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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伊戈爾出生於莫斯科的普通家庭,這樣的家庭在首都總共有幾十萬戶,甚至有一百萬戶。父親是個工程師,母親在小學教書,家裡生活不富裕,但也不至於挨餓。像大多數莫斯科人那樣,他們一直靠工資活命,經常去操辦東西,而「購買」這個詞業已從語匯中完全排擠出去了。操辦了象牌印度茶,操辦了二十盧布兩罐的罐頭悶肉或香腸,香腸不僅沒有香腸的香味,而且根本沒有氣味。
  這有什麼可講的,成年人在這極其幸福的時代還清楚地記得,儘管有些人開始忘記了。櫃台上的充足的商品刺激著他們,可謂為百貨俱全,只是缺乏你必須掙得的金錢。人們在往年不是去掙錢,而是去領錢,誰也未曾說「工錢」,而是說「工資」。微薄的盧布發給每個人,這不取決於,你的工作做得好,或者做得壞,或者根本只是前來應卯而已。
  除開父親和母親之外,伊戈爾尚有外公,母親的父親。在八十年代初,外公有五十五歲左右,但他看起來遠遠在六十開外,因為他進行反蘇宣傳,坐了五年牢。他曾經是個文學家,甚至是作家協會會員,自然他很快就被開除出作家協會。他所寫的是一些普通的描寫日常生活的故事,無疑地沒有鼓吹任何人,總之極不問政治,但他和那些進行「叛亂性」談話的同事有交往,甚至開始出版自己的雜誌,那些人一下子被逮捕起來,沒有進行特別審查,就把他們這一夥關進了班房。他們之中沒有聞名的和有天才的人。審訊悄悄地,不知不覺地結束了。那時候的伊戈爾記不得出了什麼事,又因為年幼,所以他不會深思熟慮。父親被開除出黨,伊戈爾未被接收入團,但他小學畢業了,生活跟平常一樣。外公悄悄地,一聲不響地回來了,勞改營裡的事從來不講。他們在家裡不進行政治性的談話,父親只是有時喝醉了,聲音又低又不清楚地說些惡毒的話,說什麼下等作家真討厭,使一家人終身殘廢。外公不做聲,在某處當個看門人,八十年代中期在睡夢中沉默地辭世。
  無論是外公的被捕,無論是他的去世對伊戈爾都沒有留下任何印象,他快要念完十年制學校,稍稍從事體育運動,常和少女們相會,備受她們的歡迎,實際上常常不在家裡,只是回來住宿。
  戈爾巴喬夫執掌政權,生活在起變化,父親被提升職務,現在他的被開除黨籍似乎已經成為一種功績。從前他文靜穩重,不引人注目,而今開始高聲談話,議論政治,時常提及岳父的名字。一九九三年伊戈爾被傳到兵役委員會,但是醫生們說了什麼關於他的肺部的情形,於是上級准予延期服兵役。
  父親還年輕,他是個健康的男人,有一次他同夥伴們一起多喝了幾口酒,儘管原則上他不是經常喝酒而且喝得很少,而在那次則出現了心肌梗塞,父親在醫院待了一個禮拜,後來又出現第二次心肌梗塞,人就死了。正如埋葬外公那樣,悄悄地埋葬了父親,儘管在葬後酬客宴會上人們說過幾句話,悼念病故的法律辯護人。
  伊戈爾是正常的小伙子,喜歡他父親,但他已長大成人,開始明白爸爸是個軟弱的人,沒有主心骨,也沒有原則,他的死不是家庭的悲劇,但卻使物質上的處境急劇地惡化。目前物價飛漲。斯美爾諾夫之家沒有積蓄,所以沒有什麼損失,但靠母親的工資度日是不行的。伊戈爾準備進學院了,不得不把白天上課改為夜間上課,不得不開始工作。他找到了管院子的工作,還附帶看管鄰近的大合作社的一段地,所以工資是十分不錯的。他是個沒有複雜心緒的小伙子,早晨五點鐘便拿著鐵鍬在自己的領地上出現,賣力地苦幹,住戶很滿意,把一些零星的事情委託給伊戈爾做,給他添些錢:伊戈爾有一張免服兵役證,於是把軍隊置之腦後了。但當我們英勇的軍人與車臣開始「短暫地」作戰的時候,兵役委員會又記得他了。他們徵召伊戈爾·斯美爾諾夫去服兵役,使他注意到他在祖國面前的神聖天職,他們已經忘記了他的肺部有毛病。也許每天的許多個小時的戶外勞動真對他有所幫助,肺部的毛病已經痊癒了。
