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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五月十六日,星期四,偵查員們在克裡亞奇科辦公室集會。他們平日是二人一組地從凌晨起就出去跟蹤那幾個他們監視的對象。今日斯坦尼斯拉夫召集了幾個夥伴。長年累月以來他已經習慣由古羅夫領導一切,所以他對充當上司一事感覺到很不自在。不得不作出具體的決定,而不宜坐在一旁說幾句尖刻的話,有時候靠用避雷器來從事活動。
  工作令人乏味而且單調,在理論上不能發揮效力:無論你怎樣調換小汽車,而敵人知道,有人在監視,而在事實上他一眼就認得我們所有的夥伴。當某人不相信成就,就會逐漸地松怠,喪失注意力,變得不謹慎,這是一種規律。可是古羅夫昨天說:你們在那裡不要亂開口,選舉前還有整整一個月,時間在逼迫他們,他們一定要積極起來。
  他們記下了福金拜訪日丹的時間,他們不再監視中校和「克普魯弗」領導人的會晤,但是他們談論的是什麼內容,仍然是一無所知。用以竊聽民警機關的定向傳聲器不存在了,歷來如此,克格勃分子具有現代化技術,而密探們則用「自動式電話」進行工作,這一切依然如故。部長們經常調換,而偵察機構的裝備仍然停留在有史以前的水平。誠然,多虧於市長,那汽車停車場修茸得煥然一新,現在汽車運行時車輪不會脫落了,這就要感謝他了。
  「古羅夫不用掛電話,只是在發生嚴重事故時,一人從公用自動電話間掛電話,另一個站在街上,把那些外人統統趕走,直至鬥毆為止。」
  「令人厭煩,斯坦尼斯拉夫,我們白吃了麵包,現在沒有什麼事,將來也不會有什麼事,」根納季·維特金說,他在負傷後覺得自己有點兒像英雄,才敢於說出自己的意見。
  「當崗警站在崗位上,半年都不會發生什麼事,在一個晴天有人發現他被砍斷了頭,」斯坦尼斯拉夫回答。「是誰的母牛才會哞哞叫,你就像個最次的公子哥兒似的,處在受人攻擊的地位。伊戈爾·斯美爾諾夫的生活正常嗎?」
  「沒有什麼正常的生活,」格裡戈利·柯托夫回答,他那瘦長的身子更加傴僂了,本來就少露笑容的面孔顰蹙起來。「青年小伙子,長得還俊美,不和少女們相會,朋友們不再往來,離群索居,他有時走到不遠的小公園裡去,和兒童們玩耍幾分鐘,喂喂鴿子後就回到小室裡去。」
  「唔,有關少女的事,你,格裡沙,要知道,小伙子給人割了陰囊,」克裡亞奇科說。
  「怎麼辦啊?當然是不幸的事情,但是婦女們活著不僅僅是為了這件事,」柯托夫不贊成地嘟囔起來。「我有時候一心想結識任何一個少女,並想對她說,有個小伙子發生了這種不幸的事情,叫她自動離開他,可是她死乞白賴地要求去做客。他們一塊兒飲茶,她給他做些什麼吃的東西,把飯菜烤熱一下。任何一個男子漢都需要女人。」
  「格裡沙,既然你這樣聰明,為什麼你又這樣沉默寡言?你替小伙子找個小姑娘,他也許會開始變得溫和起來。福金常到你那裡來嗎?」
  「像時鐘那樣,每隔一天來,帶著幾個小提包,這種老爺子你一輩子也找不到。這不是好預兆。」
  「所以古羅夫認為,這不是一個好預兆,只是我們沒法瞭解福金。幹嘛他要培養一個小伙子,不知怎的竟想使用他。」
  「好吧,巴圖林怎樣?」
  「還不錯,」伊裡亞·卡爾采夫回答,「他健在,有工作,他有時候把幾個女人(不是妓女)帶到家裡去,依我看,他非常喜歡土包子。她們都是年輕的土包子,帶著手提箱和小旅行箱,但外表卻很獨特。烏留平斯克的這類婦女走來征服莫斯科,很快就在特維爾斯克落腳,否則便要流竄於三個火車站附近。當她們在莫斯科沒有混熟的時候,巴圖林在不超過兩天的時間以內藉助於他自己的吊床接待過她們。他有一個嚴肅認真的女伴,但她很有錢,而且有丈夫,她養著我們這個雇客作為娛樂的工具。我有兩次在電話中聽見他們的談話,我以為,她在把錢扔給他,但是他的態度非常嚴肅,在那個地方他無發言權。沒有趣兒,斯坦尼斯拉夫。」
  「我和你不能處理那件事,伊裡亞,」克裡亞奇科不客氣地說,「近來我不喜歡你。我不知怎的在某個對象家裡見過你,一個典型的花花公子,蹩腳電影裡所反映的正是這等人物。我請你記住,如果列夫·伊凡諾維奇說,感到熱,就是感到熱,眼看著就要面紅耳赤了。討論這個問題不是你幹的邋遢事情。如果不中意,就到天南地北去,我一定能夠立即找到一個代替你的偵查員。」
  「可你怎麼樣,斯坦尼斯拉夫?我為這種錢同意日日夜夜頭倒懸,」卡爾采夫飛快地說,自己想了一下,「你看,叫你接受資本主義,什麼都得付錢,所以你不用開口。從前即使在簡短的業務會上,甚至在黨員大會上可以說一頓廢話。自然沒有什麼好處,但是可以傾吐積愫,現在請你不作聲,否則把你趕出去,我們能找到另外一個人。僱傭勞動力,沒有啥關係。」
  斯坦尼斯拉夫覺察到卡爾采夫潛在的不滿情緒,決定在必要時告訴古羅夫,伊裡亞儘管是個年輕的偵探——他只有三十五歲——可是已經不行了。
  「恰巴耶夫,」斯坦尼斯拉夫把臉轉向自己的老友瓦西裡·伊凡諾維奇·斯維特洛夫,他和他在莫斯科刑事偵查局共同耕耘了豈止十春秋,「你是個司機,這條街道嘛,你比這些小孩子看得更清楚。無容置疑,有人在引導我們,但是依照你的估量,動用了多少輛汽車?」
  「恰好是六輛,」斯維特洛夫回答,「但是我相信,汽車還更多。」
  「明白麼?」斯坦尼斯拉夫環視一下集會的人們,「如果我們從事無益的活動,那麼誰會投入這麼多的人力和物力來反對我們?難道您以為別的部門的汽車總數和偵探都不計算在內嗎?」
  「他們等什麼?如果說是十六號,那麼未免搞得太早了。還等待什麼?——比自己更多的人力和物力,比其他任何人更多的人力和物力,」聶斯捷倫科問道。
  「華連廷,如果您知道,那麼您就是一個聰明人,」斯坦尼斯拉夫回答。
  「而列夫·伊凡諾維奇關於這點有什麼想法?」
  「要麼自己不知道,要麼他不想說話,」斯坦尼斯拉夫站起來。「從明天起我們改為整晝夜執勤。」
  「斯坦尼斯拉夫,害怕害怕上帝吧。」維特金低聲含糊地說了這句話。
