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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窗
作者:康奈爾·伍爾裡奇

  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我從沒聽見過他們的聲音.嚴格說來,我甚至沒見過他們,因為相隔那樣的距離,他們的臉太小,根本說不清有些什麼特徵。但是,我可以構想出一張他們來來去去、他們的日常習慣和活動的時間表。他們是我周圍的後窗居民。
  誠然,我覺得這的確有點兒像窺視,由於過分的專注,甚至會被誤解成窺視者湯姆(英國傳說中人物,是考文垂市的一個裁縫,因偷看戈黛娃夫人裸體騎馬過市而致雙目失明)。這不是我的過錯,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這段時間裡,我的活動受到嚴格的限制。我可以從窗前回到床上,從床上走到窗前,僅此而且。在天氣溫暖的時候,那扇凸窗是我後房間最吸引人的地方。窗子沒有裝紗窗,所以我只有把燈關掉才能坐在那裡,否則的話,周圍所有的蟲子都會在我身上叮。我不能睡覺,因為我常常要做大量的鍛煉。我從來沒有養成用讀書來排遣煩惱的習慣,因此也沒把書打開。嗨,我該幹什麼呢.就這麼緊閉雙眼坐在窗前?

  不妨胡亂地看上幾眼:在正前方,方窗子裡,有一對緊張不安的小夫妻,二十不到的年紀,剛剛結婚,要他們在家裡待上一個晚上,簡直像殺了他們。他們總是那麼匆匆忙忙地要出去,不管去哪裡,從來記不住關燈。在我看見的次數中沒有一次是例外。但是,他們也從來沒有忘記關燈。我想把這稱作延遲的行動,往後你們就會明白。每次外出五分鐘左右,那個男的就會發瘋似的奔回來,也許是從街上一路奔回來,匆匆地去關開關。然後,出去的時候,在黑暗中絆倒在什麼東西上。那兩個人讓我暗暗好笑。
  往下是第二戶人家,窗子的視角已經窄了點。那裡每天晚上也有一盞燈會熄掉。關於這盞燈的事,常常使我略感悲傷。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住在那裡,我想是個年輕的寡婦。我會看見她將孩子放在床上,然後俯下身於去親她,依依不捨的樣子。她會將燈光避開孩子,坐在那裡畫眉毛抹口紅。然後,她就出去.不到天快亮的時候她是不會回來的。有一次我還沒睡,往哪裡一看,只見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腦袋埋在雙臂理。這樣的事情,常常使我略感悲傷。
  再往下是第三戶人家,屋子裡的情景什麼也看不見,幾扇窗子只剩下些狹長的口子,就像中世紀的城垛一樣,這是由於透視的緣故.我們繞過了它,看見盡頭的那棟樓。它的正面又暴露無遺,因為它與別的房子,包括我的那間在內,形成直角,填住了所有這些房子所背靠的內部的凹陷。從我那圓形的凸窗,我可以看到那裡面,就像看一個後牆被拆除的玩具小屋一樣方便。按比例縮減到同樣大小。
  這是一座公寓樓。它在最初的設計時,就有意與眾不同,不僅僅是分割成帶傢具的房間。它比周圍其他的房子都高出兩層樓,並有後樓太平梯,以顯示它的特色.但是它舊了,顯然無所收益。目前正在對它進行現代化改造之中。他們沒有同時對整棟樓進行清理,而是一層一層地進行,為的是盡可能少損失一點租金收入。在它讓人看見的六套後房間中,最頂上的已經裝修完畢,但還沒有租出去。現在,他們在裝修第五樓的房間,斧鑿聲和鋸木聲使得上上下下窩在大樓「裡面」的人都不得安寧。
  我為四樓的那對夫妻難過。我常納悶,他們怎麼忍受得了頭頂上的那份暄鬧。更何況,做妻子的還是個老病鬼;儘管相隔較遠,但是從她那有氣無力的行動和露天只穿浴袍的樣子,我可以看得出她有病。有時候我看見她坐在窗前,抱著頭。我常納悶,做丈夫的為什麼不請個大夫來為她看看,不過,也許他們付不起錢。他好像沒有工作。在拉下的窗簾後面,他們臥室的燈常常亮到深夜,似乎她病況不好,他坐著陪她。特別是有一個晚上,他想必是不得不陪她通宵,直到天快亮時,燈還不熄。倒不是說我一直坐在那裡看著,而是到凌晨三點,當我最終從椅子上起來,想到床上去,試試能不能睡一會兒時,他們的燈還亮著。到了黎明時分,我仍然沒能睡著,就跳躍著回到窗前,那盞燈還在棕黃色的窗簾後面隱隱約約地向外窺視。

  幾分鐘之後,隨著第一道曙光的出現,燈光突然從窗簾四周暗掉,眨眼之間,不是那個房間,而是另外一個房間的窗簾——所有的窗簾原先都拉了下來——拉了上去,我看見他站在那裡朝外張望。
  他手裡夾著一支香煙,我看不見,但是從他不斷將手伸到嘴邊那種神經質的抽搐以及從他頭頂冒出的青煙,我可以判斷出來。我想他是在為妻子擔憂。我並不為此而責怪他。每個做丈夫的都會這樣的。她肯定是在經受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折磨之後,剛睡了過去。接著,最多又過一個小時左右,鋸木聲和水桶的碰撞聲又將在他們頭頂響起。嗨,這不關我的事,我對自己說,但是他真的應該將她搬出那裡。如果我有一個生病的妻子……
  他稍稍向外探著身子,也許超出窗框一英吋,小心翼翼地瀏覽著他前面空四方院裡緊挨在一起的房屋的後部。即便在遠處,當一個人在發呆時,你也能看得出來。他抬著頭的樣子煞有介事,但是他其實並沒有盯住任何一個地方看,他是在慢慢地瀏覽那些房子,從在他對面的我這裡開始。瀏覽到最後,我知道他的目光又會躍到我這裡,再從頭看起。沒等他重新開始,我在房間裡先往後退了幾步,讓他的目光安全通過。我不想讓他覺得我坐在那裡窺探他的私事。我的房間裡還有足夠的灰濛濛的夜色使我稍稍的後退不致引起他的注意。

  一會兒之後,我回到了原先的位子,他已經走了。他又拉起了兩幅窗簾。臥室的窗簾依然沒有拉起。我隱隱納悶,他為什麼要那樣特別、仔細地凝視他周圍那些後窗,他的目光掃了半個圓圈。在這樣的時候,窗前根本沒有人,當然,這並無關緊要。這只是有點兒怪,跟他為妻子擔心、不安的心情不合拍.當你擔心、不安的時候,那是一種內心的專注,你看任何東西都是視若無睹。當你大範圍地掃視窗子時,那就暴露了你表面的專心,外在的興趣。一個人很難將二者調合起來。把這種矛盾的現象稱作微不足道的小事恰恰增加了它的重要性。只有像我這樣閒得發慌的人才會注意它。
  打那之後,從那套房間的窗子來判斷,那裡面依然毫無生氣.他肯定不是出去就是上床了。三幅窗簾保持在正常的高度,遮著臥室的窗簾依然下著。沒多久,山姆,我的白天男傭給我買來了雞蛋和晨報,我得用報紙消磨掉一段時間。我不再去想別人家的窗子,盯著它們看。

  整個上午,太陽在向橢圓形的天空的一邊斜去,下午,它移到了另外一邊。然後,從兩邊看,它都在下墜,又到了晚上——又一個白天過去了。
  四方院周圍的燈紛紛亮起。隨處都有一堵牆,像傳聲板似的,將開得太響的收音機的一段節目傳過來.如果你仔細聽,還能聽見裡面夾雜著碟子的碰撞聲,隱隱的、遠遠的。作為他們生命的小小的習慣之鏈自行解開。他們都被那些小小的習慣束縛著,比任何獄卒設計的約束衣束縛得都緊,儘管他們自以為是自由之身。那對緊張不安的小夫妻在夜色中朝空曠的地方狂奔,他忘了關燈,又奔回來,把燈關掉,在第二天黎明到來前,他們的家一直是黑乎乎的。那個女人將孩子抱上床,傷心地伏在小床上,然後萬般無奈地坐下來抹口紅。
  在那個與長長的內「街」成直角的四樓的套房裡,三幅窗簾依然拉起著,第四幅則整天都拉得嚴嚴實實.我一直沒有意識到它,因為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特別留意過它,或想到過它。白天,我的目光偶爾也許曾停留在那些窗子上面,但我的思緒卻在別處。只是當最旁邊一個房間(他們的廚房)拉起的窗帝后面一盞燈突然亮起的時候,我才意識過。那些窗簾整天都沒人動過。那也把另外一件事情帶進我的頭腦,而在此之前我根本都沒想過:我一天都沒看見那個女人了。在這之前,我一直都沒看見那些窗子裡面有生命的跡象。
  他從外面進來了。門在他們廚房的對面,窗子的另一邊。他頭上戴著帽子,所以我知道他剛從外面進來。
  他沒有將帽子脫下。好像不再有人將它脫下似的。相反,他將一隻手插進頭髮根裡,將帽子朝腦後一推。我知道,那個動作並不表示在擦汗。人們擦汗的時候,手會往旁邊一甩,而他是往上掠過額頭。那是表示某種煩惱或沒有把握。再說,如果他是熱得難受的話,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應該是乾脆將帽子脫掉。