  事實仍舊是事實,一九九四年秋季伊戈爾·斯美爾諾夫在卡盧加近郊接受新兵訓練。同志們和下級軍官們都喜歡這個身材勻稱而靈活的小伙子,他的祖傳的習慣生疏了,其中一部分新的生活習慣又開始形成。所有的人都是同齡人,他們分不清槍管和槍托,用「卡拉什尼科夫」式槍從五十米的距離打不中板棚。獨具一格的是,伊戈爾·斯美爾諾夫會挖散兵壕,他幹得又快又靈巧。他非常內行地使用鐵鍬。
  當夥伴們剛開始熟悉武器的時候,青年戰士的軍訓課程中斷了,他們很快就被調到格羅茲尼去。
  地平線上炮聲隆隆,烈焰熊熊,他們叫那些青年戰士們在某幢倒塌的建築物附近排隊,少校很快就從建築物裡走出來,他身穿一套骯髒的野戰軍服,許多天沒有刮過的下巴上長有短髭。裝束入時的,神態端莊的上尉報告說補充隊伍已經抵達,他只向那身穿軍服的兒童們的無可指責的隊列瞥了一眼,低聲問道:
  「上尉,你本人會射擊麼?」
  「是的,少校同志!」上尉挺直身子,「開一百槍能打中九十槍,如用手槍,開一百槍能打中九十三槍。」
  少校仔細地看看自己的滿是塵土的皮靴,用那骯髒的手帕揩揩流淚的眼睛。
  「你開槍打過人麼?」
  「根本沒有,也沒有機會!」
  「我明白,」少校的背駝得更厲害。「為什麼這裡在作戰,你知道麼?」
  「是的。」
  「停住,上尉,請你正常地說話,所有這些「是的」不是對司令部、而是對上流社會交際場所適用。你把誰運送來了?」
  「青年戰士們,少校同志。」
  「戰士們,是你說的嗎?」少校走到隊伍跟前,拿起一支新兵的自動槍,退出槍彈,以那迅速的難以察覺的動作取出「角狀火藥筒」和槍機,之後還給戰士,他說道:「你重新裝上彈藥,對天開一槍。」
  小伙子猶豫地,甚至恐懼地望著不熟悉的「鐵傢伙」,不明白應該把那塊鐵嵌在什麼地方。少校把臉轉向上尉,說道:
  「完成任務吧,上尉。」
  上尉端起自動槍,甚至開了一槍,但是他不在行,動作也很慢,甚至連沒有經驗的人們都明白,他們的上尉完不成任務。
  「可以說,你是個死人,」少校啐了一口唾沫,然後用皮靴蹭了蹭。「把你的一連人帶到那邊去,」他向坐落在格羅茲尼對面的灌木林點點頭,在格羅茲尼,大炮不停地轟鳴,烈焰熊熊。「你們將來挖土窯,建築和安裝爐灶。當他們給你們預備需用物品時,他們曉得俄國的冬天即將來臨,但也許會遺忘點什麼。你們學習學習吧,如果不開槍,那就合乎規格地持著自動槍也行。完成任務吧,上尉,我馬上給你派個准尉來,那麼你想稍微居住一個時期,你就把他當作親爸爸吧,聽他的話吧。」
  准尉是個敦實的,個子不高的,約摸四十歲的很不錯的男人,他環顧新兵,當上尉想出現時,他向上尉冷淡地點點頭並且說:
  「如果你將來不聽話,我就向頭兒提出請求,叫他們撥給你一排人,你就到那裡去,」他向烈焰熊熊的格羅茲尼點點頭。「你坐在車廂,經過一晝夜你再回到家裡去。對自己的男孩們來說,你是個上尉,而對我來說,你是一個未受訓練的普通一兵。你抓住一些流浪漢吧,去挖土,向上帝祈禱,要人們長久地不想念你。」
  他的話音中包含有許多冷淡和疲倦的意味,以致雄赳赳的上尉立刻耷拉腦袋,朝著指定的方向帶走自己的連隊。
  他們很快就把鐵鍬、手鋸運來,還得到一件別的什麼工具。
