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探案——新探案
我與福爾摩斯所經歷過的冒險,再沒有比這次更突然、更富戲劇性的了。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到他了,也不知道他近來活動的方向是什麼。但是這天早上他談興不錯,他剛讓我坐在壁爐一邊的舊沙發上,而他本人銜著煙斗坐在對面,就有人來了。如果我說來的是一頭發狂的公牛,也許更能說明我的意思。
呼的一聲門被衝開,闖進一個巨大的黑人。要不是面目猙獰,他將會給人一種滑稽之感,因為他穿著一身鮮艷的灰格西裝,飄垂著一條橙紅領帶。他那寬臉龐和扁鼻子使勁伸向前方,兩隻陰沉的黑眼睛冒著抑制不住的怒火,並輪流打量著我們兩人。
「你們兩位誰叫福爾摩斯?"他問道。
福爾摩斯懶洋洋地把煙斗舉了一下。
「哈,原來就是你嗎?"這位來訪者說著,以一種令人不快的鬼祟輕步繞過桌子。「你聽著,福爾摩斯先生,請你不要多管閒事,讓人們各管各的事。你聽懂了嗎?」
「說下去,"福爾摩斯說道,「很有意思。」
「哈,你覺得有意思,是吧?"這個蠻漢咆哮道,「等我收拾你一頓,你就不覺得有意思了。我對付過你這種人,收拾過之後他們就老實了。你看這個,福爾摩斯先生!」
他伸出一隻碩大無朋的拳頭在福爾摩斯鼻子底下晃。福爾摩斯滿有興致地細看著他的拳頭。"你是生來就這樣兒的嗎?"他問道:「還是慢慢練出來的呢?」
不知是由於我朋友那冰冷的鎮靜,還是由於我抄起了撥火棒的緣故,總而言之這位訪客的態度變得不那麼神氣活現了。
「反正我已經警告你了,"他說。"我有個朋友對哈羅那邊的事有興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他用不著你多管閒事。明白嗎?你不是法律,我也不是法律,要是你管閒事,我就不客氣。記住沒錯兒。」
「我早就想見見你了,"福爾摩斯說。「我不讓你坐了,因為我不喜歡你身上的氣味。你不就是斯蒂夫·迪克西,那個搞拳擊的嗎?」
「這正是我的名字,你要是說話不客氣我就收拾你。」
「那你倒用不著,"福爾摩斯使勁盯著這位客人的奇醜無比的嘴巴說。「不過你在荷爾本酒吧外頭殺死小伙子珀金斯的事——怎麼著!你怎麼要走哇?」
這個黑人一下退縮了回去,面色鐵灰。"少跟我說這些沒用的話。"他說道。"我跟什麼珀金斯有什麼相干?這小子出事的時候我正在伯明翰鬥牛場進行訓練。」
「不錯,你可以對法官這麼講,斯蒂夫,"福爾摩斯說。"我一直在注意你跟巴內·斯托克代爾的勾當——」
「我的老天!福爾摩斯先生——」
「行了。這個就算了。等我需要你的時候再說。」
「那再見吧,福爾摩斯先生。我希望你不計較今天我上這兒來的事兒吧?」
「那除非你告訴我是誰叫你來的。」
「那你還用問嗎,福爾摩斯先生。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人。」
「是誰指使他的呢?」
「老天,我可不知道,福爾摩斯先生。他就跟我說:『斯蒂夫,你去找福爾摩斯先生,就說要是他上哈羅去就有生命危險。'就是這麼回事,都是實話。"沒等再問他別的,這位客人就一溜煙跑出去了,走得跟來得一般快。福爾摩斯一面暗笑,一面磕去煙斗裡的灰。
「華生,幸虧你沒有敲破他那結實的腦袋。我看見你拿撥火棒的動作了。其實他倒是一個不妨事的,別看渾身是肌肉,倒是個愚蠢的、放空炮的小孩子,很容易把他鎮住,就像剛才那樣。他是斯賓塞·約翰流氓集團的成員,最近參加了一些卑鄙的勾當,等我騰下手來再處理他們。他的頂頭上司巴內,倒是一個狡猾的傢伙。他們專幹襲擊、威脅之類的勾當。我所要知道的是,在這次事件裡,他們背後是什麼人?」