  她沒有出來接她。那條將我們束縛的、牢固的習慣、習俗之鏈的第一節啪地一聲裂開了。
  她一定病得很厲害,所以整天躺在床上,在那個窗簾拉低的房間裡。我注視著。他站在老地方,離那裡兩個房間.期望變成了驚奇,驚奇變成了不解。真怪,我想,他怎麼不到她那裡去。至少也要走到門口,朝裡面看看她怎麼樣了。

  也許她睡著了,他不想打擾她。接著我立即又想到;但是他看都沒朝裡面看過她,怎麼能肯定她睡著了呢?他只是一個人走了進來。
  他走上前來,站在窗口,像天剛亮時一樣。山姆早已將我的碟盤拿了出去,我的燈關掉了。我堅守我的崗位,我知道在這黑乎乎的凸窗裡面,他看不見我。他一動不動地在那裡站了幾分鐘。現在他的神態顯出很正常的內心專注的樣子。他朝下茫然凝視,陷入沉思之中。
  我對自己說,他在為她擔心,像任何男人會為自己的妻子擔心一樣。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不過,奇怪的是,他居然讓她待在那樣的黑暗之中,不走近她。如果他為她擔心,為什麼回來時不至少在門口朝裡面看看她呢?這又是內部動機與外部表現的一種微小的不協調。就在我這麼思忖的時候,原先的那種不協調,就是我白天注意到的那種,又重複了。他回過神來,抬起了頭,我看得出來,他又在慢慢地環視後窗的全景。確實,這次燈光是在他的後面,但是已經足以讓我看出他腦袋細微但不間斷的擺動。我小心翼翼地紋絲不動,直到遠處的目光安全地從我這裡通過。行動容易招人眼目。

  他為什麼對別人家的窗子那麼有興趣呢,我超然地納悶著。當然,幾乎是在同時,一道有效的剎車砰地剎住了這個過於漫延的念頭:看看誰在講話。你自己又怎麼樣呢?
  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不同之處。我沒有什麼要擔心的。而他,也許有。

  窗簾又放了下來。不透光的米色窗簾後面,燈還亮著。但是在那幅整天沒拉起的窗簾後面,那房間依然漆黑一片。
  時間過去了。很難說過去了多久——一刻鐘,二十分鐘。一個後院裡,有一隻蟋蟀在啾鳴.山姆在回家過夜之前進來看看我需要什麼東西。我說不要什麼了——沒事了,走吧。他耷拉著腦袋在那裡站了一分鐘。然後,我看見他輕輕搖搖頭,好像是針對某件他不喜歡的東西。「什麼事?」我問。
  「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我的老母親告訴過我,而她一輩子沒對我說過謊。我也從沒見它失靈過。」
  「什麼,那只蟋蟀?」
  「任何時候,只要聽到一隻蟋蟀在叫,那就是死的徵兆——就在附近。」
  我用手背朝他甩了一下。「嗯,它不在這裡,所以你不必害怕。」
  他出去了,嘴裡還固執地嘟噥著:「可是它就在附近。離這兒不太遠。肯定是的。」
  門在他背後關上了,我一個人留在黑暗中的屋子裡。

  這是個悶熱的夜晚,比昨天晚上更悶,即便坐在打開的窗前,我也感到透不過氣來。我納悶,不知道他怎麼——對面的陌生人——能夠在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後面承受這樣的悶熱。
  就在我這麼漫無頭緒地思索著這件事情,眼看著就要想到點子上,產生某種懷疑的時候,窗簾又拉了起來,我的那個疑點又溜走了,像原來一樣沒有定形,也沒逮到個機會落到任何實處。
  他站在當中的窗子前,那是起居室。他脫去了外衣和襯衫,只穿著背心,光著膀子。他自己承受不住,我想——悶熱。
  起先,我猜不出他要幹什麼。他似乎在垂直方向,也就是上上下下地忙碌,而不是橫向的忙碌。他待在一個地方,但不斷地頭往下一縮,不見了人影兒,接著身子往上一長,又露面了,間隔時間不規則。簡直像是在做健身運動,只是下蹲起立的時間不那麼平均罷了。有時候,他下蹲的時間很長,而有時他一下子就審起來。有時候,他會迅速連續地下蹲兩三次,那裡有一種伸展得很開的黑色的V將他與窗子隔開。不管那是什麼,反正窗台將我的視線往上面引去,我看見了那個V上有一根長薄片。那個V的作用只是擋掉他的背心的下擺,也許只擋掉十六分之一英吋。但我在別的時候沒有見過它,我說不出那是什麼。
  突然,自打窗簾拉起後他第一次離開了它,繞過它來到了外面,在房間的另外一個地方彎下腰去,又直起腰來,抱著一捧東西,從我這裡看過去像是五顏六色的三角旗。他走到V後面,將那些東西甩過V,讓它們往下滾落,然後擱在了那裡。他身子往下一縮,好久沒見他的影子。
  那些甩過V的「三角旗」在我的眼前不斷變換著顏色。我的視力很好。一會兒時白色,一會兒是紅色,再一會兒又是藍色。
  接著,我明白了。它們是女人的衣服,他在一件一件地往下拉,每次都是拉最上面的一件。突然全都不見了,V又成了黑的、空的,他的身體又出現了。現在我明白那是什麼,他在幹什麼了。那些衣服告訴了我。他也為我證實。他把雙臂向V的兩端張開,我看得見他急拉猛拽,好像在使勁往下壓,突然,那個V折了起來,變成了一個立體的鍥形。然後他上半身作著滾動的樣子,那個鍥形消失在一個角落裡。
  他在收拾一隻箱子,將他妻子的東西收拾進一隻直立的大箱子裡。

  不一會兒,他又出現在廚房的窗子前,在那兒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我看見他抬起胳膊掠過前額,不是一次,而是好幾次,然後往空中一甩。誠然,在這樣的夜晚幹這活也真夠熱的。然後,他順著牆住上摸,拿下了一件東西。既然他是在廚房裡,我的想像力告訴我那是一個櫃子、一個瓶。
  後來,我看見他的手朝嘴邊迅速遞了兩三回。我寬容地對自己說:收拾過一隻箱子後,十個男人中有九個會這麼做——好好喝上一通。如果第十個人不這麼做,那只是因為他手邊沒有酒。
  然後,他又走近窗子,站在窗子旁邊,所以他的腦袋和肩膀都只露出一丁點兒。他凝神向外窺視黑乎乎的四方院子,掃視那一排排窗子,這會兒,大部分窗子裡都沒點燈。他總是從我的窗子的對面,也就是他的左面看起,看上一圈。
  這是我一個晚上看見他第二次這樣做。清晨也做過一次,一共是三次。我暗暗好笑。你簡直會以為他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也許什麼也沒有,只不過是一種小小的怪癖,而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我自己也有,每個人都有。
  他退回房間裡,房間的燈媳掉了。他的身影進入隔壁一個依然亮著燈的房間,起居室。那個房間接著也熄了燈。他走進第三個房間,也就是整天沒拉起窗簾的臥室時,沒有開燈,我並沒感到意外。他不想打擾她,當然——特別是如果她明天要出門去療養的話,從他給她收拾箱子可以看出來。上路之前她需要一切她所能夠得到的休息。摸黑上床對他來說簡單得很。

  但是,過了一會兒,在黑燈瞎火的起居室裡,突然亮起了火柴擦出來的火花,這倒讓我吃了一驚。他肯定是躺在那裡,打算在沙發或別的什麼東西裡過夜。他根本沒走進臥室,一直待在臥室外面。這倒叫我百思不得其解。這也太麻木不仁了。
  十來分鐘後,又有火柴亮了一下,還是來自那個起居室的窗子。他無法入眠。
  這個夜令我們兩個同樣陷入沉思——一個是凸窗裡極好奇心迷住的人,一個是四樓套房裡一支一支抽著煙的人——卻都沒有得到任何答案。只有那只蟋蟀在無休無止地啾鳴。
  曙光初露,我又回到了窗前。不是為了他。我的被褥像一床滾燙的炭。當山姆進來為我收拾時,發現我在窗子前。「你會把身體弄垮的,傑弗先生,」他只這麼說了一句。
  一開始,對面一時間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然後,突然間,我看見他的腦袋從起居室下面的什麼地方冒了出來,所以,我知道我沒清錯;他在那裡的沙發或安樂椅裡過了一夜.現在,當然咯,他會去看望她,看著她怎麼樣,是不是好了一點。這只是一種普通的人性。就我判斷,他有兩個晚上沒走近過她了。
  他沒有去看她。他穿好衣服,朝對面走去,進了廚房,站在那裡,雙手並用,狼吞虎嚥地吃了點東西。然後,他突然轉過身來,走到一邊。我知道那是套房的門的方向,好像是聽到了什麼召喚,門鈴響之類.