  「首先是弄好爐灶,派個戰士去,他教教他們。你們就在小丘上倒塌的房屋裡拿些磚頭,」准尉指了指半公里以內望得見的磚蓋的樓房。「出去找建築材料就等於完成戰鬥任務。那棟樓房可以遭到炮火的覆蓋,車臣人善於射擊,可是再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弄到磚頭。上尉,你得報道傷員的情況,而被打死的人需要掩埋。猛攻城市時,他們打死了我們不少的人,以致我們無法收屍,既沒有棺材,也沒有運輸工具。因此,要登記被打死的人員的姓名,保存他們的證件,然後把他們安葬。上尉,不要做鬼臉,你只要活著,就會習慣的。」
  次日有一個強壯的小伙子來了,他的一隻手用繃帶吊著,滿臉給熏得黝黑,穿著一件沾滿油污的制服上衣,不知為什麼冷得圍上了斗篷。
  伊戈爾立刻看出,無論是少校,還是准尉,現在還有這個戰士都很冷淡地,但同時卻又憐惜地望著他們。
  「您好,上尉!」來到的人漫不經心地舉手行軍禮,而「同志」這個詞就省略了,「即是說,我們將來給自己修築房舍,對生活漸漸習慣,主要是不用著急。不,爐子得趕快做好,否則你們會凍壞的,而且靠一份冷食過日子是很難受的。」
  招生工作全部是在莫斯科進行的,凡是未能考進高等學校的同學大體上都要去拿鐵鏟,幾乎誰也不會用鐵挺。而努力勞動的人,兩隻手掌都纏上血跡斑斑的繃帶。伊戈爾以其靈活和技巧而出類拔萃。
  「是農村的嗎?」剛來的那人問了一句,「似乎不像。你叫什麼名字?」
  「普通一兵……」
  「停住,請說出名字。我叫康斯坦丁,也可以叫柯斯嘉。」
  「伊戈爾,」他略微停了一下,便補充說:「斯美爾諾夫。」
  「怎麼樣,伊戈爾·斯美爾諾夫,我不派你當什麼,人們自己會明白,生活本身能決定你們之中誰擔任什麼職務。我和你立刻做爐灶,其他人就在周圍挖土,鋪砌屋頂,準備簡單的板床。作戰的時候首先要使身上暖和,吃吃熱東西。我把水泥運來了,你們搬來了一些磚,我們現在動工吧。你,伊戈柳克,要記住,然後教教旁的人。」
  他們開始工作了。康斯坦丁稱讚地觀看伊戈爾的動作,無意中說出一句話:
  「你的一雙手是從需要的地方長出來的。」
  「我當過管院子的人,苦幹了半年左右。」
  「啊,即是說,生活把你從科學院士的殿堂降到平地上來了。你,小伙子,不用發愁,你的科學不會跑到什麼地方去,而你看,技能可以救人一命。伊戈爾·斯美爾諾夫,必須把你的情形用耳語說給爹爹聽,我們需要一些精明能幹的夥伴。不然的話,他們第一天就會把你們幹掉,把你們派去衝鋒,把你們當作山鶉肉那樣弄得粉碎。甚至我這個祖傳的西伯利亞獵人,在車臣人之中也只是個普通戰士。他們的血液中從小就有戰爭的基因。」
  「他們是野獸,拷問戰俘們。」伊戈爾不很堅定地說。
  「他們打了一千年仗,我們萬分地懷恨他們。你不知道我們幹嘛要到這裡來?誰也不知道。當他們每家都有自動槍,現在的槍還更多的時候,怎樣才能解除他們的武裝呢?每一家都有與另一氏族有血仇的人。只有病人才會爬到這裡來。好吧,我沒有說過,你也沒有聽過,儘管不存在克格勃,而告密人卻多得數不清,他們會出賣親娘,只得在別人背後躲起來。因此你,伊戈柳克,不要作聲吧,給你下砌爐灶的命令,可以說,又贈送了你一個月的性命。我們走運了。爹爹這個人是個真正的阿富汗軍人,他曉得生命的價值。但他只是個團長,他上頭還有首長,他像一隻母狗身上的跳蚤。但因誰也不願意處於他的地位,所以將軍們和上校們只好容忍他。啊,別閒扯了,咱們幹活吧。」
  一個月之內這個連隊挖成了四座大土窯,砌好了爐灶。確實如此,當車臣人打聽到士兵們在哪裡拿走磚頭時,就在不遠的地方埋伏了兩個狙擊手,他們打傷了三名戰士,打死了兩名戰士。
  團長對報道作出冷淡的反映:
  「要知道,這是一場戰爭,上尉,理所當然,他們在開槍射擊。可以說,你很容易避開。我帶走負傷的人,掩埋被打死的人,寄出他們的證件吧,你教會人們使用武器,當他們從拱門中找到你們,把你們向前拋的時候,誰也不知道。有多少倖存的人,你就得教多少人。你自己學會爬行,不得抬起頭來向敵方射擊。」