  「您害怕害怕上帝吧,因無事可做,可以說,每個人都為汽車獲得了榮譽。我增加一個乘務組,你可以整晝夜幹活,整晝夜休息。咱們走吧,咱們走吧,極可惡的密探們。」
  奧爾洛夫將軍接到了一項指示:抽出二十名軍官擔任領導職務,以啟用內務部的軍隊去承擔第一支護送總統行列的封鎖部隊。他準備在一九九三年登上坦克的那個地方深入到人民中去。出發的日期並沒有宣佈。
  奧爾洛夫明瞭:人們對他有這種期望,古羅夫也有同樣的預感,這個孩子的嗅覺異常敏銳。將軍無論怎樣也看不慣他,看起來,列瓦這個藍眼睛的幼稚的孩子早已四十多歲了,他是一名舉足輕重的上校,在服役多年的民警人員中享有很大的威信,在有聲譽的權威人士和惡人中自應佔有一定的比重。
  密探之中誰也不知道,儘管間諜機構私下傳說,在一次非常緊要的大會上,權威人士和惡人合法地瓜分了政權,但是有個年老的,身體強健的惡人這樣說:
  「如果把列夫·伊凡諾維奇喊到這裡來,他很快就要評判我們的是非。」
  人們在會上竊竊私議,有人向什麼人說,這個列夫·伊凡諾維奇是誰。忽然間一個青年的聲音喊道:
  「在第一次會面時我就要幹掉您的密探!」
  白髮老人朝腳下啐一口唾沫,回答說:
  「他救了我本人的一條性命,有人把第一百零二條性命隨同一切使人承受重擔的東西吊在我身上,而古羅夫已經干預這件事了,他找到了執行者,給了我五個一組的玩意兒,三天之後我自由了。」
  「噢,你去吻他的屁股吧,對我來說你是個密探,他也是密探。」
  在這種情況下意見分歧了,大會以什麼來宣告結束,那就不曉得,但是過了一個月,有人在市場附近用衝鋒鎗擊斃了一群惡人,可是過了不多時權威人士藉以開會的小咖啡館化為灰燼了。
  沒有關係,讓他們互相毆鬥,可是有多少和平公民在這些清洗中喪命了,誰也不計較。但是誰都知道,誰也不去說。
  奧爾洛夫通過高頻機給古羅夫打電話,向他報導一項消息。
  「你是將軍,那你就來決定吧,」古羅夫說,「科爾夏諾夫負責總統的生命安全。你可以通知他,說有一批偵察資料及其他。我本人相信,我們一定會失去總統。因為他的關係我決不會異常高興,不過他是俄國的總統。而且,彼得,我在偵查局幹了一百年,可是我不喜歡他們殺害人。請你原諒吧。」
  「上帝會寬恕的。列瓦。你有什麼建議呢?」
  「完全擱在一邊,我親自截獲福金。」
  「如果辦不成,他們將殺害古羅夫上校,而奧爾洛夫將軍卻一無所知。警衛有過失,他們,他們的額頭比燈柱還多。也許,你要說些什麼話?」
  「我不知道啊!」古羅夫脫口說出了一句話,他提高嗓音:「他們只是在那天才會出現。你只要事先告訴我,葉利欽哪一天才會走到民間去。」
  最近幾天古羅夫不在涼台上露面,不走近窗口,情緒很不好,好像得了麻痺症。自然病情不嚴重,但是使古羅夫至為惱怒的是,他意識到福金對蓄意謀殺一事已經過縝密考慮,不過打錯了主意,他這個密探看不透徹,這種企圖有什麼用處。
  古羅夫實際上剷除了一個狙擊手:這對偵探有好處,對總統沒有好處。警衛隊仔細搜查所有的頂層閣樓和像樣的窗戶,叫出入住房及來訪者登記,因此狙擊手不可能露面。也許會出現某種超現代化的無線電操縱的導彈?他們要在十俄裡以外的某個地方發射這種導彈,假如真會這麼辦,那就把人抓去吧。但是這與福金和伊戈爾·斯美爾諾夫小孩有什麼關係?他們想必是中心人物。福金和「克普魯弗」領袖最近一次的會晤不可能是無關緊要的或是出乎意料的事情。
  古羅夫接連幾個鐘頭學玩台球,本領沒有學到手。奧列格,一個會玩台球的人,從樓上下來,走進台球室,打敗了密探。有一次,奧列格跑來了,揮揮手:
  「列夫·伊凡諾維奇,真值得仔細瞧瞧。」
  在他們居住的別墅對面的兩幢房屋附近停放著一部濺滿污泥的「梅爾謝傑斯」牌的豪華小轎車。四個男子漢,其中一個顯然是他們的上司,穿著一身現今民警的制服——長長的大衣,優美的髮式,手裡提著一個皮革的公文夾或是旅行袋,鬼都分辨不清楚。古羅夫以為,這是一個很大的皮夾子,他們把帶的錢放在裡頭。兩個走狗——爪牙,顯然是間諜警衛員,還有個男人,不引人矚目,但卻很伶俐,也許是司機。這幾個人小心翼翼地走著。想方設法不要在稀鬆的土裡弄髒自己的皮鞋,他們繞過了一棟房子,又繞過了第二棟,在那建設著的市鎮的深處消失不見了。
  「我把汽車的號碼記下來了,」奧列格說,「讓我們查對一下吧。現在大夥兒不買不動產,等候選擇的機會。人民都非常謹慎,既然明日有人會把你的一切搶走,你幹嘛還要付錢呢?」
  「但是在他們之中沒有射擊手,」古羅夫滿懷信心地說。「就是說,只不過是熟悉一下採取行動的地點。」
  住宅中的電話鈴響了。古羅夫從窗簾旁邊走開幾步,取下聽筒說:
  「是我。」
  「列夫·伊凡諾維奇,依照各種情形來推測,昨天晚上有人帶走了伊裡亞·卡爾采夫。」克裡亞奇科飛快地說。
  「客人們已經出現了,」古羅夫心平氣和地回答,「我希望,他們沒有把伊裡亞打成殘廢吧?」
  「你放心,列夫·伊凡諾維奇,我們的祖宗用過燒紅的鉗子,現在什麼事都得講仁道。」
  「請你甭說,斯坦尼斯拉夫,大約兩年前我在很近的距離以內就見過這種鉗子。」古羅夫回答,漸漸地擺脫惡夢似的回憶,他搖搖頭。
  密探放下了聽筒,走到酒吧間跟前,兩個警衛員感到驚訝,因為他喝了相當多的一份威士忌酒,就像喝白開水似的,沒有用果汁下酒。
  「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些個山鷹,休息完畢了。」古羅夫還是拿起一隻齊墩果。「讓我們好好地動動腦筋,他要在什麼地方確定自己的陣位,他要從何處把我抓住呢?」
  前一天晚上,伊裡亞·卡爾采夫在自己住宅旁邊從一輛小汽車裡跳出來,順便走進一間金碧輝煌的新超級市場,超級市場不久前出現在氣味難聞的又破又髒的食品商店那個地點。從前那裡經售什麼商品,現在經售什麼商品,講它沒有啥意思,因為任何一個人今天都知道這件事。食品好像一陣傾盆大雨,一下子落在幾個櫃台上;物價也像雨後春筍一般,一下子高漲起來,真難辦。過去,物價慢慢地上漲,人們悄悄地發出怨言,但是現都不拒絕採購那些從前沒有人熟悉的食物,人人的食慾依然如故。
