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探案—冒險史
一天早晨,我站在凸肚窗前俯瞰街景。我說:「福爾摩斯,看,有個瘋子正朝著這兒走過來。他家裡人竟然會讓他獨自跑出來,實在令人可悲。」
我的朋友懶洋洋地從扶手椅裡站了起來,雙手插在晨衣兜裡,從我的背後望出去。這是一個晴朗、清澈的二月的早晨。地上還鋪著昨天下的一層很厚的雪,在冬日的陽光下熠熠發光。貝克街馬路中心的雪被來往車輛輾成一條灰褐色帶狀的輪跡,但是兩旁人行道上堆得高高的雪卻仍然像剛下時那樣潔白。灰色的人行道已經清掃過,不過還是滑溜得厲害。所以路上的行人比平常稀少多了。實際上,從大都會車站方向朝這邊走過來的,除了這位孤零零的先生外,就再也沒有別人了。這位先生的古怪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個人大約有五十歲模樣,長得身材魁梧,臉龐厚實,堂堂儀表,真是相貌非凡。他的衣著雖然色澤暗淡,但是卻很奢華時髦,他身穿一件黑色大禮服,頭戴一頂有光澤的帽子,腳蹬一雙式樣雅致的有綁腿的棕色高統靴,褲子剪裁考究,是珠灰色的。然而,他的行動與他端莊尊嚴的衣著和儀表相比,卻顯得十分荒唐可笑。因為他正在一股勁地奔跑,偶爾還夾雜著小小的蹦跳,好像一個疲憊困乏的人不習慣使自己的雙腿加重負擔而蹦跳的那樣。當他跑的時候,雙手痙攣地上下揮動,腦袋晃來晃去,因而使他的臉部抽搐得非常難看。
「他究竟出了什麼事啊?」我不禁問道,「他在查看這些房子的門牌號碼。」
「我相信他是到我們這裡來的。」福爾摩斯搓著手說。
「到這裡來?」
「是的,我想他是來請教與我專業有關的事,我是看得出這種跡象的。哈!我不是剛對你說過嗎?」說話間,那個人已經氣急敗壞地衝到我們的門口,把門鈴拉得響徹整所房屋。
片刻之後,他已經在我們房間裡了,仍然氣喘吁吁,一邊還在做著手勢,然而兩眼充滿憂愁失望的神情。見到這種情況,我們的笑容頓然消失,並為之感到震驚和同情。一時他還說不出話來,只是顫動他的身子,抓著頭髮,十足像一個失去理智的人。隨後他突然跳起來將頭部向牆壁用力撞去,嚇得我們兩人一起趕緊把他拉住,拖到房間的中央來。歇洛克·福爾摩斯將他按到一張安樂椅上坐下,自己坐在一旁陪著他,輕輕地拍著他的手,並十分在行地運用他那輕鬆的令人寬心的語調和他聊了起來。
「你到我這兒來是為了要告訴我你的事情,不對嗎?」他說,「你急急忙忙地跑累了,請稍事休息,等你緩過氣來,然後我會很高興地研究你可能向我提出的任何小問題。」
那個人坐了一兩分鐘,胸部劇烈地起伏著,極力把情緒穩定下來。然後他用手帕擦了擦他的前額,緊閉著嘴,將臉轉向我們。
他說:「你們一定以為我瘋了吧?」
「我看你準是遇到了十分麻煩的事情。」福爾摩斯答道。
「天曉得,我遇到了什麼麻煩!……這麻煩來得這樣突然,這樣可怕,足以使我喪失理智。我可能要蒙受公開的恥辱,儘管我從來是一個氣質上毫無瑕疵的人。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苦惱,這是命裡注定的,但是這兩樁事以這樣可怕的形式一起降臨到我的頭上,這簡直把我弄得六神無主。而且,事情還不止和我個人有關,如果得不到解決這件可怕的事情的辦法,那我國最尊貴的人都可能受到連累。」
「先生,請鎮靜一下,」福爾摩斯說,「讓我們弄清楚你是誰,你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我的名字,」我們的客人回答說,「你們也許是熟悉的,我是針線街霍爾德一史蒂文森銀行的亞歷山大·霍爾德。」
這個名字我們的確很熟悉,他是倫敦城裡第二家最大私人銀行的主要合夥人。究竟是什麼事情會使倫敦一位第一流公民落到這樣可憐的境地。我們十分好奇地等待著他再振作起精神來陳述他自己的遭遇。
「我覺得時間很寶貴,」他說,「所以當警廳巡官建議我取得你們的合作時,我就急速趕到這裡來了。我是乘坐地鐵並且急急忙忙步行來到貝克街的,因為馬車在雪地上行駛緩慢。所以我剛才氣都喘不過來,這是因為我平時很少鍛煉的緣故。現在我感覺好一點了,我盡量簡單明瞭地把事實講給你們聽。
「當然,你們都知道得很清楚,一家有成就的銀行必須依靠善於為資金找到有利的投資,同時還依靠能夠增加業務聯繫和存戶的數目。我們投放資金最能獲利的方法之一是在絕對可靠的擔保之下,以貸款的方式將錢放貸出去。這幾年來我們做了很多筆這種交易,許多名門貴族以他們珍藏的名畫,圖書或金銀餐具作為抵押起向我們借貸了大筆款項。
「昨天上午,我在銀行辦公室裡,我的職員遞進一張名片。我一看上面的名字,嚇了一跳,因為這不是別人,他的名字,即使是對於你們,我也最多只能說這是全世界家喻戶曉的,一個在英國最崇高最尊貴的名字。他一進來,我深感受寵若驚,正想表達他對我的知遇之恩,可他卻開門見山地談起正事來,像是急急忙忙要趕緊完成一樁不愉快的任務似的。
「霍爾德先生,'他說,『我聽說你們常辦貸款業務。」
「如果抵押品值錢,本行是辦理這種業務的。'我回答說。」'我迫切需要,'他說,『立刻得到五萬英鎊。當然,我能夠從我的朋友那裡借到十倍於這筆微不足道的款項的,但是我寧願把它當一樁正事來辦,而且要由我親自來辦。處在我的地位,你不難明白,隨便接受別人的恩惠是不明智的。」
「我是否可以問一下,您需要這筆款項多長時間?'我問。
「下星期一我可以收回一大筆到期的款項,我那時候完全肯定可以歸還這筆借款的,利息不論多少,只要你認為合理就行。但對我來說最關緊要的是必須馬上將這筆錢拿到手。」