  這個連隊走運了,當一九九五年春季正式舉行和平談判,傷亡人數銳減的時候,他們才被重新安置。這時候伊戈爾又走運了,他大腿負傷,進了野戰醫院,在那裡病臥整個夏天。
  伊戈爾回到連隊後,出現在爹爹眼前。少校像平常一樣,沒有刮臉,好像他剛從散兵壕中爬出來。
  伊戈爾向他報到,站在門口等候。
  「伊戈爾·斯美爾諾夫,未受訓練的普通一兵,」少校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你在士兵中享有威信了。」
  「少校同志,我是個什麼樣的訓練都沒有受過的人嗎?」伊戈爾知道,可以同指揮員大膽地交談,少校喜歡坦率的人們,「我是個不很習慣於打仗的人,不過我已經不是一年多以前來到部隊時那個不成熟的青年人了。」
  「就是說,是有經驗的戰士嗎?」少校微微一笑。
  「我不是說,我是有經驗的,但是可以說我還不錯。」伊戈爾勇敢地回答。
  少校打量他一下,贊成他所說的話:
  「既然還活著,就是說不錯。斯美爾諾夫,我向你提出一個特殊任務。」他沉默片刻。「你瞭解,士兵母親委員會的五名婦女以無人知曉的方式潛入我軍駐地,吵鬧不休。要您回家去。要知道您應徵入伍已一年半了,是嗎?」
  「看來我只能再待三個禮拜,少校同志,」伊戈爾臉上泛出了微笑。
  「你再待多長時間,不是由你,也不是由我,而是由司令部來決定。沒有命令,新的隊伍暫時沒有抵達,我不能放走任何一個人。這裡不是集體農莊,而是一支軍隊。這五名婦女包括你的母親,一位積極的婦女,你知道我們的陣地會受到敵人火力的控制,不得不把婦女們留在掩體中,她們在進行宣傳,我們不能去折磨母親們,把她們裝進汽車,送到後方去。第一,她們是我們的母親,其次有紅十字會,新聞記者們和其餘一些在戰時不瞭解其真實情況的鬼東西。我和你同去見她們,勸她們離開。許多戰士應徵入伍的期限已滿,婦女們使夥計們完全瓦解了,現在我的團不成其為團,而我不知道稱它做什麼。如果車臣人向前推進,我們準會被他們擊潰,他們就像打母雞那樣把我們全都槍殺掉,彷彿……」他揮了揮手,「你自己明白。」
  「是的,談判在進行。暫時停戰。」
  少校翹起一個指頭,彷彿發出了信號,重炮轟隆響一聲,轟炸機在頭頂上空長鳴。
  「克里姆林宮在舉行談判,我的愛兒,我們的一切沒有變化。那麼讓我們把身上收拾乾淨,換一件襯衣,一同去和你媽媽談話。我相信你將會表現得很好。」
  伊戈爾跑到連部去,麻利地換了衣服,把皮鞋擦得發亮,夥伴們給了他香水。上尉走到他跟前,在一年半以內上尉長大了十歲左右,他用一雙家兔般的紅眼睛打量了一下伊戈爾,說道:
  「好樣的,斯美爾諾夫,看起來好像是個後方的參謀。停住,」他閉緊乾巴的裂開的嘴唇,「母親們走了,一切都正常。」他點點頭,離開了。
  伊戈爾不知道,婦女們真的離開了,但是一枚流彈打死了他的母親,從那時起他已經成為孤兒了。
  普通的服役為時一個月,雙方有時對射,有時轟炸,但是戰鬥不激烈,遲緩地進行。忽然間一切炸毀了。車臣方面的大炮步調一致地向前衝去,聯軍則報之以「排炮」齊射,開始集中轟炸敵人的前沿陣地。這樣的前沿陣地其實是不存在的,只是偵察員報告說在某座村落或在那些倒塌的樓房中聚集了幾十個或者更多的戰鬥隊員。轟炸了指定的地點,用炮彈熨平障礙物,然後進攻。在大多數場合,沒有迎面襲來的炮火,戰士們尋找罐頭瓶、衣服碎片、血跡和空彈殼。如果他們還存在,車巨人決不會扔掉同志們的屍體。你看,俄國人的屍體落到了車臣人手上,車巨人還想把他們的屍體寄回家去,車臣人自己總是埋葬屍體,但有時候也把屍體扔掉,原因是快要開始一場新的戰鬥,他們不得不關心自己的性命,而不去關心沒有任何證件的戰死的同胞,車臣人一向仔細地尋找戰士的遺骨。