「但他們為什麼要威脅你呢?」
「就是這個哈羅森林案件。他們這一來,倒使我決心偵查這個案子了,既然有這麼多人大動干戈,那必是有點來頭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剛才我剛要對你講這個事兒,就發生了這場鬧劇。這是麥伯利太太的來信。如果你同意跟我走一趟的話,咱們就給她拍一個電報,立刻動身。」
我看信上寫的是:
福爾摩斯先生:
我最近遇到一連串怪事,都與我的住宅有關,甚望得到您的幫助。如蒙明日前來,我將全天在家。本宅即在哈羅車站附近。我已故的丈夫莫提梅·麥伯利是您的早期顧客之一。
瑪麗·麥伯利謹啟
住址是:三角牆山莊,哈羅森林。
「你瞧,就是這麼回事,"福爾摩斯說。"你要是有時間的話,咱們就可以上路了。」
經過一段短途的火車和馬車旅程之後,我們到達了這所住宅。這是一座磚瓦木料的別墅,周圍有一英畝天然草原的園地。上層窗子上面有三小垛尖形的山牆,算是"三角牆山莊"這個名稱的證據。屋後有一叢半大的鬱鬱松樹,這地方總的印象是不景氣和不暢快。但是室內的傢具是頗考究的,而接待我們的也是一位頗有風度的上了年紀的夫人,談吐舉止無不顯示出有教養與文化。
「我對您丈夫的印象還很清楚,"福爾摩斯說,「雖然那只是多年以前我替他辦過一件小事。」
「也許您對我兒子道格拉斯的名字更為熟悉。」
福爾摩斯十分有興趣地注視著她。
「怎麼!您就是道格拉斯·麥伯利的母親麼?我跟他有一面之交。當然啦,倫敦誰不認識他呢。那時節他可真是一位健美的男子呵!現在他在什麼地方呢?」
「死了,福爾摩斯先生,死了!他是駐羅馬的參贊,上個月患肺炎死在羅馬了。」
「太可惜了。誰也沒法兒把他這樣一個人和死聯繫在一起。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像他那樣精力充沛的人。他的生命力是頑強的,真正頑強的!」
「頑強得太過了,福爾摩斯先生,正是那毀了他。你印象裡他總是瀟灑倜儻的樣子,但你沒見過他變成一個抑鬱寡言的人的情形。他的心被傷透了。簡直就在一個月之間我就眼看著我的雍容大方的孩子變成一個疲憊的憤世之徒了。」
「是戀愛——為了一個女人嗎?」
「一個魔鬼。好了,我請你來不是為了談我的兒子,福爾摩斯先生。」
「華生和我都在聽您的吩咐,請說吧。」
「近來發生了一些極其古怪的事情。我搬到這座房子裡已經一年多了,由於我想閉門謝客,過清靜日子,因此一直與鄰居不大來往。三天之前我見了一個自稱是房產經營商人的來訪者。他說這所宅子被他的一個主顧看中了,如果我願意脫手,價錢不成問題。我覺得奇怪,因為附近有幾所同樣條件的房產都在出售,但是自然我對他的提議還是感興趣的。於是我提出一個價錢,比我買房的價錢高出五百鎊。這事立刻就成交了,但是他又說他主顧也要買傢具,問我能否也要一個價錢。這兒有些傢具是我從老家帶來的,你可以看出那是極上等的傢具,於是我就要了一個相當合算的高價。他也立刻同意了。我本來就打算到國外走一走,而這次交易是非常賺錢的,看來我往後的日子是滿富裕,不會成問題了。
「昨天這個人把寫好的合同帶來了。幸虧我把合同給我的律師蘇特羅先生過了目,他也在哈羅居住。他對我講:『這是一個非常古怪的合同。你注意到沒有,如果你簽了字,你就沒有合法權利把房子裡的任何東西拿走——包括你的私人用品。'當天晚上那個人來的時候,我指出了這一點,我告訴他我只賣傢具。
「'不,不是傢具,而是一切,'他說。
「'那我的衣服,我的首飾怎麼辦?'