「我本應很高興地用我私人的錢貸給您而不必做進一步的洽談,'我說,『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做會有點使我負擔過重的話。另一方面,如果我以銀行的名義辦理這樁交易,那麼為了公平對待我的合夥人品見,即使是對您我也必須堅持,應當要有全部的業務上的擔保。」
「我倒寧願這樣做。'他說著把放在他座椅旁邊的一隻黑色四方形摩洛哥皮盒端了起來,『你無疑聽說過綠玉皇冠吧?」
「這是我們帝國一件最貴重的公產。'我說。
「一點不錯!'他打開盒子,襯托在柔軟肉色天鵝絨上面的就是他所說的那件華麗珍貴、燦爛奪目的珍寶。他接著說,'這裡有三十九塊大綠寶玉,上面的鏤金雕花,價值就難以估計。這頂皇冠最低的估價也要值我所要借的錢的兩倍。我準備把它放在你這裡作為抵押起。」
「我把這貴重的盒子拿在手中,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把眼光從盒子轉向這位高貴的委託人。
「你懷疑它的價值嗎?'他問。
「一點兒也不。我只是拿不準……」
「至於我將它留在這裡是否適當,這你盡可放心。如果我不是絕對有把握在四天之內把它贖回的話,我連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做的。這純粹是一種形式而已。這件抵押起夠嗎?」
「太夠了。」
「霍爾德先生,你要明白,根據我聽到的有關你的一切,我這樣做充分證明我對你的信任。我指望於你的不僅僅是小心謹慎,而且避免因此而產生的任何流言蜚語,最首要的還是要對保藏這頂皇冠採取一切可能的防範措施,因為如果它受到任何損壞,不言而喻,就會造成一起眾目睽睽的大醜聞。對它的任何損壞也幾乎和整個丟失一樣嚴重,因為這些綠玉是舉世無雙的。要想替換它們也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現在無限信賴地把它留在你這裡,星期一上午我將親自前來取回。」
「見到我的委託人急於離去,我便不再說什麼,當即召來出納員,叫他支給委託人五十張票面一千英鎊的鈔票。當我再次獨自一人在辦公室裡時,對著放在我面前桌子上的這只貴重的盒子,我不免對需要承擔這樣巨大的責任而感到有點忐忑不安。無疑因為它是一件國寶,倘若它遭到任何意外,接踵而來的必定是可怕的公憤。我已經開始後悔我當時為什麼竟會同意負責保管它。然而,已來不及作任何改變了,我只好將它鎖在我私人的保險箱裡,然後繼續工作。
「到傍晚,我覺得把這麼貴重的東西放在辦公室裡未免太不謹慎。在此之前,銀行的保險箱曾經被人撬過,怎見得我的保險箱就不會被撬?萬一出了這種事,我的處境該是多麼可怕啊!因此我決定在往後幾天,來來去去都要隨身攜帶著這只盒子,使它實際上和我一刻都寸步不離。這樣決定以後,我就雇了一輛出租馬車帶著這件珍寶回到在斯特裡特哈姆的家裡。
我將它拿到樓上,鎖在我起居室的大櫃櫥裡,這才鬆了一口氣。
「現在說一下我的家裡的情況,福爾摩斯先生,因為我希望你對整個情況有個全面的瞭解。我的馬伕和聽差是睡在房子外面的,這兩個人可以完全撇開不談。我有三個女傭人,她們已跟隨我多年,都是絕對可靠而無須置疑的。不過,另外有一個叫露茜·帕爾的當幫手的侍女,在我家裡服侍雖然只有幾個月,然而她的優秀品格使我深感滿意。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有時會招惹一些愛慕她的人在周圍蕩來蕩去,這是我們發現她身上唯一的不足之處,但是無論從哪方面講,我們都相信她是個十足的好姑娘。
「關於僕人方面的情況就是這些。我家庭本身是很簡單的,無須花費許多時間來講。我是個鰥夫,只有一個名叫阿瑟的獨生子。他使我很失望,福爾摩斯先生,真叫人傷心啊。這無疑是我自己的過錯。人家都說是我寵壞了他,很可能是這樣。在我愛妻去世後,我覺得只有他一個人是我應該疼愛的,我甚至看見他有片刻的不高興都受不了。我對他從來是有求必應的。如果早先我對他嚴格一點,也許對我們倆都要好些,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
「很自然,我希望他將來繼承我的事業,可是他不是那種有幹事業才能的人,他放蕩而又任性。說實在的,我甚至不敢信任他經手大筆款項。雖然他還年輕,但已經是一家貴族俱樂部的會員,在那裡他因為舉止風流瀟灑,很快就成為一批揮霍成性的富家子弟的親密朋友。他學會在牌桌上下大賭注,在賽馬場上亂花錢,又不時跑來求我預支給他津貼費去應付賭債。他不只一次試圖和他那幫害人的朋友斷絕關係,但是在他的朋友喬治·伯恩韋爾爵士的影響下,他又一次次地被拉了回去。
「而且,我的確毫不奇怪,像喬治·伯恩韋爾爵士這樣的人能夠對他施加影響,我兒子時常把他帶到家裡來,我覺得連我自己都難免不被他的翩翩風度所迷惑。他比阿瑟年紀大,是一個地地道道玩世不恭的人。哪兒都去過,什麼都見過,能說會道,並且品貌不俗。然而,當我撇開他儀容的魅力,冷靜地想想他的為人時,他那冷嘲熱諷的談吐,以及我覺察到的他看人的眼神,使我意識到他是個完全不可信賴的人。我是這樣想的,我的小瑪麗也有和我同樣的想法,她具有一種女性善於洞察一個人氣質的本領。
「講到這裡,現在只剩下瑪麗一個人的情況需要說一說了。她是我的侄女;五年前我兄弟去世後,將她孤苦伶仃地遺留在這世界上。我收養了她並一向把她看作我的親生女兒。她是我家裡的陽光——溫柔,可愛,美麗,很會管理和操持家務,而且具有婦女應有的那種文雅恬靜、極其溫順的氣質。她是我的左右手,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她我該怎麼辦。只有一件事她違背了我的意願,我的兒子兩次向她求婚,因為他實在是誠心誠意地愛她,但是兩次她都拒絕了。我想如果說有誰能夠把我兒子引導到正路上來,那只有她能做到,我想他婚後的全部生活將會有所改變。可是現在,哎呀!已經是無可挽回了,永遠不可挽回了。