  伊戈爾一次都沒有見過破壞文明的行為的跡象,關於這種情況在裝有割下的耳朵或人頭的棺材上曾加以記載和展示給群眾。根據一切跡象表明,那些小伙子們是被子彈打死或被彈片炸死的。
  連隊裡的人已經稀少了,但是它變成了一個更有戰鬥力的聯隊。嚴厲而沉默的上尉擅長於選擇陣地,不把士兵們投入無謂的進攻,他變得小心謹慎,不鋌而走險。戰士們不僅像愛爹爹那樣愛他,而且尊敬他,毫無條件地聽從他。
  士兵們自己已經有點像車臣人,沒有剃鬍鬚,穿一身粗糙的衣服,他們只有自動槍才是整潔的,戰士們都已學會辨識方位,都能判定在何處有可能設下埋伏或是隱藏著狙擊手,他們很容易發現那些可以把自己無法防禦的身體鑽進去的窪地、彈坑和一堆碎磚。
  有禍必有福,有福必有禍,爹爹一下子理解了連隊所取得的勝利,愈益頻繁地派遣他們去戰鬥,一邊補充說:
  「我這兒沒有比你們更好的人,賣力干吧,把他們從那棟樓房裡趕出去,主要任務是:始終活下去。」
  他們不知道與誰作戰,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而戰。
  忽然傳來了「獎章」這個詞。誰宣佈已經有了命令,凡是作戰已滿一年半的人好像都可以擦亮皮靴回家去。
  爹爹聚集了活著的士兵和輕傷傷員們,說道:
  「夥伴們,沒有任何命令,這個問題由社馬討論。很不妙,但是我認為,還要把你們扣留六個月左右。如果日後有消息,甚至是深夜我也一定會向你們宣佈的。」
  「這與杜馬何干呢?」
  「有部長和總司令。」
  「那些能說會道的人抱有什麼希望呢?媾和嗎?那就讓他們到這裡來,站在我們的位置上媾和。」
  「中校先生,」爹爹得到了第二枚勳章時伊戈爾說,「您是個軍人,見多識廣,我們這些小崽子站在您對面,但是我們已經是些挨打的小崽子。不能和這個民族媾和,可以一聲不響地離開。我們剩下來的人還不及原有的一半,當政治活動家說到他們將要消滅我們的時候,我們服役的期限卻滿了,我們做到了我們所能做的一切。」
  「我沒有這種權力,斯美爾諾夫。讓我們商妥,您在黎明時去佔領那座小丘,正午前他們暫時代替您,您就去乘坐第三次列車,只有蒼蠅才會飛到那裡去哩。您在那裡安頓下來,您所提出的問題暫且懸而未決。」
  一幢倒塌的磚蓋樓房坐落在小丘上,他們離小丘約莫有八百米。戰士們很不喜歡這一大堆磚頭。當女主人用抹布撣掉灰塵的時候,他們就非常清楚地知道,五名能幹的自動槍手試圖阻擋他們的進攻。天黑以前他們不停地觀察那座倒塌的樓房,但是在窗戶和門洞中看不到任何動靜。他們已經是狼崽子並且曉得,車臣人可以一動不動地躺上一晝夜,吃點食物就能應付過去,一切都寂靜無聲,一根草莖都不動。
  四點多鐘,戰士們睡得正酣,上尉叫他們起床,並且說出了俄國軍官,尤其是蘇聯軍官從來沒有說過的話。
  「我們不高呼『烏拉』,不說其他荒唐話,一聲不響地進攻。如果那裡有個火力點,那麼一切就取決於,他們在何時開火。如果你們看見至多只需要一次猛撲就可以用手榴彈攻克他們,那麼我們就繼續衝鋒。如果他們把我們逼迫到山麓,那麼就臥倒,爬回原地,讓第二陣線掩護你們。在敵人火力下穿不過這種斜坡。不過無人可以來埋葬我們。我們,兵士們竭盡全力去執行命令,而今不是一九四一年,莫斯科不在我們背後,這兒不是我們的國土。全都明白嗎?那麼,前進吧!」
  他們就像奧林匹克運動會運動員們打破世界紀錄似的向前衝去,他們每個人從來都沒有跑得這樣快。