「'當然,當然會照顧到你的私人用品。但是一切物豈不經檢查不得攜出房外。我的主顧是一個非常慷慨的人,但是他有他的愛好和特殊習慣。對他來說,要不就全買,要不就不買。'
「'既然如此,那就別買。'我說。這件事就這麼給擱下了。但是這個事兒實在稀奇古怪,我恐怕——」
說到這裡出了一件意外的干擾。
福爾摩斯舉起手來止住了談話,然後他大步搶到房間另一端,呼地把門一開,揪進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他抓著她的肩膀。這女人死命掙扎著被揪進了屋,就像一隻被抓出雞籠的小雞一樣扯著嗓子亂叫。
「放開我!你要幹嗎?"她尖叫著。
「是蘇珊,你這是怎麼回事?」
「太太,我正要進來問客人是不是留下用飯,這個人就撲上來了。」
「我已經聽見她躲在門外有五分鐘了,但我沒有打斷您的有趣敘述。蘇珊,你有點氣喘,對不對?你幹這種工作有點困難。」
蘇珊憤憤地但是吃驚地轉向捉住她的那個人。"你是誰?你有什麼權利這樣揪住我?」
「我只是想當你的面問一個問題。麥伯利太太,您對什麼人說過要給我寫信和找我幫忙了嗎?」
「沒有,福爾摩斯先生。」
「誰發的信?」
「蘇珊。」
「這就是了。蘇珊。你給誰寫信或捎信兒說你女主人要找我了?」
「你瞎說。我沒報信。」
「蘇珊,氣喘的人可能會短命的,說謊是沒有好結果的。你到底對誰講了?」
「蘇珊!"她的女主人大聲說道,「我看你是一個狡猾的壞女人。我想起來了,你曾在籬邊對一個男人說話來著。」
「那是我的私事,"蘇珊生氣地回嘴。
「要是我告訴你,跟你說話的那個人是巴內,怎麼樣?」
「既然你知道,還問什麼?」
「我本來不能肯定,但現在我肯定了。好吧,蘇珊,要是你告訴我巴內背後是什麼人,那是值得給你十英鎊的。」
「那是一個經常用千鎊頂你的十鎊的人。」
「這麼說,是一個富有的男人?不對,你笑了,必是一個富有的女人。到此為止我們已知道這麼多了,你還不如說出名字來掙這現成兒的十鎊。」
「我寧可先看你下地獄!」
「什麼話!蘇珊!"麥伯利太太喊道。
「我不幹了。我對你們都夠了。我將叫人明天來取我的箱子。"說著她徑直走出門去。
「再見,蘇珊。別忘了用樟腦阿片酊……那麼,"福爾摩斯等門一關上立刻從打趣轉入嚴肅,「這個集團是認真要幹一樁案子的。你看他們行動多麼緊張。你給我的信上是上午十點的郵戳。蘇珊立即向巴內報信。巴內毫不耽擱時間就去找他的主子請示;而他,或她——我傾向於女主子,因為剛才蘇珊認為我說錯時笑過——制訂了行動計劃。黑人斯蒂夫被找了來,到次日上午十一點時我已受到警告。你看,這是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動。」
「但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呢?」
「這正是需要解決的問題。在你以前是誰住這所房子?」
「一位退休的海軍上校,姓弗格森。」
「這個人有什麼特異之點麼?」
「沒聽說。」
「本來我懷疑是不是他埋了什麼。當然嘍,如今人們埋金子都是埋在郵政銀行裡頭,但是世界上總是有那麼一些瘋癲的怪人。要是沒有這種人,世界豈不是太單調了嗎。起先我確是設想過埋珍寶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要你的傢具幹什麼呢?你總不會有什麼拉斐爾原作或莎士比亞第一對開本而自己不知道吧?」
「沒有,除了一套王室德比茶具之外,再也沒有比它更值錢的珍品了。」