「福爾摩斯先生,現在你對我家裡所有的人都瞭解了,下面我把這樁不幸的事繼續講給你聽。
「那天晚上我吃過晚飯在客廳裡喝咖啡時,把這件事的經過講給阿瑟和瑪麗聽,並且告訴他們那件貴重的寶物現在就在屋子裡,我只是把委託人的名字瞞著沒提。我肯定露茜·帕爾在端來咖啡以後就離開了房間,但是她出去時是否將門帶上了,我就不敢肯定了。瑪麗和阿瑟聽了很感興趣,並想見識見識這頂著名的皇冠,但是我想還是別去動它為好。
「你把它放在哪裡了?'阿瑟問道。
「在我自己的櫃子裡。」
「唔,但願夜裡不會被偷走才好。'他說。
「櫃子鎖上了。'我回答說。
「哎,那個櫃子隨便什麼舊鑰匙都能開的。我小時候親自用廚房食品櫥的鑰匙開過它。」
「他常常說話輕率,所以他說些什麼我是很少考慮的。然而,那天晚上他跟著我來到我的房間裡,臉色十分沉重。
「爹,'他垂著眼皮說,『你能不能給我二百英鎊?」
「不,我不能!'我嚴厲地回答說,『在金錢方面我一向對你過於慷慨了!」
「你向來極其仁慈,'他說,『但是我非得有這筆錢不可,否則,我就一輩子無顏再進那俱樂部了!」
「那再好不過了!'我嚷著。
「是的。但是你不會讓我不名譽地離開它吧,'他說,『那樣丟臉我可忍受不了。我必須設法籌集這筆錢。如果你不肯給我,那我就得試試別的法子。」
「我當時非常生氣,因為這是這個月裡他第三次問我要錢。'你別想從我這裡得到一便士,'我大聲說。於是他鞠了一躬,一言不發就離開了房間。
「等他走後,我將大櫃櫥打開,查看我的寶物是否安然無事,然後我再把櫃子鎖上。接著我開始到房子各處巡視一番,看看是否一切安全,沒有差錯。在平時,我總是將這個任務交給瑪麗的,但我想當晚最好由我親自巡視。當我下樓梯時,我看見瑪麗一個人在大廳的邊窗那裡。而在我走近她時,她把窗戶關上並插上了插銷。
「告訴我,爹,'她說,神情似乎有些慌張,『是你允許侍女露茜今天晚上出去的嗎?」
「當然沒有。」
「她剛從後門進來。我相信她剛才是到邊門去會見什麼人,我想這樣很不安全,必須制止她。」
「明早你一定對她講講,假如你希望我講的話,那我就對她講好了。你肯定各處都關好了嗎?」
「十分肯定,爹。」
「那麼,晚安!'我親了她一下便上樓到臥室裡去,不久就睡著了。
「我盡可能將一切講給你聽,福爾摩斯先生,這跟案件也許有些關係。我哪一點沒講清楚,請你務必提出來。」
「恰恰相反,你講得非常清楚。」
「現在說到我要特別指出的那一部分情節。我不是睡得很沉的人,並且擔著心事,無疑使我睡得比平時還易驚醒。大約在凌晨兩點鐘的時候,我被屋裡的某種響聲吵醒了。在我完全清醒以前這聲音便沒有了,但它留給我一個似乎什麼地方有一扇窗戶曾經輕輕地關上了的印象。我側著身子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忽然間,使我惶恐的是,隔壁房間裡傳來了清晰的、輕輕走動的腳步聲。我滿懷恐懼悄悄地下了床,從我起居室的門角處張望過去。
「阿瑟!'我尖叫起來,『你這流氓,你這個賊!你怎麼敢碰那皇冠?」
「我放在那裡的煤氣燈還半亮著,我那不幸的孩子只穿著襯衫和褲子,站在燈旁,手裡拿著那頂皇冠。他似乎正在使盡全身力氣扳著它,換句話說,拗著它。聽到我的喊聲,他手一鬆,皇冠便掉落到了地上。他的臉死一般地蒼白。我把它搶到手一檢查,發現在一個金質的邊角處有三塊綠玉不見了。
「你這惡棍!'我氣得發狂地嚷了起來。'你把它弄壞了!你讓我丟一輩子的人!你偷走的那幾塊寶石哪兒去了?」
「偷?!'他叫了起來。
「是的,你這賊!'我吼叫著,搖撼著他的肩膀。
「沒有丟掉什麼,不可能丟掉什麼的。'他說。
「這裡有三塊綠玉不見了。你是知道它們在哪裡的。你要我不但說你是賊,而且還說你是騙子嗎?我不是看見你正在試著把另外一塊綠玉扳下來嗎?」
「你罵我罵夠了吧,'他說,『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既然你肆意侮辱我,這件事我就不願再提一句。一早我就會離開你的屋子到別處去自己謀生。」
「你必定要落在警察手裡!'我起急敗壞半瘋狂似地喊著,『這件事我要追究到底!」
「你別想從我這裡瞭解到任何情況。'我想不到他竟一反常態如此激動地說,『如果你願意叫警察,那麼就讓警察去搜索好了!」
「這時候,因為我盛怒中的大聲叫喊,全家都騷動了。瑪麗首先奔進我的房間,一看見那頂皇冠和阿瑟的臉色,她就覺察到了全部情況,只聽她一聲尖叫,隨即昏倒在地。我立刻派女傭人去召來警察,請他們馬上進行調查。當一位巡官帶著一位警士進屋的時候,阿瑟交叉著兩臂悻悻地站著,問我是不是打算控告他偷竊。我回答他說既然這頂弄壞了的皇冠是國家的財產,這就不是私事而是一樁公事了。我不得不決定,一切都應遵照法律行事。
「至少,'他說,『你不會馬上讓人逮捕我吧。我要是能離開這間屋子五分鐘,對你我兩人都有好處。」
「這樣,你就可以逃之夭夭,也許可以將偷得的東西藏起來了,'我說。這時我意識到我可怕的處境,我懇求阿瑟不要忘記,不單是我的,而且是一位比我高貴得多的人的榮譽處在危險關頭,他有可能惹起一樁震驚全國的醜聞。但是他可以使這一切不致發生,只要他告訴我,他是如何處置這三塊失蹤的綠玉就成。
「你也應該正視這件事,'我說,『你是當場被抓住的,而拒不承認得會加重你的罪行,如果你想採取你能做到的這樣一個補救辦法,也就是把隱藏綠玉的地方告訴我們,那麼一切都可寬恕,並且不念舊惡。」
