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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收場白

  八月二日晚上九點鐘——世界歷史上最可怕的八月。人們也許已經想到,上帝的詛咒使得這個墮落的世界顯得沉悶無聊,因為在悶熱的空氣中,有一種令人可怕的靜寂和渺茫期待的感覺。太陽早已落山,但是仍留有一道血紅色的斑痕,像裂開的傷口低掛在遙遠的西邊天際。上空星光爍爍,下面,船隻上的光亮在海灣裡閃耀。兩位著名的德國人佇立在花園人行道的石欄旁邊。他們身後是一長排低矮沉悶的人字形房屋。
  他們往下眺望著白堊巨崖腳下的那一大片海灘。馮·波克本人曾像一只到處遊蕩的山鷹,四年前就在這處懸崖上棲息下來。他們緊挨著站在那裡在低聲密談。從下面望去,那兩個發出紅光的煙頭就像是惡魔的兩隻眼睛,在黑暗中窺視,在黑暗中冒著煙。
  馮·波克是個卓越的人物。他在為德國皇帝效忠的諜報人員當中幾乎是首屈一指的。由於他的才幹,首先把他派到英國去執行一項最為重要的使命,但是,自從他接受任務以後,世界上真正瞭解真相的那麼五六個人才算越來越明瞭了他的才幹。其中之一就是他現在的同伴、公使館一等秘書馮·赫林男爵。這時男爵的那輛一百馬力的本茨轎車正堵塞在鄉間小巷裡,等著把他的主人送回倫敦去。
  「據我對事件趨勢的判斷,你也許本周內就可以回柏林去,」秘書在說,「親愛的馮·波克,等你到了那邊,我想你會對你將受到的歡迎感到驚奇的。這個國家的最高當局對你的工作的看法,我曾偶有所聞。」秘書的個子又高又大,口音緩慢而深沉,這一直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主要資本。
  馮·波克笑了起來。
  「要騙過他們並不很難,」他說道,「沒有比他們更加溫良而單純的人了。」「這一點我倒不知道,」秘書若有所思地說。「他們有一些奇怪的限制,我們必須學會遵守這些限制。正是他們表面上的這種簡單,對一個陌生人才是陷阱。人們得到的第一個印象是,他們溫和之極。然後,你會突然遇到非常嚴厲的事情,你這就會明白你已經達到限度,必須使自己適應事實。比如說,他們有他們偏執的習俗,那是必須遵守的。」「你意思是說『良好的禮貌』之類的東西嗎?」馮·波克歎了一口氣,好像一個吃過苦頭的人似的。
  「說的是表現出來的各種希奇古怪的英國式的偏見。就以我犯過的一次最大的錯誤來說吧——我是有資格談談我自己的錯誤的,因為如果充分瞭解我的工作,也就會知道我的成就了。那時我初次來到這裡,我被邀請去參加在一位內閣大臣的別墅舉行的一次週末聚會。談話隨便得簡直令人吃驚。」馮·波克點點頭。「我去過那兒,」他淡漠地說。
  「不用說,我自然把情報向柏林作了簡要匯報。不幸,我們的那位好首相對這類事情相當大意,他在廣播中發表的談話表明他已經瞭解了這次所談的內容。這樣一來,當然就追到我頭上了。我這次吃的虧,你可不知道。我告訴你,在這種場合,我們的英國主人們可不是溫和可起的。為了消除這次的影響,花了我兩年時間。現在,像你這副運動家姿態——」「不,不,別把它叫做姿態。姿態是人為的。我這是很自然的。我是個天生的運動家。我有此愛好。」「好啊,那就會更有效果了。你同他們賽艇,同他們一起打獵,你打馬球,你在各項運動中都同他們比一比,你的單人四馬車賽在奧林匹亞是得了獎的。我還聽說你甚至還同年輕的軍官比過拳擊。結果又怎樣呢?誰也沒有把你當一回事。