  不錯,轉眼間他就回來了,後面跟著兩個戴皮圍裙的男人。捷運公司的僱員。我看見他站在一旁,那兩個人費力地將那個黑色的立體楔形的東西往他們來的那個方向搬。他不單單是袖手旁觀。他守在他們旁邊,來回走動著,他焦慮地要看到他們把這件事幹好.
  然後,他又一個人回來,我看見他用手臂擦著頭,好像出力幹活,弄出一身汗的是他,而不是他們。
  他就這樣打發走了她的箱子,送到她要去的地方。就是這麼回事。
  他又順著牆壁往上摸,拿下了一件東西。他又在拿酒喝。兩口、三口。我對自己說,有點兒困惑。是的,但這次他沒在收拾箱子。箱子昨天晚上已經收拾好了。那這次干的什麼重活呢?弄出這一頭汗,而且還需要烈酒刺激?
  現在,過了這麼多個小時之後,他終於進屋看她去了。我看見他的身影經過起居室,進了臥室。那幅一直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現在拉了上去。然後他回過頭,看看身後。那副樣子,即使從我這兒看過去,也不會看錯。他沒朝某個固定的方向著,像人們看一個人那樣.而是從一邊看到另一邊,從上面看到下面,又看四周,就像是在打量——一個空房間.
  他後退一步,稍微彎下點身子,雙臂猛地往前一伸,一條沒人用的墊被和臥具就倒放在了床腳跟前,就那麼攤放在那裡,被子裡沒有人。不一會兒,第二套又放了上去.
  她不在那裡。
  人們愛用「延遲的行動」這個詞。這時我明白了它的意思。整整兩天的時間裡,一種無形的不安,一種不切實際的懷疑,我不知該怎麼稱呼它,一直在我得腦子裡盤旋,像一條飛蟲尋找降落的地方.不止一次,就在它準備降落下來的時候,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件微不足道的但又令人鼓舞的事情,比如根本很不正常地拉嚴了很久的窗簾的升起,就足以讓它繼續漫無目的飛舞,不讓它停留過久,讓我能認出它來.接觸點久久地等候在那裡,等著接受它。現在,出於某種原因,在他將空被褥倒放上去的一剎那之後,它落地了——嗖!接觸點擴大了——或者說爆炸了,你想怎麼說都行——變成了一樁確鑿無疑的謀殺.
  換句話說,我腦子的理智成分遠遠及不上本能和下意識的成分。延遲的行動。現在這個行動趕上了那一個行動。從這個同步中進出的信息是:他對她做了手腳!
  我朝下望去,我的手抓住我的護膝,它被扎得這麼緊。我用足力氣把它拉開。我堅定地對自己說:再等一會兒,小心點,別著急。你什麼也沒看見。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只有一個不過硬的證據:你沒再見到她。
  山姆站在餐具室的門口看著我。他責怪說:「你什麼都沒吃。你的臉像塊裹屍布。」
  摸上去是有這種感覺。當臉上的血色不由自主地消失時,真有這種感覺,這種刺激人的感覺。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他支走,別讓他來打擾我的思路,於是我說;「山姆,樓下那幢樓的門牌號碼是多少?別將頭往外伸得太長,朝它呆著。」
  「不是瑟姆芬就是貝尼迪克特大街。」他搔著脖子,頗有把握地說。
  「這我知道。馬上跑到轉角上去,看看確切的號碼,好嗎?」
  「你為什麼要知道那個呢?」他邊問邊轉身要走。
  「不關你的事,」我耐著性子但口氣堅定地說,對付這種局面,這樣的態度永遠都是行之有效的。就在他要關門的時候,我在他身後叫道:「你到了那裡之後,到門洞裡去,從郵箱上看看,能不能知道住四樓後間的是誰.別搞錯了.留心別讓人注意到你。」
  他邊走邊嘀咕,好像是說,「一個人整天沒事可幹,光是閒坐,他肯定會想些討厭之極的事情出來——」門關上了,我坐下來,這下該好好動一番腦筋了。
  我對自己說;你這種可怕的推測到底有什麼根據呀?讓我們看看你得到了什麼吧。只不過是他們的週而復始的日常習慣的這架機械裝置,鏈帶,出了點小毛病。1.第一天晚上燈光通宵未滅。2.第二天晚上他比平時晚進來。3.他沒有脫下帽子。4.她沒有出來接他——在燈光通宵未滅的前一天晚上以來,她沒有露面。5.他收拾完她的箱子後喝了酒。但是,第二天早晨,剛把她的箱子送走,他就喝了三口烈酒。6.他內心不安,焦慮,但是強加於這上面的是外部那種對周圍的後窗的不正常關心,這是很不協調的。7.在箱子送走前的那個晚上,他睡在起居室裡,沒有走進臥室。
  很好。如果她第一個晚上就病了,他為了她的健康而將她送走,那就自動將上述的第1、2、3、4點消除。剩下第5點和第6點就無關緊要、沒有犯罪嫌疑了.但是突然出現了第7點,第1點就難以解釋了。
  如果她在第一個晚上一生病就離開了家,那麼他為什麼上個晚上不想睡在他們的臥室裡呢?傷感?難說。一個房間裡有兩張上等的床,而另一個房間裡只有一隻沙發或不舒服的安樂椅.如果她真的走了,他為什麼不進臥室去呢?只是因為他想念她,因為他孤獨?一個成年男人不應該那樣。沒錯,她那時還在臥室裡.
  這時,山姆回來了,他說:「那幢房子是貝尼迪克特大街525號.住在四樓後間的是拉爾斯·索沃爾德夫婦。」
  「噓,」我叫他噤聲,並用手背示意他別擋住我的視線。
  「要知道的是他;不想知道的也是他,」他坦然地嘀咕道,忙他該忙的去了。
  我開始費心思索。如果她還在那裡,在昨天晚上她所在的臥室裡,那麼她不可能去了鄉下,因為今天我沒見她出過門。如果她昨天一早就離開了,所以我沒看見,這還說得過去,因為我睡了幾個小時覺,那段時間是個空檔。但是今天早上我比他先起床,我在窗前坐了一會兒,才看見他的腦袋從沙發上抬起來。

  如果說她走了,那只能是昨天早晨走的。那麼他為什麼直到今天一直將窗簾拉嚴,被褥動都沒動呢?最重要的是,昨天晚上他為什麼待在臥室外面呢?顯然她沒有走,還在那裡。今天,箱子一送走,他就進了臥室,將窗簾拉起,將被子翻過來,證明她沒在那裡。這就像是一個瘋狂地盤旋的東西,讓人看不清它的真相。
  不,問題也不在這兒。箱子剛一送走——
  箱子。
  問題就在這裡。

  我回頭看看,確信山姆和我之間的門是關緊的。我的手在電話機撥盤上猶豫了一會兒。博伊恩,這件事應該告訴他。他是負責調查謀殺罪的.反正我上次見到他時,他是管這種事的。我並不想跟一群陌生的警探打交道.我不想捲到超出我職責範圍的是非圈子裡去。或者說,辦得到的話,不捲入到任何是非圈子裡去.
  電話接錯了兩次,最後總算接通了,我終於找到了他。
  「喂,是博伊恩嗎?我是哈爾·傑弗裡斯——」
  「你好,你這六十二年來都在哪兒呀?」他熱情地說。
  「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說。現在我要你做的是記下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準備好了嗎?拉爾斯·索沃爾德,貝尼迪克特大街525號,四樓後間。記下了嗎?」
  「四樓後間。記下了。幹什麼呀?」
  「調查。如果你開始調查的話,我堅信你會在那裡發現一起謀殺案。不是為這件事,別來看我——我有把握。在這之前,那裡一直住著一對夫妻。現在只剩下那個男的了.今天早晨,那個妻子的行李箱被送了出去.如果你能發現一個人看見她把她自己留在——」