  卡爾采夫親自去觀察,有個老太太在詛咒葉利欽和整個政權時,購買乾酪,她挑選很久,蹙起額角,終於用一個多節瘤的指頭戳了一下,正是這個指頭有七十年逐一地挑揀腐爛的土豆。她說道:
  「給我三百克,可以多一些。」她說出了卡爾采夫沒法說出的法國乾酪的名稱。
  超級市場中整齊清潔,身穿制服的窈窕淑女來來往往,自然沒有排隊購買商品。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購物,向現金收款處走去,此處真的聚集著兩三個人。但一切都是自動化的,非常現代化的,女出納員用修短指甲的纖細的指頭拿起您買到的東西,把您領到某個售貨窗口,嘎吱一聲響,那裡就忽然顯示出一個數目字,買主收到交款取貨單,便很滿意地走回家去。
  有一回卡爾采夫的妻子問道:
  「伊裡亞,什麼地方有熏制的火雞?」
  「怎樣的火雞?我沒有買過什麼火雞。」
  「不要迷惑我,收款取貨單上寫了一處『熏制的火雞』和價格,順便說說,不便宜。」
  卡爾采夫在民警機關工作不是頭一個十年,他立刻明瞭是怎麼回事。人們在西方可以臆想出任何一種制度,俄國人從前偷竊,他將來還會偷竊,他準能找到解決困難的出路。在現有情況下偷盜制度像橙子一樣簡單。那個買到一車食物的人不想去依照「盲目的」收款取貨單來檢驗他買過哪種貨物,他們只是給他記入了哪種貨物。
  翌日卡爾采夫決定去找經理談話。這個偵探十分清楚地知道,他沒有什麼法律上的權利,他得到商品後就走了,而他有沒有熏制的火雞,誰也不知道。他只不過是很想望望經理的眼睛,想瞭解這是合營企業還是私人首次開辦的企業?他們不讓卡爾采夫去見任何經理,二流子職員在大廳中遊蕩,心中極端地不滿,因為有人驚擾他,於是走開了,有十來分鐘不在原來的地方,也許他沒有去見經理,順便去廁所裡解個小便,回來以後嚴肅地說:
  「經理在開會。」
  卡爾采夫立刻放下心來,什麼都擺在原來的地方,鍍鎳的櫃台,充足的貨物,沒有什麼可說的,但是正如在貿易上行竊那樣,他們還是繼續行竊。就像這家商店裡的顧客那樣,他仍舊是非親非故。一切都處於正常狀態中。誠然,住在鄰近的樓房中的居民們很快就明白:他們在得到收款取貨單之後十分仔細地核對註明現品的字據。但是收款處的小姐們也不是那麼簡單的,第一,她們很快地記往常來的顧客,迅速地掌握謝爾洛克·霍爾姆斯法。用手撫摸這個閉緊嘴唇、戴著眼鏡的阿姨很危險,而那個披著敞開的斗篷、咧嘴大笑的男人是一隻人人知道的山羊,可以給他添上一架鋼琴,他也覺察不出來。
  卡爾采夫順便走進了超級市場,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小紙條,妻子在小紙條上寫明,應當購買什麼東西,他很認真地完成了任務,把籃子擺在女出納員前面,她把他購買的全部物件很快地算了一遍,便擱在一邊了。密探拿起收款取貨單,想仔細研究一番。這個小姐用那珊瑚般的嘴唇流露出和藹的微笑,並且說:
  「您在欺侮人,我們都十分清楚地瞭解您哩。」
  事實上這就意味著承認,出納員們在搗鬼,這個小姐流露出令人傾倒的微笑。密探感到難為情,就把食物塞進他經常攜帶的布提包裡,從商店裡走出來了,但走了幾步就失去知覺了。
  當卡爾采夫恢復知覺時,他首先想到的是現在一定變成大煎蛋的二十個雞蛋。
  「你看……」於是他破口大罵,「我跌了交,撞傷頭了,你媽的,我在啥地方?」而在這時他才想到他是坐在安樂椅上,手和腳都給緊緊地扣住。房間不算大,沒有傢具,也沒有什麼人,他獨自一人。
  卡爾采夫的不太大的圓圓的身子緊張起來了,他立刻明白,這幾條皮帶是用來對付更加強壯的人。這裡原來是國立圖書館。完全明白了。他們需要古羅夫的電話,他非常明瞭。因此我將要把電話號碼交出來,無從躲藏了,因為在非人的拷問下死去的英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也忍受不了種種拷問,卡爾采夫老老實實地承認。他們現在要給我打兩針,所以我得像小人物似的說話。謝天謝地,除了電話號碼我一無所知。
  門在背後吱吱響了一下,傳來了幾個人的腳步聲。
  「清醒過來了,親愛的。我說這個男子漢身體很結實,很快會恢復知覺。」
  「你怎樣呢,小伙子,找到了一個秘密警察的位子?這樣的外快,能撈到好處,」卡爾采夫覺得有點寒顫,鼓起一把勁,說也奇怪,他不感到害怕。他非常瞭解,他並沒有與眾不同的勇氣。
  「親愛的,請你不要講粗話,充沛的精力立刻會消失,你將變成一個平凡的人,」溫和的語聲說,那個穿著白罩衫、臉上裹著紗布繃帶的人影在右邊出現。
  卡爾采夫盡可能地把頭轉過去,看見了一張推到跟前來的帶輪子的小桌子,上面擺著的只有注射器、細頸瓶和我們在牙醫那裡吐吐口水用的白色金屬容器。
  「伊裡亞,我必須得到幾個問題的答案,所以你要給我回答一下。我勸你自願地幹,不然,我就得強迫你幹。做這件事不會感到很難受,但是會不太愉快。」
  「親愛的,你走開吧,」卡爾采夫罵起娘來,「你有空閒,鍛煉鍛煉吧。」
  「隨你的便,」那個穿白罩衫的人給伊裡亞捲起袖口,用酒精擦了一下平常給靜脈打針的地方,他拿起注射器,灌滿一瓶藥水,用橡皮帶子紮緊手臂,總的來說,一切都照常。
  當他把針扎入靜脈時,伊裡亞開初並沒有什麼感覺,但是很快就有一股暖意甚至是熱力傳遍全身,兩眼遮上了一層迷霧,就在這時候他思想不集中了。伊裡亞考慮一下,甚至於感到這裡的生活蠻不錯,現在他只要喝一杯上等白酒,也就沒有操心的事了。
  這時候大夫的手把一隻酒杯端到他嘴邊,酒杯中發散出饞人的氣味。
  「你給我解開手上的帶子,我能夠表現得挺好。」伊裡亞和和氣氣地說。「我從來不喝別人餵給我喝的酒。」