你是個'運動老行家','一個作為德國人來說是相當體面的傢伙',一個酗酒,上夜總會,在城裡到處遊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你這所安靜的鄉村住宅向來是個中心,在英國的破壞活動,有一半是在這兒進行的。而你這位愛好體育的鄉紳竟然是歐洲最機智的特工人員。天才,我親愛的馮·波克——天才呀!」「過獎了,男爵。不過我敢說我在這個國家的四年沒有虛度。我那個小小的庫房還沒有給您看過。您願意進來一會兒嗎?」書房的門直通台階。馮·波克把門推開,在前面帶路。他卡嗒一聲打開電燈開關,然後把門關上,那個大塊頭的人跟在他身後。他仔細把花格窗上厚厚的窗簾拉嚴密。等到這一切預防措施完畢,他才把他那張曬黑了的鷹臉轉向他的客人。
  「有些文件已經不在,」他說,「昨天,我妻子和家屬離開這裡到福勒辛去了,不很重要的文件已讓他們帶走。其餘的一些,我當然要求使館給以保護。」「你的名字已經作為私人隨員列入名單。對你和你的行李不會有困難。當然,我們也可以不必離開,這也同樣是可能的。
  英國可能扔下法國不管,讓法國聽天由命。我們可以肯定,英法之間沒有簽訂有約束性的條約。」「比利時呢?」「比利時也一樣。」馮·波克搖搖頭。「我真不明白這怎麼能行。明明有條約擺在那兒。比利時永遠也無法從這一屈辱中恢復過來了。」「她至少可以暫時得到和平。」「那麼她的榮譽呢?」「嗤!親愛的先生,我們生活在一個功利主義的時代。榮譽是中世紀的概念。此外,英國沒有準備。我們的戰爭特別稅高達五千萬,我們的目的是人人都能看得出來的,就好像在《泰晤士報》頭版上登廣告一樣,可是偏偏沒有把英國人從睡夢中喚醒,這真是不可思議。到處都可以聽到談這個問題。我的任務就是尋找答案。到處也出現一股怒氣,我的任務就是平息怒氣。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在最關鍵的一些問題上——軍需品的儲備,準備進行潛水艇襲擊,安排製造烈性炸藥——都毫無準備。尤其是我們挑起了愛爾蘭內戰,鬧得一塌糊塗,使英國自顧不暇,她怎麼還能參戰呢。」「她必須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啊,這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到了將來,我們對英國將有非常明確的計劃,而你的情報對我們是極為重要的。對於約翰·布爾先生來說,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的事。如果她願意在今1天,我們已作好充分的準備。如果是明天,我們的準備就更加充分了。我倒認為,英國應當放聰明一些,參加盟國作戰不如不參加盟國作戰。不過,這是他們自己的事。這個星期是決定他們命運的一周。不過你剛才談到你的文件啦。」他坐在靠椅裡,燈光照在他光禿的大腦袋上。他悠然自得地在咂著雪茄煙。
  這個鑲有橡木護牆板、四壁是書架的大房間的遠處角落掛著幕簾。拉開幕簾,露出一個黃銅大保險櫃。馮·波克從表鏈上取下一把小鑰匙,在鎖上經過一番撥弄,打開了沉重的櫃門。
  「瞧!」他說,站在一邊,用手一指。
  燈光把打開的保險櫃的裡邊照得雪亮,使館秘書聚精會神地凝視著保險櫃裡一排排裝得滿滿的分類架。每一分類架上有一標籤。他一眼望去,是一長串標題,如「淺灘」、「港口防禦」、「飛機」、「愛爾蘭」、「埃及」、「起次茅斯要塞」、「海峽」、「羅塞斯」以及其它等等。每一格裡裝滿了文件和計劃。