  像這樣大聲地發號施令,何況對方還是個副探長,我自己聽著都覺得有點輕率.他遲疑地說,「好吧,不過——」然後,他檢受了我的發號施令。因為我是報案的人。為此我甚至徹底離開了窗子。我能夠對他發號施令,並且不受責怪,因為他與我相識有年,他不懷疑我的可靠性。在這個大熱天,我不想讓我的房間裡亂糟糟地擠滿警察和偵探,輪流窺探那個窗子。讓他們從正面去接觸吧。
  「嗯,我們要看看我們會看到些什麼,」他說。「我會隨時把情況告訴你的。」

  我掛斷電話,坐回到窗子前,注視,等待著事態的發展。我的位子像個大看臺。或者不如說是在後台的位於.我只能從佈景後面看,無法從前面看。我無法看見博伊恩開始工作。我只能看見結果,如果真有什麼結果的話。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什麼也沒發生。我知道,警察的工作向來是秘密進行的,他們一定已經在干了。四樓窗子那兒的人影兒依然清晰可見,孤單單的,沒有受到打擾,他沒有出去。他坐立不安,在房間之間竄來審去,每一個地方都沒有停留很久,但是他沒有出去。一會兒我看見他又吃起了東西——這回是坐著吃的——一會兒他刮了臉,又一會兒他甚至想看報;但是沒多久又把報紙擱下了。
  無形的小輪子在他四周轉動。雖然只是剛剛起步,又小又無害。我暗暗納悶道,如果他知道的話,他還會那樣呆呆地留在那裡嗎,他會不會衝出門去溜走呢?這倒不是取決於他有沒有罪,而是取決於他是不是感到自己有豁免權,感到自己能騙過他們。我自己已經確信他是有罪的,否則我也不會採取我已經採取的步驟。
  三點鐘,我的電話鈴響了。博伊恩來了回電。
  「傑弗裡斯嗎?嗯,我不知道。你剛才的話說得沒頭沒鬧,你就不能說得稍微詳細一點嗎?」
  「為什麼?」我搪塞說,「我為什麼非得說呢?」
  「我派了個人去那裡偵查.我剛得到他的匯報。大樓看門人和幾個鄰居都說她昨天一早到鄉下去療養了。」
  「等一下。根據你派去的人的匯報,他們中有人看見她都嗎?」

  「那麼,你所得到的只是他給你的二手資料,而他的話沒有任何根據。不是一個目擊證人的陳述。」
  「那個男的給她買了車票並且送她上了火車,他從車站回來時被人碰上了。」
  「這個說法還是沒有根據的,屬於間接證明。」
  「我派了個人到車站去,可能的話,再找票務員問一下.不管怎麼說,在那麼個大清早,他是很惹人注目的。當然,我們正密切注視著他,同時,監視他的一切行動。只要一有機會我們就會衝進去搜查他的屋子。」
  我有一種預感,即使他們真的這麼做,也不會發現什麼.
  「別指望從我這裡得到更多的線索。我已經把這件事交給你們了。我把該交出去的都交出去了。一個姓名,一個地址,還有一個意見。」
  「是的,在這以前,我一向高度重視你的意見,傑弗——」
  「但是現在不重視了,是不是?」
  「一點都不。問題是,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找到任何似乎與你的感覺吻合的東西。」
  「到目前為止,你們還沒有走得很遠。」
  他又回到了他的老調子上。「嗯,我們要看看我們會看到些什麼。待會兒告訴你.」
  又過去了一個小時左右,太陽落山了。我看見對面那個人著手準備外出。他戴上了帽子,把手插在口袋裡,靜靜地站在那裡朝它看了一會兒。在數零錢,我猜想。我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感覺:一種壓抑住的興奮,知道他一走,那些偵探們就會進去。我看見他最後朝房間四周看了一眼,便冷冷地想:兄弟,如果你要藏什麼東西,現在是藏地時候了。

  他走了。套房裡頓時空無一人,但我相信那是一種假象。這時候,就是火災警報也別想讓我的目光離開那些窗子。突然,他剛剛從那裡出去地那扇門稍稍打開,兩個人一前一後地潛了進來。現在他們來了。他們將門在身後關上,立刻分散開來,忙碌起來。一個進了臥室,一個進了廚房,他們開始從套房的這兩個頂端幹起來,各自往另一個頂端搜去。他們搜得很徹底。我看得見他們把每一件東西都從上查到下。他們一起進了起居室.一個人查看一個角落,另外一個人查看另一個角落.
  在聽到警報之前,他們已經幹好了。我可以從他們直起身子,站在那裡,洩氣地對視了一會兒的樣子看出這一點。然後,兩人同時猛地轉過頭去,肯定是門鈴聲表明他回來了,他們迅速跑了出去。
  我倒沒有過分地沮喪,這是我預料之中的。我一直覺得他們在那裡不會找到什麼罪證。那只箱子已經運走了。
  他進來了,臂彎裡挾著一隻大大的褐色紙包。我緊緊盯著他,想看看他是不是發現他不在時有人進過他的屋子。顯然他沒發現。他們做這種事是行家。
  那天晚上他就一直待在那裡。直挺挺地坐著,安然無恙。他胡亂喝了點酒,我看見他坐在窗前.他的手不時地會舉起來,但是喝得並不過度。現在,顯然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緊張的時候已經過去——箱子已經送出。
  一個晚上注視著他,我暗暗思忖:他為什麼不出去?如果我猜得不錯——我確實沒錯——既然箱子已經送出,他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呢?答案是現成的!因為他不知道已經有人盯上了他。他認為不必著急。她一走,他就走,反而危險,不如再待一會兒。
  夜在消逝。我坐在那裡等著博伊恩的電話.電話來得比我預計的要遲。我在黑暗中拎起話筒。這會兒,對面那個人準備上床了。他原先一直坐在廚房裡喝酒,這會兒站了起來,關掉了燈。他進了起居室,打開了燈.他開始將襯衣的下擺從褲腰帶裡拉出來。我耳裡聽著博伊恩的聲音,眼睛卻盯著對面那個人。三角關係.
  「喂,傑弗!聽著,什麼都沒找到。他出去的時候我們搜查了那裡——」
  我差點想說,「我知道你們搜過了。我看見的,」但我及時止住了。
  「——什麼都沒找到。但是——」他停了下來,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說。我不耐煩地等著他往下說。
  「在樓下他的信箱裡我們看見了一張寄給他的明信片。我們用彎的大頭針將它從信箱裡勾了出來——」
  「怎麼樣呢?」
  「是他妻子寄來的,昨天才寫的,是從內地的某個農場發出的。我們抄下了信的內容:『平安到達。已經感覺好受一點。愛你的,安娜。』」
  我無力但固執地說:「你說是昨天才寫的。你有證據嗎?上面的郵戳是幾號?」

  他從扁桃體深處發出表示厭惡的聲音。是對我,而不是對明信片.「郵戳被弄污了,一隻角沾了水,墨跡糊了。」
  「全都糊了嗎?」
  「年和日糊掉了,」他承認說。「時間和月份很清楚。八月。付寄的時間是下午7點30分。」
  這回我從咽喉裡發出了表示厭惡的聲音。「八月,下午7點30——1937或1939或1942。你無法證明它是怎樣進入信箱得,是從郵差得郵袋裡拿出來的呢,還是從別的什麼寫字桌的抽斗底下拿出來的呢?」
  「別說了,傑弗,」他說,「太離譜了。」
  我不知道我會說些什麼。我是說,如果我不是在這時候恰巧看了一眼索沃爾德套房的起居室的話。也許就無話可說,那封明信片動搖了我,不管我承認不承認。但是我一直看著對面。他剛脫下襯衫,燈就熄了。但是臥室德燈沒有亮。起居室裡火柴光在搖曳,低低的,像是從安樂椅或是沙發上發出的。臥室裡有兩張空床,他卻仍然待在臥室外面。
  「博伊恩,」我尖聲說。「哪怕你找到的那張明信片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寄來的我都不在乎。我說那個人把他的妻子幹掉了!去追查他運出去的那只箱子。找到後把它打開——我想你會發現她的!」
  我沒等聽他打算怎麼做,就把電話掛了.他沒有再打過來,我猜想他儘管大聲表示懷疑,畢竟還是會考慮一下我的建議的。
  整個晚上我都守在窗前,死死地盯著。後來又有過兩次火柴光,相隔大約半小時。此後就再也沒有了。他很可能就在那裡睡著了。也許沒有。我自己倒是要睡一會兒了,在初升太陽的強烈光線中,我終於抵擋不住睡意的侵襲。他要幹什麼的話,只會在黑暗的掩護下干而不會等到大白天。暫時不會有什麼要監視的了。他在那裡還有什麼要做的呢?沒有了,只是呆坐在那裡,消磨掉一點令人寬懷的時間。