「將你的寬恕留給那些向你懇求寬恕的人吧。'他輕蔑地一笑回答道,轉身離開了我。我看他頑固到了絕非任何言辭所能感化的程度。沒有別的辦法,於是只好叫巡官進來把他看管起來,立刻作了全面搜查,他的身上,他所住的房間以及屋裡他可能藏匿寶石的每個地方都搜查遍了,但是沒有發現任何痕跡。儘管我們用盡了種種勸誘和恐嚇,這倒霉的孩子還是一句話也不肯講。今天早上他被送進了牢房。而我在辦完了警方要求我辦的一切手續之後,便急忙趕到這兒來求你運用你的本領破案。警察公開承認他們眼下一無所獲。你可以為此事花費你認為需要的費用。我已經懸賞一千英鎊。天啊,我怎麼辦呢?一夜之間我就失去了我的信譽,我的寶石和我的兒子。啊!我該怎麼辦呢?」
他兩手抱著腦袋,全身晃來晃去,自言自語地嘟噥著像是一個有說不出的痛苦的小孩子。
歇洛克·福爾摩斯靜靜地坐了有幾分鐘,皺著眉頭,兩眼凝視著爐火。
「你平時接待很多客人嗎?「他問。
「不外是我的合夥人和他的家眷,以及偶爾還有阿瑟的朋友。喬治·伯恩韋爾最近曾來過幾次。我想沒有別的什麼人了。」
「你常出去參加社交活動嗎?」
「阿瑟常去。瑪麗和我呆在家裡。我們倆都不想去。」
「對於一個年輕姑娘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啊!」
「她生性恬靜。此外,她已經不很年輕,已經二十四歲了。」
「這件事情,照你所說,好像也使她受到很大震驚。」
「非常震驚!她可能比我更為震驚。」
「你們倆人都肯定認為你兒子有罪嗎?」
「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因為我親眼看見皇冠在他手裡拿著。」
「我不認為這是確鑿的證據。皇冠的其餘部分損壞了沒有?」
「嗯,它被扭歪了。」
「那麼你是否這樣想過,他或許是要將它弄直?」
「上帝保佑你!你是在為他和我做你所能做的一切,但是這個任務過於艱巨了。他究竟在那裡幹些什麼?如果他是清白無辜的,他為什麼不說話呢?」
「正是這樣。如果他是有罪的話,他為什麼不編造個謊言?他的保持沉默在我看來可作兩種解釋,這案子有幾個奇怪的地方。對於把你從睡夢中吵醒的聲音,警察是怎麼認為的?」
「他們認為這可能是阿瑟關他臥室房門的聲音。」
「說得倒像呢!好像一個存心作案的人非得大聲關門把全家吵醒不可似的。好吧,那麼對這些寶石的失蹤他們是怎麼說的?」
「他們此時還在敲打地板,搜查傢具,希望能找到它們。」
「他們有沒有考慮去房子外面看看?」
「考慮了,他們勁頭十足,整個花園已經仔細檢查過了。」
「說到這裡,我親愛的先生,」福爾摩斯說,「這不是很明顯地告訴你這件事確實比你或警察起初所想的要深奧得多嗎?據你們看,這只不過是一樁簡單的案件;但在我看來它似乎特別複雜。想想你們的分析都是一些什麼,你猜想你的兒子從床上下來,冒著很大的風險,走到你的起居室,打開你的櫃子,取出那頂皇冠,用了很大的力氣從上面扳下一小部分,再到別的什麼地方去,把三十九塊綠玉中的三塊用任何人都無法發現的巧妙辦法藏了起來,然後帶著其餘的三十六塊回到房間裡來,讓自己冒著被人發現的極大危險。現在我來問你,這個分析站得住腳嗎?」
「可是還能作什麼別的分析呢?」這位銀行家做出一個失望的姿態嚷著。「要是他沒有不良動機,那他為什麼不解釋清楚呢?」
「這正是我們要做的工作,把事情弄清楚。」福爾摩斯回答說,「所以現在如果你願意的話,霍爾德先生,我們就一起動身到你斯特裡特哈姆的家裡去,花上一個小時更周密地查看一下。」
我的朋友堅持要我陪同他們一起去調查,正好我也相當熱切地希望一同去,因為我們剛剛聽到的陳述深深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我承認,對這銀行家的兒子是不是罪犯這點,我當時和這位不幸的父親看法一樣,都認為是很明顯的;但是我仍然對福爾摩斯的判斷力抱有十足的信心,因而覺得既然他對已為大家所接受的解釋不滿意,那麼一定有某種理由表明這事情還有希望。在去南郊的全部路程中。他一言不發地坐著,把下巴貼到胸口上,把帽子拉下來遮住了眼睛,沉浸於深深的思考之中。我們的委託人,由於有一線希望呈現在眼前,顯得有了新的勇氣和信心,他甚至雜亂無章地和我聊其他業務上的一些事情。乘坐了一會兒火車,再步行短短的一段路程,我們就到了這位大銀行家住的不太豪華的費爾班寓所。
費爾班是一所相當大的用白石砌成的房子,離馬路有點遠。一條雙行的車道沿著一塊積雪的草坪一直通到緊閉著的兩扇大鐵門前面。右面有一小叢灌木,連綿於一條狹窄的、兩旁有小樹籬的小徑,這條小徑從馬路口一直通到廚房門前,成為零售商人的進出小道。在左邊有一條小道通到馬廄,這條小道不在庭院之內,是一條並不常用的公共馬路。福爾摩斯讓我們站在門口,他自己慢慢地繞房步行一周,經過屋前沿著那小販走的小道,再繞到花園後面進入通往馬廄的小道。他來回走了好長一段時間,霍爾德先生和我索性進屋,在餐室的壁爐邊等候他。當我們正沉默地坐著的時候,房門被人推開,一位年輕的女士走了進來。她身高在中等以上,身材苗條,漆黑的頭髮和眼睛,在她十分蒼白的皮膚襯托下似乎顯得分外地黑。我想不起幾時曾經見到過臉色如此蒼白的婦女。她的嘴唇也是毫無血色,她的眼睛卻因哭泣而紅腫。她靜悄悄地走進來,給我的印象似乎她的痛苦更甚於銀行家今早所感受的,因為她顯然是一位個性很強、並且具有極大的自制力的婦女,這就顯得更加引人注目。她不顧我在座,逕直走向她叔父跟前,以婦女的溫情撫摸著他的頭。
「你已經命令將阿瑟釋放了,是嗎。爹?」她問。