  「了不起!」秘書說。他放下雪茄煙,兩隻肥手輕輕地拍著。
  「一切都是四年裡弄到的,男爵。對一個嗜飲酒愛騎馬的鄉紳來說,幹得不壞吧。不過我收藏的珍品就要到了,已經給它備好了位置。」他指著一個空格。空格上面印著「海軍信號」1又譯約翰牛,英國的綽號。——譯者注字樣。
  「可是你這裡已經有了一份卷宗材料啦。」「過時了,成了廢紙了。海軍部已有警覺,把密碼全換了。
  男爵,這是一次打擊——我全部戰役中最嚴重的挫折。幸虧我有存折和好幫手阿爾塔蒙。今天晚上將一切順利。」男爵看看表,感到失望,發出一聲帶喉音的歎息。
  「唉,我實在不能再等了。眼下,事情正在卡爾頓大院裡進行,這一點你是可以想像的。我們必須各就各位。我本來以為可以把你獲得巨大成功的消息帶回去。阿爾塔蒙沒有說定時間嗎?」馮·波克翻出一封電報。
  今晚一定帶火花塞來。
  阿爾塔蒙
  「火花塞,唔?」
  「你知道,他裝作品車行家,我開汽車行。我們說的是汽車備件,實際上這是我們的聯絡暗號。如果他說散熱氣,指的就是戰列艦;說油泵,指的就是巡洋艦,如此等等。火花塞就是指海軍信號。」「正午的時候從樸次茅斯打來的,」秘書一邊說一邊查看姓名地址,「對了,你打算給他什麼?」「辦好這件事,給他五百鎊。當然他還有工資收入。」「貪婪的無賴。他們這些賣國賊是有用處的。不過,給他們一筆殺人的賞錢,我不甘心。」「給阿爾塔蒙,我什麼都捨得。他是個好樣兒的工作者。用他自己的話說,只要我給他的錢多,他無論如何可以交貨。此外,他不是賣國賊。我向你擔保,和一個真正的愛爾蘭血統的美國人比較起來,我們最激烈的泛日爾曼容克貴族在對待英國的感情方面只不過是一隻幼鴿。」「哦,是愛爾蘭血統的美國人?」「你要是聽他談話,你是不會懷疑這一點的。有時候我無法理解他。他好像向英王的英國人宣戰了,也向英國的國王宣戰了。你一定要走嗎?他隨時可能到這裡來。」「不等了,對不起,我已經超過停留的時間。我們明天清早等你來。等到你從約克公爵台階的小門裡取得那本信號簿,你在英國的經歷就勝利結束了。喲!匈牙利萄萄酒!」他指著一個封得非常嚴實、沾滿塵土的酒瓶。酒瓶旁邊的托盤裡放著兩隻高腳酒杯。
  「在您上路之前,請您喝一杯吧?」
  「不了,謝謝。看來你是要痛飲一番的樣子。」「阿爾塔蒙很愛喝酒,特別喜歡我的匈牙利萄萄酒。他是個火性子,一些小事情需要敷衍一下。我向你保證,我是不得不細察他。」他們又走到外面台階上。台階的那一頭,男爵的司機踩動了油門,那輛大轎車隆隆地發動著並搖晃了起來。「我想,這是哈里奇的燈火吧,」秘書說著披上了風雨衣。「一切顯得多麼寂靜太平。一個星期之內也許就會出現另外的火光,英國海岸就不是那麼平靜的地方啦!如果齊伯林答應我們的事成為現實,就連天堂也不會很太平了。咦,這是誰?」1他們身後只有一個窗口露出燈光。屋裡放著一盞燈。一個臉色紅潤的老年婦女,頭戴鄉村小帽坐在桌旁。她彎著腰在織東西,不時停下來撫摩她身邊凳子上的一隻大黑貓。
  「這是瑪莎,我留下的唯一的僕人。」
  秘書咯咯一笑。
  「她幾乎是不列顛的化身,」他說,「專心一意,悠閒自在。
  「好了,再見,馮·波克!」他招招手,進了汽車。車頭上的燈射出兩道金色的光柱,穿過黑暗。秘書靠在豪華轎車的後座上,滿腦子在想即將降臨的歐洲悲劇。當他的汽車在鄉村小街上拐來拐去的時候,迎面開過來一輛小福特汽車,他都沒有注意到。
  車燈的亮光消失在遠處,這時馮·波克才慢慢踱向書房。