  炮火從四面八方向他們襲來,機關鎗和自動槍朝正面射來,「格拉得」炮在背後轟鳴,剎那間擊中了他們。他們好像長時間地瞄準側坡,只是在等待進攻。過了三十秒鐘,斜坡上面誰也不能動彈,車巨人都從掩蔽體裡爬出來,站在樓房的窗口和牆洞裡,觀察俄國人幹的殺人行為,什麼都沒法瞭解。他們甚至感到痛心,有四個晝夜躺在地上埋伏,焦急地等待,愚蠢的俄國人投入了正面進攻,看來勝利的時刻來到了。他們簡直是從爪子和牙齒裡奪回了獵物。
  一個車臣人看見,斜坡上面有個人打算站起來,另一人打算爬行,他端起自動槍,但是他的上司阻止他:
  「你是個軍人,狼不應該是收拾半死不活者的豺狼。」
  天空裡傳來一陣呼嘯聲。車臣人躲藏起來,第二次齊射掀起了防禦工事區附近的泥土和石塊。
  車巨人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向山區走去,他們不需要這座小丘和一大堆碎磚,只是野戰區指揮員已經斷定,俄國人必然要用那塊亂扔在路上的奶酪煮東西吃,於是將它做成捕鼠器。他曉得在現有火力下不能攻克斜坡,一部分兵士要在他的彈雨之下倒斃,但他決不會料到那種純粹是大流血的結局。
  伊戈爾·斯美爾諾夫神智清醒過來,看見總統葉利欽,他滿臉堆笑,用那粗大的指頭嚇唬著某人。
  伊戈爾不是頭一次恢復知覺的,但是他從前看見一些身穿白罩衫的人們,心裡明白,他們是大夫和護士們,明亮的電燈使他目眩,他有時候甚至聽見器具的丁當聲。然後一切都逐漸消失,他彷彿向某處陷落下去。他有時候覺得,他們用汽車把他送到某處去,運行的感覺沒有延續很久,然後又逐漸消失。
  現在他恢復知覺了,頭腦相當清醒,他清楚地看見用手指嚇唬人的葉利欽。他說什麼,伊戈爾聽不見。他很小心地把頭轉過去,看見病人的舖位,心裡明白,那床頭小櫃上擺著電視機。可以聽見話語聲,他看見一個美人兒,她藏著微笑,想裝出一副嚴肅的模樣,她說道:
  「車臣的和平談判還在繼續進行,但在戰鬥員們和聯軍之間有時候還會發生小衝突。根據國防部所獲得的情報,在過去的幾個晝夜,聯軍的戰士已三死九傷。」
  伊戈爾看見,躺在鄰近的舖位上的麻臉小伙子正在望著他,於是使了個眼色。
  「夥伴們!」麻臉小伙子大叫起來,「我們沉睡的王子已經醒了。你給廊卡掛電話,把負責人叫來,他說過這個小伙子一定會清醒過來。」
  「打住,夥伴們,」伊戈爾低聲地說,「雖然我已經清醒過來了,但是我還不會很好地考慮問題。我們躺在哪兒?飛機不會飛到這裡來嗎?」
  「安靜些,年輕而無經驗的水手們!」角落裡的莊重的男中音說,「應該瞭解一個士兵,他有一個多月失去知覺了。放心吧,你躺在莫斯科近郊,飛機不會飛到這裡來。凡是在車臣挖出來的士兵都會運到這裡來,可見沒有什麼敵機飛到這裡來。而現在,我想,你應該睡覺。」
  一個年輕的護士跑進來,驚慌失措,她整理一下伊戈爾頭頂上方的某種裝置,他現在才感覺到,他的頭部給電線纏住了。有個男人蓄有小鬍子,繫著領帶,快步流星地走進來,他的罩衫的衣領不知怎的豎起來,這個男人不像個醫生,卻像個影片男主角。
  他走到伊戈爾的床前,望了望他的眼睛,說道:
  「你好,伊戈爾。這樣嚇唬人不好,不好。我不懷疑你,這麼健壯的小伙子打仗是不會投降的。而另一些人則準備取消你的給養。」
  「您好,醫生,不應該取消給養,我得吃飯。」伊戈爾說。
  「好得很,舉起你的兩隻手。」
  伊戈爾舉起了手。
  「你仔細瞧瞧自己的手掌,你看見手掌麼?深深地呼吸一下,然後從容不迫地吐出一口氣。頭不痛嗎?請你告訴我,伊戈柳克,你自己覺得怎樣?我很想看看你,有沒有氣力,想不想睡睡覺,那就推遲到明天?」
  「醫生,由您來決定,我沒有毛病,左眼看不清,其他都正常。」
  「啊,我的寶貝,眼睛不是心臟,也不是大腦,論道理,眼睛有時看得更清楚,有時看得不太清楚。那麼咱們同去體檢嗎?」
  「不然的話!」伊戈爾微微一笑,「您不會送我回去嗎?」