  「伊裡亞,我相信你。」手上的銬子已經解開了。
  他拿起玻璃酒杯,聞了一下就曉得,裡面裝的是威士忌酒,於是高興地一飲而盡。醫生把裝有鹹胡桃的碟子遞給他。一股暖意愈益強烈地傳遍全身,伊裡亞喝了少許酒以後覺得自己有醉意,很想開口說說話。
  「大夫,你老是站在我背後,請你在旁邊坐一會兒吧,喝杯白酒吧。警衛員可以走開,我是一個斯文人,而且我的兩隻腿已經扣緊了。」
  「伊裡亞,你是一個優秀的男人,可是你不會思念自己的家庭,他們早就在等候你從商店裡出來,替你操心呢,你給妻子掛個電話吧,就說滑倒了,碰破了頭,得了輕微腦震盪,有人在給你檢查身體,到明天早上你可以回到家裡去。」
  大夫把電話機擱在卡爾采夫膝蓋上。
  「想必雞蛋全都打破了,」卡爾采夫惋惜地說。他撥了電話號碼,聽見妻子恐怖的聲音:
  「伊裡亞?你還活著,你怎樣了,在哪裡?」這些問話從她嘴裡一口氣說了出來。
  「我還活著,親愛的,我會出什麼事故嗎?」他愉快地回答。「我滑倒了,撞破了頭,我想必在斯克裡弗,有人在給我檢查身體,據說,沒有什麼可怕的。」
  「你想,現在是夜晚三點鐘,你要在十一點左右把汽車開到住宅附近的地方。斯坦尼斯拉夫接連不斷地來電話,每隔十分鐘打一次,而沒法打到斯克裡弗那裡去。」
  「好吧,有什麼差異?你告訴斯坦尼斯拉夫,叫他不得揚起灰塵,每個人都有可能發生什麼事。你瞧,大夫們肯定地說,我明日早上可以回到家裡去。」
  有個大夫打斷了談話並且問道:
  「這個斯坦尼斯拉夫是誰?」
  「他是一個好男人,只不過當了頭頭,自命不凡了。」
  「而古羅夫呢?」
  「啊,列夫·伊凡諾維奇,是個首領,沒有什麼可說的,可是您打哪兒認識他呢?」
  「說不定,他也很擔心,您給他掛個電話,告訴他,說是一切都順利。」
  突然卡爾采夫頭痛得厲害,口中發乾,因之他想到不是待在醫院裡,而是福金手下人把他抓住了,也許他自己正站在安樂椅後,等卡爾采夫給古羅夫撥電話。
  「唉,親愛的,可您又覺得不好啦!」大夫又灌滿注射器了。
  卡爾采夫憑某種側面視覺和嗅覺看出,他們將要叫他採用其他藥劑。他們又立刻扣緊他的手臂,注射了一針,站在右邊的大夫不露面了,而伊裡亞卻很想睡覺,頭部還覺得沉重,但不痛了。他入睡了,也許還沒有睡熟,夢和現實混雜在一起了。伊裡亞覺得有人把某種傳感器貼在他的太陽穴上,有人在背後開始蹭著地走路,有人談論著什麼事情,然後他的太陽穴開始灼痛,雖然不厲害,但是顯然感覺得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發問:
  「電話號碼的第一個數字是「1」嗎?」
  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很大的數字一個接一個地在眼前浮現。卡爾采夫不記得他說過什麼話,很快就睡著了。
  古羅夫在那豪華的獨家住宅的大客廳中踱著方步。「就是說,他們把我弄到手了,情況只能是如此。他們對伊裡亞怎麼辦呢?沒有把他打成殘廢嗎?現在這些個辦法在特務機構中已經是明日黃花。但是他們完全可以把一個男人變成白癡。不得不強迫自己不去考慮這件事情。我的生命破天荒地成為一種主要的代價。他是一名殺人犯,只不過是個持槍的人,不外乎如此。他們都瞭解,我們知道他們捉住了伊裡亞,並且預料我會從這幢住宅中猛衝出去,當然,他們作好了準備。」
  電話鈴響了,古羅夫取下聽筒。
  「是我,再一次地向你問好,」奧爾洛夫說,「我派出兩部配備有幾個夥伴的汽車,你必須轉移。」
  「你錯了,彼得。第一,這正是他們所預料的,第二,不能無休止地自衛。他們將要追捕我,或則把我弄到手,或則一定要使我失去活動能力。必須猛揍他們,嚇唬他們,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我瞭解你的原則,並且尊重你的原則,但是我再說一遍,他們在按照別的規則耍花招,你沒有選擇的餘地。問題不在於我個人,甚至不在於總統,不得不向他們證明,他們並沒有無限權力,也沒法恢復舊秩序。」
  奧爾洛夫放下聽筒,他明白,列瓦說得對,他考慮片刻,說是,腦海中從來都不會想到,這個年幼無知的人能夠或者敢於掐住他奧爾洛夫的脖子。他把秘書喊出來。
  「是,彼得·尼古拉耶維奇。」
  「你給我接通這個人的電話……他叫做什麼,真見鬼!接通警衛處的巴圖林少校,」奧爾洛夫放下聽筒,用幾個粗而短的手指敲打起桌面來。
  「彼得·尼古拉耶維奇,」可以聽見維羅奇卡的聲音,「巴圖林正在開會,請稍晚一點來電話。」
  「請你等一等,我自己來講,」奧爾洛夫取下聽筒,「奧爾洛夫中將,請您轉告巴圖林,我堅決地要他來接電話。」
  「我是巴圖林,您好,中將先生,我已經轉告……」
  「你聽著,笨伯,」奧爾洛夫打斷他的話,「如果你不立刻到我這裡來,我就要把押送隊派到你的辦事處去,給你戴上手銬送到這裡來。」他用聽筒猛敲電話機,使得電話機「卡嚓」響了一聲。
  這種情況並不是第一次發生的。維羅奇卡趕快走進辦公室,在行地檢查一下電話機,冷淡地說:
  「我馬上去把工匠叫來,您知道,彼得·尼古拉耶維奇,由您負擔一切費用,這筆錢從您薪水中扣除。」為什麼從我的薪水中,而不從你的或者從工匠的薪水中扣除呢?」奧爾洛夫不知為什麼愉快地問道,「您去調換電話機,應該保修。」
  「鐵的電話機沒有人會做。您要咖啡茶,還是一杯白蘭地?」
  「請你猜一下。」
  維羅奇卡打開櫃子,斟了一杯白蘭地酒,把一瓶礦泉水、一隻玻璃杯擺在桌上。
  「這是給您的客人準備的。」
  「那麼就請你準備好戊酸薄荷腦脂。」
  「一向是隨身帶著。」維羅奇卡快活地微微一笑便走開了。
  巴圖林很快就來了,走進屋子,鞠躬行禮,坐在讓他坐的安樂椅上。