  當他經過時,他注意到老管家已經關燈就寢了。他那佔地很廣的住宅裡一片寂靜和黑暗,這使他有了一種新的體會,因為他的家業大,他家裡的人都平安無恙。除了那個老婦人在廚房裡磨蹭以外,這個地方由他一個人獨佔,想到這些,他又感到欣慰。書房裡有許多東西需要整理,於是他動起手來,直到他那俊美的臉被燒文件的火光烤得通紅。桌旁放著一個旅行提包。
  他開始仔細而有條理地整理貴重物件,準備放進皮包。當他剛要進行這一工作,他那靈敏的耳朵聽到遠處有汽車聲。他頓時滿意地舒了一口氣。他將皮包上的皮帶拴好,關上保險櫃門,鎖好,趕忙走向外面的台階。來到台階上,正好看見一輛小汽1指德國人品伯林發明的「齊伯林飛船」。——譯者注車的車燈。小汽車在門前停下,車裡跳出一個人,迅速向他走來。車裡的那個司機上了一點年紀,一臉灰白鬍子,但身體結實。他坐在那裡像是要準備整夜值班似的。
  「好啊?」馮·波克急切地問道,一邊向來訪的人迎上去。
  來人得意洋洋地舉起一個黃紙小包揮動著作為回答。
  「今晚你得歡迎我呀,先生,」他嚷道,「我到底是得勝而歸啦。」「信號?」「就是我在電報裡說的東西。樣樣都有,信號機,燈的暗碼,馬可尼式無線電報——不過,你聽著,是複製的,可不是原件,那太危險。不過,這是真貨,你可以放心。」他粗裡粗平地拍拍德國人的肩膀,顯得很親熱。德國人躲開了這種親熱的表示。
  「進來吧,」他說,「屋裡就我一個人。我等的就是這個。複製品當然比原件好。要是丟了原件,他們會全部更換的。你認為複製品靠得住嗎?」這個愛爾蘭籍的美國人進了書房,舒展修長的四肢坐在靠椅上。他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六十歲的人,面貌清懼,留著一小撮山羊鬍子,真像山姆大叔的漫畫像。他嘴角叼著一支抽了一半的、被唾沫浸濕了的雪茄煙。他坐下以後,劃了一根火柴,把煙重新點燃。「打算搬走啦?」他一面說,一面打量四周。「喂,喂,先生,」他接著說,保險櫃前面的幕簾這時是拉開的,他的目光落到了保險櫃上面。「你就把文件放在這裡面?」「為什麼不呢?」「唉,放在這麼一個敞開的新玩意兒裡面!他們會把你當成間諜的。嗐,一個美國強盜用一把開罐頭的小刀就可以把它打開了。要是我早知道我的來信都放在這樣一個不保險的地方,我還寫信給你才是傻瓜哩。」「哪一個強盜也拿這個保險櫃沒辦法,」馮·波克回答說。
  「隨便你用什麼工具都鋸不斷這種金屬。」「鎖呢?」「也不行。鎖有兩層。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我可不知道,」美國人說。
  「你想把鎖打開,首先你得知道某一個字和幾個號碼。」他站立起來,指著鑰匙孔四周的雙層圓盤。「外面一層是撥字母的,裡面一層是撥數字的。」「哦,哦,好極啦。」「所以,並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這是我四年前請人製成的。我選定字和數字的辦法,你覺得怎麼樣?」「我不懂。」「哦,我選定的字是'八月',數字是'1914'。你看這兒。」美國人臉上顯出驚異和讚賞的神色。
  「唷,真了不起!你這玩意兒真妙。」
  「是啊,當時能猜出日期的也沒有幾個人。現在你知道了。
  我明天早上就關門不幹了。」