  醫生大笑起來了。
  「他們賞給你獎章,但你直到死才停止戰鬥。護士,把斯美爾諾夫送到檢查委員會去,我們看一看,他的螺絲帽配螺栓是否還合適。」
  他們把伊戈爾放在雙輪車上,送他去體格檢查,開始治療。
  伊戈爾·斯美爾諾夫的生命脫險了,但是健康情況很複雜。彈片炸掉了他的陰囊,這個小伙子變成陽萎患者,無論外科醫師們怎樣自作主張,但是毫無辦法。他們暫且不把這種病情告訴伊戈爾,而把全部注意力集中於治療他所遭受的震傷。左眼的視力僅留下百分之五十,但這還不是主要問題。極小的彈片卡在大腦中,沒有觸及極其重要的神經中樞,他們決定不冒險,不做環鋸術,不取出彈片,等候機體本身發揮作用,也許各部分都能癒合,這樣的病例是常見的。伊戈爾的病有時會突然發作,在短時間內失去知覺,過了個把鐘頭,他漸漸睡著,漸漸恢復知覺,覺得自己很正常。神經學研究所可以不很費勁地克服這種問題,但是在那裡存在著名次,他們首先給生命垂危的病人動手術,所以像斯美爾諾夫這樣的病人,研究所不會接受,他們都說他還活著,無生命危險,謝天謝地。
  使伊戈爾備受摧殘的還是同一個惡夢:總統面露微笑,用指頭嚇唬別人。伊戈爾經常想到,如果總司令履行自己的天職,如期地使他們復員,那麼就不會發生任何事故的。
  一個只有一隻手的復員兵士突然來見伊戈爾,在他的舖位旁邊坐下,低聲地問:
  「伊戈爾·斯美爾諾夫嗎?」
  「嗯?」伊戈爾警覺地望著。
  「你母親到過車臣找你嗎?」
  「她到過,但是流彈把她打死了。」
  「她也到過我那裡,」士兵垂下頭。「他們在我們面前胡鬧,他們的公共汽車射擊我們停在馬路上的坦克,他們決定,戰鬥員們要調到新的地方去,法西斯分子還沒有辨明方位,便直接瞄準,射擊了兩次,什麼都給粉碎了。如果我走到白髮蒼蒼的肥佬面前,我準會親手掐死他。的確,我只剩下一隻手了,但是沒關係,我可以應付自如。是的,我聽見人家說,你已經失去一個睪丸了。你將來可以生活得很好:只有一隻眼睛,身有震傷,失去了睪丸。士兵,你考慮考慮,有人對一切有過錯。他跟自己的人民開戰,叫我們去送死,而他自己卻覓食飽肥,還用指頭嚇唬人……」
  當這個士兵說到指頭時,伊戈爾想起面露微笑的葉利欽,他的疾病又突然發作了。
  時間過去了,當軍醫院裡出現了一個約摸五十歲,顯然是來自上層的男性軍人時,伊戈爾已經在走廊裡踱來踱去。儘管那男人穿著一身便服,但是伊戈爾那訓練得靈活的眼睛猜中了他是一名指揮官。這人就是中校謝苗·彼得羅維奇·福金。
  夥伴們說過,好像這個男人在尋找兒子,另一些人肯定地說,他兒子在格羅茲尼陣亡,這個男人幫助軍醫院去領取醫藥貸款。兩天之後福金在伊戈爾的舖位旁邊坐下並且說:
  「你好,伊戈爾,我叫謝苗·彼得羅維奇,我也是孤兒。我熟悉你的歷史。結果糟得很,但是,伊戈爾,反正應當活下去。」
  「活下去嗎?」伊戈爾苦笑一下,「靠我的撫恤金還不能生活,只能把一頂便帽放在腳邊坐在地下過道裡。但當我的外表是這個樣子,誰會向我佈施呢?哪怕明天投入戰鬥也好。」
  「你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我和你一起想必有可能賺到香腸夾心麵包,你我都是一個人,兩個人加在一起就形成一種動力。」
  強而有力的神秘的中校福金瞭解到了伊戈爾·斯美爾諾夫在車臣戰爭中被彈片炸傷的情況。中校認為,彈片還未能飛到目的地,不過它能夠飛到並且擊中目標,這就需要有一個精明能幹的領導軍事行動的人。
  五月間,莫斯科變得像夏天那樣炎熱。古羅夫忍耐不住炎熱的煎熬,時常坐在涼爽的辦公室裡,給他自己找借口,不到城裡去,而當外出時,就請斯坦尼斯拉夫用汽車順便把他帶去,好像他沒有自己的汽車或許是不會開車似的。