  「那麼,是這麼回事,」奧爾洛夫開門見山地說。「過一個鐘頭讓伊裡亞·卡爾采夫到這個辦公室裡來,否則過兩個鐘頭你的手槍、你的小指頭和鑒定人的鑒定都得擺在市檢察長的辦公桌上。我不喜歡威脅人,小伙子,但是您已經制定了土匪規則,那麼就請您自食其果吧。我從古羅夫那裡奪到了你的材料。材料在這兒,「他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保險櫃。「列瓦說我感到懊悔。古羅夫總是對的。如果您傷害卡爾采夫的話,我就要剝下您的皮,您就這樣轉告福金吧。沒有一個密探會挨在您身上把手蹭髒,您也沒有原由去向科爾夏諾夫將軍訴苦。刑事犯和亡命之徒要把您撕得粉碎。在他們之中我們有自己的代理人,所以我們能想到該說的話。滾開吧!」
  「中將先生啊!」
  「我上了手錶,時間流逝著。趕快去幹吧!」
  他們把搖搖晃晃的卡爾采夫從大門口領到街道上,他很像一個機械地走動的喝得酩酊大醉的人。他又看見了周圍的世界,他像個醉漢,人們和物件模糊不清,成雙影,猶如在霧氣之中慢慢飄浮著,腳下的土地一會兒上升,一會兒垂下。
  「還繫著領帶。」從旁邊過去的老太太說。
  「這種人想必會投票贊成也甫林斯基。所有的民主黨人都是一些貪婪的人,」一個不年輕的男子漢說,他用肩膀抬著一個外國出產的大盒子,「他從清早起就喝了許多威士忌酒,俄國酒他連一口也嚥不下去。」
  警衛員們用小汽車把卡爾采夫送到內務部門前,讓他站在圓柱近旁,把他的私人密探的證件交給站崗的民警。
  「上司,給奧爾洛夫將軍打個電話,告訴他,貨物已經運到了。將軍的電話號碼記下來了。」
  民警膽怯地瞧瞧扶著圓柱的男人,瞧瞧那個陌生人的證件,他想問一下,將軍該不該接見這樣的客人,但是那幾個警衛已經坐上汽車走了。
  奧爾洛夫驚訝地,但又激動地打量坐在安樂椅上睡覺的卡爾采夫。
  「維羅奇卡,我們得怎樣照應他呢?」
  小姐忿怒地聳聳肩膀,她不曉得這個偵查員十分清醒,可是她猜想,他是不是由於生活放蕩才酗酒的。
  「我們為什麼要照應他呢?斯坦尼斯拉夫在辦公室,讓他帶走他的可愛的人,難道要我來拖他嗎?」
  「我不是櫃子,用不著拖我,」伊裡亞忽然用那清晰的嗓音說,他從安樂椅上站起來,馬上又倒了下去。
  克裡亞奇科來了,用手托住自己的朋友,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裡去。
  「麻繩專在細處斷,」他說道,攙扶伊裡亞坐到古羅夫的位子上,好讓小伙子能夠用手靠在桌子上,把頭放平,「他們怎樣診斷你的病呢?他們沒有向格裡沙·柯托夫或是瓦利亞·聶斯捷倫科撲去嗎?」
  「而您,斯坦尼斯拉夫以為一個人能夠經受得住現代的化學藥劑的侵蝕嗎?」伊裡亞清楚地聽見,並說得很有道理。
  斯坦尼斯拉夫覺得羞慚,但是他回答他認為需要回答的話:
  「這是不能經受的,你看,在莫斯科中心,稠人廣眾的街上讓人家把你抓住……現在有什麼可說的,你決不能回過頭來再生一個小孩子。」
  傍晚六點鐘左右,福金在結束接見後很早就回家去了。晚禮服、衣領豎直的雪白的襯衫、蝴蝶結或領帶,一切都按照規定。為了慶祝「克普魯弗」黨的一位高級幹部的五十壽辰,午宴在豪華的飯店裡舉行。樂隊演奏戰前的古舊的歌曲,唱歌的不是扭扭捏捏的兒童,而是地道的演唱者,他們曾是人民的功勳演唱者,今日卻屈辱地被人遺忘,他們的嗓音十分清脆,歌唱得感人肺腑。當演唱動聽的軍歌時,有幾個客人儘管沒有參加過戰鬥,但卻悄悄地掏出手帕,擦拭眼淚,少年人的歌曲總是激動人心的,至於這樣的歌唱那就更不待說了。
  妓女們沒有露面,她們主要是妻子的同齡人和女友。這些人儘管有點兒肥胖,一點也不年輕了,看起來都很愉快。誰也沒有喝得爛醉如泥,有個軍人——勳章獲得者——把一個多餘的人抱在掛滿勳章的胸懷,人家就這樣悄悄地、知識分子式地把他帶走了,說什麼上了年紀,毫無辦法。
  領袖照例發表了講話,不知為什麼談論戰爭,在座的他們打贏了這場戰爭,捍衛了祖國的土地免遭敵人侵犯,而今天有人使它四分五裂,把那一片片土地兜售給美國人。但是他們將決不允許,必將奮起保衛,就像一九四一年那樣,於必要時在坦克下獻身。這一切聽起來特別動人,因為大多數人在戰後許多年才出生,他們的父輩在軍隊中擔任政工人員,在進攻的人們後面挺進,向膽戰心驚、停滯不前的人背後開槍。
  午宴原來給人以強烈印象,有幾分鄉情意味,而且至為富有愛國熱忱。當他們開始散會時,有十至十五人互使眼色,流露出滿意的微笑,彼此領會地點頭。人們駛向公共澡堂,在那裡等候他們的是姑娘們和其他正常生活中的慰藉。
  席間,伊萬·伊萬諾維奇·柯爾鎮金介紹福金和領袖認識。在他們認識之前想必進行過談話,因為領袖微微握住謝苗·彼得羅維奇的手,仔細地瞧瞧他的眼睛,面露笑容地說:
  「在我們這次簡單的午宴上看見自己的對手十分高興,葉夫蘭皮·杜波夫身體好嗎?」
  「謝謝,他說沒有病。」
  「選票不夠麼?沒關係,讓他忍受,年輕人,前途無量。柯利亞·阿連托夫還沒有和尤里·卡爾洛維奇的女兒結婚嗎?」
  「這些年輕人不太堅定,都想去娛樂一陣。」福金說句笑話敷衍過去。
  「啊,你知道,這樣的婚姻不是去戶籍登記處和教堂裡閒逛。」領袖輕快地改稱「你」,「這個類似於簽訂國際條約。告訴尼古拉,叫他別裝蒜,使問題白熱化。叫他在最近幾天之內來找我,有話要說啦。」
  「我一定轉告,」福金聳一聳肩膀,「不過,葉夫蘭皮儘管有個可笑的名字,而且不走運,但他卻是個獨立自主的人,尼古拉也未必能夠影響他。」
  「我要在我的政府裡給他選擇一個適當的職務,讓我們討論一下,就這樣轉告。」
  「很好,」福金行一鞠躬禮,想了一陣子,如果不是他,一個無人知曉的中校,而光是這個低能兒,那麼他能擁有的不是一個政府,而是一小撮在杜馬中吵吵嚷嚷的代表,因為在選舉失敗時,這些大老鼠照例會從沉沒的海船上倉皇潰逃。
  柯爾鎮金挽住福金的胳膊,低聲地說起話來:
  「他無疑地喜歡你,人人都看見他和你談了很久的話。」
  是的,只要福金一個人留下來,就有一些陌生人開始向他跟前走來,裝滿香檳酒跟他碰杯並自我介紹一番,說著各種各樣的鄙俗話。有個健壯的男子漢握住他的臂時,噴出一股酒氣,低聲地說:「別吭聲!」