「這種茶具是不值得這一大套神秘行動的。另外,他們為什麼不公開說明所要的東西呢?如果他們要你的茶具,他們直接出高價買茶具就是了,何必買你的全部東西,連鍋盆碗櫃都不放過?不對,照我看,你家裡是有點什麼你自己還不知道的東西,而要是知道的話你決不會放手的。」
「這也是我的想法,"我說道。
「華生都同意了,那就準是了。」
「那麼,福爾摩斯先生,到底是什麼呢?」
「來,咱們來看一看光用邏輯分析能不能把它定在一個最小範圍。你在這裡住了一年了。」
「快兩年了。」
「那更好。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內並沒有人向你要什麼東西。突然,在這三四天之內,你遇到了急迫的需求者。你看這說明什麼呢?」
「那只能說明,"我說道,「不管被需求的東西是什麼,它是剛剛進入住宅的。」
「這又準是了,"福爾摩斯說。"那麼,麥伯利太太,最近新來了什麼東西沒有?」
「沒有,今年我什麼新東西也沒買。」
「是嗎!那可是真怪了。好吧,我想還是觀察事態的進一步發展,以便取得足夠的資料。你的律師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嗎?」
「蘇特羅先生能力很強。」
「你還有一個女僕嗎?剛才摔門的蘇珊是唯一的女僕嗎?」
「我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僕。」
「你需要請蘇特羅在本宅留宿一兩夜。你可能需要保護。」
「危險從何處來呢?」
「誰敢說呢。這個案子確實是不明朗。既然我搞不清他們想要的是什麼,我必須從另一頭入手,找到主謀。這個自稱房產經紀商的人留下住址沒有?」
「只留下名片和職業。海恩斯-約翰遜,拍賣商兼估價商。」
「看樣子在電話簿上是找不到他的。正常的商人絕不隱瞞營業的地址。好吧,如果發生新的情況,請通知我。我已經接辦你的案子,我就一定把它辦成功。」
我們經過門廳的時候,福爾摩斯那無所不見的目光落在角落裡堆著的幾個箱子上面。上面貼的海關標籤五光十色。
「'米蘭'。'盧塞恩'。這是從意大利來的。」
「這都是我可憐的兒子道格拉斯的東西。」
「還沒打過包嗎?到達多久了?」
「上周到的。」
「但是你剛才卻說——嗐,這很可能就是線索。誰知道裡面有沒有珍貴東西呢?」
「不可能的,福爾摩斯先生,可憐的道格拉斯只有工資和一小筆年金。他能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福爾摩斯沉思起來。
「趕緊,麥伯利太太,"最後他說道。「立刻叫人把這些抬到你臥室去。盡快檢查箱內,看看到底有什麼東西。明天我來聽你檢查的結果。」
顯然,三角牆山莊是被嚴密監視著,因為我們拐過路角高籬笆的時候,只見黑人拳擊家正站在那裡。我們是突然遇上他的,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更顯出他的猙獰逼人的形象。福爾摩斯用手去摸衣袋。
「摸手槍嗎,福爾摩斯先生?」
「不,摸鼻煙盒,斯蒂夫。」
「你真逗,福爾摩斯先生。」
「要是我跟蹤你,你就不覺得逗了。今天早上我對你有言在先了。」
「是這麼著,福爾摩斯先生,我考慮過你今天早上的話了,我不願意再有人提起珀金斯那樁事了。如果我能為你效力,你發話好了。」
「那麼,告訴我在這個案子裡你的主子是誰。」
「我的天哪!我跟你說的是實話,福爾摩斯先生,我真不知道。我的上司巴內給我命令,就是這些。」