  「那麼,我看你也得把我安頓一下呀。我可不願意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他媽的這個國家裡。我看,一個星期,也許不到一個星期,約翰牛就要豎起後腿跳起來發火了。我倒不如過海去觀望觀望。」「可你是美國公民呀?」「那又怎麼樣。傑克·詹姆斯也是美國公民,還不是照樣在波特蘭坐牢。對英國警察說你是美國公民頂個屁用。警察會說:『這裡是英國法律和秩序管轄的地方。'對了,說起傑克·詹姆斯來,先生,我覺得你並沒有盡力掩護好你手下的人。」「你這是什麼意思?「馮·波克嚴厲地問道。
  「嗯,你是他們的老闆,對不對?你不能讓他們失敗。可是他失敗了,你什麼時候救過他們呢?就說詹姆斯——」「那是詹姆斯自己的過錯。這你自己也知道。他幹這一行太喜歡自作主張。」「詹姆斯是個笨蛋——我承認。還有霍裡斯。」「這個人是瘋子。」「噢,他到最後是有點糊里糊塗。他得從早到晚和一百來個想用警察的辦法對待他的傢伙打交道,這也夠使人發狂了。
  不過現在是斯泰納——」
  馮·波克猛然一愣,臉色由紅轉白。
  「斯泰納怎麼啦?」
  「哼,他們逮住他啦,就是這麼回事。他們昨晚抄了他的鋪子,連人帶文件都進了樸次茅斯監獄。你一走了事,他這個可憐蟲還得吃苦頭,能保住性命就算幸運了。所以,你一過海,我也要過海去。」馮·波克是個堅強而能自我控制的人,但是顯而易見,這一消息使他感到震驚。
  「他們怎麼會抓到斯泰納的呢?」他喃喃地說,「這個打擊真糟透啦。」「你差點兒碰上更糟糕的事哩,因為我想,他們要抓我的日子也不會遠了。」「不至於吧!」「沒錯兒。我的房東太太弗雷頓受到過查問。我一聽這事,就知道我得趕緊了。不過,先生,我想知道的是,警察是怎麼知道這些事兒的?自從我簽字替你幹事以來,斯泰納是你損失的第五個人了。要是我不趕緊,我知道第六個人會是誰。這,你怎麼解釋呢?你眼看手下的人一個個失敗,你不覺得慚愧嗎?」馮·波克的臉漲得通紅。
  「你怎麼敢這樣說話?」
  「我要是不敢做不敢當,先生,我就不會給你幹事了。不過,我把我心裡想的事直截了當告訴你吧。我聽說,對你們德國政客來說,每當一名諜報人員任務完成後就把他甩了,這你們是不會感到可惜的。」馮·波克猛地站了起來。
  「你竟敢說是我出賣了我自己的諜報人員!」「我不是這個意思,先生,反正總有一隻囮鳥,或是一個騙局。這得由你們去把問題查清楚。反正我不想玩命了。我這就要去小荷蘭,越快越好。」馮·波克壓制住怒氣。
  「我們曾經長期合作,現在值此勝利的時刻不應該發生爭吵,」他說,「你的工作幹得很出色,冒了許多風險,這一切,我不會忘記。盡量設法到荷蘭去吧,從鹿特丹再坐船去紐約。在下個星期內,別的航線都不安全。那本書我來拿著,同別的東西包在一起。」這位美國人手裡拿著那個小包,沒有交出去的意思。
  「錢呢?」他問道。
  「什麼?」
  「現款。酬金。五百鎊。那個槍手最後他媽的翻臉不認賬了,我只好答應再給他一百鎊清賬,要不對你我都沒有好處。
  他說'沒辦法!'他說的也是實話。不過給了這最後的一百鎊,事情就成了。從頭到尾,花了我兩百鎊。所以,不給鈔票就叫我罷休,恐怕說不過去吧。」馮·波刻苦笑一下。「看來,你對我的信譽評價不高哇,」他說,「你是要我先交錢,再給我書吧。」「唔,先生,作交易嘛。」「好吧。照你的辦。」他在桌邊坐下,從支票簿上撕下一張支票,在上面寫了幾筆,但是沒有交給他的同伴。「你我的關係弄到這種地步,阿爾塔蒙先生,」他說,「既然你信不過我,我也沒有理由信得過你了。懂嗎?」他補上一句,轉過頭看看站在他身後的那位美國人。「支票在桌子上。在你取款之前,我有權檢查你的紙包。」美國人把紙包遞過去,什麼也沒有說。馮·波克解開繩子,把包在外面的兩張紙打開。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本藍色小書,他暗自吃驚,坐在那裡對著書獃了一會兒。書的封面上印著金字:《養蜂實用手冊》。這個間諜頭子對這個與諜報風馬牛不相及的奇怪書名剛瞪眼看了一會兒功夫,他的後脖頸兒就被一隻手死死卡住了。一塊浸有氯仿的海綿放到了他那扭歪了的臉上。