  午宴後福金沒有回家去,而是到辦事處去了。當謝爾蓋·巴圖林膽怯地敲敲門並在門檻上出現的時候,福金在自己簡陋的書齋裡換好了衣裳。
  「您好,謝苗·彼得羅維奇,宴會舉行得怎樣?」
  「你好,謝達加,宴會正常地舉行,我幾乎被接受加入他們的黨,可是我手邊沒有空白的表格。你給這個老領袖奧爾洛夫打過電話嗎?」
  「為什麼?送來一個小伙子,一切都正常。」
  「應該掛個電話,說是我們決不食言。他們怎樣呢,會把你控制一輩子嗎?我們橫豎要除掉古羅夫並且在報紙上大聲疾呼,說是權威人士們清算民警機關的優秀軍官們,一名退休者對我們無能為力。他有接近土匪的間諜通路,而我也有這種途徑。我們去議論議論,說射擊手來自別的集團,他們相互之間議論紛壇,哪有工夫去對付我和你。」
  「謝苗·彼得羅維奇,您說過我對你有用,吩咐我等候。」他和上級打交道時經常把「你」和「您」混淆在一起。
  「咱們乘汽車到墓地去吧,我讓你看看那座小小的墳墓,大約過十天後你可在墳墓下面拿走那口裝滿巴克斯的手提箱。」
  「到底是什麼時候,我怎麼知道?」
  「有人會給你掛電話的。」
  「墓地,小墳墓,在市中心相會更簡單,就在人群中交換手提箱,」巴圖林冒險提出不同的意見。
  「最好把東西帶到家裡去,但是中間人就住在墓地附近,他不願進城。為了這個他有足夠充分的理由。」
  他們乘坐的不是福金那部「梅爾謝傑斯」牌子的豪華型小轎車,而是警衛員的那部「莫斯科人」牌小汽車。巴圖林明白,福金不想故意惹人注意這次旅行。米廷墓地緊靠著科利策瓦雅(環形路)大街,看來那一帶都在莫斯科註冊。過了七個多小時,住別墅的基本群眾都從這條公路上走過去了,最後那些工商界的貨車無論是早晨,還是黃昏,甚至是深夜總是沿著這條公路駛行。
  他們把汽車停在墓地的大門附近,買到了某種樹苗和帶有土塊的鮮花,流露出哀痛的面容,彬彬有禮地走進墓地。任何一座墓地,甚至連那種沒有悠久歷史、沒有大理石的豪華墓碑和綠蔭如蓋的小徑的墓地,橫豎會對正常人有鎮靜作用,並向他提示,說是:你也無法擺脫這個歸宿的所在。
  「請你記住這條路,」福金行走時說道,「緊靠盡頭的左邊第一座,」他幾乎走在最前面。
  警衛員司機不知為什麼往那兒衝去,但是福金沒有攔阻他,這件事和巴圖林無關。他們走著,走著,走了很久,遇見的人們越來越稀少,整條林蔭路不久就空無行人。對訪問者,主要是對上了年紀的婦女來說,薄暮已經來到了。
  「你看見那株樹嗎?」福金指了指巴圖林不熟悉的那種枝葉繁茂的大樹,「那是方向標。在它後面大約五步遠的地方。」
  他走到豎有洋鐵十字架和小木牌的小墳墓跟前,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某個雅可夫·雅姆什科夫的姓名。福金環顧四周,跪了下來,給自己畫個十字,用那準備好的棍子挖了一下土,說道:
  「你仔細看看。」
  巴圖林在他旁邊蹲下來,也給自己畫個十字。他沒有聽清很像掌聲的槍聲,一顆子彈射進了他的後腦勺。巴圖林側著身子倒下了,第二顆子彈打穿了太陽穴,這是毫無必要的,但是每件事情都有一定的條理或次序。
  福金站立起來,甚至不睜眼瞧瞧站在他近旁的助手,他環顧四周,抖了抖褲子。
  警衛員兇手仔細地擦淨手槍,把它塞在屍體下面。誰也不準備假裝自殺了。
  他們沿著另一條路回去,談論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只是在「莫斯科人」牌小汽車上坐下來時,福金才說:
  「你的婆娘還在睡覺呢?」
  「我相信,」兇手回答,「她在喝完三杯以後會把電話切斷四個來鐘頭。」
  「你喝吧,在旁邊躺下,讓她第一個起床,叫你喝一點解醒酒。這個她能夠記牢。雖然我不以為有人會來打擾你,但是要以防萬一。」
  回到莫斯科以後,福金又換上晚禮服,向飯館走去,然後到俱樂部去,在那裡大家認識他,約摸有十人能夠證實他的任何供詞。
  古羅夫拿定了主意,他的任務是不避開殺手,不殺死他,而要活捉他。想必他幾乎一無所知,定貨已由第三個中間人送來。但是密探堅信不疑的是:捉拿殺手,在心理上是一次強烈的打擊。福金相信,這個人一無所知,但在任何信念中存在著小小的裂痕。而突然……不應該知道,不可能知道。而突然……
  就在這時候密探腦海中出現了那種狂妄而愚蠢的想法:如果假裝成他,古羅夫上校,為什麼還要殺死他呢?就像車輪子那樣,用舊了,沒有一個職業家眼下會確認這一事實,眼下會深信不疑。古羅夫會不會入殮,會不會被人埋葬呢?這真是對幾十個朋友和幾百個同事的嘲笑,他們決不會原諒他這一點。偵探的計謀是一回事,而聖物卻是另一種概念。可是車輪子無論怎樣舊,直至今日它還在轉動,還在運輸土豆、白菜、西瓜和甜瓜。厚顏無恥的粗魯的手段也是一種手段,它要求肇事人負責。
  古羅夫拿定主意,但是怎樣假裝呢,對於這件事我們要加以考慮,而殺手必須查明並且把他抓起來。在捉拿期間傳奇式的密探必將「遇難」。這有點兒像演戲,數以千計的人們經常去看戲,在這個所在,說實在的,人們又哭又笑,情不自禁。聰明人曉得,這是一柄木匕首,而觀眾反正會憐憫被刺的人,人所共知,眼看就要閉幕了。小伙子用凡士林擦去臉部的油彩,走去喝茶,也許是大口大口地喝酒。但是要知道,演得很自然,簡直令人高興極了。
  必須上演這樣自然的戲劇,讓福金號啕大哭。叫他潛意識地知道,手槍射出空子彈,但由於疼痛,心都要碎了。而且他想更快地殺死這個密探。
  人所共知,每次上演之前,先從存衣室裡走出來,在開始演一幕鬧劇之前,必須捕獲主要執行者,即指殺手。
  幾輛小汽車只能沿著公路駛近別墅。如果犧牲品經過側門走出來,非穿越那五至十米左右的開闊的空地不可。對一名優秀狙擊兵來說,從七十至八十米的距離射擊一個人,無異於一名優秀足球運動員從十一米的距離把足球射進那忘記佈置守門員的球門。