  好像是五分鐘過後,山姆進來弄醒了我,不過這時已經時正午了。我不高興地說:「我釘了張紙條,讓你別吵我睡覺,你沒看見嗎?」
  他說.「看見的,但是你的老朋友博伊恩警官找你,我想你肯定想——」

  這次是私人訪問。博伊恩沒等我說話就走了進來,也沒多少客套。
  我用話支走山姆:「到裡面去,打兩個雞蛋。」
  博伊恩用鍍鋅鐵皮似的聲音說,「傑弗,你這樣對我是什麼意思呀?因為你。我做了一次大傻瓜。聽了你的話,馬上就派出手下去追查,卻是白費力氣。謝天謝地,我總算沒有幹出更傻的事,將這個傢伙抓起來,帶回去審問。」
  「哦,這麼說來你認為沒有這個必要?」我乾巴巴地問道.
  他露出鄭重其事的神色。「我的部門裡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你知道。我還有上司,我的行動要對他們負責。派我的一個手下坐一天半的火車到上帝遺棄的小車站,深入邊遠小鎮,用的是我們部門的錢,這看起來是件大事,對不對——」
  「你們找到那只箱子了?」
  「我們通過捷運公司找到了它的下落,」他硬邦邦地說。
  「你們打開箱子了嗎?」
  「豈止是打開呀。我們接觸了鄰近地區許多農家,索沃爾德太太坐一輛裝農產品的卡車來到車站,用她自己的鑰匙,親自為我的手下打開了箱子!」

  我從他那裡得到一個臉色,很少有人會從一個老朋友那裡得到這樣的臉色。他站在門口,筆挺挺的,像來福槍的槍桿;「我們把這件事全都忘了吧,好嗎?這是我們能為彼此做的最好的事情。你變得不像你自己,我也損失了一部分零花錢,時間,差點兒發了脾氣.這事就這樣算了.如果你日後還想給我打電話,我會很高興把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你。」
  門砰的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了。