「好吧,你記住,斯蒂夫,這座宅子裡的太太,以及房子裡的一切東西,都是受我保護的。別忘了。」
「好,福爾摩斯先生,我記住了。」
「華生,看來他為了自己保命是真給我嚇住了,"我們往前走著的時候福爾摩斯這麼說。"要是他真知道他的主顧是誰,我看他是會出賣他的。幸虧我掌握一點約翰集團的情況,而斯蒂夫是其成員。華生,看來這個案子用得著蘭代爾·派克,現在我去找他。等我回來時可能會對這件事更清楚一些。」
後來我一直沒再看見福爾摩斯,但是我可以想像他是怎麼過的這半天。蘭代爾·派克是有關一切社會傳聞方面福爾摩斯的活參考書。這位古怪懶散的人物在他全部醒著的時間內都呆在聖詹姆斯大街一家俱樂部的凸肚窗內,在這裡接收並轉發全首都的小道新聞。據說,他那四位數字的收入全靠給小報投稿,這種報紙是專供好事之徒消遣的讀物。在倫敦社會的混泥濁水之中,只要稍起一點波瀾漩渦,就會被這架人情記錄器自動而準確地記載下來。福爾摩斯總是謹慎地幫助蘭代爾獲得知識,有時候也接受他的幫助。
次日清早我到福爾摩斯房間,從他的態度上看,我就知道情況良好,但誰知有一個意外在等著我們,那就是下面這封電報:
請立即前來。住宅被盜。警察在場。蘇特羅
福爾摩斯吹了聲口哨。"戲劇到了高潮,而且比我預料的還快。華生,在這案子背後是有一股強大勢力的,對此我不會有什麼驚訝的,因為昨天我聽到了一點消息。這個蘇特羅當然是她的律師嘍。昨天沒有請你留在那裡守衛,我算是失策了。看來這個蘇特羅是個軟骨頭。沒法子,還是到哈羅走一趟吧。」
這回三角牆山莊跟昨天那井井有條的樣子可大不一樣了。花園門口站著幾個看熱鬧的閒雜人,另外有兩個警察在檢查窗口和種植著天竺葵的花床。進到屋內,我們遇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紳士,他自稱是律師,旁邊還有一位滿面紅光、忙忙叨叨的警官,上來就以老熟人的資格跟福爾摩斯周旋起來。"嗨,福爾摩斯先生,這回可沒你插手的事兒,純粹是一件普通盜竊案,低級警察就滿可以應付得了,用不著專家過問。""當然,案子是在有能力的警察手裡呢,"福爾摩斯說,「你是說,只是普通盜竊案嗎?」
「沒錯兒。我們很知道作案的是什麼人以及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們。就是那個巴內集團,還有那個黑人——有人在附近瞧見過他們。」
「很高明!請問他們偷了什麼東西?」
「這個嗎,看來他們沒有十分得手,麥伯利太太被麻醉了,住宅被——好,女主人來了。」
昨天接待我們的這位女主人,面色蒼白、十分虛弱,由一個小女僕攙扶著進來了。
「福爾摩斯先生,昨天你給了我十分正確的建議,"她苦笑著說,「真該死,我卻沒有照辦。我不願麻煩蘇特羅先生,結果毫無戒備。」
「我今天早上才聽說,"律師說道。
「昨天福爾摩斯先生勸我請人留宿戒備,我沒有照辦,結果吃了虧。」
「你看來很虛弱,"福爾摩斯說,「大概你的體力支持不了敘述事件的經過吧。」
「事件不是明擺著的嗎,"警官指著他的日記本說。
「不過,如果夫人體力允許的話——」
「其實經過倒也不多。我看那個可惡的蘇珊是給他們開過路了。他們一定對這房子十分熟悉了。有一會兒時間我感覺到了按在我嘴上的氯仿紗布,但是我不清楚我失去知覺有多長時間。我醒過來的時候,有一個人在床邊,另一個人手裡拿著一卷紙剛從我兒子的行李堆裡站起來,那行李打開了一部分,弄得滿地是東西。在他還沒來得及逃走之前,我跳起來揪住了他。」
「你太冒險了,"警官說。
