嗎?」
「她不在了……」 「怎麼回事?」 這時梅格雷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
「下午,」車鋪老闆開始講,「當我見到報紙後,我就上樓問他,關乾屍體的事是否屬實。那姑娘從我手裡奪過報紙,飛快地溜了幾眼,就趁房門開著,突然跑了出去……」
「沒穿大衣嗎?」 「沒穿大衣,也沒戴帽子……」 「那年輕人呢?」
「他對我發誓說,一點兒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說他是剛剛買下的車子,他當時沒多個心眼想到要查看一下後備箱裡會有什麼……」
「你家除了這個門外,還有其它的門嗎?」 就在車鋪老闆表示「沒有」這一瞬間,忽然所見街上響起一片喧嘩聲。
梅格雷疾步跑到人行道上,只見一個人躺在那裡,一個年輕人,正在那裡拚命地掙扎著,不顧從二樓跳下來摔斷的腿,徒勞地企圖爬起逃走。
這情景看上去既具有戲劇性,又讓人不由得產生一種惻隱心。維爾布瓦像瘋了一樣,還不甘心接受他的失敗。 「如果你敢走近,我就開槍……」
梅格雷可不理會他這套,不顧一切地向他撲去,而他也沒開槍……或許是膽怯了,或許是失去了必要的鎮靜吧。 「現在,放老實點……」
年輕人怨恨司機、車鋪老闆和他的老婆把他出賣了。
這是那種典型的自作自受的人,是不幸被梅格雷研究過數十例的那種人:陰險,夢想得到一切,對享樂和金錢貪得無厭,以至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
「維瓦娜現在在哪裡?」梅格雷一邊給他銬上手銬,一邊問道。 「不知道。」
「這麼說,你成功地叫她相信了。你把車子弄到河裡去,只不過是為了讓人們以為,這是一樁情殺事件嘍?」 「她一步也不離開我……」
「這可叫你著急得很,是不是?帶著一具屍體卻又甩不掉!」 這是一件既愚蠢又醜惡、而且到頭來自食其果的謀殺案。
讓·維爾布瓦看到他的結婚計劃破產了,即使拐走維瓦娜,也拿不到拉包梅萊耶的錢了,於是就對他的一個舊情婦起了歹心。那個女人已經不年輕了,他把她引到家裡,殺了她,拿到了她的錢包,用其中的一部分買了輛廉價的車子,打算找個僻靜的地方再將屍體甩掉。
不料想,正在此時,維瓦娜突然來到他家裡找他。少女的愛情和情慾支配著她,她決心再不回家了,而要和她的情人遠走高飛,甘苦與共。
從那以後,她寸步不離她的情人!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汽車一直載著那具屍體。
維瓦娜一直以為在渡著真正的蜜月,萬萬沒有想到她本人正處於一個令人作嘔的醜劇的中心!
她摟抱著她所愛的男人,而那一位呢,卻一心盤算著怎樣才能盡快地處置掉那個裝著死屍的包裹。
就在他別無他計、決心孤注一擲製造自殺假象時,一輛不期而至的卡車幫了他的忙,結果就把事情複雜化了…… 「警長,您答應提供的新情況呢?」
從記者們的情緒就可以看出來,在大鐘飯店裡,他們的的確確享用了一頓真正的美餐。 「謀殺馬爾特·道爾瓦拉的罪犯現在在醫院裡……」
「馬爾特·道爾瓦拉?」 「一個滑稽的老演員,有些積蓄,一直是讓·維爾布瓦的情婦……」 「他在醫院裡?」
「在蒙塔爾奇醫院,他摔斷了一條腿,……我允訪你們去拍照,並向他提出你們願意提的任何問題。」 「那姑娘呢?」
梅格雷低下了頭。對於她的去向,他一無所知,不難想像這是她出於極度失望後採取的行動。
半夜已過,警長在他在尼姆爾下榻路的間裡接見了皮耶芒上尉。他倆正在閒聊,電話鈴響了。
上尉拿起電話,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他向對方提了幾個問題:
「你們肯定地址沒有錯誤嗎?聽著,為了防備萬一,你們把司機給我帶來,……喝醉了酒也得帶來。」 然後,他向梅格雷講道:
「我手下的人剛剛發現了一個司機,他在白天捎帶過一個沒穿大衣、沒戴帽子的姑娘,……她讓司機把車開到布爾日附近的鄉下去,在那裡她走進了一座孤零零的住宅,……一路上,由於司機見她手裡什麼也沒有帶,擔心得不到搭車錢,她就對他不停地叨嘮:『我姑媽會付錢的……』」
維瓦娜·拉包梅萊耶疲憊不堪、氣喘吁吁地跑進了她姑母家裡,從此隱居起來。她曾在那裡度過她童年的假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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