  他衝出去後大約十分鐘裡,我的腦袋像被罩在約束衣裡一樣,毫無知覺。然後,它從麻木中掙脫出來。去警察的吧。也許我拿不出證據給他們,但我可以拿出證據給我自己,用這個方法或那個方法,一勞永逸。我不是錯就是對,他用假面具矇騙了他們。但是他朝著我的背,卻是赤裸的,沒有保護的。
  我把山姆叫了進來。「我們在那個季節坐著摩托艇兜風時用的那隻小型望遠鏡還能用嗎?」
  他在樓下某個地方找到了望遠鏡,拿了進來,吹了吹,用袖子擦起來。我先將它閒擱在我的膝蓋上。我拿過一張紙,一支鉛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你拿她怎麼樣了?」
  我把它裝進一個信封裡封好,信封上沒有寫字。我對山姆說:「這就是我現在要你做的事,我要你表現得靈活一點。你拿著這個,走進525號大樓,上樓到四樓後間,把它從門底下塞進去。你的動作快,至少你以前動作挺快。讓我們看看你的動作是否夠快的,不讓別人抓住你。等你平安下樓之後,稍微按一下外面的門鈴,引起他的注意。」
  他的嘴巴張了開來。
  「別提任何問題,明白嗎?我不是在開玩笑。」
  他走了,我拿起了望遠鏡。
  一兩分鐘之後,我將望遠鏡的焦距對準了他。一張臉躍入鏡頭,我第一次真正看見了他。烏黑的頭髮,不過毫無疑問是斯堪的納維亞血統。看上去像個肌肉發達的傢伙,雖然他的身軀並不高大。
  大約五分鐘過去了。他的頭猛地朝側面轉了過去。是門鈴響了。信肯定已經塞了進去。
  他朝門口走去,後腦勺對著我。望遠鏡的鏡頭可以一路追蹤他到後房間,以前我靠裸眼從沒看到過那裡。
  他先打開門,平視出去,所以沒有看見那封信。他將門關上。然後彎下腰去,又直起腰來,他拿到了那封信。我看見他將信翻來翻去。
  他離開門口,來到窗子前。他覺得待在門口危險,離開那裡安全。他不知道事情恰恰相反,他越是往屋子裡面縮,越是危險。
  他將信打開,念了起來。天哪,我多麼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的表情啊。我的眼睛像螞蝗似的盯著它。我看見他突然一陣驚恐、一陣抽搐——整張臉皮似乎都被拉到了耳朵背後,他的眼睛瞇了起來,顯出一副癡呆相。震驚。痛苦。他伸出手去摸到了牆,他靠在了牆上。然後他又慢慢地向門口走去。我可以看見他躡手躡腳地走近它,悄悄地追蹤它,好像它是什麼活的東西。他把門拉開一條細縫,別人根本看不出來,他心驚肉跳地從門縫裡往外窺視。然後他將門關上,往回走,由於過分的絕望,步子搖搖晃晃的.他一屁股癱坐在一張椅子上,抓住一隻酒瓶。這回他是就著瓶頸喝酒。就在將嘴對著酒瓶的時候,他還扭過頭去朝門口張望,心中的秘密一下於暴露在臉上。
  我放下了望遠鏡。
  有罪!絕對有罪,警察真該死!
  我的手伸向電話機,又縮了回來。有什麼用呢,他們現在不會比原先更願意聽我的話。「你真該看看他的瞼什麼的。」我可以聽見博伊恩回答:「任何人接到匿名信——不管是真是假——都會緊張的。你自己也不例外。」他們有一個活的索沃爾德太太作證據——或者說,他們認為他們有這麼一個證據。我得給他們看一個死的,證明這兩個索沃爾德太太不是一個人.我,從我的窗口.一定得讓他們看見一具屍體。
  嗯,得先讓他給我看。
  好幾個小時之後我才達到了目的。整整一個下午,我始終轉著這個念頭。而他則像籠中藥似的來回踱步。兩個腦袋轉著一個念頭,把我的案子搞個水落石出。怎樣將它掩蓋住,怎樣才能不讓它被掩蓋住。
  我怕他企圖溜走,但是如果他真想溜的話,顯然也得等到天黑,所以我還有一點時間。也許他還不想溜——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仍然覺得溜走比留下來更危險。
  周圍那些我熟悉的景象和聲音在不知不覺地消失,而我的主要思緒像洪流一樣撞擊著那個頑固地阻礙著它們的堤壩:怎樣才能使他將那個地點暴露給我,我可以轉而將它向警方揭示。
  我記得,我依稀意識到房東或別的什麼人帶著一個准房客來看六樓一個裝修完畢的套房。這個套房比索沃爾德家高兩層。五樓的套房還在裝修。在某一個時刻,突然發生了一件巧得令人奇怪的事情,當然完全是偶然發生的。在同一個時刻,六樓的房東和房客及四樓的索沃爾德同時出現在起居室窗子旁。
  雙方又同時從那裡走進廚房,走過外面看不見的牆,出現在廚房窗子前.這真是不可思議,他們就像步履精確的散步者或者是用同一根線操縱的木偶。這樣的事也許在今後的五十年裡都不會再發生。他們很快就各自走開,再也不會重複這樣的事情。
  問題是,這件事的某個方面打擾了我。某種裂縫或是障礙阻礙了思路的流暢。我花了一兩分鐘的時間。企圖想出那是怎麼回事,但是沒有成功。現在,房東和房客走了,我只看見索沃爾德。我那無助的記憶難以回想起那幕情景。如果它重現的話,我的視力能夠捕捉到它,但是它沒有。
  它潛入我的下意識中,像酵母似的在那裡發酵,我則回頭解決手邊的主要問題。
  我終於找到了辦法。天色已經黑了,但我終於靈機一動。也許沒什麼用處,這個辦法很笨拙,要兜圈子,但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我唯一需要的是叫他吃驚地回一回頭,朝某個方向迅速地邁出預防性的一步。為了他的這個簡單、飄忽、短暫的暴露,我需要打兩個電話,在這兩個電話之間,需要他不在場半個小時左右。
  我劃亮火柴,翻閱電話號碼簿,找到了我所要找的:索沃爾德,拉爾斯。貝尼迪克特大街525號。……斯旺西5-2ll4。
  我吹熄火柴,在黑暗中拎起話筒。就像是可視電話,我可以看見電話那頭的人,只不過不是通過電線,而是通過窗子到窗子這個直接的通道。
  他粗啞地說,「喂?」
  我想:多奇怪呀。我整整三天詛咒他是殺人兇手,可是直到現在才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我不想掩飾我自己的聲音。畢竟,他從沒見過我,我也從沒見過他。我說:「你拿到我的字條了嗎?」
  他警覺地說:「你是誰?」
  「只是個碰巧知道的人。」
  他狡詐地說:「知道什麼?」
  「知道你所知道的。你和我,只有我們兩個。」
  他很克制。我什麼也沒聽見。但是他不知道他又打開了另外一個通道.我將望遠鏡穩穩地擱在窗台的兩本書上,高度正合適。通過窗子我看見他拉開了襯衫領子,好像領子緊得他受不了。然後他用手背擋在眼睛前,就像人們在燈光耀眼時常做的那樣。
  他的聲音堅定地傳了過來。「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交易,我在談交易。它對我應該有點價值,是不是呀?不讓它進一步擴散。」我不想讓他知道窗子的秘密。我還需要它們,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它們。「那天晚上你沒留心你的門。說不定是穿堂風把它吹開了一點。」
  這一下擊中了他的要害,從話筒裡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你什麼也沒看見。沒什麼可讓你看的。」
  「這就得看你的了。我為什麼要去叫警察呢?」我咳了一下。「如果能付我錢讓我別去叫的話。」
  「哦,」他說。聲音裡有一種放下心來的感覺。「你是想——見我?是不是?」
  「這是最好的辦法,是嗎?你現在能出多少錢?」
  「我身邊只有七十美元。」
  「好吧,其餘的我們以後再談。你知道湖畔公園在哪裡嗎?我現在就在公園附近。我們不妨就在那裡見面吧。」大約要三十分鐘時間,十五分鐘去,十五分鐘回來。「你走進公園,那裡有一個小亭子。」
  「你們有多少人在那裡?」他小心地問。
  「就我一個。一個人獨佔秘密就能獲得收益。那樣就不必跟別人分攤好處。」
  他似乎也喜歡這樣。「我這就去,」他說,「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比以往更仔細地注視著他,直到他掛上電話。他一溜煙似地跑到最盡頭那個房間——臥室,他一直沒有走近過那裡。他消失在那裡的一個衣櫥裡,待了一分鐘,又出來了。他肯定從那裡的一個暗角落裡或壁龕裡拿出了什麼東西,就連警探們也沒找到。從他的手的活塞似的動作,在它伸進外衣之前的一剎那,我看出來他拿的是什麼東西。一支手槍。
  我想,幸虧我不會到湖畔公園去等我的七十美元。
  屋裡的燈熄滅了,他上路了。
  我把山姆叫進來。「我要你替我去做一件有點冒險的事情。事實上,相當冒險。你也許會斷一條腿,也許會挨槍子兒,甚至會被逮捕。我們在一起有十年了,這件事如果我自己能做的話,我絕不會叫你去做。但我做不了,而這事又非做不可。」然後我告訴他,」從後門出去,穿過後院圍籬,看看你能不能從太平梯爬進四樓套房。他將一扇窗子從頂上放下了一點兒。」
  「你要我去找什麼呢?」
  「什麼也別找。」警察已經去過那裡,還能找到什麼呢?「那裡有三個房間。我要你把每樣東西都弄亂一點兒,所有三個房間,讓它們一看就是有人去過的樣子。把每一塊地毯邊兒都翻起一點,把每把椅子和每張桌子都挪動一點兒,讓櫥門打開。不要漏掉一樣東西。給,眼睛盯住這個。」我脫下自己的手錶,給他戴上。「現在就去,你有二十五分鐘的時間。只要你在二十五分鐘之內出來,保你沒事。時間一到,別再耽擱,這就出來,趕快出來。」
  「再從太平梯上爬下來嗎?」
  「不。」他在緊張之中,不會記得窗子是不是被他拉起著。我不想讓他背後遇險,寧願讓他正面遇險。我要守在我自己的窗前注視。「把窗子下緊,你從房門出來,為了你的生命安全,從正面離開那幢樓!」