「我揪住他,但他摔開了我,另一個人可能打了我,因為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女僕瑪麗聽見響聲,對著窗外大叫起來,警察就來了,但流氓已經逃走。」
「他們拿走了什麼?」
「我認為,沒有丟什麼值錢的東西。我知道我兒子的箱子裡沒有什麼。」
「他們沒留下什麼痕跡嗎?」
「有一張紙可能是我從那人手裡奪下來的,它留在地板上,皺得很厲害,是我兒子的手跡。」
「既是他的手跡,說明這紙是沒有用處的,"警官說。「要是犯人的——」
「高明,"福爾摩斯說,「常識健全!但是,我還是好奇地想看一看這張紙。」
警官從他的筆記本裡拿出一張大頁書寫紙。
「我從來不放過任何微細的東西,"他鄭重其事地說。"這也是我對你的忠告,福爾摩斯先生。干了二十年工作,我是學會了一些東西,總是有可能發現指紋什麼的。」
福爾摩斯檢查了這張紙。
「警官先生,你的意見如何?」
「照我看來,很像是一本古怪小說的結尾。」
「它可能就是一個古怪故事的結局,"福爾摩斯說,「你看見上方的頁數了吧。二百四十五頁。那二百四十四頁哪裡去了呢?」
「我看是犯人拿走了。這對他們有什麼用處!」
「侵入住宅偷這樣的東西是非常莫名片妙的事。你覺得這說明什麼問題?」
「是的,這說明在慌亂之間他們抓到什麼就是什麼。我希望他們為所得到的東西高興。」
「為什麼偏偏去翻我兒子的東西呢?"麥伯利太太問道。
「這個麼,他們在樓下沒找到值錢的東西,於是就跑到樓上去了。這是我的分析。你的意見如何,福爾摩斯先生?」
「我得仔細考慮一下。華生,你到窗前來。"我們站在那裡,他把那張紙讀了一遍。開頭是半截句子,寫的是:
"……臉上的刀傷和擊傷淌著許多血,但是當他看到那張他願為之犧牲生命的臉,那臉在漠然望著他的悲痛和屈辱的時候,這時他臉上淌的血比其他心底裡淌的血又算得什麼啊。他抬起頭來看她,她竟笑了,她竟然笑了!就像沒有人心的魔鬼那樣笑了!在這一剎那,愛滅亡了,恨產生了。人總是得為什麼目的而生活的。小姐,如果不是為了擁抱你,那我就為了毀滅你和復仇而生活吧。」
「真是奇怪的文法!"福爾摩斯笑著把紙還給了警官。"你注意到'他'突然變成'我'了沒有?作者過於激動了,在關鍵時刻他把自己幻想成主角了。」
「文章實在不怎麼樣,"警官一面把紙放回本子裡,一面說道。"怎麼,你就走了嗎,福爾摩斯先生?」
「既然有能手處理這個案子,我在這裡也沒有用了。對了,麥伯利太太,你好像說過有出國遊歷的想法是嗎?」
「那一直是我的夢想,福爾摩斯先生。」
「你打算到什麼地方,開羅?馬德拉群島?利維埃拉?」
「哎,要是有錢,我是要周遊世界的。」
「不錯,周遊世界。好吧。再見吧。我下午可能給你一封信。"經過窗口的時候,我瞅見警官在微笑搖頭。他的笑容彷彿在說,「這種聰明人多少都有點瘋病。」
「好,華生,咱們的旅程總算告一段落了,"當我們又回到喧囂的倫敦市中心的時候,福爾摩斯這樣說著。"我想還是馬上辦完這件事的好。你最好能跟我一起來,因為和伊莎多拉·克萊因這樣一位女士打交道,還是有一個見證人較為安全。」
我們雇了一輛馬車,朝著格羅斯汶諾廣場的某一地址疾馳而去。福爾摩斯本來一直沉思不語,但突然對我講起話來。
「我說,華生,你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
「還不敢說。我只知道咱們要去會見那位幕後的女士。」