  古羅夫在窗戶近旁給自己佈置好一個舒適的野獸隱藏處,他拉開窗簾,把一朵鮮花放在窗台上,帶著景色望遠鏡在這裡安頓下來。密探明確地知道,有個狙擊手待在隔一條馬路的磚砌的棺材中。總有一天這些龐然大物會變成房屋,也許有人會把房屋摧毀,將磚頭一塊一塊地拆下搬走。這一切取決於六月十六日選舉的結局:總統倒台,到那時……古羅夫晃了晃腦袋,好像在驅散惡夢。密探把一切都計算到了,而且準確地估計到,他本人將會發生什麼事。他將要退休,去見父母親,遵照爹爹的囑咐開始修建板棚或牛欄。他和當地的年輕的姑娘結婚,生兒育女,至少生兩個,當他坐在安樂椅上察看暴發戶們的尚未蓋成的宮殿,他可以在任何時刻像那舊電影中的幹部一樣抓起一顆子彈的時候,他將會回想今日的情景。
  當他細心地研究窗戶上的射孔時,他知道一切取決於耐性。任何一個人最後會失去擔心危險的感覺和警惕性。
  密探心中盤算一下,在類似情勢之下他自己要在什麼地方躺下隱藏起來。
  「列夫·伊凡諾維奇,有人到您這裡來了。」從門檻上傳來了奧列格的聽不太清的嗓音。
  古羅夫把望遠鏡放在一旁,從安樂椅上站了起來,並從客廳裡走出去了。兩天前在這兒用過午餐的小組長之一穿著破舊的工作服和橡膠皮靴站在後門邊的門檻上。
  「您好,上司,」小組長帶著明顯的土音說,「我叫斯傑潘,我們前不久談過話……」
  「你好,斯傑潘,我還記得你,你進來,請坐,想喝一杯嗎?」
  「謝謝您,我沒有功夫久坐,而在工作時間我不喝酒。凌晨五點鐘左右我在這裡看見一個人。他好像是來捕魚的……也許您覺得沒有啥意思?」
  「坐一會兒吧,斯傑潘,」古羅夫滿有勁地把小組長領到自己房裡,讓他在安樂椅上坐下。
  「可我會把東西都弄髒……」
  「粘土不是血,擦得掉。我對什麼都很感興趣。就是說,五點鐘左右漁夫出現了,據我所瞭解,他是您不認識的人。」
  「當然,」小組長覺得他們都細心地聽取他的意見,於是更有信心地開始說話:「這個男子漢不錯,穿著挺雅致,只不過我想,他是打哪兒來的?公共汽車還沒有通車,大約走六俄裡的路就到他那裡了,這樣的男人應該坐汽車來。那麼他為什麼不把汽車飛快地開到水邊去,而在很遠的地方停車,徒步走去呢?一切經過不順利。噢,如果你們不談話,我就要去睡夠才好,」他覺得不好意思,「我因有必要才到院子裡去。我看,男子漢走得很快,你不敢說,住別墅的人清早就在漫遊,總是向右面轉過頭來,望著這些磚頭,但是他沒有停步,未嘗表現出明顯的興趣。目前,我們釣魚不很認真,而他卻有帆布套,釣竿梢露出來,布袋的底部顯然有很重的東西,他甚至用手把它扶住。你看,他沿著大路走去,在樹木後面隱藏起來了。」
  「斯傑潘,如果向河灣走去,你仔細看看他是不是在釣魚?」古羅夫說。
  「其實,」小組長得意地微笑,「我穿上皮鞋去水邊走了一趟,他不在那裡,沒有到河灣去,那個地方很開闊,無處可躲藏。」
  「謝謝,斯傑潘,我欠您一箱伏特加,幹活吧,丟開頭腦中的遐想,其餘的事情由我來操心。」
  「你欺侮我,指揮員,」小組長捻捻棕黃的鬍鬚。「如果我不是平白地受驚,那個『漁夫』就要來找你了,我以為,他應該繞過那座建築物,回到房屋之間的公路上去。你看,在那幢屋裡,」小組長指指那幾幢房子,「二樓的地板不太穩,軋軋作響。右面的三樓最舒適,而且合用,那裡有一條電線從電力線搭到三樓,可以說,樓上有電燈。噢,他不打算點燈,可以把茶壺熱一熱。要講的就是這些。」
  「多謝,斯傑潘,你是個真正的偵探。」
  「是個偵察員,」斯傑潘微微一笑,「應當經過花園的入口去抓住射擊手,那裡暫時還沒有院子。」他點點頭,走開了。
  晚上三點鐘奧列格暗中替換了上校,於是古羅夫去睡覺了,但是他沒法睡著。密探回憶這件事完全不是時候,他答應把有關尤里雅出生的看法報告戈爾斯特科夫。聶斯捷倫科審查了密探的這種說法,而他和偵察員並沒有聯繫。古羅夫在想到這件事時已經入睡了。過了三個鐘頭,他起床了,接替警衛員。
  像平素一樣,當你正在埋伏的時候,一晝夜拖得很長,它彷彿沒有盡頭,為了不掃興起見,最好不去看手錶。但當早上七點鐘,這天早已黎明的時候,小組長用手指指那幢房子的窗戶,窗戶裡閃爍出一點火光,就是說,他們還在如火如荼地活動。還有一件什麼瑣碎事情,抓住一個有武裝的罪犯。狙擊手的步槍也許是一支獨彈槍,如果殺手要開槍,就要有拿出一顆子彈的時問。但是他的步槍是獨彈槍,並不是事實,而且他也有手槍是完全可能的事情。自然,打傷殺手比較容易,但是依照密探的行動計劃,莫如把這個人活捉起來。
  古羅夫把幾個警衛員請去共同商議。韋塔利是個三十來歲的強壯的特工,他堅定地說:
  「我很尊敬您,列夫·伊凡諾維奇,但是依照我和主人簽訂的合同,我應當保衛這幢住宅,使不受盜賊和流氓的侵襲。正像我所瞭解的那樣,您有一些緊要的事情,而在不久前我的兒子出生了。」
  「我祝賀你,」古羅夫心平氣和地說,「兒子——好極了,我很瞭解你,」真奇怪,但是古羅夫對這樣的聲明仍舊感到滿意。
  寧早毋遲地查明了這個人膽怯的原因,而且多年的實踐證明:凡是在大庭廣眾中宣佈自己膽怯的人通常在危急關頭往往是頂天立地的人,表現得莊重尊嚴。那些既不怕神也不怕鬼的無所顧忌的小伙子們不是經常會發生這種事情的。
  「兒子叫什麼名字?」古羅夫面露微笑地問道。
  「瓦西裡,紀念公公,」韋塔利回答,他覺得不好意思,並且等待上校開始譴責、奚落和挖苦他。
  奧列格的顴骨上隱約現出幾個斑點,可是他一聲不響。
  「如果他在不應當膽怯的時候忽然膽怯,而當他告知他是個完全正派的男子漢時,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感到可怕,都會難受。」古羅夫喝完已經涼了的咖啡,細心地瞧瞧奧列格,但是他又把臉轉向韋塔利,「你槍打得怎麼樣?很好嗎?」
  「從五十米距離向人形靶子射擊,我決不會落空。」
  「棒極了,簡直棒極了,可是誰也不允許你向入射擊。啊,」古羅夫向奧列格轉過身去,「你的兒女在成長嗎?」