  「再來一杯,華生!」福爾摩斯一邊說一邊舉起一個帝國牌葡萄酒瓶。
  坐在桌旁的那個結實的司機豈不及待地把酒杯遞過去。
  「真是好酒,福爾摩斯。」
  「美酒,華生。我們這位躺在沙發上的朋友曾對我說過,這酒肯定是從弗朗茲·約瑟夫在申布龍宮的專門酒窖裡運來的。勞駕請你把窗子打開,氯仿的氣味對我們的品嚐可沒有好處。"保險櫃半開著。福爾摩斯站在櫃前,取出一本一本的卷宗,逐一查看,然後整整齊平地放進馮·波克的提包。這個德國人躺在沙發上睡覺,鼾聲如雷,一根皮帶捆著他的胳膊,另一根皮帶捆著他的雙腳。
  「不用慌,華生。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的。請你按鈴,好嗎?
  除了瑪莎以外,這屋裡沒有別人。瑪莎起的作用令人欽佩。我一開始處理這一案件,就把這裡的情形告訴了她。啊,瑪莎,一切順利。你聽了一定會高興的。「滿心高興的老太太出現在過道上。她對福爾摩斯屈膝行禮,笑了一笑,但是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沙發上的那個人。
  「沒什麼,瑪莎,完全沒有傷著他。」
  「那就好,福爾摩斯先生。從他的知識程度來看,他倒是個和氣的主人。他昨天要我跟他的妻子一起到德國去,那可就配合不上您的計劃了,是吧,先生?"」是配合不上,瑪莎。只要有你在這裡,我就放心。我們今天晚上等你的信號等了好一會兒。」「那個秘書在這兒,先生。」「我知道。他的汽車是從我們的汽車旁邊開過去的。」「我還以為他不走了哩。我知道,先生,他在這兒,就沒法配合你的計劃。」「確是如此。我們大約等了半個鐘頭,就看見你屋裡射出的燈光,知道沒有障礙了。瑪莎,你明天去倫敦,可以在克拉瑞治飯店向我報告。」「好的,先生。「"我想你是準備走了。」「是的,先生。他今天寄了七封信。我都照樣記下了地址。「"好極了,瑪莎。我明天再細細查看。晚安。這些文件,"當老太太走遠了,福爾摩斯接著說,「不很重要,因為文件所提供的情報當然早已到了德國政府手裡。這些原件是無法安全送出這個國家的。」「那麼說,這些文件沒有用了。」「我也不能這麼說,華生。文件至少可以向我們的人表明什麼已經被別人知道,什麼還沒有被別人知道。有許多這類文件都是經過我的手送來的,不用說,根本不可靠。能夠看到一艘德國巡洋艦按照我提供的佈雷區的計劃航行在索倫海上,將使我的晚年不勝榮耀。而你,華生——"他放下手頭的工作,扶著老朋友的雙肩,「我還沒有看見你的真面目呢。這幾年你過得怎麼樣?你看起來還像從前那樣是個愉快的孩子。」「我覺得年輕了二十歲,福爾摩斯。當我收到你要我開車到哈里奇和你見面的電報時,我很少那樣高興過。可是你,福爾摩斯——你也沒有什麼改變——除了山羊小鬍子之外。」「這是為我們的國家作出的一點犧牲,華生,"福爾摩斯說著捋一捋小鬍子。"到了明天就成了不愉快的回憶了。我理過發,修整修整外表,明天再度出現在克拉瑞治飯店的時候,無疑會和我扮演美國人這一花招之前的我一模一樣——在我扮演美國人這個角色之前——請你原諒,華生——我的英語似乎已經長時豈不純了。」「可你已經退休了,福爾摩斯。