「一點不錯!但是伊莎多拉·克萊因這個名字你沒有印象嗎?當然,她就是那位著名的美女。從來沒有別的女人能夠比得上她的美貌。她是純西班牙血統,就是南美征服者的血統,她的家族已在巴西伯南布哥當了幾代領袖了。她嫁給了年老的德國糖業大王克萊因,不久以後就成為世界上最美麗而且也最富有的寡婦。接著的是一個為所欲為的時期。她有好幾個情人,而道格拉斯·麥伯利這位倫敦最不平凡的人物之一,也是起情人中的一個。從總的報道來看,他並不是一時的追求。他不是一個交際場上的浮華公子,而是一個堅強驕傲的人,他交出了自己的一切,也起望得到一切。而她呢,則是一位浪漫小說中的belledamesansmerci(法文:冷酷無情的美女)。她的要求滿足之後,就一刀兩斷了,要是對方不接受她的意見,她就會不擇手段地想法達到目的。」
「這麼說,那是他自己的故事嘍——」
「對!現在你把情節串起來了!聽說她即將嫁給年輕的洛蒙公爵,他的年齡差不多夠做她的兒子了。公爵的母親也許可以不介意她的年齡,但要是傳出一件嚴重的醜聞,那就不一樣了,所以有必要——啊,我們到了。」
這是倫敦西區最考究的住宅之一。有一個行動機械的僕人把我們的名片送了上去並又回來說女主人不在家。福爾摩斯毫不掃興地說:「那我們就等她回來。」
「機僕人"慌了。
「不在家就是對你們不在家,"僕人說。
「也好,"福爾摩斯說。"那我們也就不用恭候了。請你把這個條子交給你的女主人。」
說著他在日記本的一頁紙上匆匆寫了三四個字,折好遞給了僕人。
「你怎麼說的?"我問道。
「我簡單地寫了:『那麼交警察辦?'我相信這條子可以放我們進去。」
果然——快得出奇。一分鐘之後我們就進入了一間天方夜譚式的客廳,大而精美,半明半暗,襯托在某種特殊場合所具有的粉紅色的電燈光之下。我覺得女主人已經到了某種年紀,到了這種時候就連最艷麗的美人也會更喜歡暗些的光線了。我們一進屋,她從靠椅上站起來,修長,端莊,身材絕美,面如塑像,兩隻俊美的西班牙眼睛對我們冒出凶光。
「為什麼干涉我——還有這個侮辱人的字條兒?"她手裡舉著紙條兒說道。
「夫人,我用不著解釋。因為我信任你的智力——雖然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智力近來不大靈敏。」
「為什麼,先生?」
「因為你居然認為雇來的流氓可以嚇得我不敢工作。要不是受冒險的吸引誰也不會選擇我的職業。是你迫使我去研究青年麥伯利的案件的。」
「我不明白你說的都是些什麼。我與僱用流氓有什麼關係?」
福爾摩斯不耐煩地轉身就走。
「是的,我確實低估了你的智力。好,再見。」
「等一等!你到哪兒去?」
「我去蘇格蘭場。」
還沒等我們走到屋門口,她就追過來並拉住他的胳臂。她一下子從鋼鐵變成了天鵝絨。
「請坐下,先生們。讓我們好好談一談。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我可以對你說真心話。你有紳士的情操。女人的本能對這個是多麼敏感啊。我可以把你當朋友那樣對待。」
「我不能擔保那樣對待你,夫人。我固然不是法律,但在我的微薄能力範圍內我是代表公理的。我願傾聽你的意見,然後我告訴你我將如何行動。」
「毫無疑問,威脅你這麼一個勇敢的人是我的愚蠢。」
「愚蠢的是你把自己交給一群可能敲詐或出賣你的流氓。」
「不對!我沒那麼簡單。既然我答應說實話,我可以坦白講,除了巴內和他老婆蘇珊之外,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主顧是誰。至於他們兩個麼,這已不是第一次——"她笑了,俏平地點點頭。
「原來是這樣。你考驗過他們。」