「沒有,沒有,我的姑娘,這件事必須追查到底的。」
「但是我確實相信他是無罪的。你懂得女人們的本能是怎麼回事。我知道他沒有做什麼錯事,這樣嚴厲地對待他,你是要後悔的。」
「那麼,如果他是無辜的話,他為什麼默不作聲?」
「誰知道?也許他是因為你竟會這樣懷疑他而感到惱怒。」
「我怎麼能不懷疑他呢?當時我確實看見那頂皇冠在他手裡拿著。」
「哎,他只不過是將它拾起來看看。哦,相信我的話吧!他是無罪的。這件事就這樣算了吧,不要再提它了。想到我們親愛的阿瑟被投進了監獄是多麼可怕啊!」
「我找不到綠玉決不罷休——決不,瑪麗,你對阿瑟的感情使你看不到它給我造成的嚴重後果。我絕不能就這樣了事,我從倫敦請了一位先生來更深入地調查這件事。」
「是這位先生?」她轉過身來看著我問道。
「不,是他的朋友。他要我們讓他一個人走走。他現在正在馬廄那條小道那邊。」
「馬廄那條小道?」她的黑眉毛向上一揚。「他能指望在那裡找到什麼?哦,我想這就是他吧。我相信,先生,你一定能證明我所確信的是實情,那就是我的堂兄阿瑟是無罪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而且,我相信,有你在一起,我們能證明這一點。」福爾摩斯一邊答話,一邊走回擦鞋墊上把鞋底下的雪蹭掉。「我認為我是榮幸地在和瑪麗·霍爾德小姐談話,我可否向你提一兩個問題?」
「請吧,先生,如果能對澄清這件可怕的事件有所幫助的話。」
「昨天夜裡你沒聽見什麼嗎?」
「沒有,一直到我的叔父開始大聲說話。我聽見後才下來。」
「你昨晚將門窗都關上了,可是有沒有將所有的窗戶都閂上呢?」
「都閂上了。」
「今天早上這些窗戶是否都還閂著?」
「都還閂著。」
「你有個女僕,她有個情人吧?我知道你昨晚曾經告訴過你叔叔說她出去會見他來了?」
「是的,她就是那個在客廳裡侍候的女僕,她也許聽見叔叔談到關於皇冠的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說她可能出去將這事告訴了她的情人,而他們倆也許密謀盜竊這頂皇冠。」
「但是這些空洞的理論有什麼用處。」銀行家不耐煩地嚷了起來,「我不是對你講過我當時親眼看見阿瑟手裡拿著那頂皇冠嗎?」
「不要著急,霍爾德先生。我們必須追問一下這件事。霍爾德小姐,關於這個女僕,我想你看見她是從廚房門附近回來的,是嗎?」
「是的,當我去查看那扇門有沒有閂好時,我碰見她偷偷地溜了進來。我也看見那個男人在暗地裡。」
「你認識他嗎?」
「噢,我認識!他是給我們送蔬菜的菜販。他的名字是弗朗西斯·普羅斯珀。」
「他站在,」福爾摩斯說,「門的左側——也就是說,遠離需要進入這門的路上?」
「是的,是這樣。」
「他還是一個裝有木頭假腿的人?」
這位年輕小姐富於表情的黑眼珠突然顯得有點害怕的樣子。「怎麼?你真像個魔術師啊,」她說,「你怎麼知道這個?「她當時面帶笑容。但是福爾摩斯瘦削而顯得熱切的臉上沒有迎合對方的笑容。
「我很想現在就上樓去。」福爾摩斯說,「我很可能還要到房子外邊再走一趟,也許我在上樓之前最好再看看樓下的窗戶。」
他很快地從一個個窗戶前走過,只是在那扇可以從大廳向外望到馬廄小道的大窗戶前停了一下。他打開這扇窗戶,用隨身攜帶的高倍放大鏡非常仔細地檢查窗台。最後他說,「現在我們可以上樓去了。」
這位銀行家的起居室是一間佈置簡樸的小房間,地上鋪著一塊灰色地毯,放著一個大櫃櫥和一面長鏡子。福爾摩斯先走到大櫃櫥跟前,緊盯著上面的鎖。
「是用哪把鑰匙開這鎖的?」他問道。
「就是我兒子指出的——那把開貯藏室食品櫥的鎖的鑰匙。」
「它在你這裡嗎?」
「就是那把放在化妝台上的鑰匙。」
福爾摩斯把它拿過來打開大櫃櫥。
「這是一把無聲的鎖,」他說,「難怪它沒有吵醒你。這只盒子我想就是裝那皇冠的。我們必須看一看。」他打開盒子,將皇冠取出來放在桌子上。這是一件華麗的珠寶工藝品,那三十六塊綠玉是我從未見過的最精美的玉石。皇冠的一邊有一道裂口,一個角上有三塊綠玉被扳掉了。
「現在,霍爾德先生,」福爾摩斯說,「這個邊角和那不幸丟失綠玉的邊角是對稱的。我請你試一試看能否將它掰開。」
那銀行家驚慌地往後退縮。他說:「我連做夢也不敢去掰它。」
「那麼我來試試,」福爾摩斯猛然用足力氣去掰它,但是紋絲不動。「我覺得它有點鬆動,」他說,「但是,雖然我的手指特別有勁,要掰開它也很費事。一個普通人是不可能把它掰開的。好了,霍爾德先生,如果我真的掰開了它,會是什麼情況呢?那就會發出象槍響一樣的聲音。你敢說,這一切是發生在僅離你臥榻數碼之遙的地方,而你卻一點什麼聲音也沒聽見嗎?」
「我什麼也不敢想,什麼問題也看不出來。」
「但是事情也許會越來越清楚。你是怎麼想的,霍爾德小姐?」
「我承認我和我的叔叔一樣困惑不解。」
「當你看到你的兒子時,他沒有穿鞋或拖鞋,是嗎?」
「除了褲子和襯衫外,他什麼也沒有穿。」
「謝謝你。我們的確從這次詢問中得益匪淺,實在太幸運了,如果我們還不能把這事情弄清楚的話,那就完全是我們自己的過錯了。霍爾德先生,請允許我再到外面去繼續調查。」
他要求讓他獨自一個人去,因為他解釋說,人去多了會留下一些不必要的腳印,可能給他的工作造成更多的困難。他工作了大約一個多小時,最後回來時他的腳上滿是積雪,而他的面孔仍然是那樣神秘莫測。
「我想這裡我要看的我都看過了,霍爾德先生,」他說,「我想我對你最好的效勞就是回到我的住房去。」
「但是那些綠玉,福爾摩斯先生,它們在哪裡?」
「我說不好。」
「那我永遠再見不到它們了!」這位銀行家搓著雙手大聲地說,「還有我的兒子呢?你不是給了我希望嗎?」
「我的意見一點也沒改變。」
「那麼,我的天哪,昨晚上在我屋子裡搞的是什麼鬼名堂?」