  「我只是個讓你隨便騙騙的人,」他悲歎道,但還是去了.
  他從我底下的我們自己的地下室門出去,越過了圍籬,如果周圍窗子裡有人向他質問,我就為他撐腰,說是我派他下去找東西的。但是沒人質問他。以他的年紀,他幹得著實不錯。他畢竟不那麼年輕了。儘管屋子後面的太平梯短了一截,他照樣站在什麼東西上,踩了上去。他爬進了屋子,打開了燈,看看我。我示意他繼續,別膽怯。
  我注視著他的行動。我沒有辦法保護他,現在他已經過了房間,就連索沃爾德也有權開槍打他——這是擅闖民宅。我只能一如既往地躲在幕後。我不能到幕前去,給他望風,做他的盾牌。就連偵探們也安排個望風的。
  他在干的時候一定很緊張。我看著他幹,比他緊張一倍。二十五分鐘就像是五十分鐘。他終於來到窗前,把窗子插銷插緊。燈熄了,他走了出去。他成功了。我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憋了二十五分鐘的氣。
  我聽見他用鑰匙開街門,他上樓時我警覺地說:「別開這裡的燈。去好好地喝上一頓吧,你的臉都快發白了,這對你來說可是破天荒的。」
  索沃爾德在離家去湖畔公園二十九分鐘之後,回來了。一個維繫一個人生命的短暫的時間極限。現在,這個冗長的交易到了終曲,希望來了。我乘他尚未注意到遺失了什麼,撥出了第二個電話。時間很難掌握,但我一直坐在那裡,手握聽筒,不斷地撥著號碼,然後每次都將它掛斷。他的電話號碼是5-2114,他進屋時,我正撥到2,省下了前面那點時間。當他的手剛離開電燈開關,電話鈴響了。
  這是個將要攤牌的電話。
  「我要你帶的是錢,而不是槍;所以我沒有露面。」我看見他露出了驚慌的神色。窗子的秘密還不能暴露。「我看見你走到大街上時,拍了拍外衣裡面,你的槍就藏在那裡。」也許他沒拍,但是這會兒他已記不起是不是拍過了。作為一個不常帶槍的人,身上帶槍的時候常會做出這個動作。
  「很遺憾讓你白跑了一趟。不過,你去的時候,我也沒有浪費時間。現在,我所知道的比原先更多了。」
  這是個重要部分。我舉起了望遠鏡,把鏡頭對準他,看他的反應。「我發現了——它在哪裡。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我現在知道了你從哪裡得到——它。你出去的時候,我就在那裡。」
  沒有說話的聲音。只有急促的呼吸聲。
  「你不相信我?朝四周看看。放下聽筒,自己看一看。我找到它了。」
  他放下聽筒,走到了起居室門口,關掉了燈。他只用掃視的目光朝周圍看了一次,腦子裡沒有產生什麼固定的印象,根本沒有進入腦子。
  他走回電話機前時,臉帶獰笑。他只是帶著惡毒的滿足感輕輕地說了句:「你撒謊。」
  接著,我看見他將聽筒放下,把手拿開。我也掛上了電話。
  試驗失敗了。但是還沒失敗。他沒有如我希望的那樣暴露出那個地點。但是「你說謊」是一種不打自招,說明在那裡可以發現真相,就在他身邊的什麼地方,就在那些房間的什麼地方。在一個十分保險的地方,他不必擔心,甚至不用看一看以確保萬無一失.
  所以說,我的失敗中又有一種乏味的勝利。但是對我毫無價值。
  他背對著我站在那裡,我看不出他在幹什麼。我知道電話機就在他身前某個地方,但我相信他只是站在那裡,在它後面沉思。他的腦袋略微低垂,僅此而已.我也已經將電話掛斷。我甚至沒看見他的胳膊肘移動。如果他的無名指在動,我也看不見。
  他那樣站了一兩分鐘,最後走到一邊去。那裡的燈關著;我看不見他了。他十分謹慎,甚至連火柴都不劃,而他有時候在黑暗中是劃火柴照明的。
  我不再一門心思地想著注視他,我轉而試圖回想一些別的什麼事情——這天下午房東和他那麼不可思議地同時從一扇窗子走向另一扇窗子。我所能得到的最切實際的線索是:這就像你透過一塊碎玻璃窗看東西,玻璃上的一條裂縫將反映出來的形象的勻稱扭曲了一瞬間,直到它走過那個裂縫。但是我的這種想法不行,不是這麼回事。窗子一直是開著的,當中也沒玻璃。當時我沒有使用望遠鏡。
  我的電話鈴響了。我猜想是博伊恩打來的。在這個時候,不會是別人。也許,在反省了他對待我的那些粗魯的態度之後——我毫無警覺地用平時的聲音說了聲「喂」。
  沒有任何回音。
  我說:「喂?喂?喂?」我不斷地提供著我的聲音的樣板。
  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聲響。
  我最終掛上了電話。我注意到,對面仍然黑燈瞎火。
  山姆朝裡張望,想看看是怎麼回事。他喝多了,舌頭有點粗,含含糊糊地說,「我現在可以走了嗎?」我沒聽清他的話。我正盤算著另外想個辦法誘騙對面的他說出正確的地點。我心不在焉地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又點兒搖晃地下到了底樓,在那裡耽擱了一會兒之後,我聽見街門在他身後關上了。可憐的山姆,他的酒量實在不怎麼樣.
  我一個人留在房間裡,行動的自由局限在一張椅子裡。
  突然,對面的一盞燈又亮了,眨眼工夫又滅了。他一定是想找什麼東西,想看看他已經找好的某樣東西在什麼地方,發現不開燈就無法隨意地拿到它。他幾乎立刻就找到了它——不管是什麼東西,隨即又回去將燈關掉。他轉身關燈的時候,我看見他朝窗外瞥了一眼。他沒有到窗前來張望,只是在經過窗子時向外看了一眼.
  這件事使我有所觸動,在我盯他的這麼長時間裡,他從沒這麼做過。如果可以將這種難以捉摸的事稱為一瞥的話,我倒想將它稱為有目的的一瞥。它絕對不是茫然的,毫無目的的,那裡面有一種穩定的明亮的火花。它也不是那種我曾見過的他的警覺的掃視。它不是先從一邊開始,然後掃視到我這邊,也就是右邊.它直截了當地朝我的凸窗的正中心射來,只持續了一瞬間,然後又過去了。燈滅了,他走了。
  有時候,人們的意識接受事物時不用腦子將它們的正確意思翻譯出來。我的眼睛看見了那一瞥。我的腦子不願將它正當地提煉。「那沒有什麼意思,」我想。「正巧碰上,只不過是他外出時經過燈光處正巧面對著這裡。」
  延遲的行動。一個只有鈴聲沒人說話的電話。是要測試聲音?接著是寂無聲息的黑暗,黑暗中兩個人可以玩同樣的遊戲——不被人看見地搜索對方的窗子。燈光最後一刻的搖曳,這是一個下策,但是無可避免。一個離別時的目光,帶有惡意的放射性。所有這些都沉了下來,但沒有溶解。我的眼睛格守職責,是我的腦子沒有盡職——至少沒有及時抓住它。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房子背面形成的熟悉的四方院子周圍一片寧靜。一種令人透不過氣來的寧靜。然後,一個聲音進入了寧靜之中,不知起於何處,來自何物。是一隻蟋蟀在夜的靜寂中發出的清楚無誤的、斷斷續續的啾鳴,我想起山姆關於它們的迷信,他堅稱這個迷信百驗百靈。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對於待在周圍這些昏睡著的房子中的人來說看來不是好事——
  山姆走了才十分鐘左右。現在他又回來了,一定是忘記了什麼東西。酒真誤事。也許是帽子,甚至是他自己在市區的房門鑰匙。他知道我不能下樓替他開門,他打算不聲張,以為我也許會瞌睡,我只聽見大門的鎖上發出的一陣輕微的聲響。這是一幢老式的有門廊的房子,有兩扇擋風雨的外門,整夜都不受拘束地晃蕩,外門裡面是一個小門廳,再裡面是內門,只要有一把簡單的鐵鑰匙就能把它打開。酒使他的手有點抖,儘管他以前也曾碰到過一兩次類似的麻煩,甚至在沒喝酒的時候。劃一根火柴可以幫他快點找到鎖孔,但是,山姆又不抽煙。我知道他身上不像會有火柴。
  這會兒聲音停止了。他肯定已經作罷,決定將一切留待明天再說,回頭又走了。他沒有進來,如果進來的話,他會讓門自動砰地關上,他的習慣我太熟悉了。現在沒有這種聲響,他經常大大咧咧地弄出的砰的聲響。
  接著,突然間它破裂了。為什麼單在這個時候,,我不知道。這是我自己腦子的內部活動的某種秘密。它啪地一下閃爍,就像將爆的炸藥,一顆火星順著慢慢燃燒的導火線最後碰到了它。我不再去想山姆,前門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自從今天午後,它就一直等在那裡,只是現在——此次延遲的行動更甚。去它媽的延遲的行動。
  房東和索沃爾德甚至同時從起居室窗口前走動.走過一堵沒有門窗的牆,兩人同時再一次出現在廚房裡,仍然是一個在另一個的上面。但是那裡出來的一個障礙、一道裂縫或一下跳躍,令我困惑。眼睛是靠得住的鑒定人。這事情跟時機無關,這是一種並行現象,或者不管怎麼稱呼它。那個障礙是垂直的,而不是平行的。那裡有一個向上的「跳躍」。
  現在我找到答案了,我明白了。不能再等待。太好了,他們想要一個屍體?現在我就給他們一個。
  不管惱火不惱火,博伊恩這會兒好歹得聽我的。我一刻也不耽擱,在黑暗中撥了他警察局的電話,我單憑記憶披著撥盤。撥盤沒有發出很大的聲響,只有輕輕的喀啦喀啦聲。甚至還沒那只蟋蟀的鳴聲清晰——
  「他早就回家了,」值班警察說。
  這事不能再等了。「好吧,把他家裡的電話號碼告訴我。」
  他過了一分鐘後給了我回音。「特拉法加,」他說。隨後就沒有了聲音。
  「特拉法加什麼?」沒有聲音。
  「喂?喂?」我拍打著電話。「接線員,我的電話斷了,再給我接通。」可是連接線員也聯繫不上。
  我的電話沒有被掛斷。我的電話線被割斷了。來得太突然了,正在+這時候被割斷,說明是在我家裡的什麼地方被割斷的。外面電話線通往地下室。
  延遲的行動。這次是最後的、致命的、說到底也是太遲的,一個光有鈴聲沒人說話的電話。對面一個直視這兒的目光。「山姆」在一會兒之前試圖回來。