「他們是不走風聲的獵犬。」
「這種獵犬早晚會咬傷餵它們的手。他們將為這次盜竊被捕。警察已經跟上他們了。」
「他們會逆來順受。這是他們受雇的條件。我不會露面兒。」
「除非我叫你露面兒。」
「不,你不會的,因為你是一個有尊嚴的紳士。你不會揭發一個女人的秘密。」
「首先,你必須歸還手稿。」
她發出一串輕快的笑聲,朝壁爐走過去。她用撥火棍撥起一堆燒焦的東西。"要我歸還這個嗎?"她問道。她挑戰地對我們笑著,那神氣是如此地無賴而又乖巧,我覺得在福爾摩斯的所有罪犯當中她可能是他最難應付的一位了。然而福爾摩斯卻是無動於衷。
「這就決定了你的命運,"他冷冷地說,"你手腳很快,夫人,但這次你做的過分了。」
她啪的一下扔下了撥火棍。
「你真冷酷啊!"她大聲說道,「要不要我把全部經過講給你聽?」
「我覺得我倒可以講給你聽。」
「但是你必須用我的眼光來看這件事,福爾摩斯先生。你必須看到,這是眼看著自己一生的野心就要被毀掉的一個女人的行動。這樣的一個女人保護自己有什麼罪嗎?」
「原罪是你的。」
「當然,當然,我承認。道格拉斯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但是命運就是這樣,他不適合我的計劃。他要求結婚——結婚,福爾摩斯先生——跟一個不名一文的平民結婚。他非要這樣不可,其他一概不行。後來他變得蠻不講理了。由於我曾給與,他就認為我必須永遠給與,而且只給他一個人。這是不能容忍的。最後我不得不使他認識現實。」
「雇流氓在你的窗子外面毆打他。」
「看來你確實是什麼都知道了。是的。巴內和小伙子們把他轟走了,我承認作得有點粗暴。但他後來的作法呢?我怎麼會相信一個有自尊的紳士會幹出這種事來呢?他寫了一本書來描繪自己的身世。我當然被寫成狼,而他是羔羊。情節都寫在裡邊了,當然是用了假名字,但是倫敦全城誰還看不出來呢?你認為這種行為怎麼樣,福爾摩斯先生?」
「我麼,我看他是沒有越出合法權利範圍。」
「彷彿意大利氣候注入了他的血液,同時也注入了古老的意大利殘忍精神。他寫信給我,寄給了我一部副本,為的是叫我預受折磨。他說共有兩部稿本——一部給我,另一部給他的出版商。」
「你怎麼知道出版商還沒收到稿子?」
「我早就知道他的出版商是誰。這不是他唯一的小說。我發現出版商尚未收到意大利來信。後來傳來了道格拉斯突然夭折的消息。只要那一部稿本還在世間,那就沒有我的安全。稿子一定是在他的遺物之中,而遺物必然交給他母親。我就叫流氓集團行動起來,有一個打入住宅當了女僕。我本來是想用正當合法的手段,我是真心這樣做的。我願把住宅和裡面的一切東西都買下來,我願出任何高價。只是在一切辦法都失敗了以後,我才使用了別的手段。你瞧,福爾摩斯先生,就算我對道格拉斯狠心——天知道我是多麼後悔!——但在我全部前程千鈞一髮的時刻我有什麼別的抉擇呢?」
福爾摩斯聳了聳肩。
「好吧,好吧,"他說道,「看來我又得像往常那樣搞一個賠償而不起訴吧。按上等方式周遊世界需要多少錢?」
女主人瞪大眼睛莫名片妙地瞧著他。
「五千鎊夠嗎?」
「是的,我看夠可以的了!」
「很好。我看你可以簽給我一張支起,我負責轉交麥伯利太太。你有責任幫她換換環境。另外,小姐,"他舉起一根指頭警告說:「你要小心!要小心!你絕不會多次玩火而總不燒壞你那雙嫩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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