  他和巴圖林建立聯繫是很困難的。古羅夫不想去施加壓力,而少校裝作不瞭解情況的樣子,顯得穩重而寧靜,但他一點一滴地洩漏有關福金的情報。密探很有耐性,他在顯微鏡下仔細觀察每一點情報,到四月底以前他對中校,對他的性格和習慣已有充分的認識,甚至對他的意圖也有局部的瞭解。古羅夫打聽的情況愈多,他的信心就愈充足:他很正確地選擇了一個對象,外表謙遜的福金中校今天比部長、助理和將軍們更強而有力。密探已經明瞭,福金在醞釀陰謀,巴圖林不是「六點」,而且顯然不是王牌,但是除他而外,誰能幫助福金,加入他的分隊,中校的目標何在,古羅夫沒法斷定。
  福金和尼古拉·阿連托夫親近起來,借助他結識總統候選人葉夫蘭皮·杜波夫,並且經常和他會面,杜波夫根據各種不同的社會學測驗繼續不斷地得分,但是他很絕望地落後於兩個領袖,以致於談論杜波夫是總統寶座覬覦者一事被認為是不嚴肅的。
  古羅夫有時會去戈爾斯特科夫之家,他們總是高興地、真誠地、熱情地接待他。尤里雅經常給他掛電話,而在兩周前她在雙生子保鏢的伴隨之下忽然坐飛機來了,戈爾斯特科夫根據古羅夫的描述不難認出他們是列夫·布尼奇的兩名戰士。
  尤里雅顯得嫵媚多姿,不引人注目的均勻地曬黑的膚色,清澈的雙眸,輕盈而利落的動作。但是母親和父親都覺得,女兒同他們疏遠起來,她打量他們無異於打量陌生人,她把自己的住宅看作旅館裡過夜的客房,該告辭了。
  但是父親和母親很滿意她的外表和健康的體魄,以致於不很注意她的其他特點。當他們開始勸她暫緩啟程時,尤里雅堅定地說:
  「醫生只准我回家待兩晝夜,我考慮到這段路程和時間上的差別,才趕緊動身。我在你們這裡覺得憋氣,我住在原始森林中,離我那有涼台的平房不遠的地方,有只母熊帶著兩隻小熊安置下來了,想必它會感到寂寞。」
  「女兒,你在那原始森林裡成天價做什麼呢?那樣真會發瘋的呀!」
  「在這個地方才會發瘋啊。在原始森林中倒不會發瘋,那裡很有意思。我有一個想法,也許是繼續深造,但是不在莫斯科。我秋季入學,然後讓我們看看,也許我要調到那裡去。」
  古羅夫聽完戈爾斯特科夫一家人的講話,微微一笑並且說:
  「就是說,左保鏢和右保鏢訪問了莫斯科。你們喜歡他們嗎?」
  「很喜歡!」尼娜·季美特裡耶芙娜甚至舉起兩手,輕輕一拍,表示喜悅,而主人不露聲色地微微一笑,「兩個好孩子,只是太沉默,像一對啞巴。」
  「男孩子們,」古羅夫訴苦,「他們當保鏢,但是一般地說,他們都是以戰鬥為職業的人。他們具有高度的職業技能,關於這種人的情形我所知道的不外乎如此,不過由於職業關係我也見識過許許多多這樣的人。」
  女主人高興得叫了一聲,戈爾斯特科夫蹙起額角,並且說:
  「列夫·伊凡諾維奇,您的工作有進展,還是停滯不前呢?」
  「恰恰有進展,但是用眼睛估計不出來,進度太慢了。我遇見一個很聰明、很謹小慎微但極端危險的人。我向您保證,您的錢用得及時,沒有白費。」
  「錢呀!」戈爾斯特科夫揮揮手,「這是世界上最便宜的東西。他對誰最危險呢?對我,對家庭還是對政治家們最危險呢?」
  「我對這個問題絞盡了腦汁,暫時還沒有確切的回答。我堅信,在最近時間內我準能得到答覆,那時候我和您,尤里·卡爾洛維奇,會一次面,決定以後的對策。我一個人對付這個人,可以說力所不能及。」
  「您不能勝任?啊——啊,等一下,也許我們兩個人能夠戰勝他。」
  「我們還抱有一線希望。」古羅夫點頭行禮,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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