我們聽說你已在南部草原的一個小農場上與蜜蜂和書本為伍,過著隱士般的生活了。」「一點不錯,華生。這就是我悠閒自在生活的成果——我近年來的傑作!"他從桌上拿起一本書,念出書的全名:《養蜂實用手冊,兼論隔離蜂王的研究》。"是我一個人完成的。這項成果是我日夜操勞,苦心經營取得的。我觀察過這些勤勞的小小蜂群,正如我曾一度觀察倫敦的罪犯世界一樣。」「那麼,你怎麼又開始工作了呢?」「啊,我自己也常常感到有些奇怪。單是外交大臣一個人,我倒還能經受得住,可是首相也打算光臨寒舍——是這樣,華生,躺在沙發上的這位先生對我國人民可太好啦。他有一夥人。我們的好些事情都失敗了,可是找不出原因。懷疑到一些諜報人員,甚至逮捕了一些。但是事實證明,存在著一支強大的秘密核心力量。加以揭露是絕對必要的。一股強大的壓力迫使我感到偵查此事責無旁貸。花了我兩年時間,華生,但這兩年不是沒有樂趣的。等我把下面的情況告訴你,你就知道事情是多麼複雜了。我從芝加哥出發遠遊,加入了布法羅的一個愛爾蘭秘密團體,給斯基巴倫的警察添了不少麻煩,最後引起馮·波克手下的諜報人員的注意。這個人認為我有出息,就推薦了我。從那時期,我取得了他們的信任。這樣,使他的大部分計劃巧妙地出了差錯,他手下五名最精幹的諜報人員都進了監獄。華生,我監視著他們,他們成熟一個,我就摘一個。唔,華生,但願你依然如故!"這最後一句話是說給馮·波克本人聽的。他經過一陣喘息和眨眼之後,安安靜靜地躺著在聽福爾摩斯說話。現在他狂吼起來,用德語謾罵。他的臉氣得直抽搐。福爾摩斯在他的犯人詛咒時卻在一邊迅速地檢查文件。
  「德國話雖然不富於音樂性,但也是所有語言中最有表達力的一種語言,"當馮·波克罵得精疲力竭停息下來時,福爾摩斯說道。"喂!喂!"他接著說,這時他的眼睛盯著他還沒有放進箱子的一張臨摹圖的一角。"還應該再抓一個。我不知這位主任會計是個無賴,雖然我已長期監視著他。馮·波克先生,你得回答許多問題呀。"俘虜在沙發上掙扎著坐了起來,他以一種驚訝和憎恨兼而有之的奇怪神情看著捕獲他的人。
  「阿爾塔蒙,我要跟你較量一下,"他鄭重緩慢地說,「即使花去我畢生時間,我也要跟你較量一下。」「這是你們的老調子啦,"福爾摩斯說,「過去我聽得多了。
  這是已故的傷心的莫裡亞蒂教授喜歡唱的調子。塞巴斯蒂恩·莫蘭上校也唱過這種調子。然而,我活著,並且還在南部草原養蜂。」「我詛咒你,你這個雙料貨的賣國賊!"德國人嚷道,使勁地拉扯他身上的皮帶,狂怒的眼睛裡殺氣騰騰。
  「不,不,還不至於那樣壞,"福爾摩斯笑著說,「我來告訴你,芝加哥的阿爾塔蒙先生,實際上並無僕人。我不過使用他一下,他已經消失了。」「那,你是誰?」「我是誰,這並不重要。既然你對此感興趣,馮·波克先生,我告訴你,這不是我第一次和你家裡的人打交道。我過去在德國做過大筆生意。我的名字,你也許並不生疏。」「我倒願意知道,"這個普魯士人冷冷地說。
  「當你的堂兄亨裡希任帝國公使的時候,使艾琳·艾德勒和前波希米亞國王分居的是我;把你母親的哥哥格拉勞斯坦伯爵救出虛無主義者克洛普曼的魔手的也是我。我還——"馮·波克驚愕地坐了起來。
  「原來都是同一個人,"他嚷道。
  「一點不錯,"福爾摩斯說。
  馮·波克歎了一口氣,又倒在沙發上。「那些情報,大部分是經過你的手,「他嚷道,「那值個什麼?瞧,我幹了些什麼?把我毀啦,永遠毀啦!」「當然是有點靠不住,"福爾摩斯說,「需要加以核對,而你卻沒有時間去核對。你的海軍上將可能會發現,新式大炮比他料想的要大些,巡洋艦也可能稍微快些。"馮·波克絕望地一把掐住自己的喉嚨。