  「有兩個孩子,列夫·伊凡諾維奇,不過這沒有啥意義,」奧列格飛快地回答。
  「孩子們都在成長,可是這沒有意義。朋友,你應當找醫生診治,」古羅夫用這種語調談話,真好像他們討論的不是捕獲職業殺手的問題,而是在等候午餐,為了消磨時間才亂說幾句廢話。「非常遺憾,我沒有兒女,但是有父母,當我被迫作出冒險事時,我也許沒有這種本意,可是我不禁會想到,如果我出差錯,發生什麼事故,那麼我會使親人們遭受到多麼可怕的痛苦。所以說得委婉一點,你,奧列格是不對的。現在說說問題的本質。我們要這樣行動。我從通向花園的窗口爬出去,走開之後不露面:要繞過正在建設的一大片工地,走到那幢房屋的後門附近。走這段路我需要三十來分鐘。假定說四十分鐘。在我走開後過二十分鐘奧列格把花園的小桌和三把安樂椅搬到涼台上,這之後開始擺放午宴上要用的餐盤和各種物品。對射手來說,向你射擊沒有啥意思,而且他會使行動失敗,浪費金錢。殺手需要的正是我,沒有望遠鏡和視覺瞄準具不可能在這種距離以內使我們失去行動自由。奧列格,你贊同我的意見嗎?」
  「在理論上我表示贊同,」奧列格回答,「只是不知怎的你一輩子發生的事情總與預期的有所不同。」
  古羅夫發覺,十分鐘以前「勇敢的」奧列格不時鄙薄地看看對手,現在他左右為難了。古羅夫想了想,他應當把斯坦尼斯拉夫帶在身邊。他所以沒有把他帶在身邊只是因為目前莫斯科更加需要克裡亞奇科的緣故。
  「也許,我們可以不把傢具和餐具搬出來,」雖然奧列格沒有明確地說話,但是密探繼續說:「真的,在狙擊手的視覺瞄準器的十字交叉點上徘徊,不是一樁很愜意的事情。也許他的神經會失常嗎?」
  「人家不僱用神經病患者做這等事情。」韋塔利出乎意料地說。「什麼都要正正當當,奧列格有兩個小男孩,我只有一個,由我來佈置傢具。」
  密探仔細打量一名警衛,然後向另一名瞥了一眼。奧列格意味深長地緘默不語。古羅夫力圖緩和局勢,說道:
  「奧列格,我給你一項並非不那樣重要的任務。在約定的時間內(我們對表),你從窗簾後面向二樓左面的窗戶射擊兩次,也可以射擊三次。你面前有一扇門和兩個窗子,不能從一個地方射擊兩次,你決定將要怎樣移動位置,希望你打中窗戶,但若落空或者射入側面的牆壁,子彈反跳開來,也還不錯。我們有必要採取誘導的策略,不外乎是要讓我來得及走進那幢房子並且登上二層樓。」
  殺手躺在離窗戶一米遠的地方,從街上看不見他,他發覺有人在做午飯後自然會注意,那裡大約有三件器具,佔據一個適當的位置,他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當射擊開始時,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彎下身子,儘管他不會置身於火線,子彈必將自下而上地射出去。但是你一下子弄不清楚,而條件反射畢竟是條件反射。除此而外,為了要開槍,殺手本身不得不抬起一點身子。
  「在理論上我表示贊同,」奧列格又這樣說,「打哪兒曉得,他正是待在這個窗戶中?七點鐘他在那兒借火抽煙,也許他只不過是從那裡經過,停下來借火抽煙,可是他的隱藏處在另外一個地方嗎?」
  「合乎情理,」古羅夫贊同他的意見,「讓我們簡單點行事,我乾脆走掉,而您就不要從屋內探出頭來。這種局面也會使他神經不得安靜。」
  殺手正好躺在他們講到的那幢住宅的地板上鋪好的床墊上,他一面抽煙,一面細聽古羅夫和幾個警衛的談話。問題在於,長著褐紅色鬍子的小組長斯傑潘真的在刑事偵查局工作了七年,後來因酗酒並與上級口角而被革職。但福金知道這件事,他還知道,斯傑潘在哈爾科夫有個妻子和兩個孩子,他們等待著動身去俄國賺錢的父親。他們沒有給從前的偵探留一條出路,他清早走到古羅夫那裡,把奇怪的捕魚的情形向他匯報,後來他把「保險塞」固定在安樂椅的靠背上,房屋一樓的談話就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了。
  殺手的「尼瓦」牌小汽車停在離他躺下埋伏的那幢住宅有三十米遠的地方,有一條土路通往柏油馬路,離環形大道還有五分鐘的路程,這一地段沒有一個國家汽車檢查局的崗哨。
  他聽見古羅夫很想去看看殺手,他淡淡一笑,開始拆下那支步槍。它是在遠離莫斯科和俄國的地方製造的,主要是準備給專家個人使用的。在原則上這種步槍由於價格關係再也沒有銷路了,無人問津了。步槍可以拆成幾個部件,每個部件都有特製的套子,而那精緻的射擊瞄準器甚至配備有天鵝絨面的盒子。槍栓和板機也裝在另外一個盒子中。這種藝術品和「梅爾謝傑斯」牌小轎車的價格大致相等,只要你有錢後者是容易購置的,而這種步槍卻很難買到。雖然如此,但是人所共知,這裡還有一批買主,如果沒有人購買商品,那麼就不會製造商品了。俄國和這種法則無關,它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它的情況究竟怎樣,暫時世界上沒有人知道。
  殺手拆開了步槍,把它放在一定的地方,並移開鼓輪,檢查檢查現有的子彈,把武器放進口袋裡,繼續靜聽犧牲品和他幾個警衛的談話。
  「如果那棟住房中傳來了槍聲,您不要慌裡慌張,即是說,我正在開槍,因為犯人有一件配備消音器的武器。」信心十足的,有點譏笑的聲音說。
  「也許我們能夠幫點忙嗎?」
  「不是一支槍,還有三支槍。」
  「不,夥伴們,請你們原諒我,我寧願單獨行動,」古羅夫回答後想了一下,小伙子總是對的,不是一支槍,而是三槍槍。只不過假如這幾支槍都落在職業家手上,而不是落在作戰前算算誰有多少夥伴的人手上。如果你把他們帶在身邊,你忽然間戴上手鐐腳銬了。不,單獨行動更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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