「如果明天上午九到十點鐘你能到貝克街我的住所來找我,我將高興地盡我所能把它講得更清楚些。我的理解是,你全權委託我替你辦這件事,只要我能找回那些綠玉,你不會限制我可能支取的款項數目。」
「為了把它們找回來,我願拿出我的全部財產。」
「很好,我將在明天上午以前這段時間內調查這件事。再見,也很可能我傍晚以前還得再來這裡一趟。」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夥伴現在對這個案件已經胸有成竹,至於他究竟有了些什麼樣的結論,我連一點朦朧的印象也沒有。在我們回家的途中,我屢次想從他那裡探聽出這一點,但是他總是扯到別的話題上去,最後我只好失望地放棄了這個意圖。還不到下午三時,我們就回到了自己屋裡。他急忙走進他的房間,幾分鐘後便打扮成一個普遍的流浪漢下樓來。他把領子翻上去,穿著磨得發光的破外衣,打著紅領帶,穿著一雙破舊的皮靴,成了一個典型的流浪漢。
「我這樣打扮還像吧,」他一邊說一邊對著壁爐上的鏡子照了一下,「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一塊去,華生,但是恐怕不行。我可能找到這個案子的線索,也可能是跟著鬼火瞎跑,但是我不久就會明白是哪種可能。我希望幾個小時內就會回來。」他從餐櫃上放著的大塊牛肉上割下一塊,夾在兩片麵包裡,然後把這乾糧塞進口袋,就出發探險去了。
我剛喝完茶,只見他手裡晃著一隻邊上有鬆緊帶的舊靴子興高采烈地回來了。他把那只舊靴子扔在角落裡,便去倒茶喝。
「我只是經過這裡進來順便看一下,」他說,「我馬上就得走。」
「到哪裡去?」
「噢,到西區那邊去。可能得過相當長的時間我才能回1來。如果我回來得太晚,就別等我了。」
「你事情進行得怎麼樣?」
「噢,還可以。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離開你後又到斯特裡特哈姆去了,只是沒進屋裡。那個小疑點是怪有趣的,我怎麼也不能輕易放過它。我不能盡坐在這裡閒聊天,我必須把這套下等人的服裝脫下來,重新穿上我自己那套上等人的服裝。」
1倫敦西區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譯者注
我從他的一舉一動可以看出,他有比他談話中所暗示的更值得滿意的理由。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光彩,他菜色的面頰上甚至泛出了紅暈。他匆匆地上了樓,幾分鐘後,我聽見大廳的門砰地一響,我知道他又一次出發去搞他天生喜歡的追捕去了。
我一直等到半夜,還是沒見他回來,我就回房休息去了。他連續幾天幾夜外出跟蹤緊追一個線索是常有的事,因而他今天遲遲不歸並不使我奇怪。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但是當我早晨下樓進早餐時,只見他已經坐在那裡了,一隻手端著一杯咖啡,另一隻手拿著一份報紙,精神飽滿,雍容整潔。「對不起,華生,我沒等你便先吃起來了。」他說,「但是你不要忘記我們的委託人今天上午和我們的約會。」
「怎麼,現在已過九點鐘了,」我回答說,「我想一定是他在叫門。我聽到了門鈴響。」
果然,來的正是我們這位金融家朋友。他身上發生的變化,使我感到非常震驚,因為他天生又寬闊又結實的臉龐,現在消瘦並癟了下去,他的頭髮好像也比以前更灰白了。他帶著萎靡困頓的倦容走了進來,顯得比前一天早晨那種狂暴的樣子更加痛苦,他沉重地跌坐在我推給他的扶手椅上。
「我不知道做了什麼缺德事使我要受這麼殘酷的折磨,」他說,「只不過是兩天以前我還是一個幸福和富裕的人,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這世界上。現在我落到了要過孤獨和不光彩晚年的地步。真是禍不單行啊。我的侄女瑪麗拋棄了我。」
「拋棄了你?」
「是的。今天早晨發現她的床一夜沒有人睡過,她的房間已經是人去樓空,一張留給我的便條放在大廳的桌子上。我昨晚曾經憂傷而不是氣憤地對她說,要是她和我兒子結了婚,他本來可能一切都會很好的。也許我這樣說太欠斟酌了。她的便條裡也談到了這些話:『我最親愛的叔叔:
我感到我已經給你帶來了苦惱,如果我採取另外一種行動,這可怕的不幸事件可能就永遠不會發生了。我心裡存著這種念頭,就再也不能愉快地住在你的屋簷下了。而且我覺得我必須永遠離開你。不要為我的前途操心,因為我自己有棲身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決不要尋找我,因為這將是徒勞的,而且會幫我的倒忙。不管我是生是死,我永遠是你親愛的
瑪麗」
「她這張便條是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你認為她暗示想要自殺嗎?」
「不,不,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這也許是最好不過的解決辦法。我相信,霍爾德先生,你的這些苦惱事快要結束了。」
「哈!你肯定是這樣?你聽見了什麼,福爾摩斯先生,你聽到了什麼消息?那些綠玉在哪裡?」
「你不認為一千英鎊一塊綠玉的價錢太大吧?」
「我情願付出一萬英鎊。」
「這沒有必要。這件事三千英鎊就夠用了。我想,還有一筆小小的酬金。你帶著支票簿沒有?給你這支筆,開一張四千英鎊的支票好了。」
這位銀行家神色茫然地如數開了支票。福爾摩斯走到他的寫字檯前,取出一個小小的三角形的金紙包,裡面有三塊綠玉,順手將它扔在桌子上。