  「有許多別的細節到時候自然會水落石出。但是,馮·波克先生,你有一種德國人很少有的氣質。那就是:你是位運動員。當你認識到你這位以智勝人者終於反被人以智取勝的時候,你對我並不懷惡意。不管怎麼說,你為你的國家盡了最大努力,我也為我的國家盡了最大努力,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加合乎常情的呢?另外,"他的手一面放在這位屈伏著的人的肩上,一面並非不客氣地接著說,「這總比倒在某些卑鄙的敵人面前要好些。華生,文件已準備好了。如果你能幫我處理一下這個犯人,我想我們立即就可以出發去倫敦了。"搬動馮·波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身強力壯,拚命掙扎。最後,我們朋友二人分別抓住他的兩隻胳膊,慢慢讓他走到花園的小道上。幾個小時之前,當他接受那位著名外交官的祝賀時,他曾無比自豪、信心百倍地走過這條小道。經過一陣竭力的掙扎,他仍然被捆住手腳,抬起來塞進了那輛小汽車的空座上。他的貴重的旅行提包也擺在他旁邊。
  「只要條件許可,盡量會讓你舒服一些,"一切安排妥當後,福爾摩斯說。「如果我點燃一支雪茄煙放進你嘴裡,不算是放肆無禮吧?"可是對於這個怒氣沖沖的德國人來說,一切照顧都是白費的。
  「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想你懂得,"他說,「你們這樣對待我,如果是你的政府之意,那就是戰爭行為。」「那麼,你的政府和這一切行為又該作何解釋呢?"福爾摩斯說著,輕輕敲打手提皮包。
  「你是代表你自己的,你無權拘捕我。整個程序是絕對地非法的、粗暴的。」「絕對地,"福爾摩斯說。
  「綁架德國公民。」
  「並且盜竊他的私人文件。」
  「哼,你們幹的什麼,你們自己知道,你,還有你的同謀。等到經過村子的時候,我要是呼救——」「親愛的先生,你要是做出這種蠢事來,你就可能會給我們提供一塊路標——'懸吊著的普魯士人',由此擴大我們鄉村旅店的兩種有限的權利。英國人是有耐心的,可是眼下他們有點惱火,最好還是不要過分惹怒他們。馮·波克先生,別這樣做。你還是放明白些,安靜地跟我們到蘇格蘭場去。你可以從那兒遣人去請你的朋友馮·赫林男爵,儘管如此,你會發現,你已無法填補他替你在使館隨員當中保留的空缺了。至於你,華生,你還是同我們一起幹你的老行當。倫敦是離不了你的。來,同我在這台階上站一會兒。這可能是我們最後的一次寧靜的交談了。"兩個朋友親切交談了一陣,又一次回憶過去的那些日子。
  這時,他們的俘虜想掙脫出來,結果還是徒勞。當他們兩人向汽車走去的時候,福爾摩斯指著身後月光下的大海,深有所思地搖了搖頭。
  「要刮東風了,華生。」
  「我看不會,福爾摩斯。很暖和嘛。」
  「華生老兄!你真是多變的時代裡固定不變的時刻。會刮東風的。這種風在英國還從來沒有刮過。這股風會很冷,很厲害,華生。這陣風刮來,我們好多人可能就會凋謝。但這依然是上帝的風。風暴過去後,更加純潔、更加美好、更加強大的國土將屹立在陽光之下。華生,開車,該是我們上路的時候了。我還有一張五百鎊的支票要趕快去兌現,因為開票人要是能停付的話,他是會停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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