  突然,死神就在這屋子裡的某處,在我的身邊。而我卻無法動彈,我無法從這張椅子上站起來。即使我現在打通了博伊恩的電話,也已經為時太晚。時間根本來不及了。我想,我可以朝窗外呼喊我周圍的那些沉睡的後窗鄰居們。我的喊聲會把他們引到窗前來。但是要把他們叫到這裡來,時間是不夠的。不等他們弄清楚喊聲是從哪家傳出來的,一切就又會停止,結束了。我沒有張嘴.倒不是因為我很勇敢,而是因為那樣做顯然沒有用處。
  他很快就會上來。他現在肯定已經在樓梯上了,雖然我聽不見他的聲音。連喀啦聲也沒有。有個喀啦聲倒也能讓我放心,因為可以知道他在哪裡、這就像是被關在黑暗之中,周圍某個地方有一條閃亮的、盤捲著的、默默無聲的眼鏡蛇。
  我身邊沒有武器,黑暗中伸手可及的,只有牆上的書.我從沒讀過那些書.是原來房客的書。書上有一座盧梭或孟德斯鳩的胸像,我從來無法確定到底是哪一位的像,反正是這兩個長髮鬆散的紳士中的一個。這是一座劣質的,淡褐色的泥塑胸像,但它也是我的前任房客留下來的。
  我在椅子上朝上弓起腰背,絕望地去抓那座胸像。我的指尖兩次從胸像上滑落,第三次我搖動了它,第四次把它碰落到我的懷裡,讓我跌坐在了椅子裡。我屁股下有一塊氣毯。這麼熱的天,我不需要用它來裹住身體,我一直用它來做椅子的軟墊。我把它從屁股底下拉出來,把它像印地安勇士的毯子一樣披在身上。然後我在椅子裡蠕動著,讓腦袋和一隻肩膀懸在緊靠著牆的扶手外面。我把胸像放在另外一隻向上聳起的肩膀上,搖搖晃晃的,權當是第二個腦袋,用毯子裹住了它的耳朵。在黑暗中。從背後看去,它就像——我希望——
  隨後我沉重地呼吸起來,像是在酣睡的樣子。這事不難。由於緊張,我自己的呼吸差不多快要那麼累人了.
  他是個撥弄門球、鉸鏈以及這類東西的行家。我壓根兒沒聽見開門聲,而這扇門跟樓下那扇門不一樣,它就在我的身後。黑暗中,一股小小的氣流向我吹來。我所以能感覺到它,是因為這時候我的頭髮根兒都濕了.
  如果他是用刀砍我或是打我的腦袋,我只要能夠躲過一下,就會有第二次機會,我知道,這也是我最大的希望.我的手臂和肩膀都很結實。在躲過了第一陣猛砍亂打之後,我就會像熊一樣抱住他,把他摔倒,折斷他的脖子或鎖骨。如果他是用槍的話,他好歹會結果我的。也就是幾秒鐘的區別.我知道他是有槍的,他本來打算在露天,在湖畔公園,對我開槍。他希望在這裡,在屋內,以確保他自己能逃脫——
  關鍵時刻到了。
  子彈的火花把房間照亮了一瞬間。房間太黑了。子彈光就像搖曳的微弱的閃電,至少將房間的角落照亮了。胸像在我肩上彈跳了一下,裂成了碎塊。
  我想,他肯定會因為沒有打中我而氣得在地板上暴跳如雷,跳上一陣子得。然後,我看見他從我身邊穿過,在窗台前探身向外看看有沒有出路,槍聲傳到了樓下和屋後,變成了用腳踢,用臀部撞街門得聲音。儘管他們來得還算趕趟,但他仍然可能殺死我五次。
  我把身體鑽進椅子扶手和牆壁之間得窄縫裡,但是我的腳仍然蹺在上面,我的頭和那只胳膊也露在外面。
  他轉過身來朝我開槍,隔得那麼近,就像是當面看日出。我沒有感覺到,所以——他沒有打中我。
  「你——」我聽見他對自己嘀咕。我想這是他說的最後的話。他的餘生都是行動,而不是說話。
  他用一隻手臂一撐,躍過窗欄,落到了院子裡。朝下摔了兩層樓。他沒有摔壞,因為他沒有落到水泥地上,而是落到了當中條形的草皮地上。我在椅子扶手上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向前撲到窗子上,下巴首當其衝砰地撞在了上面。
  他奮力向前跑。當生命攸關的時候,你不得不跑。他跑到第一道圍籬前,肚子往上一撲,翻了過去。他手腳並用,縱身一躍,像隻貓一樣越過了第二道圍籬。然後,他回到了他自己那幢樓的後院裡。他爬上了什麼東西,就像山姆曾經幹過的那樣——其餘的都是腳上的功夫,每個平台處都有螺旋形的急轉彎。山姆爬進去的時候,曾經將他的窗子放下拴死了,但是他回來後,為了通風,又將它打開了。現在,他的整個生命全都依靠著這個不經意的小動作——
  一,二,三。他朝自己的窗口爬去。爬到了。出了事情。他在又一個紐結形的轉彎口改變了方向,繞過了他自家的窗子,迅速朝上面一層,五樓爬去。他自己家的一扇窗子裡有什麼東西亮了一下,接著是砰的一聲沉重的槍響,像一面大銅鑼的聲音迴響在四方院子裡。
  他爬過了五樓,六樓,爬到了樓頂上。他第二次上了樓頂。咦,他熱愛生命!在他自己窗子裡的那些人抓不到他,他走一條筆直的路線越過了他們,一路上太平梯的交錯點太多了。
  我只顧看他,全然不顧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情。突然博伊恩出現在我身邊,向他瞄準.我聽見他嘀咕道:「我簡直恨做這種事,他得從那麼高得地方摔下去。」
  他靠在那兒得屋頂欄杆上,頭頂上有一顆星星。一顆不祥之星.他耽擱了一分鐘之久,想在被打死之前自行了結。也許他被打死了,自己知道。
  一顆子彈砰地一聲高高地射向天空,窗玻璃嘩啦啦從我們兩個頭上飛過,我身後的一本書啪地掉了下來。
  博伊恩沒有再說什麼他恨做這種事之類的話。我的臉向外貼著他的胳膊。他的胳膊肘的後座力震得我的牙齒格格響。我用手揮開了煙霧,看著那人完蛋。
  真可怕。他站在欄杆上,用一分鐘的時間,展示了一切。然後,他把槍扔掉,好像是說:「我再也用不著這個了。」接著,他也掉了下去。他壓根兒沒有碰著太平梯,而是徑直朝外面摔去。他碰到了凸出的木板上,摔在了那裡,從我這裡沒法看見。木板把他的身體彈了起來,像塊跳板似的。然後,身體又落了下去——再也沒有彈起來。一切就這麼結束了。
  我對博伊恩說:「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五樓套房,他上面一層樓,仍在裝修的那層樓。廚房的水泥地比其他房間的地面高出一截。他們想要遵守防火法規,又能盡可能便宜地讓起居室顯得比較高。把它挖開——」
  他立刻就去了那裡,為了節省時間,穿過地下室,越過了圍鑄。那裡電還沒接上,他們只好使用手電簡。一旦幹起來,那就花不了他們多少時間。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他來到窗子前,向我發出信號,意思是說,我的想法不錯。
  直到早晨八點左右,他才過來;他們把現場整理乾淨,把他們帶走。兩個都帶著,剛死的人和早死的人。他說:「傑弗,我什麼都想起來了。我派去檢查箱子的那個笨蛋——嗯,這也不完全是他的錯。也得怪我。他沒有得到檢查那個女人的相貌特徵的命令,只是檢查箱子裡的東西。他回來後只是大概地談了談。我回家去,已經上了床,突然,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整整兩天前我盤問過的一個房客,告訴了我們一點細節,在幾個重要環節上與他本人的陳述不相符合。說是行動太慢,沒有趕上!」
  「我整天在想的就是這件該死的事情,」我恨很地承認說。「我稱它為延遲的行動。它幾乎要了我的命。」
  「我是個警官而你不是。」
  「所以你能在適當的時候顯出本色?」
  「當然。我們過來抓他審訊。當我們看見他不在房裡時,我就佈置手下人守在那裡,我自己來到這裡,一邊等候,一邊對你進行保護。你是怎麼想到那個水泥地板的?」
  我告訴了他那個奇怪的同步現象。「房東和索沃爾德同時出現在廚房窗子前時,他比索沃爾德高的程度,比起一會兒之前兩人同時出現在起居室窗子前要高。大家都知道他們在鋪水泥地板時要在上面鋪上一層軟木,把地面抬高了許多。但是這裡另有名堂。既然頂樓早已裝修完畢,那一定是五樓。我就是從這裡在理論上理清了頭緒。她長年臥病,他又失業,他為此而產生厭恨。遇見了這另一個——」
  「她今天晚些時候會來這裡,我的手下會逮捕她。」
  「他也許盡其所能地給她買了保險,然後慢慢用毒藥害她,企圖不留任何痕跡。我想像——記住,這純粹是推測——在那個夜晚,也就是電燈徹夜未關的那個夜晚,她發現了他。從某種跡象中發現,也可能是他正在下手時被她發現。他失去了理智,做出了他一直想迴避做的事情。用暴力殺死了她——勒死或打死了她。其餘的事情都是臨時做出的。他碰到了他不配碰到的好運氣。他想到了樓上那個套間,就上去打量了一番。他們剛鋪好地板,水泥還沒乾透,材料還散放在四周。他鑿了一個槽,正好放進她的屍體,他把她放進去,又拌了些水泥鋪在她的身上,也許將地板抬高一兩英吋,她的屍體就被蓋嚴實了。真是一具永久性的、不會發臭的棺材。第二天工人回來,毫無察覺地在上面鋪了軟木表層,我猜想他使用了他們的泥刀將地面刮平了。然後他派他的幫兇帶著行李箱的鑰匙迅速到鄉下去,就在他的妻子幾個夏天之前去過的那個地方的附近,住在另外的農莊裡,這樣就不會被認出來。隨後將箱子送去給她,他自己將一張用過的明信片扔進他的信箱,把日期塗抹掉。過一兩個星期,她也許就會以安娜·索沃爾德太太的身份在那裡「自殺」。原因是久病不治。給他寫上一封訣別信,將她的衣服放在深水裡某個屍體的窮邊。這是一步險棋,但他們也許會成功地得到保險賠償.」
  九點鐘左右,博伊恩和他的手下走了。我還坐在椅子裡,激動得難以入睡。山姆進來說;「普裡斯頓醫生來了.」
  他跟以前一樣搓著雙手進了房間.「看來我們可以拿掉你腿上的石膏了。你整天無所事事地坐在這裡,一定厭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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