我們的委託人一聲喜悅的尖叫,一把將它抓在手中。
「你弄到手了!」他急促地說,「我得救了!我得救了!」
這喜悅的反應和他以前的愁苦一樣激烈。他將這幾顆重新獲得的綠玉緊緊地貼在胸前。
「你另外還欠了筆債,霍爾德先生。」福爾摩斯相當嚴肅地說。
「欠債!」他拿起一支筆,「欠多少,我這就償還。」
「不,這筆債不是欠我的。你應該對那個高尚的小伙子,你的兒子好好地道歉,他把這件事攬在自己身上了,我要是能看到我自己的兒子這樣做,我也會感到驕傲的,倘使我有這樣一個孩子的話。」
「那麼不是阿瑟拿走的?」
「我昨天就告訴過你,今天我再重複一遍,不是他。」
「你肯定是這樣!那麼讓我們馬上趕到他那裡去,讓他知道已經真相大白了。」
「他已經知道了。我全部搞清楚後去找他談過,發現他不願意將實情告訴我,我乾脆對他說了,他聽後不得不承認我是對的,並且對我還不很清楚的幾個細節做了補充。你今天早晨帶來的消息,必定能使他開口。」
「我的老天爺呀!那麼,快告訴我這非常離奇的謎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我是要這樣做的,並且我要對你說明我為弄清事情的底細所採取的步驟。讓我從頭講給你聽,首先,這話我覺得很難說出口,你也很難聽入耳:那就是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和你的侄女瑪麗有默契。他們倆人現在已經一塊逃走了。」
「我的瑪麗?不可能!」
「不幸的是它不只是可能,而且是肯定的事實。當你們將此人接納到你們家中時,不論是你或是你的兒子,都不很瞭解他的真實脾性。他是英國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一個潦倒的賭徒,一個兇惡透頂的流氓,一個沒有心肝和良知的人。你的侄女對這種人一無所知。當他對她信誓旦旦一如他以前向成百個其他女人所做的一樣時,她自鳴得意,認為只有她一個人觸動了他的心。這個惡魔深知如何用花言巧語使她能為他所利用,並且幾乎每晚都和他幽會。」
「我不能,也決不會相信有這種事!」銀行家臉色灰白地嚷道。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前天晚上你家裡所發生的一切。你的侄女,當她認為你已經回到你的房間去後,悄悄地溜下來在那扇朝向馬廄小道的窗口和她的情人談話。他的腳印因為久站在那裡而深深地印透了地上的雪。她和他談到那頂皇冠。這消息燃起了他對金子的邪惡貪慾,他就強迫她服從他的意願。我不懷疑她是愛你的,但是常有這種女人,她們對情人的愛會淹沒對所有其他人的愛,而我認為她,必定也是這樣一個女人。她還沒有聽完他的指使,就見你下樓來,她急忙把窗戶關上,並向你訴說那女僕和她那裝木頭假腿的情人的越軌行為,那倒是確有其事。
「你的兒子阿瑟和你談話後,便上床去睡覺,不過他因為欠俱樂部的債心神不安而難以入睡。半夜的時候,他聽見輕輕的腳步聲走過他的房門,因此他起床向外探視,吃驚地看到他的堂妹躡手躡腳地偷偷沿著過道走去,直到她消失在你的起居室裡。這孩子驚訝得目瞪口呆。急忙隨便披上一件衣服佇立在暗地裡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怪事。這時只見她又從房間裡走了出來,你兒子在過道燈光的亮光下看見她手裡拿著那頂珍貴的皇冠走向樓梯,他感到一陣恐慌,跑過去將身子隱藏在靠近你門口的簾子後面,從那裡他可以看到下面大廳裡所發生的一切。他看見她偷偷地將窗戶打開,把皇冠從窗戶裡遞出去交給暗地裡的什麼人。然後把窗戶重新關上,從十分靠近他站立的地方——他躲藏在簾子後面——經過,匆匆地回到她房間裡去了。
「只要她還在現場,他就不可能採取什麼行動,以免可怕地暴露他心愛的女人的可恥行徑。但是她剛一走開,他馬上意識到這件事將會使你遭受多大的不幸,並感覺到把它糾正過來是多麼重要。他急奔下樓,仍然是披著衣服,光著腳,打開那扇窗戶,跳到外面雪地裡,沿著小道跑去,在月光裡他瞧見一了黑影。喬治·伯恩韋爾爵士正企圖逃跑,但是被阿瑟捉住了,兩個人在那裡爭奪起來,你的孩子抓著皇冠的一端,而他的對手抓著另外一端。扭打之間,你的兒子揍了喬治爵士一拳,打傷了他的眼部。這時忽然間有什麼東西被拉斷了,當時你的兒子發現皇冠已經在他手裡,便急忙跑回來,關上窗戶,上樓到你房內,正在察看那扭壞了的皇冠並用力要把它弄正的時候,你就出現在現場了。」
「這是可能的麼?」那銀行家捏了一把汗說。
「正當他認為他很值得你最熱烈地感謝的時候,你對他的謾罵激起了他的怒火,他不能既說明實際情況而又不致於出賣肯定值得他認真考慮手下留情的人。他認為應有騎士風度,於是將她的秘密隱藏了起來。」
「這就是為什麼她一看到那頂皇冠便發出一聲尖叫昏了過去。」霍爾德先生大聲嚷著,「噢!我的天!我真是瞎了跟的蠢人!是的,他要求過我讓他出去五分鐘!這親愛的孩子是想到爭奪的現場去尋找那皇冠的失落部分。我是多麼殘酷無情地冤枉了他!」
「當我來到你屋子的時候,」福爾摩斯接著說,「我立即到四周仔細地察看了一下,看看雪地裡有什麼痕跡有助於我的調查。我知道從前天晚上到現在沒有再下過雪,並且這期間恰好有重霜保護著印跡。我經過商販所走的那一條小路,但是腳印都已經被踐踏得無法辨別了。不過,正好在它這一邊,離廚房門稍遠的地方,卻發現有過一個女人站在那裡同一個男人談話時留下的痕跡,那裡的腳印有一個是圓的,這正說明此人有一條木製的假腿。我甚至可以斷定有人驚動了他們,因為有那個女人趕緊跑回到門口的痕跡,這可以從雪上前腳印深後腳印淺的形狀看出來。那個裝木頭假腿的人看來在那裡呆了一會兒才走開。我那時猜想這可能是那女僕和她情人。有關他們的事你已經告訴過我。後來我經過調查證明確是這樣。我到花園裡繞了一圈,除了雜亂的腳印外,別的沒看到什麼,我知道這是警察留下的;但是我到了通往馬廄的小道時,印在雪地上的一段很長很複雜的情景便展現在我的面前。
「那裡有兩條穿靴子的人的腳印,另外還有兩條,我很高興地看到這是一個打赤腳的人的腳印。我立刻根據你曾經告訴過我的話證明後兩條腳印是你兒子留下的。頭兩條腳印是來回走的,而另兩條則是跑得很快的腳印,而且他的腳印在有些地方蓋在那穿靴的腳印上,顯然他是在後頭走過去的。我隨著這些腳印走,發現它們通向大廳的窗戶,那穿起靴的人在這裡等候時將周圍所有的雪都踩得溶化了。隨後我到另外一邊,這裡從那小道走下去約有一百多碼。此外,我看出那穿起靴的人曾轉過身來,地上的雪被踩得縱橫交錯,狼藉不堪,好像在那裡發生過一場搏鬥,並且最後我還發現那裡有濺下的幾滴血,這說明我沒弄錯。這時,那穿皮靴人又沿著小道跑了,在那裡又有一小灘血說明他受了傷。當他來到大路上另一頭時,我看見人行道邊已經清掃過,所以線索就此中斷。
「在進屋子時,你記得,我曾經用我的放大鏡驗視大廳的窗台和窗框,我馬上看出有人從這裡進出過。我能夠分辨出腳的輪廓,因為一隻濕腳跨進來時曾在這裡踩過。那時我對於這裡出過什麼事就形成了初步的看法。也就是說,一個人曾在窗外守候過;一個人將綠玉皇冠帶到那裡;這情況被你的兒子看見了。他去追那個賊,並和他格鬥;他們兩個人一起抓住那皇冠,一迫使勁爭奪,才造成並非任何單獨一個人所能造成的那種損壞。他奪得了戰利品回來,但卻留下一小部分在他對手的手中。我當時所能弄清的就是這些。現在的問題是,那個人是誰?又是誰將皇冠拿給他的?「我記得有一句古老的格言說道,當你排除了不可能的情況後,其餘的情況,儘管多麼不可能,卻必定是真實的。我知道,一定不是你將皇冠拿到下面來的,所以剩下來只有你的侄女和女僕們。但是如果是女僕們幹的事,那為什麼你的兒子願意替她們受過呢?這裡沒有可以站得住腳的理由。正因為他愛他的堂妹,所以他要保守她的秘密,這樣解釋就很通了。更因為這秘密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就越要這樣做。當我記起你說過曾經看到她在那窗戶那裡,後來她見到那皇冠時便昏過去,我的猜測便變成十分肯定的事實了。「但是,是誰可能成為她的共謀者呢?顯然是一個情人,因為還有誰在她心上可以超過她對你的愛和感恩之情呢?我知道你深居簡出,你結交的朋友為數有限,而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卻是其中之一。我以前曾聽到過他在婦女當中臭名昭著。穿著那雙皮靴並持有那失去的綠玉的人一定是他。儘管他明白阿瑟已經發覺是他,他依然認為自己可保無虞,因為這小伙子只要一詞之吐露,就不能不危及他的家庭。
「好啦,憑你自己良好的辨別力就能聯想到我採取的第二個步驟是什麼。我打扮成流浪漢的樣子到喬治爵士住處,結識了他的貼身僕人,知道了他的主人前天晚上劃破了頭。最後我花了六個先令買了一雙肯定是他主人扔掉的舊鞋。我帶著那雙鞋來到斯特裡特哈姆,並核對出。它和那腳印完全相符,一絲不差。」
「昨天晚上,我在那條小道上見到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霍爾德先生說。
「一點不錯,那就是我。我感到我已經查到了我所要查的人,所以我就回家更換衣服。這裡有一個微妙的角色要我扮演,因為我感到必須避免起訴才不致出現醜聞,而且我明白如此狡猾的一個惡棍一定會看出在這件事上我們的雙手是受到束縛的。我登門找他。開始的時候,自然,他矢口否認一切。但是,當我向他指出發生的每一具體情況以後,他從牆上拿下一根護身棒企圖威嚇我。然而,我懂得我要對付的是什麼人,我在他舉棒打擊以前,迅即將手槍對著他的腦袋。這時他才開始有點理性。我告訴他我們可以出錢買他手裡的綠玉——一千鎊一塊。這才使他顯出一種十分後悔的樣子。「啊唷,糟透了!」他說他已經把那三塊綠玉以六百英鎊的價格賣給人家了。我在答應不告發他之後,很快就從他那裡得到了收贓人的住址。我找到了那個人,和他多次討價還價後,我以一千鎊一塊的價格把綠玉贖了回來。接著我就去找你的兒子,告訴他一切都辦妥了。終於,我在可稱之為真正艱難辛苦的一天之後,兩點鐘左右才上床睡覺。」
「這一天可以說是將英國從一樁公之於眾的大醜聞中救了出來,」銀行家說著站起身來,「先生,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感謝你,但是你會看到我不會辜負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本領實在是我前所未聞的。現在我必須飛快地去找我親愛的兒子,為我冤枉了他向他道歉。至於你所談到的關於可憐的瑪麗的事,使我傷心透了。你的本領再大,恐怕你也說不出她現在是在哪裡吧!」
「我想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福爾摩斯回答說,「喬治·伯恩韋爾爵士在哪裡她就在哪裡。同樣,還可以肯定地說,不論她犯了什麼罪,他們不久就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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